第 20 章
歸來

  (內森)

  他們以為我看不出來。第二天午餐時間他們終於從婚禮回來時,特雷納太太快抓狂了,話都說不出來。

  「你應該打個電話回來的。」她說。

  她一直沒出門,就是想確認他們能安全歸來。自從我八點來,就聽見她在隔壁房間的瓷磚過道裡走來走去。

  「我給你們兩個打電話,發短信不下十八次了。我想辦法給杜瓦家打電話,有人告訴我『坐輪椅的那個男人』去了賓館,我才確定你們兩個沒有在公路上出事。」

  「『坐輪椅的那個男人』,很好。」威爾說。

  不過看得出來他沒有煩心,他完全放鬆,雖然宿醉,卻依然非常幽默,即使我覺得他還承受著疼痛。直到他母親開始責罵露易莎時,他才沒有了笑容。他插話說如果她想說什麼,應該對他說,因為是他決定在外過夜的,露易莎不過是聽了他的吩咐罷了。

  「據我看來,媽媽,作為一個三十五歲的老男人,在賓館過了一晚,我不需要對任何人做交代,即使是對我父母。」

  她盯著他們兩個,嘟噥著「起碼的禮貌」什麼的,然後離開了房間。

  露易莎看上去有點震驚,他轉過頭,對她小聲說了什麼,就在那會兒我看了出來。她臉紅了,笑了起來,是那種你知道你不該笑時的那種笑,是那種談到某個陰謀的一種笑。威爾告訴她這天剩下的時間放輕鬆些。回家,換個衣服,打個盹兒。

  「我可不能和某個昨晚才明目張膽地一起過夜的人繞著城堡散步。」他說。

  「一起過夜?」我的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驚訝。

  「不是那種過夜。」露易莎說,然後向我揮了揮披巾,拿好外套走了。

  「開車吧,」他大聲叫道,「這樣回去更方便些。」

  我看見威爾的目光一直跟隨她到後門。

  單憑那個眼神,我就能說出個一二三。

  她離開後他有點洩氣。似乎他一直撐到他母親和露易莎離開配樓。我仔細地看著他,一旦他的臉上不再有笑容,我就不喜歡他那副表情了。他的皮膚出現輕微的污斑,在他認為沒人看他時,他皺了兩次眉。我能看出他渾身冒冷汗。我的腦中響起了小聲的警報,模糊但是尖銳。

  「你還好嗎,威爾?」

  「我很好。別擔心。」

  「能告訴我哪裡疼嗎?」

  他看上去有些無奈,似乎他知道我看透他了。我們在一起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

  「好的,有點頭疼。還有……嗯……我需要換一個管子,估計得趕快。」

  我把他從輪椅裡移到床上,然後將設備聯在一起。「今天上午露什麼時候換的?」

  「她沒有換。」他皺了皺眉,看起來有點愧疚,「昨晚也沒有。」

  「什麼?」

  我把了一下他的脈,抓過血壓測量計。不出所料,高得上了天。我摸了摸他的前額,出汗了。我來到藥品櫃,搗碎了一些血管舒張藥,用水讓他沖服,看著他喝下最後一點,然後我把他支起來,把他的腿放在床邊,迅速地更換了他的管子,在這期間一直看著他。

  「自主神經反射異常?」

  「是的。不是你最能感知的移動,威爾。」

  自主神經反射異常差不多是我們最可怕的噩夢,這是威爾的身體對疼痛、不適——或者說,沒有清除的導尿管——的過激反應,是他受到損傷的神經系統徒勞而不對頭地想穩住局勢的嘗試。它可能突然出現,讓他的身體陷入崩潰。他臉色蒼白,吃力地喘著氣。

  「皮膚感覺怎樣?」

  「有點刺痛。」

  「視力呢?」

  「很好。」

  「呀,老兄,你覺得我們需要幫助嗎?」

  「給我十分鐘,內森。我確定你做了我們需要做的一切,給我十分鐘。」

  他閉上了雙眼。我又量了一下他的血壓,思考著在叫救護車之前還能撐多久。自主神經反射異常把我嚇得要死,因為你沒法知道後果是什麼。我開始為他工作時,他發過一次,後來在醫院待了兩天。

  「真的,內森。要是我覺得我們有麻煩了,我會告訴你。」

  他嘆了一口氣,我幫他往後退了退,這樣他可以靠在床頭板上。

  他告訴我露易莎喝得太醉了,他不敢冒險讓她鬆開他的設備。「天知道她會把該死的管子插到哪裡去。」他半笑著說。把他從輪椅中弄到床上幾乎花了露易莎一個小時,他說。他們兩人兩次跌到地板上。「幸運的是,當時我們都太醉了,沒人有一點感覺。」她還鎮定自若地打電話給前台,他們叫了一個搬運工過來抬他。「好傢伙。我模糊記得我堅持讓露易莎給他五十英鎊的小費。我知道她肯定喝醉了,因為她同意了。」

  她離開房間時,威爾還有點擔心她找不到自己的房間。他彷彿看到她在樓梯上蜷曲成一個小紅球。

  當時我自己對於露易莎·克拉克的看法可沒這麼寬厚。「威爾,老兄,下回你能不能多擔心擔心自己?」

  「我沒事,內森。我很好,感覺好多了。」

  我摸他的脈搏時,感覺他一直看著我。

  「真的,這不是她的錯。」

  他的血壓降下來了,氣色也回覆到正常。我呼出了一口氣,我都沒意識到我一直憋著。

  我們聊了一會兒,在一切都安定下來的過程中消磨著時間,討論前一天發生的事情。他一點沒受前女友的困擾。他沒有說多少,儘管他明顯很累,但看上去還不錯。

  我鬆開他的手腕。「對了,很漂亮的文身。」

  他對我做了個鬼臉。

  「確定你不想變成『以……為結束』,是嗎?」

  儘管出汗加上疼痛,還有感染,他看起來像是想著別的事情,而不是折磨他的疾病。我不禁想到,要是特雷納夫人知道這個,她或許不會那麼生氣。

  中午的事情我們一點兒也沒告訴她——威爾讓我承諾不告訴她——但是露那天下午晚些時候回來時,非常安靜。她臉色蒼白,頭髮洗過了,披在腦後,像是她想儘量看上去得體些。我有點猜到她的想法。有時你喝高了,直到凌晨你都覺得很好,不過那只是因為你還有點醉。該死的宿醉在玩弄你,在計算什麼時候咬你。我估摸著午餐時間她肯定一直在被啃噬。

  但是過了一會兒事情就變得很明白,困擾她的不僅僅是宿醉。

  威爾一直問她為什麼這麼安靜,她說:「如果你剛剛跟男朋友住在一起就在外面過夜不太理智。」

  說話時她在笑,但是很勉強,威爾和我都知道肯定有人對她說過重話。

  我不能責怪那個人,我也不想我老婆和別的傢伙在外面過夜,即使他是個四肢癱瘓的人。並且他還沒有見到威爾看她的那種目光。

  那個下午我們沒有做什麼。露易莎倒空威爾的背包,裡面是她能找到的所有免費的旅館洗髮水、護髮劑、小號縫紉針線包、浴帽。(「別笑,」她說,「以那個價格,威爾都能買下一個洗髮水工廠了。」)我們看了一部日本的動畫片,威爾說非常適合宿醉的人看。我在附近逗留——部分原因是想留神查看他的血壓,還有部分其他原因。老實說來,我有點頑皮,我想看看我說要陪他們兩人一起時他的反應。

  「真的?」他說,「你喜歡宮崎駿?」

  他突然住嘴,說當然我會喜歡這部電影……這是一部偉大的電影……一大堆廢話,但那種情緒分明存在。從某種程度來說,我很為他高興。他已經考慮一件事情太長時間,那個男人。

  我們看了那部電影。拉下百葉窗,把電話拿下來,看了這部奇特的動畫片,片中的女孩最後和所有詭異的生物一起去了一個平行世界,裡面一半的人物你不能評論他們到底是好是壞。露坐得離威爾很近,給他遞飲料,某些時刻他眼睛裡有東西時,露就擦他的眼睛,真的非常甜蜜。我有點想知道這件事到底會如何發展。

  當露易莎拉開百葉窗,給我們泡了茶時,他們倆看著彼此就像兩個深藏心事的人在猶豫要不要告訴我。他們告訴我要離開,十天,還不確定去哪兒,但估計是長途旅行,會很美妙。我是否能來幫幫忙。

  熊會在森林裡拉屎嗎?

  我必須向那個女孩脫帽致敬。如果四個月前你告訴我,我們要帶威爾長途旅行——見鬼,我們要帶他出這個房子——我會告訴你你腦袋少根筋。說真的,我們去之前我和她私下談了談威爾的醫療護理。如果我們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可承受不起再發生這樣一次死裡逃生的經歷。

  特雷納夫人出現時,他們還告訴了她。露易莎那會兒正要離開。這件事是威爾說的,好像他覺得這並不比繞著城堡散步更不尋常。

  我得告訴你,我很高興。那個該死的在線撲克網站吞掉了我所有的錢,我今年都沒計畫去度個假。我甚至原諒了露易莎的愚蠢,當威爾說他不想讓她幫忙換管子時,她聽信了威爾的話。相信我,我對此相當生氣。現在看來一切都很好,我穿外套時還吹起了口哨,已經在期待白色的沙灘和碧藍的海。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可以順便回奧克蘭的家裡小住幾天。

  然後我看見了她們——特雷納夫人站在後門外面,露等待著動身離開。我不知道她們會聊些什麼,不過兩人看起來都很嚴肅。

  我只聽見了最後一句話,老實說,對我已經足夠了。

  「我希望你知道你在做什麼,露易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