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我告訴他時,我們在鎮外的山上。帕特里克十六英里的跑步跑到一半,我騎車跟在他後面幫他計時。由於我對自行車比對粒子物理更不精通,少不了一通咒罵,還經常需要避讓。他惱火地吼了好多次。他原本想跑二十四英里的,但是我跟他說我騎不了那麼久,況且回家後我們得有人去商店進行每週的採購,我們沒有牙膏和速溶咖啡了。說實話,只有我需要咖啡,帕特里克喝花草茶。
到達羊欄山山頂時,我氣喘吁吁,腿像灌滿了鉛,我決定就在那兒把話說出來。我估摸著回家的十英里路上,可以讓他恢復好心情。
「我不能去極限三項。」
他沒有停下來,我們離得越來越近。他轉過頭來面對我,腿仍然在動,他看起來十分震驚,我差點撞到了樹上。
「什麼?為什麼?」
「我要……工作。」
他返回路上,開始加速。我們已經到達山脊,我稍稍緊了緊剎車,免得自己超過他。
「你什麼時候做出決定的?」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滾落,腿肚子上肌腱突出。我不能盯著它們看太長時間,不然我會顫抖。
「週末。我只是想確認一下。」
「但是我們已經幫你訂了航班。」
「不就是易捷航空嗎?要是你那麼不爽,我會還你39英鎊。」
「不是錢的問題,我以為你會來支持我。你說過你會來支持我。」
帕特里克不高興時會板起臉。我們剛在一起時,我還取笑過他這點,我叫他壞脾氣的長褲先生。這讓我覺得好笑,他很憤怒,他常常會不再緊繃著臉,好讓我閉嘴。
「噢,拜託。我現在並沒有不支持你,不是嗎?我討厭騎車,帕特里克,你知道的。但是我要支持你。」
他沒有說話,我們又前進了一英里。也許是我的原因,帕特里克踩在路上的咚咚聲似乎有著嚴酷、堅決的音調。我們現在在小鎮的高空,我在上坡路上喘息個不停,每次一輛車經過時都儘量控制住內心的狂跳,每次都失敗了。我騎的是母親的舊自行車(帕特里克不讓我靠近他的寶貝賽車),這輛車沒有齒輪,所以我常常往左尾隨著他。
他向後看了一眼,稍微慢下了腳步讓我追上他。「為什麼他們不能請個代理人?」他問。
「代理人?」
「去特雷納家。你要在那待六個月,總得有權休個假吧。」
「沒那麼簡單。」
「當然可以。畢竟你開始在那兒上班時,一無所知。」
我屏住呼吸,騎車已經讓我完全上氣不接下氣了,還要說這個真是困難。「因為他要度假。」
「什麼?」
「他需要度假,他們要我和內森去幫助他。」
「內森?誰是內森?」
「他的醫療護理。威爾來我家時,你見到的那個人。」
能看出帕特里克在回想。他從眼角擦去汗水。
「在你問之前,」我補充道,「沒有,我跟內森沒有一腿。」
他慢了下來,低頭看著柏油碎石路,直到他幾乎原地慢跑。「這是怎麼回事,露?因為……因為在我看來,界限被混淆了,在工作和……」他聳了聳肩,「正常的生活之間。」
「這不是一份正常的工作,你明白這一點。」
「但是這些天,威爾·特雷納似乎凌駕於一切事情之上。」
「噢,這並不算啊?」我把手從車上拿下來,指著他正在移動的雙腳。
「這不一樣。他叫你,你隨叫隨到。」
「你跑步,我也應你的要求跑。」我勉強笑道。
「真好笑啊。」他轉過身。
「六個月,帕特,六個月。畢竟當初是你讓我接受這份工作的,你不能因為我認真對待這份工作而責罵我。」
「我不覺得……我不覺得僅僅是工作……我只是……我覺得你有事瞞著我。」
我遲疑了一下,此刻氣氛詭異得要命。「事情不是這樣。」
「但是你不去極限三項。」
「我跟你說過,我——」
他輕輕搖了搖頭,好像他不能正常聽到我說的話。然後他開始往下跑,離開我。從他背部的姿勢,可以看出他有多生氣。
「噢,拜託,帕特里克,我們能停下來討論一下嗎?」
他的語氣執拗。「不行,這會拖延我的時間。」
「那我們把表停掉,就五分鐘。」
「不行,我必須在實際條件下跑步。」
他跑得更快了,似乎獲得了新的衝力。
「帕特里克!」我說,拚命追趕他。我的腳在踏板上打滑,我咒罵了一聲,把一塊踏板踢回原位又試著再踩。「帕特里克,帕特里克!」
我盯著他的後腦,沒過大腦話就說出了口:「好吧。威爾想死,他想自殺,這次旅行是我改變他心意的最後嘗試。」
帕特里克的步子邁得小了些,慢了下來。他停了下來,背挺得筆直,仍然沒有看我。他終於不再慢跑。
「再說一遍。」
「他想去『尊嚴』,在八月份。我想改變他的主意,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他盯住我,彷彿不知道是否該相信我。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但是我要改變他的主意。因此……因此我不能去極限三項。」
「為什麼之前不告訴我?」
「我答應過他們家人不告訴任何人。要是消息洩露出去,對他們很不利、很糟糕。聽著,連他都不清楚我知道。事情很……棘手,對不起。」我伸出一隻手去抓他。「要是可以,我一定早告訴你了。」
他沒有回答。他看上去沮喪極了,好像我做了可怕的事。他面有慍色,艱難地嚥了兩口唾沫。
「帕特——」
「別說了。我現在要跑步了,露。我自己跑。」他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好嗎?」
我嚥了一口口水。「好的。」
一時間他看起來似乎忘記了為什麼我們會在那兒,接著他飛奔了起來,我看著他在我面前消失,他的頭堅定地往前,腿迅速邁過腳下的路。
從婚禮回來的第二天我就在網上發帖了。
有人能推薦一個適合四肢癱瘓者探險的好地方嗎?希望能做健全人能做的事情,讓我情緒消沉的朋友暫時忘卻他的人生有點受限。我不太確定我希望的是什麼,但是所有的建議我都很感激。非常緊急。
忙碌的小蜜蜂
再次登錄時,我難以置信地盯著屏幕。有八十九條回覆!我上上下下滑動著鼠標,起初還拿不準他們是否都會回應我的問題。我瞥了一眼在圖書館的其他電腦用戶,渴望有人能看到我,這樣我可以跟他分享一下。八十九條回覆!一個簡單的問題!
有四肢癱瘓者蹦極的故事,還有游泳、划船,甚至在專門支架的幫助下騎馬的描述。(看著鏈接裡的網上視頻時,我有點失望,因為威爾說過他完全不能忍受馬。視頻看上去棒極了)
也有人和海豚一起游泳,和支持者一起潛水。懸浮椅能夠讓他去釣魚,改裝過的自行車可以讓他越野。有人發出了自己參加這些活動的照片和視頻。有幾個人,包括裡奇,還記得我先前的帖子,他想知道威爾現在怎麼樣。
聽起來是好消息。他現在好些了嗎?
我很快輸入了回覆:
也許。我希望這次旅行能真正起到作用。
裡奇回應道:
好樣的!要是有資金支持,沒有任何限制。
飛奔女孩寫到:
一定要把他蹦極的照片貼幾張上來,我愛死人們倒轉過來時臉上的表情了!
我喜歡這些人——四肢癱瘓者和他們的護理員——因為他們勇敢、寬厚、有想像力。那天晚上我花了兩小時寫下他們的建議,點開他們給的鏈接,到他們嘗試並測驗過的相關網站,甚至還跟聊天室的幾個人聊了一會兒。離開時我有了一個目的地:我們可以前往加利福尼亞,去四風農場,有個專業中心提供有經驗的幫助,「在某種程度上,讓你忘記你曾需要幫助」,它的網站上是這麼說的。農場本身是一座低矮的木房子,建在靠近約塞米蒂附近的森林空地上,由一位做過特技替身演員的人所造,他不願讓脊柱損傷限制他能做的事情。網上的訪客留言簿上滿是愉快並深表感激的度假者,他們明確表示他改變了他們對自身殘疾的看法——也改變了他們自己。聊天室裡至少有六位網友去過那兒,他們都說那次旅行改變了他們的生活。
那兒使用輪椅很方便,有著你期待中的一家豪華旅店所能擁有的所有設施:有帶謹慎升降機的戶外下沉式浴缸以及專業男按摩師,有受過訓練的醫療救助在場,還有在普通座位之外給坐輪椅者提供了專門空間的電影院,有可用的戶外熱浴盆,人們可以坐在裡面看星星。我們可以在那兒待一週,然後在旅館區的海岸待上幾天,威爾可以在那兒游泳,欣賞一下崎嶇的海岸線。而這次度假最讓人興奮的是,威爾決不會忘記——高空跳傘,由在幫助四肢癱瘓者跳躍上受過訓練的降落傘教練協助。他們有一個特殊的設備,可以把威爾縛在他們身上(顯然,最重要的事情是縛牢他們的腿,這樣他們的膝蓋就不會飛起來打到他們的臉)。
我可以給他看旅店的小冊子,但是我不會告訴他這些。我會直接與他一起出現在那兒,看著他做。在這短暫而珍貴的幾分鐘,威爾將沒有重量,自由自在。他會逃離開那可怕的輪椅,他會擺脫重力。
我把所有信息打印了出來,把高空跳傘那張放在了上面。無論何時看到它,我都感到一陣興奮在滋長——想到這是我第一次遠途旅行,也想到這或許就是那件事情。
那件可以改變威爾心意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我把資料拿給內森看,我們兩個偷偷俯身在廚房的咖啡旁,就像在做什麼極其秘密的事情。他翻閱著我打印出來的文件。
「我對其他四肢癱瘓的人說了高空跳傘的事。從醫學上來說,沒理由他做不了。還有蹦極,他們有專門的保護帶來緩和他脊柱的受壓。」
我擔心地端詳起他的臉。我知道一涉及威爾身體上的健康,內森並不認可我的能力。他能認可我的計畫,這很重要。
「這個地方有我們所需要的一切。據說如果我們提前打電話,帶去醫生的處方,他們甚至可以準備好我們需要的通用藥品,我們也就不用擔心藥用完了。」
他皺了皺眉。「看起來不錯,」他終於說,「你幹得很好。」
「你覺得他會喜歡嗎?」
他聳了聳肩。「我心裡沒譜。但是——」他把資料遞給我,「迄今為止,你一直給我們驚喜,露。」他的笑容詭秘,在臉上蔓延開來。「這事你沒理由做不好。」
晚上離開前,我給特雷納夫人也看了材料。
她剛把車子駛入車道,這兒看不到威爾房間的窗戶,我猶豫了一會兒才走近她。「我知道這次旅行會花費不少,」我說,「但是……我覺得真的很棒。我真的認為威爾能夠享受到一段美好時光,如果……如果您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她一言不發地瀏覽了一下,然後研究著我預算出來的那些金額。
「我的那份我自己付錢,如果您喜歡這個規劃的話。我自己付伙食費和住宿費。我不想別人認為——」
「沒關係,」她打斷了我的話,「做你要做的一切。如果你覺得可以說服他去,那麼預訂吧。」
我懂她的意思,現在沒時間做其他了。
「你覺得你可以勸說動他嗎?」她問。
「嗯……如果我……如果我做出這是……」我嚥了一口唾沫,「這是為了我好的樣子。他認為我從沒好好享受過生活,他一直說我應該出去旅行。我應該……做些事情。」
她仔細看著我,點了點頭:「是的,聽起來很像威爾。」她把資料遞還給我。
「我……」我吸了一口氣,而後,讓我驚訝的是,我發現自己居然說不出話來。我艱難地嚥了兩口唾沫。「您以前說,我——」
她似乎並不想聽我把話說完。她低下頭,細長的手指又去夠頸邊的鏈子。「好啦,我要進去了。我們明天再見,到時再告訴我他的想法。」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帕特里克家。我本來想去的,但是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指引我不去工業園區,讓我穿過馬路,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車。我走了180步到家,自己進去了。這是個溫暖的晚上,窗戶都大開著捕捉微風。母親在做飯,在廚房唱著歌。父親手捧一杯茶坐在沙發上,外祖父在他的椅子上打盹,頭歪向一邊。托馬斯拿黑色的氈制粗頭筆認真地在他的鞋子上作畫。我問了好,走過他們身邊,為這麼快我就像不再屬於這個地方感到奇怪。
特麗娜在我房間忙活著。我敲了敲門,進門後發現她在桌邊,弓著背伏在一堆課本上,鼻樑上架著一副我不熟悉的眼鏡。看見她被我選擇的事物包圍,感覺怪怪的。托馬斯的畫已經塗抹掉了我精心刷過的牆,百葉窗的角落仍然塗著他的鋼筆畫。我得整理情緒,才能不感到本能的憤恨。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媽媽叫我了嗎?」她說。她看了眼鐘。「我以為她現在正給托馬斯泡茶。」
「她正在做。他在吃炸魚條。」
她看了看我,把眼鏡取了下來。「你還好吧?你看起來真像一攤屎。」
「你也是。」
「我知道。我正在進行愚蠢的排毒減肥,讓我得了蕁麻疹。」她摸了摸下巴。
「你不需要節食。」
「是的。不過……我在會計學2這門課上遇到了一個喜歡的傢伙,我覺得我該努點力。臉上遍佈蕁麻疹很好看,是吧?」
我在床上坐下,這是我的羽絨被。我知道帕特里克會討厭它,因為它上面的幾何圖案很可笑。我很驚訝特麗娜居然不討厭。
她合上書,身體向後靠在椅子上。「怎麼了?」
我咬了咬唇,她又問了一遍。
「特麗娜,你覺得我可以接受再教育嗎?」
「再教育?哪方面?」
「我說不上來,和時裝有關的東西。設計,或者就是裁縫。」
「嗯……肯定有相關課程,我確信我們學校就有。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查一下。」
「可是他們會招我這樣的人嗎?沒有學歷的人。」
她把筆拋向空中又接住。「噢,他們喜歡成年學生,尤其是有專業技能的成年學生。你可以先上個轉換課程,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可以。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我不知道。就是威爾不久前說的,有關……我的人生要做的事情。」
「然後呢?」
「然後我一直在想……也許是時候做點我想做的事情了。現在爸爸可以養得起自己,也許你不是唯一可以有所作為的人。」
「你得付學費。」
「我知道,我一直在攢錢。」
「也許比你攢到的錢要再多一點。」
「我可以申請助學金,或者貸款。我經歷了那麼多,才領悟了這一點。我遇到了一個曾是議員的女人,她說跟一些機構有聯繫,那些機構可以幫到我。她給了我她的名片。」
「稍等一下,」特麗娜說,在椅子上轉動了一下,「我不太明白。我以為你想跟威爾在一起,我以為這一切的核心是你希望他繼續活著,一直為他工作。」
「是的,但是……」我盯著天花板。
「但是什麼?」
「事情很複雜。」
「那就簡單點說。不過我仍然覺得那意味著印鈔票。」
她從椅子上起身,走過去關上了臥室的門。她壓低了聲音,這樣外面的人就聽不到她講話。
「你覺得你會輸?你覺得他會去……」
「不,」我忙不迭地說道,「這麼說吧,我希望不會。我有計畫,很大的計畫,我會給你看一下。」
「但是……」
我把雙臂伸展到頭頂,手指扭在一起。「但是,我喜歡威爾,很喜歡。」
她看著我,又是那副思考的表情。沒有什麼比我妹妹思考的表情更可怕了,尤其在她思考的對象正是我自己時。
「噢,該死!」
「難道……」
「這很有趣。」她說。
「我知道。」我放下手臂。
「你要一份工作。那麼……」
「是其他四肢癱瘓的人告訴我的,和我在留言板上聊天的人。你不能兩者兼顧,你不能既是護理又是……」我抬手掩住臉。
我能感覺到她看我的目光。
「他知道嗎?」
「不,我不確定我明白。我只是……」我趴在她床上,臉朝下。聞起來有托馬斯的味道,下面有隱隱的馬麥醬氣味。「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我只知道大部分時候,我情願跟他在一起,也不願跟其他我認識的人在一起。」
「包括帕特里克。」
問題就在這裡,這是我不大能承認的事實。
我感覺雙頰緋紅。「是的,」我對著羽絨被說,「有時,是的。」
「見鬼,」過了一分鐘她說道,「我還以為只有我喜歡把我的人生搞複雜一點呢。」
她躺在我身邊,我們盯著天花板。能聽到樓下外祖父吹著不入調的口哨,伴隨著托馬斯在一段壁腳板上來來回回騎著遙控車的嗖嗖聲和碰撞聲。為某種不能解釋的原因,我的眼中充滿了淚水。過了一會兒,我感覺我妹妹的胳膊環繞著我。
「你這個該死的瘋女人。」她說。我們兩人都開始笑。
「別擔心,」我說,擦了擦臉。「我不會做蠢事的。」
「那就好。我越想這件事,就越覺得情勢緊張。不像是真的,像是演戲。」
「什麼?」
「好吧,畢竟這是真實的生或死,你每天都陷在這個男人的生活中,陷在他詭異的秘密裡,這創造出了一種虛假的親密感。要麼是這樣,要麼就是你陷入了怪異的弗洛倫斯·南丁格爾情結。」
「相信我,絕對不是那樣。」
我們躺在那兒,盯著天花板。
「不過這有點瘋狂,想想看愛上一個人……你知道的,卻沒有回報。或許這不過是你和帕特里克終於住在一起的恐懼反應。」
「我知道,你說得沒錯。」
「你們兩個在一起很長時間了,肯定會對其他人生出好感。」
「尤其帕特里克沉迷於馬拉松。」
「你或許也會不再喜歡威爾,我記得你曾認為他是個飯桶。」
「我現在有時也這麼認為。」
我妹妹拿了張紙巾過來,輕拭我的眼睛,然後她戳了戳我的臉。
「所有這一切中,上大學的主意不錯。因為——坦率來說——不論威爾的事情是否有轉機,你都需要一份正常的工作。你肯定不能永遠做個護理。」
「不會像你說的那樣沒有轉機,他……會很好。」
「當然他會。」
母親在叫托馬斯。我們可以聽見她的聲音,她就在下面的廚房唱著:「托馬斯,托馬托馬托馬托馬托馬斯……」
特麗娜嘆了一口氣,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你今晚回帕特里克家嗎?」
「嗯。」
「想在『葡萄乾布丁』一起喝一杯嗎?給我看看你的規劃,我看看媽媽能不能幫我把托馬斯弄上床。走吧,你請客,既然你現在都存了夠多的錢去大學。」
我回到帕特里克家時是晚上十點差一刻。
令人驚奇的是,我的旅遊計畫得到了特麗娜的完全贊同。她沒有像通常那樣補充道:「是的,但要是你能這樣做更好……」有一會兒我還在想她這樣做是不是就為了對我表示友善,因為很明顯我有點瘋狂。但是她一直說:「哇,真不敢相信你找到了這個!你一定得多拍幾張他蹦極的照片。」「想像一下你告訴他高空跳傘時他臉上的表情,肯定棒極了。」
酒吧裡任何看見我們的人都會認為我們是兩個極其喜歡對方的朋友。
我悄悄進了門,腦中仍然思考著這些。從外面看,公寓很暗。我懷疑由於高強度的訓練,帕特里克早就睡了。我把包放在大廳地板上,推開起居室的門,還好他給我留了一盞燈。
然後我看到了他。他坐在有兩個位子的桌子旁邊,燭光搖曳。我關上身後的門時,他站起身來。蠟燭已經燒了一半。
「對不起。」他說。
我盯著他。
「先前我是個白痴,你是對的。這份工作你只幹六個月,我一直表現得像個孩子。你做著這麼有意義的事情,如此慎重地對待這份工作,我應該為此感到驕傲。我只是有點……心煩意亂。我真心實意地表示抱歉。」
他伸出一隻手,我握住了。
「你盡力幫助他,這一點很好,令人欽佩。」
「謝謝你。」我緊握他的手。
過了片刻他才繼續說話,似乎終於醞釀好了準備好的說辭:「我做了晚餐,不好意思又是沙拉。」他經過我身旁走到冰箱前面,拿出兩盤東西。「極限三項一結束,我保證帶你出去好好吃一頓。之前我在補碳水化合物,我只是……」他鼓起雙頰,「我覺得最近沒有怎麼想到別的,我覺得我也有些問題。你是對的,你沒必要跟我一起。這是我的事情,你完全有權去工作。」
「帕特里克……」我說道。
「我不想和你爭吵,露。原諒我!」
他的眼神充滿焦慮,身上散發出古龍香水的味道。這兩點突然像重擔一樣緩慢地向我襲來。
「先坐下來吧,」他說,「我們吃點東西,再……我說不上來。痛快玩一玩,談點別的,不談跑步。」他勉強笑了笑。
我坐下來,看著餐桌。
我笑了,說:「真是太好了。」
帕特里克真的知道101種做火雞胸脯的方法。
我們吃了蔬菜沙拉、意式麵條沙拉、海鮮沙拉和他為布丁準備的一種奇異的水果沙拉。我喝酒,他仍然喝礦泉水。花了些時間,但是我們確實放鬆了一些。我面前的這個帕特里克,我有些時間沒見了。他有趣而體貼,他狠狠控制自己不談有關跑步或是馬拉松的事情。每次他發現談話轉向那個方向時都大笑。我感覺到餐桌下面他的腳碰到了我的腳,我們的腿纏繞在一起,漸漸地,我感覺心中的緊張和不適開始緩和。
我妹妹是對的。我的生活變得奇怪,分隔開了我認識的每個人——威爾的困境和秘密吞噬了我,我必須確認我沒有忘記其餘的那個我。
我為之前與妹妹的談話感到愧疚。帕特里克不會讓我早起,更不會讓我幫他洗盤子。十一點一刻他起身,把盤子和碗拿到小廚房,放入了洗碗機。我坐著,聽著他跟我說話的聲音從窄小的門口傳過來。我抓了抓脖子和肩交界的位置,想要解開某些似乎牢固紮在那裡的結。我閉上雙眼,想要放鬆放鬆,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談話中止了。
我睜開眼睛,帕特里克站在門口,手裡拿著我的旅遊文件夾。他舉起幾頁。「這都是些什麼?」
「這是……旅行,我告訴你的那個旅行。」
我看著他翻閱我給妹妹看過的文件,看旅遊路線和圖片。
「我以為……」他的聲音響起時,聽起來有點哽咽,「我以為你談論的是盧爾德。」
「什麼?」
「或者……我不知道……斯托克·曼德維爾……或者別的地方。當你說因為要幫助他不能來時,我以為真的是要工作。理療或者信仰治療,或是什麼。這看起來……」他不能置信地搖著頭,「這看起來像是個一生難忘的假期。」
「拜託……有點像。但不是為我,為他。」
帕特里克皺著眉頭。「不……」他搖著頭說道,「你們會玩得一點不痛快。繁星下的熱水澡、和海豚一起游泳……噢,看,『五星級的奢華體驗』和『二十四小時的客戶服務』。」他抬頭看著我,「這根本就不是出差,這是蜜月旅行。」
「這不公平!」
「但這是。你……你真的希望我就坐在這裡,而你和另一個男人在外面度過這樣的假期?」
「他的護理也一起去。」
「噢,是的,內森。那麼說一切就很好了。」
「帕特里克,拜託——事情很複雜。」
「那麼解釋給我聽。」他把文件塞給我。「解釋給我聽,露。用我能懂的方式解釋一下。」
「這對我來說,關係到威爾想不想活下去,要讓他看到未來的美好的事物。」
「這些美好的事物也包括你?」
「這不公平。聽著,我要求過你停止做你喜歡的工作嗎?」
「我的工作不涉及和陌生的男人熱水浴。」
「拜託,我並不在意這一點。你可以和陌生的男人一起熱水浴!你可以隨心所欲!得啦!」我勉強笑了笑,希望他也能這樣。
但他沒有。「你會怎麼想,露?要是我說我和——我不知道——鐵人三項的隊友利安娜一起去健身,因為她需要鼓舞,你會怎麼想?」
「鼓舞?」我想到了利安娜,飄逸的金髮和完美的腿,我心不在焉地想為什麼他首先想到的是她。
「要是我說她和我要一直一起在外面吃飯,也許一起泡熱水澡或是一起外出玩幾天,你會怎麼想?去到六千英里遠的地方,就因為她情緒有點低落。這也不會讓你產生困擾嗎?」
「他不是『情緒有點低落』,帕特。他想自殺,他想去『尊嚴』,結束他悲慘的人生。」我能聽到耳邊血液翻湧。「你不能這樣歪曲,是你叫威爾『殘疾人』的,你證實他不能對你構成威脅。你說過他是『完美的老闆』,不值得擔心的一個人。」
他把文件夾放回工作台。
「唉,露……我現在很擔心。」
我把臉埋進手裡,想那樣休息一分鐘。我聽得到走廊外面一扇防火門擺來擺去的聲音,門打開和關上時人們消失的聲音。
帕特里克的手沿著廚房餐具櫃的邊緣緩慢地來回滑動。他的下巴動了動:「你理解這種感受嗎,露?猶如我在跑步,但是我覺得我會永遠落後別人一點點。我感覺……」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想讓自己鎮定下來。「我感覺有不好的東西在拐彎處,別人都知道,除了我。」
他抬頭迎向我的目光。「我沒覺得自己不可理喻,我不希望你去。我不在乎你是否去極限三項,但是我不想你去度這個假,和他一起。」
「但是我——」
「我們在一起快七年了。你認識這個男的、幹這份工作才五個月。五個月。如果你跟他去,那就表明你是怎麼看我們的關係,你怎麼看我們。」
「這不公平,這跟我們沒關係。」我抗議道。
「要是我說了這麼多,你還是要去的話,就很有問題。」
這棟小公寓似乎安靜了下來。他用一種我以前從沒見過的表情看著我。
我開口時,像是在耳語:「但他需要我。」
一說出口我就意識到了,聽到這些詞語在空中交織重組,如果他這樣對我說,我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他嚥了一口唾沫,輕輕搖了搖頭,似乎聽不懂我的話。他的手放在工作台邊,抬起頭看我。
「不管我說什麼都沒有用,是嗎?」
這就是帕特里克,他比我設想的聰明多了。
「帕特里克,我——」
他閉了一會兒眼,然後轉過身走出了起居室,餐具櫃上還擺著剩下的空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