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
那女孩週末搬了進來。威爾沒有對卡米拉和我說什麼,但是星期六早上內森有事耽擱了,我穿著睡衣走進配樓看威爾是否需要幫忙時,她就在那兒,一手端著一滿碗麥片粥,一手拿著報紙在過道走。看見我時她臉紅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穿著睡衣,十分得體。事後我想起有一段時間,早上常能看到年輕的女孩從威爾的臥室溜出來。
「剛給威爾拿來了郵件。」我說,揮舞著郵件。
「他還沒有起床,要我吼一嗓子嗎?」她的手摸向胸部,拿報紙遮住自己。她穿著一件米老鼠T恤和刺繡褲,這種褲子在香港常能見到中國女人穿。
「不用了。讓他睡覺,讓他好好休息。」
我告訴卡米拉時,原以為她會很高興,畢竟那女孩搬去和她男友住時,卡米拉極其惱火。但她看上去只是有點吃驚,然後又是那副緊張的表情,那意味著她已經想像到了所有可能的不良後果。她沒有說太多,但是我相當肯定她對露易莎·克拉克不感冒。真不知道卡米拉這些天稱讚的是誰,她不置可否的表情似乎是在說不贊成。
我們從沒刨根問底為什麼露易莎週末待在這裡——威爾只說是「家庭問題」。不過她是個沒法閒下來的人,當她不在照看威爾時,她就忙上忙下,清洗、匆匆在旅行社來來回回,風風火火來往於圖書館。在小鎮的任何地方都能一眼看到她,因為她太顯眼了。她是我在熱帶地區以外見過的衣服顏色最亮麗的人——配上寶石色的小裙子和奇怪的鞋。
我本來可以告訴卡米拉她點亮了整個屋子,但是我不會再向卡米拉說這種話。
威爾顯然告訴過她可以用他的電腦,但是她拒絕了,她更喜歡用圖書館的電腦。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怕別人認為她在佔便宜,或者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在做什麼。
無論如何,她在身邊時威爾看起來要高興些。好幾次他們的談話透過我開著的窗戶飄進來,我確定聽到了威爾的笑聲。我跟巴納德·克拉克交談,想要確認一下他對這種安排是否滿意,他說她跟長期交往的男朋友分手讓人覺得有點微妙,所有的事情在他們家似乎都懸而未決。他還提到她申請了轉換課程要繼續受教育。這一點我決定不告訴卡米拉,我不想讓她去揣摩這背後的含意。威爾說過她要進時尚圈的事情,她確實很好看,身材不錯——但是,說實話,我拿不準到底誰會買她穿的那類衣服。
一個週一的晚上,她問卡米拉和我可不可以跟內森一起到配樓裡來。她在桌上擺了小冊子、打印出來的時間表、保險單據和其他從網上打印出來的東西,人手一份,裝在透明的塑料文件夾裡。太規整了。
她說,她想給我們看一下她的旅遊計畫。(她警告過卡米拉,她希望看起來像是她得到了所有好處,但她詳細述說她訂好的各項活動時,我仍然可以看到卡米拉的眼光有點冷冰冰的)
這是一次特別的旅行,包括了所有不尋常的活動,即便在威爾出事前,我都難以想像他會做這些事情。但是每次她提及某事——白浪漂流、蹦極等——她會在威爾面前舉起一份文件,展示其他受傷的年輕人也參加過,然後說:「如果我們要嘗試這些你一直說我應該做的事情,那你要和我一起做。」
我得承認,她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是一個足智多謀的小傢伙。
威爾傾聽著她,讀著她展開在他面前的文件。
「你從哪裡找來的信息?」最後他問道。
她揚了揚眉,說:「知識就是力量,威爾。」
似乎她講了什麼特別睿智的話,我兒子笑了。
「那麼……」所有問題都提出來後,露易莎說,「八天後我們出發。您還滿意嗎,特雷納夫人?」她的話語中有一點挑釁的味道,似乎她確定卡米拉不敢說不。
「如果那就是你們想做的所有事情,那麼我沒意見。」卡米拉說。
「內森,你也沒意見嗎?」
「當然。」
「威爾?」
我們都看著他。有一段時間,就在不久之前,裡面的任何一項活動都是不可想像的。有一段時間威爾以說「不」為樂,就是為了讓他的母親不安。他總是那樣,我們的兒子——非常擅長做與正確的事情背道而馳的事情,僅僅因為他不想在某種程度上被人認為順從。我不知道這種喜歡破壞的衝動從何而來,也許就是這些讓他成為了一個卓越的談判者。
他抬頭看我,眼神捉摸不透,我下巴繃緊了。然後他看著她,笑了笑。
「為什麼不呢?」他說,「我極其期待看到克拉克縱身於急流。」
那女孩似乎從外表來看有點洩氣——鬆了一口氣——似乎她原以為他會拒絕。
真有趣——我覺得,她最初進入我們的生活時,我還有點懷疑她。威爾,儘管氣勢洶洶,卻非常脆弱,我有點擔心他被操縱。他是個有錢的年輕人,但是那個討厭的艾麗西婭和他的朋友跑了,這讓他覺得自己一文不值。
我注意到露易莎看她的眼神,神情中奇怪地混合著驕傲和感激,我突然為她在那裡感到非常高興。我的兒子,雖然我們從沒多說話,現在處在最不堪一擊的情況下。不管她現在在做什麼,似乎都讓他有所喘息。
好幾天家裡都有一種微妙但是確切的喜慶氛圍。卡米拉臉上帶著一絲充滿希望的表情,儘管她拒絕承認。我知道她的潛台詞:當所有手續辦妥之後,我們真正要慶祝的是什麼呢?那天深夜我聽見她在電話上跟喬治娜聊,為她同意的事情辯解。她自己的女兒,喬治娜,一直在尋找線索,以證明露易莎會利用威爾的處境為自己謀利。
「她提出她那份自己付錢,喬治娜。」卡米拉說道。還有,「不,親愛的。我認為我們沒有選擇,我們的時間很少,威爾也同意了。我只希望有最好的結果,我真的覺得你現在也應該這樣。」
我知道為露易莎辯護,甚至對露易莎和善,會讓她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但是她容許那個女孩,因為她知道,就像我一樣,露易莎是能讓我們的兒子即便擁有半分快樂的唯一人選。
雖然我們倆沒人說起,但露易莎·克拉克已經成為讓他活著的唯一機會。
*
昨晚我跟黛拉一起喝了一杯。卡米拉去看望她姐姐了,我們沿著河走了一會兒又走了回來。
「威爾要去度假。」我說。
「真棒啊。」她回應道。
可憐的黛拉。我能看出她下意識地壓抑住了自己問我對於未來打算的衝動——來考慮這一意想不到的進展會怎麼影響它——不過我認為她現在不會,除非一切都解決了。
我們散步,看了一會兒天鵝,對在暮色下在船上戲水的遊客微笑,她聊著這對威爾會有多棒,或許會讓他明了他真的可以學著適應他的處境。她能這麼說很難得,因為我知道,在某些方面,她可能希望能夠結束這一切。畢竟正是威爾的事故讓我們沒法生活在一起,她私底下肯定希望我對於威爾所負的責任有一天能結束,這樣我就自由了。
我走在她旁邊,她的手放在我的臂彎,我聽著她像唱歌一樣的聲音。我不能告訴她真相——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的真相。要是那女孩的農場計畫、蹦極、熱水浴等計畫失敗了,說來似乎很矛盾,她會讓我自由。因為我能離開這個家的唯一方式,就是威爾仍然決意要去瑞士那個地獄之地。
我知道這一點,卡米拉也知道。儘管我們倆沒人承認。只有我兒子的死可以讓我自由地去過我選擇的人生。
「別這樣。」看到我的表情,她說。
親愛的黛拉,她能看出我在想什麼,即便我自己都不清楚。
「這是好消息,史蒂文。真的。世事難料,這或許會開始威爾全新的獨立生活。」
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一個更勇敢的人會告訴她我的真正想法。一個更勇敢的人早就會放她走——她,也許還有我的妻子。
「你是對的,」我說,擠出一個笑容,「希望他回來時,滿口都是有關蹦極或是年輕人喜歡讓彼此經受的任何恐怖東西的故事。」
她用肘輕輕地推了推我。「他或許會讓你在城堡也建一個。」
「在護城河白浪漂流?」我說,「我要記下來,下一個夏季興許這就會成為一個吸引人的項目。」
想著這不大可能的圖景,我們走著,偶爾咯咯發笑,一路到停船小屋。
然後威爾染上了肺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