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越再次醒來的時候,應該已經是半夜了。
她喉嚨裡幹得像火燒,就好像她在沙漠裡徒步行走了十幾天一樣。
她艱難地扭動著脖子,卻看到旁邊的蕭秩正低頭攥洗一個白色的毛巾。
蕭秩見她醒了,忙湊過來:「你現在感覺怎麼樣?要喝水嗎?」
韓越勉強點了點頭,蠕動了下唇角。
蕭秩趕緊扶她坐起來,端了水來餵給她喝。
韓越喝了一點水後,嗓子裡好像沒開始那麼幹疼了,她望了眼一旁的蕭秩:「現在什麼時候?」
說出話後,她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就好像被火燒過一樣,發出的聲音也粗噶難聽。
蕭秩倒是會看時間的,拿過手機來看了看,告訴她說:「現在是凌晨四點。」
韓越疲憊地閉上眼睛:「我睡了大半夜?你怎麼還沒睡?」
蕭秩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水杯放到一旁。
韓越睜開眼瞅過去,屋子裡亮著床頭燈,床頭燈光線比較暗,從她的角度看過去,蕭秩俊美深刻的面容越發富有立體感,就好像放在素描教室前的雕像,光影交錯間線條完美。
蕭秩回過身來,便看到她看著自己,那被病魔折磨過的眉眼帶著蒼白的憔悴,略發紅的眸子竟有種說不出來的脆弱感。
或許是很難察覺的一點依戀,又或許是一夜噩夢後的疲憊。
他心口那裡一下子泛出難以言喻的感覺,說酸不酸說澀不澀的,胸臆間蕩漾著的溫柔幾乎無處釋放。就在這麼一刻,他幾乎想抱緊她。
不著痕跡地握了握拳,他讓自己繼續坐在那裡,低聲問:「可感覺好些了?」
韓越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想了想自己這大半夜的噩夢,不由蹙眉:
「最近老是做夢,要說以前,我也不愛做夢的,都是寧夜愛做夢。現在不知道怎麼了,睡著就容易做夢,現在發燒生病,滿腦子亂哄哄的。」
蕭秩靠近了,粗糙的大手輕輕碰上她的額頭。
她的頭上有一些碎髮,碎髮細軟,如今帶著溫暖的潮意。
他輕笑了下:「發汗了,說明這是好了。」
韓越挑眉問:「你倒是知道的清楚,你以前也發過燒嗎?」
蕭秩點頭:「我小時候體弱多病,後來到了八.九歲以後才好的。」
韓越眼中泛起好奇:「你小時候生病,都是誰照顧你啊?」
蕭秩回憶起過去,明明好遙遠了,都兩千年了吧,不過如今竟能想起來。
「我娘啊。」
韓越聽著這話,更加覺得新鮮,以前總覺得蕭秩是石頭人,石頭人就該是石頭裡蹦出來的吧,沒想到他也是有娘的。
於是她拉了拉他的袖子:「你給我說說你家裡的事兒吧?你以前在樓蘭國,都有什麼好玩的?」
蕭秩有點為難:「以前也沒什麼好玩的,都是風沙,練武,打仗什麼的。」
韓越卻不放棄:「那你好歹講講。」
蕭秩抬手,捏了捏她的手:「你病著呢,還是先睡吧。」
他說這話分明是支應自己,可是韓越哪裡是這麼放棄的人,她可是生病的人啊,生病的人有理,生病的人最大!
於是她更加拽著他的袖子不放:「不要不要,你得給我講故事,不講故事我不依!」
蕭秩蹙著眉,更加為難:「我真不會。」
他這輩子還沒給人講過故事。
韓越難受得咳嗽了好幾聲,咳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咳完了紅著眼睛瞅著蕭秩,可憐巴巴地說:「可是我就要聽故事……」
蕭秩無奈,只好想了想後,說:「那你要聽什麼故事?」
韓越眉毛動了動:「就講講你和你家女王陛下唄。」
蕭秩臉色頓時不好看了:「這有什麼好講的嗎?」
韓越這個時候病容全無,興致勃勃地拉著他的袖子:「你第一次見到你家女王陛下是什麼時候啊?你給她說了什麼話啊?」
蕭秩垂下眼,沉默。
光線晦暗,她看不出他臉上的神情。
韓越抿著唇沒說話,她想著看來是白搭了。
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蕭秩忽然開口了。
「我十一歲被送進宮當皇室侍衛的,在那裡第一次見到了曼戈公主。」
韓越望過去,昏暗的光陰中,他原本晦暗深邃的雙眸,透出別樣的溫情。
「她那個時候還很小,才兩歲多,胖乎乎的一個小團團,不過卻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
話說到這裡後,他就不再繼續了。
韓越自然是不依:「然後呢?然後你和她說什麼了嗎?」
蕭秩搖頭:「沒有,當時皇室少年侍衛規矩很嚴的,我從來沒有機會和他說話,有時候跟著大皇子過去,會看到她而已。」
韓越有點失望:「就這樣?那後來呢?你難道一句話都沒和她說過?」
蕭秩低頭想了想:「她身邊有兩個伴讀,都是樓蘭貴族子弟,其中一個,在她十三歲的時候被選為她的駙馬了。」
韓越聽出他言語中的失落:「那你為什麼不想辦法成為她的駙馬呢?」
蕭秩笑了下:「我十九歲才隨著大皇子從長安城回到樓蘭,那個時候一心想著建功立業,正是征戰在外的時候。不過即便我當時在樓蘭,我和她也絕無可能的……」
韓越:「為什麼?」
蕭秩垂下眼睛,淡聲說:「我想,她一定很愛她的駙馬。」
韓越嘆息了聲:「還有嗎,就這點嗎?」
蕭秩艱澀地繼續開口:「有一次,我路過佛塔,恰好看到她在侍女的陪同下也過來。她……」
韓越頓時瞪大了眼睛:「她怎麼了?」
此時的蕭秩,眼中有著別樣的神采,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蕭秩微閉上眼睛,從回憶中走出,用略帶顫抖的聲音說:「當時有風吹過,她臉上的面紗落在了地上。我幫她撿起來了。」
兩千年前樓蘭古城裡,一個十三歲的樓蘭女孩兒一身白衣俏麗曼妙,在風沙之中,走在八角形的圓頂土坯佛塔下。有風吹過,吹走了她的白紗,露出了驚世的姿容。
也許當時站在旁邊的那個青年永遠不會忘記,面紗滑落她的臉龐時,她眼瞼的輕顫,以及那一瞬間的無措。
蕭秩握了握拳,啞聲道:「我低下頭,沒有敢去看她。」
韓越好奇地望著他:「繼續說啊,然後呢?」
蕭秩苦笑了下:「我跪下來,將吹落在我腳邊的面紗拾起,送到了她的侍女手中。」
「啊?」
韓越簡直是無言以對:「那你為什麼不親自交給她呢?」
蕭秩沒回答,搖了搖頭。
韓越嘆息,遺憾地望著蕭秩:「該不會這是你距離她最近的一次了吧?」
蕭秩低頭:「後來樓蘭宮變,死了很多人,她是樓蘭王室唯一的倖存血脈,於是她登基為王,成為了我們的女王陛下。那一天,我去拜見,聽到她的宮室中傳出摩柯兜勒的調子。」
「摩柯兜勒?那是什麼?」
「是我們樓蘭的曲子,聽說這個曲子後來傳入大漢朝,大漢樂府製成了摩柯兜勒曲,作為儀仗使用的軍樂。」
「哦,然後呢?該不會那是她彈出的曲子吧?」
蕭秩點頭:「嗯,是的。很好聽,是我這輩子聽過最好聽的摩柯兜勒。」
韓越本來生了一場病,疲憊憔悴的,現在聽蕭秩講了這麼一個幽怨哀婉欲說還休的故事,真是無奈搖頭。
「也許她心裡也記掛著你的吧,可是你太不懂風情了。既然她的面紗落在了地上,這個時候你就該毫不猶豫地衝過去,對她說,公主殿下,我送你回家吧?既然你聽到她在宮中吹奏什麼曲子,那你就該跑過去,奉承她說,公主殿下這曲子,天上人間難尋。你要是但凡有一點厚臉皮,也許當駙馬的那個人就不是別人,而是你了。」
蕭秩搖了搖頭:「那個駙馬,我見過的,俊美無匹,貴族子弟,和公主青梅竹馬。我偶爾間看他們走在一起,真得是一對璧人,天作之合。」
韓越更加無奈:「算了算了,說什麼也沒用了,反正都兩千年過去了,你家公主早就灰飛煙滅了,你遺憾也沒用了。」
說著,她還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以前以為你是愛她的,現在想想卻未必了,其實就是少年情竇初開,俗話說,哪個少年不懷春呢,你也只是有點戀慕而已吧!」
「你說得對,或許連戀慕都算不上吧。畢竟,其實我們之間真得很陌生。後來我幾乎把這些事情給忘掉了,只記得,她就是我要效忠的女王陛下,為了她,誓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