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進這座房子後首先讓我費解的,是房子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可以稱為畫的物件。不僅牆上沒掛,而且無論儲藏室還是壁櫥也都一幅——哪怕一幅——畫也沒有。不但雨田具彥本人的畫,其他畫家的畫也沒有。大凡牆壁都光禿禿赤裸裸聽之任之。就連掛畫的釘痕都無從找見。在我瞭解的範圍內,凡是畫家,不管誰手頭都多多少少保有畫作。有自己的畫,有別的畫家的畫。不覺之間就有各種各樣的畫存留身邊,如同再怎麼掃也還是有雪接連不斷飄落堆積起來。
一次因為什麼給雨田政彥打電話,順便問到為什麼這房子裡稱為畫的物件一幅也沒有呢?是誰拿走了還是一開始就這樣?
「父親不喜歡把自己的作品留在手頭。」政彥說,「畫完趕緊叫來畫商出手,效果不如意的就在院子裡的焚燒爐燒掉。所以,即使父親的畫手頭一幅都沒有,那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別的畫家的畫也完全沒有?」
「有過四五幅,馬蒂斯 (1) 啦布拉克 (2) 啦等舊畫。哪一幅都是小幅作品,戰前在歐洲買到手的。是從熟人手裡得到的,買的時候價錢好像沒有多高。當然現在增值好多。那幾幅畫,父親進護理機構時一起交給要好的畫商保存了。畢竟不能就那樣放在空房子裡。估計保管在帶空調的美術品專用倉庫裡。此外沒在那座房子裡見過其他畫家的畫。實際上父親不大喜歡同行們。理所當然,同行們也不大喜歡父親。往好裡說是獨狼,往糟裡說怕是不合群的烏鴉。」
「你父親在維也納是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三九年期間?」
「啊,應該待了兩年左右。不過不清楚為什麼偏去維也納。本來父親喜歡的畫家幾乎都是法國人。」
「而且從維也納返回日本後突然轉向當日本畫畫家,」我說,「到底是什麼促使你父親下那麼大決心的呢?維也納逗留期間發生什麼特殊事情了?」
「唔,那是個謎。父親很少講維也納時代的事。無可無不可的事倒是時不時聽他講過。維也納的動物園啦,吃的東西啦,歌劇院啦等等。可是關於他自己守口如瓶。我也沒硬問。我和父親差不多是分開生活,只是偶爾見面那個程度。較之父親,莫如更像時而看望的作為親戚的伯父那一存在。而且,從我上初中時起,父親的存在漸漸讓我鬱悶起來,開始避免接觸。我進美術大學時也沒和他商量。家庭環境雖然算不上複雜,但不能說是正常家庭。那種感覺可大致明白?」
「大致。」
「時至如今,反正父親過去的記憶已經蕩然無存。或者沉進哪裡深深的泥塘。問什麼都不應聲。我是誰都不知道。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或許應該在他變成這樣子之前問個究竟才是,有時我會這樣想。悔之晚矣!」
政彥約略沉思似的沉默下來。少頃開口道:「何苦想知道這個?對家父可有什麼興趣?」
「不,不是那麼回事。」我說,「只是,在這房子裡生活起來,這裡那裡總會感覺出你父親的影子,於是在圖書館就你父親查閱了一下。」
「類似父親影子的東西?」
「或者說是殘存感?」
「沒有不好的感覺?」
我對著聽筒搖頭:「哪裡,完全沒有不好的感覺。只是雨田具彥這個人的氣息總好像在這裡飄來飄去,在空氣中。」
政彥再次沉思片刻,然後說道:「畢竟父親長期住在那裡,又做那麼多事。氣息也可能留下。啊,也是因為這個,作為我,老實說,不太想一個人靠近那座房子。」
我一聲不響地聽著。
政彥繼續下文:「以前我想也說來著,對於我,雨田具彥不過是個不好接近的添麻煩的老頭兒罷了。總是關在畫室裡滿臉嚴肅地畫畫。寡言少語,不知在想什麼。住在同一屋簷下的時候,母親老是提醒我『別打擾父親工作』。不能跑來跑去,不能大喊大叫。在社會上或許是名人,繪畫出類拔萃,但對於小孩子純粹是個麻煩。而且,自己走上美術道路之後,父親每每成了不快的負擔。每次自報姓名,總有人說『是雨田具彥先生的親戚嗎』這樣的話。恨不得改名來著。如今想來,人並不那麼壞,想必他也是想以他的方式疼愛孩子來著,但不是能夠無條件傾注父愛的人。那怕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對他畫是第一位的。藝術家嘛,估計都那個樣子吧!」
「可能。」我說。
「我恐怕無論如何也成不了藝術家。」雨田政彥嘆口氣說,「從父親身上學得的,沒準只此一點。」
「上次你好像說過你父親年輕時相當我行我素來著,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是說了吧?」
「啊,我長大時已經沒那種跡象了。不過年輕時好像相當風流。高個子,長得也夠好,又是地方富豪的少爺,還有繪畫才華。女人不可能不投懷送抱。父親方面也一見女人就不要命。家裡出錢才能了結的囉嗦事都好像有過。但留學回國以後,人好像變了——親戚們都這樣說。」
「人變了?」
「回到日本以後,父親再不尋花問柳了,一個人關在家裡專心作畫。與人交往也好像討厭得不得了。返回東京獨身生活了很長時間。而在只靠畫畫就能充分維持生活之後,忽有所覺似的同家鄉一位遠親女子結了婚,就好像核對人生的賬尾一樣。不是一般的晚婚。於是我出生了。婚後是不是再風流不得而知,反正弄得滿城風雨的風流事是沒有了。」
「變化相當大。」
「噢,父親的雙親對回國後的父親的變化像是很高興的,畢竟不再為女人問題添麻煩了。至於在維也納有過什麼事,為什麼拋棄西洋畫而轉向日本畫,這方面無論問哪個親戚都照樣問不明白。關於這個,總之父親就像海底牡蠣一樣閉口不提。」
時至如今,即使撬開貝殼,想必裡邊也空空如也了。我向政彥致謝,掛斷電話。
我發現題為《刺殺騎士團長》這個怪異名字的畫,完全由於偶然。
夜裡時常從臥室房頂閣樓傳來很小的「沙沙」聲。起初我猜想怕是老鼠或鬆鼠鑽進閣樓裡了。可是,聲音同小型囓齒動物的行走聲明顯不同。與蛇爬聲也不一樣。總好像把油紙用手皺巴巴團成一團時的聲音相似。並非吵得睡不著那個程度。儘管如此,房子裡面有莫名其妙的什麼還是讓人放心不下。說不定是對房子有害的動物。
東找西找找了一圈,最後發現客用臥室裡面立櫃上端對著的天花板有個通往閣樓的入口。入口蓋是八十釐米見方的端端正正的四方形。我從貯藏室拿來鋁製梯凳,一隻手拿著手電筒推開入口蓋,戰戰兢兢從那裡伸出脖子四下打量。閣樓面積比預想的大,有些昏暗。右側和左側各有小小的通風孔,從那裡有一點點天光進來。用手電筒往邊邊角角照了一遍,什麼也沒發現。至少沒發現活動的東西。我一咬牙從開口上到閣樓。
空氣裡面有一股灰塵味兒,但不至於令人不快。通風良好,地板灰塵也沒積多少。頭頂上低低橫著幾根粗梁,但只要躲過它們,大體可以直身行走。我小心翼翼地緩緩移步。檢查兩個通風孔,兩個都拉著鐵絲網,以防動物侵入。但朝北的通風口鐵絲網開了個口。有可能是撞壞的或自然破損的。抑或有什麼動物要進來而故意撞壞了網也未可知。不管怎樣,那裡開了一個可供小動物輕鬆鑽入的洞洞。
隨後我見到了夜裡弄出動靜的罪魁禍首:一隻灰色的小貓頭鷹靜悄悄躲在樑上面的暗處。看樣子它正閉目闔眼地睡覺。我關掉手電筒,為了不驚動對方,特意在離開些的地方靜靜觀察那隻鳥。近距離看貓頭鷹是頭一次。較之鳥,更像生了翅膀的貓。美麗的生物!
想必貓頭鷹白天在這裡靜靜休息,到了晚間從通風孔出去,在山上尋找獵物。恐怕是它出入時的聲響吵醒了我。無害!況且,有貓頭鷹在,就不必擔心鼠和蛇會在閣樓住下來。聽之任之好了。我得以對這隻貓頭鷹懷有自然而然的好意。我們碰巧租住這座房子共而有之。隨你住在閣樓裡就是。觀察了一會兒貓頭鷹的樣子之後,我躡手躡腳踏上歸途。發現入口旁邊有個大包就在這個時候。
一眼就看出那是包好的畫。大小為橫一米半豎一米左右用褐色牛皮紙包得嚴嚴實實,還纏了幾道細繩。此外沒有任何放在閣樓裡的東西。從通風孔射進的淡淡陽光,樑上棲息的灰色貓頭鷹,靠牆立著的一幅包裝好的畫——這種組合似乎有某種幻想意味,讓我為之動心。
我慎之又慎地拿起紙包。不重。被納入簡易畫框的畫的重量。包裝紙薄薄積了一層灰。估計是很久以前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在這裡的。細繩上用鐵絲牢牢固定著一枚標牌,上面用藍色圓珠筆寫道「刺殺騎士團長」。字體一絲不苟。大概是畫的標題。
為什麼這幅畫被悄悄藏在閣樓上呢?原由當然無從得知。我思考該怎麼辦。按理,就這樣原封不動是合乎禮節的行為。這裡是雨田具彥的住所,畫無疑是雨田具彥擁有的畫(可能是雨田具彥本人畫的畫),出於某種個人理由而把畫藏在這裡以免被人看見。若是這樣,就不要做多餘的事,連同貓頭鷹一起照樣留在閣樓裡即可。不是我應該介入的事。
問題是,即使作為事理明明白白,我也還是按捺不住胸間湧起的好奇心。畫的標題(大約)「刺殺騎士團長」字樣尤其讓我心有不捨。到底是怎樣一幅畫呢?為什麼雨田具彥必須把它——挑來挑去只挑這幅——藏在閣樓裡呢?
我拿起紙包,試試能否從閣樓入口穿過去。從邏輯上說,能夠拿上來的畫不可能拿不下去。通來閣樓的開口別無第二。但我還是大致試了試。不出所料,在對角線極限那裡畫得以穿過這標準四方形開口。我想像雨田具彥將這幅畫拿上閣樓的情形。那時他恐怕心懷唯獨他一人知曉的某種秘密。我能夠像實際目睹其情其景一樣想像得宛然在目。
縱然得知我把畫從閣樓拿了下來,雨田具彥也不至於發火動怒。他的意識如今已陷入深重的混沌之中。借用他兒子的說法,「歌劇和平底鍋的區別都分不出來」。基本不可能返回這座房子。何況,就那樣把畫放在通風孔破損的閣樓裡不管,遲早未必不被老鼠、松鼠咬壞。或者被蟲子吃了也未可知。假如畫是雨田具彥畫的,那勢必意味一次不小的文化損失。
我把紙包放在立櫃頂端,向蜷縮在樑上的貓頭鷹微微揮一下手,然後下來,悄悄關上入口蓋。
不過我沒有馬上開包。把那褐色紙包靠著畫室牆壁立了好幾天。我坐在地板上,只是不明所以地看著它。擅自開包合適不合適?我很難下定決心。不管怎麼說都是別人的所有物。哪怕想得再能自圓其說,我也不具有隨便拆開的權利。若想那樣做,至少要得到其子雨田政彥的許可。然而不知何故,我懶得向政彥告知畫的存在。覺得這是我和雨田具彥之間純屬個人性質的一對一問題。至於何以懷有這種奇妙的想法則無法解釋,反正我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我定定盯視——險些盯出洞來——這幅用牛皮紙包裹著、纏了好幾道細繩的畫(估計是畫),一再思索之後,終於下定開包取畫的決心。我的好奇心比我看重禮節和常識的心情頑強得多執拗得多。至於那是作為畫家的職業性好奇心還是作為一個普通人的單純的好奇心,自己無以判別。但不管是哪個,我都不能不看個明白。我打定主意,哪怕給人戳脊樑骨也無所謂!我拿來剪刀,剪開綁得結結實實的細繩,而後剝褐色包裝紙。花時間剝得很仔細,以便能酌情重新包好。
不知包了多少層的褐色包裝紙下,有一幅用漂白布那般柔軟的白布包著的鑲在簡易畫框裡的畫。我輕輕剝開那層布,像剝開被嚴重燙傷之人的繃帶時那樣輕手輕腳小心翼翼。
白布下現出的,如我事先所料,是一幅日本畫。橫置長方形的畫。我把畫立在板架上,退後幾步細看。
毋庸置疑,作品出自雨田具彥之手。不折不扣是他的風格,手法是他特有的。大膽的留白,遒勁的構圖。上面描繪的,是飛鳥時期打扮的男女。那一時期的服裝和那一時期的髮型。然而這幅畫讓我十分驚愕:畫面充滿暴力性,幾乎令人屏息斂氣。
據我所知,雨田具彥基本不曾畫過如此種類狂暴的畫。說從未畫過怕也未嘗不可。他畫的,大多是彷彿撩撥鄉愁的平和安謐的畫。偶爾也以歷史事件為題材,但畫面出現的人物形象大體融入類型之中。人們在古代豐盈的大自然中構成緊密的共同體,生活尊重協調。諸多自我為共同體的整體意志或安穩的宿命所吸納。而且世界之環是靜悄悄閉合的。想必這樣的世界是之於他的世外桃源。他從各種各樣的角度、以各種各樣的視線持續描繪這樣的古代世界。多數人將這種風格稱為「對現代的否定」,稱為「對古代的回歸」。其中當然也有人斥之為「逃避現實」。不管怎樣,他從維也納留學回國以後,擯棄了指向現代主義的油畫,獨自一人在這靜謐的世界裡閉門不出。從不解釋,從不爭辯。
然而,《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中流淌著血,而且流得那麼多,那麼現實。兩個男子手握彷彿沉甸甸的古代長劍爭鬥。看上去似乎是個人性質的決鬥 鬥雙方,一個是年輕男子,一個是年老男子。年輕男子把劍深深刺入年長男子的胸口。年輕男子蓄著漆黑漆黑的一小條唇須,身穿淺艾蒿色緊身服。年老男子一身白色裝束,蓄著豐厚的銀鬚,脖子上戴有串珠項鏈。他握的劍從手中脫落了,但尚未完全落地。血從他的胸口噴湧而出。劍的尖端大概刺中了大動脈,血染紅他的白色裝束。嘴痛得扭歪著,眼睛睜得大大的,萬念俱灰地瞪視虛空。他知道自己失敗了,但真正的疼痛尚未到來。
另一方的年輕男子眼神極為冷酷,目不轉睛地直視對手。眼睛沒有悔意,沒有困惑和怯懦,沒有興奮表示。瞳仁是那般冷靜,眼睛裡只有迫在眉睫的一個人的死,以及自己確切無疑的勝利。四濺的血不過是其證明罷了,並未給他帶來任何情感。
老實說,迄今為止我一直把日本畫相對看作描繪靜止的、類型化世界的美術樣式,單純地認為日本畫的技法和繪畫材料不適合表現強烈感情。那是同自己了不相干的世界。可是面對雨田具彥的《刺殺騎士團長》,我清楚得知自己的那種想法純屬自以為是。雨田具彥畫的兩個男人賭以生死的劇烈決鬥場景,有一種從深處搖撼看的人心魂的東西。獲勝的男人和落敗的男人。刺殺的男人和被刺殺的男人。那種類似落差的東西讓我為之心動。這幅畫有某種特殊的東西!
有幾個在旁邊注視這場決鬥的人。一個是年輕女子。女子身穿雪白雪白的高檔衣服,頭髮向上梳起,戴有大大的髮飾。她一隻手放到嘴前,嘴微微張開。看上去似乎正屏息斂氣而又要大放悲聲。美麗的眼睛大大睜開。
還有一個,一個年輕男子。服裝不那麼氣派。黑乎乎的,飾物也少,十分便於行動。腳上穿著簡單的草鞋,似乎是僕人或什麼人。沒有帶劍,只在腰部別一把短刀樣的東西。矮個頭,惇惇實實,下巴蓄著淺淡的鬍鬚。左手——以現今說來,恰如事務員拿文件夾那樣的姿勢——拿著賬簿那樣的東西。右手像要抓取什麼似的伸在空中。但那隻手什麼也沒能抓到。至於他是老人的僕人還是年輕男子的僕人,抑或是女子的僕人,從畫面上看不出。看得出的充其量只有一點:此乃這場決鬥急速展開的最後發生的場景,無論女子還是僕人都全然始料未及。不容懷疑的驚恐表情在兩人臉上浮現出來。
四人中不吃驚的只有一人,只這個殺人的年輕男子。大概任何事情都不可能讓他吃驚。他並非天生的殺人者,不以殺人為樂。但是,為了達到目的,對於讓誰停止呼吸這點他會毫不猶豫。他年輕力壯,滿懷理想(怎樣的理想自是不得而知)。而且掌握巧妙操劍的技術。目睹已過人生盛期的老人死於自己之手的樣子,對於他不值得驚訝。莫如說是自然而然合情合理之事。
還有一人,那裡有個奇妙的目擊者。畫面左下角有個男子,樣子就好像正文下面的腳註。男子把地面上的封蓋頂開一半,從那裡伸出脖子。蓋是正方形,似乎是木板做的。那個封蓋讓我想起這座房子通向閣樓的入口的蓋子。形狀和大小也一模一樣。男子從那裡觀察地上之人的樣子。
地面開了一個洞?四方形出入口?不至於。飛鳥時期不可能有下水道。而且決鬥是在室外進行的,一片一無所有的空地。背景上畫的只有枝丫低垂的松樹。在這種地方的地面何以會開一個帶蓋的洞穴呢?講不過去。
況且,從那裡伸出脖子的男子模樣也夠奇怪。他長著彎茄子那樣的異常細長的臉,滿臉黑鬍子,頭髮長長的亂蓬蓬的。看上去像極了流浪漢或遠離人世的隱居者。看作呆子也未嘗不可。可是,他的目光敏銳得足以讓人吃驚,甚至可以從中感受類似洞察力的眼力。話雖這麼說,那種洞察力並非通過理性獲得的,而是某種灑脫——沒準近乎狂氣——偶然帶給他的。服裝細部看不出。我所能看出的,只有脖子往上部位。他也注視那場決鬥。不過對其結果似乎並不吃驚。看上去莫如說作為本應發生因而發生的事件而純然旁觀,或者出於慎重而在大致確認事件的細節。姑娘也好僕人也好都沒察覺身後長臉男子的存在。他們的視線被劇烈的決鬥緊緊牽住了,誰也沒往後看。
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人呢?為了什麼而如此潛入古代地下的呢?雨田具彥是出於何種目的將這來歷不明的奇形怪狀男子以強行打破構圖平衡的形式特意畫進畫面一角的呢?
這且不說,問題首先是這幅作品為什麼被標以《刺殺騎士團長》這個名稱呢?不錯,畫中,身份顯得高貴的人被長劍刺殺了。然而,身著古代衣服的老人的樣子,無論怎麼看都與「騎士團長」之名不相符合。「騎士團長」這一頭銜顯然是歐洲中世或近世的東西。日本歷史上不存在這樣的職位。儘管如此,雨田具彥卻將「騎士團長」這個帶有怪異意味的標題安在這幅作品上。其中應有某種理由。但是,「騎士團長」這一說法有什麼微微刺激我的記憶。記憶中以前聽過這個說法。我像捋細線一樣追溯記憶軌跡。應該在哪裡的小說上或戲曲上看過這個字眼。而且是相當知名的作品。哪裡呢……
我猛一下子想起來了。莫扎特的歌劇《唐璜》(Don Giovanni )!開頭應該有「刺殺騎士團長」的場面。我走去客廳唱片架跟前,抽出其中的《唐璜》套裝唱片,掃視解說書。確認開頭場面被刺殺的到底是「騎士團長」。他沒有名字,只標寫「騎士團長」。
歌劇腳本是用意大利語寫的,其中最初被刺殺的老人寫為「I1 Commendatore」。有人用日語譯為「騎士團長」,這一譯法固定下來。至於原來的「Commendatore」準確說來是怎樣的地位、怎樣的官職,我不得而知。幾種套裝唱片中的任何解說書都沒有關於這點的解說。這部歌劇中的他是不具有名字的一介「騎士團長」,其主要職責就是在開頭落在唐璜手裡被其刺殺。最後變成走動的駭人雕像出現在唐璜面前,把他領去地獄。
細想之下,這豈非不言而喻之事?這幅畫中畫的相貌英俊的年輕人即浪蕩公子唐璜(西班牙語為「Don Juan」),被刺殺的是年長男子即有名譽的騎士團長。年輕女子即騎士團長的漂亮女兒唐娜·安娜,僕人是服侍唐璜的萊波雷洛。他手裡拿的是極長的名錄,裡面一一記錄著主人唐璜迄今佔有的女人姓名。唐璜千方百計引誘唐娜·安娜,同予以斥責的安娜父親騎士團長決鬥,一劍刺殺。很有名的場面。為什麼就沒覺察到呢?
大概因為莫扎特的歌劇同處理飛鳥時期題材的日本畫這一組合相距過於遙遠了吧?所以我才沒將二者在自己心中好好聯繫起來。而一旦明白過來,一切豁然開朗。雨田具彥將莫扎特歌劇世界一直「篡譯」為飛鳥時期。確是饒有興味的嘗試。這我承認。可是,這一篡譯的必然性究竟在哪裡呢?同他日常風格實在大相逕庭。還有,為什麼非把它特意層層包起來藏進閣樓不可呢?
不僅如此,畫面左端從地下伸出脖子的長臉人的存在到底意味著什麼呢?莫扎特的歌劇《唐璜》當然沒有這樣的人物出場,是雨田出於某種意圖將此人補畫在畫面中的。何況,歌劇中安娜並沒有實際目睹父親被刺殺的現場,她去找其戀人唐·奧塔維奧騎士求助。當兩人返回現場時發現父親奄奄一息。而在雨田具彥的畫中,這一狀況的設定——想必為了加強戲劇性效果——出現微妙的變動。但是,從地裡探出臉來的,無論怎麼看都不是唐·奧塔維奧。此人長相怪異,明顯偏離世間基準,不可能是幫助唐娜·安娜的白面正義騎士。
此人莫不是從地獄裡來的惡鬼?為了偵察如何將唐璜帶去地獄而預先在此亮相?但左看右看,此人都不像是惡鬼。惡鬼不具有如此炯炯有神的眼睛。惡鬼根本不會悄然舉起正方形木製封蓋而探頭探腦鑽出地面。這一人物看上去莫如說是作為某種惡作劇精靈介於其間的。我姑且將其人稱為「長面人」。
此後幾個星期我只管默默盯視這幅畫。面對這幅畫的時間裡,我全然上不來想畫自己畫的心情。甚至正經吃飯的心緒都無從談起。或者往打開電冰箱最先看到的蔬菜上澆蛋黃醬拿起嚼食,或者打開買好放在那裡的罐頭用鍋加熱——至多做到這個程度。我坐在畫室地板上,一邊翻來覆去聽《唐璜》唱片,一邊百看不厭地定定看著《刺殺騎士團長》。日落天黑,就在畫前斜舉著葡萄酒杯。
畫得無與倫比,我想。不過據我所知,這幅畫,雨田具彥哪一本畫集都沒收錄。就是說,世間一般還不知道這幅作品的存在。如果公開,這幅作品無疑將成為雨田具彥代表作之一。倘有一天舉辦他的回顧展,即使用在海報上都無足為奇。而且,這不單單是「畫得好」的畫。畫中明顯鼓脹著非同尋常的力度。這是稍懂一點美術的人都不可能看漏的事實。其中含有訴諸觀眾心魂深層部位、將其想像力誘往別的什麼場所的富於啟示性的什麼。
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把眼睛從畫面左端那個滿臉鬍鬚的「長面人」上移開,就好像他正打開封蓋從個人角度把我誘去地下世界。那不是把其他任何人,而是把這個我。實際上,那蓋子下有怎樣的世界也讓我耿耿於懷。他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到底在那裡幹什麼呢?蓋子是很快再次關閉還是一直敞開呢?
我一邊看畫,一邊反覆聽歌劇《唐璜》的這個場面。序曲,繼之以第一幕第三場。那裡唱的歌詞、出口的台詞幾乎可以照背不誤。
唐娜·安娜:
「啊,那個殺人犯,殺了我的父親!
這血……,這傷……
臉已經出現死相,
氣息奄奄,
手腳冰涼。
父親,溫柔的父親!
人事不省,
就要這樣死去。」
註譯:
(1) 亨利·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國畫家、雕刻家、版畫家,野獸派繪畫運動領袖。以使用鮮明、大膽的色彩而聞名。偶然的機緣成為其人生轉折點,他曾說:「我好像被召喚著,從此以後我不再主宰我的生活,而它主宰我。」代表作有《戴帽子的女人》等。
(2) 喬治·布拉克(Georges Braque,1882—1963),法國畫家,立體主義畫派代表之一,曾參加野獸派繪畫運動,後又創作「拼貼畫」,代表作有《彈吉他的男人》《圓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