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但是,奇妙到如此地步的奇事是第一次

  我和免色中斷交談,中止身體動作,把耳朵側向空中。蟲們的聲音已經杳然,一如前天,一如昨天。在這深沉的靜默中,我的耳朵得以再次捕捉到那微乎其微的鈴聲。響了幾次,夾著不規則的停頓再次響起。我注意看坐在對面沙發上的免色。從他的表情,得知他也聽見了同樣的聲響。他眉間聚有足夠深的皺紋,膝頭的手略略抬起,指頭隨著鈴聲微動。那不是我的幻聽。

  兩分鐘或三分鐘,免色以一本正經的神色靜靜聽著。而後從沙發上緩緩立起。

  「去聲音發出的地方看看!」

  我拿起手電筒。他走到房門外,從捷豹中取出準備好的大手電筒。我們爬上七級石階,腳踏入雜木林中。雖然比不上前天,但秋天的月光仍把我們腳下照得很亮。我們繞去小廟後面,撥開芒草走到石堆跟前,再次側耳傾聽。那謎一樣的聲音毫無疑問是從石縫間洩露出來的。

  免色繞著石堆慢慢走了一圈,用手電筒光小心翼翼往石縫間查看。但沒發現多麼異常的地方,只有生了青苔的舊石塊一層層雜然摞在那裡。他看我。月光照射下的免色臉龐看上去頗有些像古代面具。或者我的臉看上去也那樣?

  「傳出聲音的,上次也是這個場所?」他壓低嗓音問我。

  「同一場所。」我說,「完全同一場所。」

  「聽起來這石頭下好像有誰弄響鈴鐺那樣的東西。」免色說。

  我點頭。得知自己並非神經不正常,我舒了口氣。與此同時我不能不承認,原本作為可能性提示的非現實性因了免色的話而變成現實性存在,進而使得世界的接縫產生了些許錯位。

  「到底如何是好呢?」我問免色。

  免色又把手電筒光往出聲的那裡照了一陣子。他雙唇緊閉,開動腦筋。在夜的靜寂中,彷彿聽得見他腦筋迅速轉動的聲響。

  「或者有誰在求助也不一定。」免色自言自語似的說。

  「問題是究竟會有誰鑽到這麼重的石頭底下呢?」

  免色搖頭,他當然也有不明白的事情。

  「反正現在先回家吧!」說著,他用手悄悄碰我的後肩。「這樣起碼弄清聲音的出處了。往下的事回家慢慢商量不遲。」

  我們穿過雜木林,走到房前空地。免色打開捷豹車門,把手電筒放回裡面,隨手把座席上放的一個小紙袋拿在手裡。而後我們返回家中。

  「如果有的話,能讓我喝一點威士忌嗎?」

  「普通蘇格蘭威士忌可以嗎?」

  「當然。乾喝。再來一杯不加冰的水。」

  我去廚房從壁櫥裡取出白牌威士忌瓶,倒進兩個杯子,連同礦泉水拿來客廳。我們面對面坐下,一聲不響地各自乾喝威士忌。我從廚房拿來白牌酒瓶,往他空了的杯裡倒第二杯。他把杯子拿在手裡,沒沾嘴唇。鈴聲還在深更半夜的岑寂中時斷時續。聲音雖然微小,但其中含有不容聽漏的細密的重量。

  「我見過聽過種種不可思議的事,這麼不可思議的事卻是頭一次。」免色說,「聽你說的時候,恕我失禮,我半信半疑來著。這樣的事居然會實際發生!」

  這一說法有什麼引起我的注意。「居然會實際發生,這是怎麼回事呢?」

  免色揚臉看了一會兒我的眼睛。

  「因為和這同樣的事以前在書上看過。」他說。

  「和這同樣的事,就是深夜從哪裡傳來鈴聲這件事?」

  「準確說來,那裡傳來的是鉦聲,不是鈴聲。敲鉦打鼓的鉦。往日一種小型佛具,用名叫撞木的木鎚那樣的東西敲擊發聲。一邊唸佛一邊敲。書上說的是深夜從地底下傳來鉦聲。」

  「是鬼怪故事?」

  「說志怪譚大概更為接近。上田秋成 (1) 的《春雨物語》那本書看過的?」免色問。

  我搖頭。「秋成的《雨月物語》很早以前看過,但那本還沒看。」

  「《春雨物語》是秋成晚年寫的小說集。《雨月物語》完成大約四十年後寫的。較之《雨月物語》偏重故事性,這裡更被看重的是秋成作為文人的思想性。其中有一篇名叫《二世緣》的奇特故事。故事中,主人公和你有同樣的經歷。主人公是個豪農的兒子。喜歡學問,半夜一個人看書當中,不時聽得院子角落的石頭下有類似鉦的聲音傳來。心裡覺得奇怪,第二天就叫人把那裡挖開。只見裡面有一塊大石頭。把石頭挪開一看,有個蓋著石蓋的棺木樣的東西。打開一瞧,裡面有個沒有肉的、瘦得像魚乾的人。頭髮長到膝蓋。只有手在動,用撞木咚咚敲鉦。看樣子似乎是古代一位為了永遠開悟主動求死而被活著裝入棺內埋葬了的僧人。這是被稱為禪定的行為。成為木乃伊的屍體挖出後放在寺院供奉。禪定行為稱作『入定』。估計原本是位高僧。情形似乎是,靈魂如願達到涅槃境地,唯獨失去靈魂的肉體剩下來繼續存活。主人公家族已經在這個地方住了十代——看來是在那之前發生的事。也就是幾百年前。」

  免色在此打住。

  「就是說,與此同樣的事在這座房子周圍發生了?」我問。

  免色搖頭。「正經想來,那事是不可能有的。那是江戶時期寫的志怪小說。秋成知道那些故事是一種民間傳承,以自己方式來脫胎換骨,改寫成《二世緣》小說世界。可是,那裡寫的故事和我們今天的經歷奇異地正相一致。」

  免色輕輕晃動手中的威士忌酒杯。琥珀色的液體在他的手中靜靜搖顫。

  「那麼,活著的木乃伊那樣的僧人被挖出來後,故事是怎樣發展下去的呢?」我問。

  「故事往下發展得甚是不可思議。」免色有些難以啟齒似的說。「上田秋成晚年達成的獨特的世界觀在這裡得到濃墨重彩的反映。說是相當富於嘲諷性的世界觀也未嘗不可。秋成出身複雜,一生有不少糾結。不過關於故事的結局,與其由我簡單概括,莫如自己看這本書好些,我想。」

  免色從車上拿來的紙袋裡取出一本舊書遞給我。那是日本古典文學全集中的一冊,裡面一併收有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語》和《春雨物語》。

  「聽你講的時候,馬上想起這個故事。出於慎重,就把我家書架上有的這本重看一遍。書送給你。有興趣請看看好了。很短,很快就能看完。」

  我道謝接過,說道:「不可思議的故事。常識上根本無法設想。這本書我當然要看。不過,這且不說,我往下在現實中到底怎麼樣才好呢?不大可能就這樣毫不作為聽之任之。萬一石頭下當真有人,弄出鈴聲或鉦聲來,夜夜發出求救信息,那麼無論如何都不能不伸出援助之手的吧?」

  免色現出為難的神情。「不過把那裡堆積的石頭全都移開,我們兩人怕是無能為力的啊!」

  「是不是報告警察?」

  免色輕輕搖幾下頭。「我想基本可以保證,警察起不了什麼作用。一到半夜雜木林石頭下面就有鈴聲傳來——這玩意兒就算報警,也根本沒人理會,只能被認為怕是腦袋出了故障,反而弄巧成拙。還是算了為好。」

  「問題是那聲音往下若是夜夜一直響下去,我的神經怕是無論如何也吃不消。覺也睡不完整,只好離開這座房子。那個聲音毫無疑問是在向我訴求什麼。」

  免色沉思片刻。而後說道:「把那些石頭統統挪開,需要專業人員幫助。我認識一個本地園藝業者,關係很要好。既是園藝業者,沉重的石頭也不在話下。如果需要,還能安排挖掘車什麼的。那樣,沉重的石頭就能挪開,挖坑也輕而易舉。」

  「你說的誠然不錯,但那麼做有兩個問題。」我指出,「第一,必須跟這塊地的所有者雨田具彥的兒子聯繫,問他做這種作業是不是可以,取得他的許可。不可能由我一個人說了算。第二,我沒有雇那樣的業者的經濟餘裕。」

  免色淡淡一笑。「錢的事無需擔心。那個程度的我可以負擔。或者莫如說那個業者多少欠我的人情,估計他可能以成本費做這件事。不必介意。雨田先生那邊由你聯繫。說明情況,不會不許可的。假如真有人封閉在石頭下面而見死不救,那麼作為地權擁有者是有可能被追究責任的。」

  「可作為我,給與此無關的免色先生您添這麼大的麻煩……」

  免色在膝頭把手心朝上展開雙手,像接雨那樣。並且以安謐的語聲說道:「我想上次我也說了,我是個好奇心強的人。這不可思議的故事下一步究竟如何展開,作為我很想知道。這種事不是動不動就能發生的。錢的事你暫且不用放在心上。想必你有你的立場,但這次千萬別多慮,只管讓我安排好了!」

  我注視免色的眼睛。眼睛裡有此前沒見過的鋒芒。橫豎非確認此事的結果不可,眼睛這樣表示。倘有什麼不能理解,那就追求到理解為止——大概這是免色這個人的人生基本信念。

  「明白了。」我說,「明天跟政彥聯繫一下。」

  「到了明天,我也跟園藝業者聯繫。」免色說。說完略一停頓。「不過,有件事想問你一下……」

  「什麼事呢?」

  「這種——怎麼說好呢——這種不可思議的超常體驗,你時常有的嗎?」

  「不,」我說,「這麼奇妙的體驗生來是頭一次。我是過極普通人生的極普通的人。所以非常不知所措。免色先生您呢?」

  他嘴角浮現出曖昧的笑意。「我本身倒是有過幾次奇妙體驗。見過聽過從常識上無法設想的事情。但是,奇妙到如此地步的奇事是第一次。」

  往下,我們一直在沉默中聽那鈴聲。

  一如往次,那個聲音兩點半一過就戛然而止。山中隨之再次蟲聲大作。

  「今夜差不多得告辭了。」免色說,「謝謝你的威士忌。我會盡快再次聯繫的。」

  免色在月光下鑽進熠熠生輝的銀色捷豹回去了。從開著的車窗朝我輕輕揮手,我也揮手。引擎聲消失在坡路下之後,我想起他喝了一滿杯威士忌(第二杯歸終沒沾嘴唇)。但他臉色全然沒有變化,說話方式和態度也同喝水無異。想必是耐得住酒精的體質。而且開車距離也不長,又是只當地居民利用。再說這個時刻也基本沒有對面開來的車,沒有行人。

  我折回家中,把酒杯在廚房的洗碗槽洗了,上床睡覺。我在腦海中推出人們前來使用重型機械挪動小廟後側的石頭,在那裡挖坑的情形。很難認為那是現實場景。在那之前我必須看上田秋成的《二世緣》。但一切都等明天。在白天的天光下,事物看上去還會有所不同。我關掉床頭燈,聽著蟲鳴睡了過去。

  上午十點我往雨田政彥的職場打電話,說了情況。上田秋成的故事倒是沒搬出,但說了為了慎重起見請熟人過來,確認聽得夜半鈴聲的並非一個人的幻聽。

  「事情實在莫名其妙。」政彥說,「不過你當真認為有誰在石頭下面弄出鈴聲的?」

  「不清楚。問題是不能就這樣子不管嘛!畢竟聲音每晚都響個不停。」

  「挖那裡如果挖出什麼怪東西怎麼辦?」

  「怪東西?比如什麼東西?」

  「不知道。」他說,「不清楚。反正最好對來歷不明的東西置之不理。」

  「半夜你來聽一次好了。實際聽到了,就一定知道是不能那樣置之不理的。」

  政彥對著聽筒深深嘆息一聲。「不,那個我就算了。我從小就膽小得不行,鬼怪故事那類玩意兒根本接受不來,不想參與那種古靈精怪的東西。一切交給你好了。把樹林裡的舊石頭挪開挖洞,不會有什麼人介意。反正隨你怎麼樣就是。但有一點,千萬千萬別挖出怪東西來!」

  「怎麼樣不清楚,有了結果再聯繫。」

  「若是我,倒是塞上耳朵……」

  放下電話,我坐在客廳椅子上看上田秋成的《二世緣》。看原文,再看現代文翻譯。若干細節固然有差異,但確如免色所說,書上寫的故事和我在此經歷的事極為相似。故事裡邊,鉦聲傳來是醜時(凌晨兩點左右),時刻大體相同。只是,我聽的不是鉦,是鈴聲。故事中蟲鳴並未停止。主人公在深更半夜連同蟲聲聽得那個聲音。但除了這種細微差異,我體驗的和這個故事一模一樣。由於實在太像了,以致險些驚呆。

  挖出來的木乃伊雖然乾得不能再乾,但手仍不屈不撓地敲鉦。那令人驚懼的生命力使得身體自行動個不止。這僧人恐怕是在唸佛敲鉦當中入定的。主人公給木乃伊穿上衣服,讓嘴唇含水。如此一來二去,木乃伊能喝稀粥,逐漸有了肉。最後回覆得看上去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然而他身上全然看不出「開悟僧」氣象。沒有知性沒有知識,高潔更是蕩然無存。生前記憶盡皆喪失,想不起自己何以在地下過了那麼多年。如今吃肉,性慾也有不少。娶妻,做些粗活打打雜,用以維持生計。人們給他取了「入定之定助」這個名字。村裡的人看見他如此形貌不堪,失去了對佛法的敬意。心想這就是歷經嚴格修行、以生命鑽研佛法之人的最後下場?其結果致使人們輕視信仰本身,漸漸不再靠近寺院。便是這樣一個故事。如免色所說,裡邊明顯反映了作者的反諷性世界觀,不是單純的鬼怪故事。

  至若佛法,豈非徒勞之舉?此人入土敲鉦凡百年之久,然未顯任何靈魂,唯余骨骸而已,如此形容不堪!

  (而若說起佛法,那豈不是虛幻無用的事情?這個人進入地下敲鉦應有一百多年了,可是什麼靈驗也沒有,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模樣這般慘不忍睹!)

  《二世緣》這部短篇小說反覆看了幾遍,看得我徹底糊塗起來。假如使用重型機械移石掘土而當真從地下出現「唯余骨骸」、「形容不堪」的木乃伊,我到底應如何對待才好呢?我要負起使之死而復生的責任不成?像雨田政彥說的那樣別輕舉妄動,只管塞上耳朵一切聽之任之豈非明智之舉?

  問題是,即便我想照做,那也不能僅僅塞上耳朵了事。哪怕耳朵塞得再緊,也不大可能從那聲音中逃離。縱使搬去別處住,那聲音也難免緊追不放。何況,和免色同樣,我也有很強的好奇心。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那石頭下潛藏著什麼。

  偏午時分免色打來電話:「雨田君的許可得到了吧?」

  我說給雨田政彥打電話大致講了情由。雨田說一切隨我怎麼處理。

  「那就好!」免色說,「園藝業者那邊,我基本安排好了。跟業者沒講那個神秘聲音,只要求對方挪開樹林裡的幾塊舊石頭,挪完接著挖洞。事情突如其來,好在對方正好得閒,說如果可以想今天下午先來看看,明天一早動手作業。讓業者隨便進來看看情況不要緊的?」

  我說不要緊,隨便過來就是。

  「看了好安排必要的器械。估計作業本身有幾小時也就完了。我在現場看著。」免色說。

  「我當然也去現場。作業開始時間定了,請告訴我一聲。」我說。而後驀然想起補充一句,「對了,昨夜那聲音傳來前我們談的事……」

  免色似乎未能馬上理解我說的意思。「我們談的事?」

  「真理惠那個十三歲女孩的事,沒準真是你的孩子——談到這裡時,那個聲音傳來了,於是沒再談下去。」

  「啊,那件事啊,」免色說,「那麼說來是談那個了。忘得一乾二淨。是的,還得接著談下去。不過那也不是多麼迫不及待的事。等這件事平安解決了,到時再接著談。」

  其後,無論做什麼我都無法集中注意力。看書也好,聽音樂也好,做飯也好,那時間裡我總是考慮那片樹林中的舊石頭堆下有什麼。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把魚乾般徹底乾枯的黑色木乃伊形象從腦海中驅逐出去。

  註譯:

  (1) 上田秋成(1734—1809),日本江戶後期著名作家、詩人、俳人。《春雨物語》為其「讀本」作品。志怪小說《雨月物語》為其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