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色晚上打來電話,告知作業明天星期三上午十點開始。
星期三從早上開始,細雨下下停停,但沒有下到影響作業的程度。毛毛雨,戴上帽子或風帽、穿上雨衣即可,無需打傘。免色戴著橄欖綠雨帽。儼然英國人打野鴨戴的那種帽子。開始著色的樹葉沐浴著肉眼幾乎看不見的雨,顏色漸漸變得黯淡了。
人們使用搬貨用的卡車把小型挖掘車那樣的東西運到山上。挖掘車相當精巧,轉動自如,即使狹小場所也能作業。人數一共四人。專門操縱器械的一人,現場指揮一人,加上作業員兩人。作業員和司機開來卡車。他們統一身著藍色雨衣和防水褲,腳上穿滿是泥巴的厚底作業靴,頭戴鋼化塑料安全帽。免色像是同指揮認識,兩人在小廟旁邊談笑風生。但是,哪怕再顯得親暱,看上去指揮也還是始終對免色懷有敬意。
確實,短時間能配備好這麼多器械和人員,可見免色交遊之廣。我半是佩服半是困惑地看著這樣的進展,有一種似乎一切都已從自己手上離開的輕度洩氣感。小時候,每當小些的孩子單獨玩什麼遊戲的時候,大些的孩子就隨後趕到,將遊戲據為己有——讓我記起那時的心緒。
使用鐵鏟、合適的石料和木板弄了一塊平地首先確保挖掘車運作。而後開始實際搬離石塊的作業。圍攏石堆的芒草叢轉眼之間就被履帶輾得一塌糊塗。我們從稍離開些的位置看著那裡堆積的舊石頭被一塊塊舉起移到另一個地方。作業本身沒發現什麼特殊之處。想必是世界各地極為理所當然地日常性進行的那類作業。幹活的人看上去也作為極為通常的行為按照一如平時的程序不慌不忙地幹著。駕駛重型機械的男子時不時中止作業,同指揮大聲交談。似乎不是因為出了什麼問題。交談很短,發動機也沒停過。
然而我不能以淡定的心情觀望這種作業。那裡的方形石塊每被撤出一塊,我的不安都隨之加深。感覺上簡直就像長期蔽人耳目的自身隱私被那器械強有力的、執拗的尖端一層層剝開一樣。而問題更在於,自己本身都不知曉那隱私是怎樣的內容。好幾次我都很想讓這項作業馬上至此停止。至少運來挖掘車這樣大型器械不應是問題的正確解決方法。如雨田政彥在電話中對我說的,「來歷不明的東西」理應一切埋在那裡不動。衝動之下,我恨不得抓住免色的胳膊叫喊:「讓作業停下吧,石頭放回原處!」
但事情當然不能那樣。決斷已下,作業已開始。已經有好些人參與其間,不少錢已經在動(款額不清楚,大概由免色負擔),到了這個時候不可能中止。這項工程已經在和我的意志無關的情況下步步推進。
就好像看穿我的這個心思似的,一次免色走到我身旁,輕拍我的肩:「什麼都不用擔心,」免色以鎮定的語聲說,「一切順利進行,諸多事情馬上解決。」
我默默點頭。
上午石頭大體挪完了。崩塌一般紛然雜陣的舊石塊在稍離開些的地方整齊而又不無事務性地堆成一座小型金字塔。
細雨無聲無息地落在上面。可是,把堆積的石頭全部挪走後,地面也沒露出。石頭下面還有石頭——石頭較為平整和井然有序地鋪在那裡,如正方形石地板,大約兩米見方吧。
「怎麼回事呢?」指揮來到免色身邊問,「本以為只是地面堆著石頭,卻不是那樣。看來這石板下有一個空間。用細鐵棍從縫隙往裡捅了捅,能捅得相當往下。有多深倒是還不清楚……」
我和免色一起戰戰兢兢站在新出現的石板上。石塊黑乎乎濕漉漉,到處滑溜溜的。石塊固然是人工切鑿的,但因為年頭久了,有了弧度,石塊與石塊之間出現縫隙。夜復一夜的鈴聲,估計是從那縫隙洩露出來的。從那裡空氣也應該可以出入。弓腰從縫隙往裡窺看,但黑漆漆一無所見。
「說不定是用石板把古井堵住了。就井口來說,口徑倒像是有些過大……」指揮說。
「不能把石板掀開拿走嗎?」免色問。
指揮聳聳肩。「能不能呢?情況出乎意料,作業多少有些麻煩,但應該能做。有起重機再好不過,但運不來這裡。每一塊石本身看樣子不重,石與石之間又有縫隙。想想辦法,用挖掘車怕是能掀開的。往下到了午休時間,午休時琢磨個好方案,下午繼續作業。」
我和免色返回家中,吃簡單的午餐。我在廚房用火腿、萵苣和西式泡菜做了簡單的三明治,兩人出到陽台邊看下雨邊吃。
「一門心思做這種事,要緊的肖像畫就要推遲完成了。」我說。
免色搖頭道:「肖像畫不急。首先要把這樁奇案解決掉,完了再畫不遲。」
此人真心要畫自己的肖像畫不成?倏然間我不禁懷有這樣的疑念。這不是馬上冒出來的,而是一開始就在心間一角一點點發酵。他是真心求我畫他的肖像畫的嗎?會不會帶著別的什麼心機接近我而僅僅將肖像畫作為名目委託我的呢?
但別的目的比如說到底是什麼事呢?怎麼想都沒有想得到的原由。莫非挖掘那石堆底下是其所求?不至於。那種事一開始無從得知。此乃開始畫肖像畫後出現的突發事件。不過就算那樣,他對這項作業也實在夠上心的了。錢也投入不少,而事情又和他毫無關係。
正這麼想著,免色問我:「《二世緣》看了?」
看了,我回答。
「怎麼想的?夠不可思議的吧?」
「非常不可思議,的確。」
免色注視一會兒我的臉,隨後道:「說實話,不知為什麼,過去我就為那個故事動心來著。也是因為這個,本次事件激起了我個人興致。」
我喝一口咖啡,用紙巾擦一下嘴角。兩隻大烏鴉互喚著飛向山谷。它們幾乎不以雨為意。淋了雨,無非毛色略略變深罷了。
我問免色:「沒有多少佛教知識,細小地方不能完全理解。所謂僧人入定,就是自願入棺死去嗎?」
「正是。入定本來是指『開悟』,為了表示區別,也叫『生入定』。在地下建一個石室,把竹筒伸出地面設通風孔。要入定的僧人進入地下前一定期間持續木食,調整身體。死後不腐爛,完美地化為木乃伊。」
「木食?」
「只吃草和樹果活著。穀物等大凡調理的東西概不入口。就是說,在存活期間把脂肪和水分極力排出體外,改變身體結構,以便完美地變成木乃伊。這樣把身體徹底淨化以後進入土中。僧人在黑暗中絕食唸經,隨之敲鉦不止,或不斷搖鈴。人們通過竹筒氣孔聽得鉦聲鈴聲。但不久就聽不見了,說明已經斷氣。之後經年累月,身體慢慢化為木乃伊。三年三個月後挖出來是大致規定。」
「為了什麼要做那樣的事呢?」
「為了成為即身佛。人能夠通過那麼做來開悟,讓自己能夠到達超越生死的境地,進而普救眾生。即所謂涅槃。挖出來的即身佛、也就是木乃伊被安置在寺院,人們通過參拜來獲得救贖。」
「事實上好像等於一種自殺啊!」
免色點頭:「所以到了明治時期,入定為法律禁止,幫助入定的被問以協助自殺罪。但是,現實中偷偷入定的僧人似乎並未絕跡。這樣,秘密入定,不用誰挖出,就那樣埋在地下這一情形或許不在少數。」
「你認為那石堆有可能是那種秘密入定的遺址嗎?」
免色搖頭:「啊,這點不實際挪開石頭是不知曉的。不過,那種可能性並非沒有。竹筒那樣的東西固然沒有,但若是那樣的結構,從石縫間可以通風,聲音也聽得到。」
「就是說石頭下有誰還活著,還繼續天天夜裡弄響鉦或鈴什麼的?」
免色再次搖頭:「無需說,那是根本無法用常識來考慮的。」
「達到涅槃——就是跟普通死亡是不同的了?」
「不同。我對佛教的教義也所知無多,但在我理解的限度內,涅槃是屬於超越生死層次的。不妨認為,縱使肉體消亡了,靈魂也會轉到超越生死的場所。今世的肉體終不過是臨時寓所罷了。」
「假定僧人通過生入定而有幸達到涅槃境地,那麼重新回歸肉體也是可能的嗎?」
免色不聲不響地注視一會兒我的臉,而後嚼了一口火腿三明治,喝了口咖啡。
「你的意思是?」
「那個聲音至少有四五天時間聽不見了。」我說,「這點有把握斷定。那聲音一響,我應該馬上覺察到。哪怕聲音再小,也不至於聽漏。聽得那個聲音,不過是幾天前的事。就是說,並不是那石頭下面有個人,那個人一直在搖響那個鈴鐺。」
免色把咖啡杯放回杯托,一邊注視其圖案的組合一邊就什麼思索有頃。而後說道:「你見過實實在在的即身佛嗎?」
我搖頭。
免色說:「我見過幾次。那還是年輕時候,一個人在山形縣旅行,得以看了幾座寺院保存的即身佛。不知為什麼,即身佛以東北地區,尤其山形縣居多。說實話,並不是多麼好看的東西。也許我信仰之心不充分的關係,實際目睹,沒能覺得多麼難能可貴。黃褐色,小小的,乾乾巴巴。這麼說或許不好,無論顏色還是質感都讓人想起牛肉乾。實際上肉體無非臨時性虛幻的住所罷了——至少即身佛這樣告訴我們。我們就算窮盡終極努力,也至多成為牛肉乾。」
他把咬過的火腿三明治拿在手裡,滿稀罕地看了好一會兒,就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火腿三明治。
「反正午休結束了,往下就等石板挪開了。那一來,很多事情就會真相大白,中意也好不中意也好。」他說。
下午一點十五分我們進入樹林現場。人們吃完午飯,已經正式開工。兩名作業員把金屬楔那樣的東西插進石縫,挖掘車用繩索吊起掀開石板。如此掀開的石板由作業員搭上繩索重新被挖掘車吊起。雖然花時間,但石板被一塊塊穩穩掀開移去旁邊。
免色和指揮兩人熱心交談一陣子,而後折回我站的地方。
「不出所料,石板不是很厚的東西,看樣子很快就能掀除。」他向我解釋,「石板下面好像蓋著格子狀封蓋。材質還不清楚,似乎是那封蓋在支撐石板。上面壓的石板完全挪走之後,還必須把格子蓋拆掉。能不能順利還不知道。格子蓋下是怎樣的也完全無法預測。對方說掀石板還要花一些時間,作業進行到一定程度自會聯繫,所以希望我們在家等待。如果可以就聽人家的好了,一動不動站在這裡也不頂用。」
我們走回家中。利用這空閒時間繼續製作肖像畫也未嘗不可,但似乎很難把意識集中到作畫上來——人們在雜木林中進行的作業,使得我神經亢奮。崩塌的舊石堆下出現的兩米見方的石地板。石地板下結結實實的格子蓋。再往下可能有的空間。我沒辦法將這些意象從腦海中消除。確如免色所說,不先把這件事解決掉,什麼事都不可能推向前去。
等待時間裡聽音樂不介意嗎?免色問。我說當然,隨便放哪張唱片都沒關係。這時間裡我在廚房準備飯菜。
他挑了莫扎特的唱片放了上去。《鋼琴與小提琴奏鳴曲》(The Sonatas for Piano and Violin )。天朗「簽名旗艦」雖然沒有特別出彩的地方,但發出的聲音穩定而深厚。對於用唱片聽古典音樂尤其室內音樂乃是最合適的音箱。正因為是老式音箱,同真空管放大器尤其相得益彰。演奏鋼琴的是喬治·塞爾 (1) ,小提琴是拉斐爾·德魯伊安 (2) 。免色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委身於音樂的潮流。我在稍離開些的地方聽著音樂做番茄醬。集中買的番茄剩了下來,趁沒變壞做成番茄醬。
在大鍋裡燒開水,把番茄燙了去皮,用菜刀切了取籽,弄碎,以大號平底鍋用加蒜炒過的橄欖花時間慢煮。仔細消除澀味。婚姻生活期間也經常這麼做番茄醬。雖然麻煩和花時間,但原理上是單純作業。妻上班當中,我一個人站在廚房,邊聽CD音樂邊做。我本身喜歡聽著過往時代的爵士樂做飯做菜。時常聽塞隆尼斯·蒙克 (3) 的音樂。《蒙克音樂》(Monk's Music) (4) ,是我最喜歡聽的蒙克專輯。其中有柯曼·霍金斯 (5) 和約翰·克特蘭 (6) 參加,能讓人聽到出色的獨奏。不過,聽著莫扎特的室內樂做番茄醬也非常不壞。
一邊聽塞隆尼斯·蒙克那獨特而神奇的旋律與和聲一邊在午後時分做番茄醬,其實真是不久以前的事(同妻不在一起生活才過去半年時間),但感覺上好像發生在很久的往昔的事,彷彿上一代發生的僅有一小撮人記得的小小的歷史插曲。妻如今做什麼呢?我倏然心想。和別的男人一同生活?還是仍在廣尾那個公寓套間一個人生活呢?不管怎樣,此刻應在建築事務所工作著。對她來說,有我存在的曾經的人生同沒我存在的現今的人生之間會有怎樣的區別呢?她對那種區別懷有怎樣的興致呢?我半想不想地想著這些。莫非她也是把和我生活的日日夜夜作為「好像發生在很久的往昔的事」來對待的不成?
唱片轉完,發出「咻咻」的空轉聲。於是我走進客廳。一看,免色在沙發上抱著胳膊,身體略略傾斜著睡了過去。我從繼續旋轉的唱盤上提起唱針,止住轉盤。規則性的唱針音停止後,免色仍在睡。想必相當累了,甚至聽得微微的睡息。我任他那樣睡著。折回廚房關掉平底鍋的液化氣,用大玻璃杯喝了一杯冷水。往下還有時間,於是開始炒洋蔥。
電話打來時,免色已經睜眼醒來,他正在衛生間用香皂洗臉漱口。現場指揮打來電話,我把聽筒遞給免色。他簡單說了兩句,說這就過去。然後把聽筒還給我。
「說作業基本結束了。」他說。
走到外面,雨已經停了。天空雖然陰雲密佈,但四周多少增加了亮度。看來天氣正一點點恢復。我們快步登上石階,穿過雜木林。小廟後頭四人圍一個坑站著朝下看。挖掘車的發動機已經關掉,沒有動的東西,林中近乎奇妙地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音。
石板被統統移走,剩一個洞口開在那裡。四方格子蓋也被拆除放在旁邊。看樣子是沉甸甸有厚度的木製蓋子。舊固然舊了,但沒有腐爛。一個圓形石室樣的空間留在那裡。直徑不足兩米,深兩米半左右,用石壁圍著。底部好像全是泥土,寸草未生。石室裡是空的。既沒有呼救的人,又沒有牛肉乾似的木乃伊。只有一個像是鈴的東西孤零零放在底部。看上去與其說是鈴,莫如說像是幾隻小鈸重合起來的古代樂器,帶一個長十五釐米左右的木柄。指揮用小型聚光燈從上面照著它。
「裡面有的只這東西?」免色問指揮。
「嗯,只這個。」指揮說,「按你說的,保持石板和蓋子移開後的原來狀態。什麼都沒有動。」
「奇怪!」免色自言自語似的說,「不過,真的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
「拿起蓋子馬上給你那邊打電話,沒下到裡面去。這完完全全是開蓋後原來的樣子。」指揮回答。
「當然。」免色以乾澀的語聲應道。
「或者本來是井也不一定。」指揮說,「填了以後看上去就成了這樣的洞。不過,作為井來說口徑未免過大,周圍石壁砌得也太精緻,所下功夫是很不得了的。噢,一定是因為有什麼重要目的,才費這麼大麻煩的吧?」
「下去看看也可以的?」免色對指揮說。
指揮有些困惑。隨即顯出為難的臉色說道:「這個嘛——,我先下去看看吧,畢竟要是有什麼就不好了。我看了也什麼都沒有,你再隨後下去。這樣好嗎?」
「當然好!」免色說,「就這樣好了!」
作業員從卡車上拿來摺疊式金屬梯,展開放去下面。指揮戴上安全帽,順梯下到大約兩米半下面的土底,四下打量片刻。他先往上看,然後用手電筒仔細查看周圍石壁和腳下。地面放的鈴那樣的東西觀察得分外仔細。但手沒有碰它,僅僅觀察。接著用作業靴底往地面蹭了幾次。「嗵嗵」用靴後跟使勁蹬。做了幾次深呼吸,嗅氣味。他在洞內一共停了五六分鐘——也就五六分鐘——然後慢慢順梯子爬上地面。
「好像沒有危險。空氣也正常,怪蟲子什麼的也沒有。洞底也硬硬實實。下去沒有問題。」他說。
為了便於行動,免色脫去雨衣,一身法蘭絨襯衣和卡其褲,手電筒用帶子吊在頸下,爬下金屬梯。我們從上面默默注視。指揮用聚光燈的光照著免色腳下。免色站在洞底,彷彿窺看動靜好一會兒一動不動。而後手摸石壁,弓身確認地面觸感。再把地面上放的鈴鐺樣的東西拿在手裡,用手中的手電筒光細細看了又看。隨即輕搖幾下。他一搖,發出的不折不扣是那個「鈴聲」。確切無疑。是誰深更半夜在這裡搖鈴來著。但那個誰已不在這裡。唯獨鈴聲剩了下來。免色一邊看鈴一邊搖了幾次頭,彷彿說不可思議。接著他再次仔細查看四周牆壁,好像懷疑會不會哪裡有秘密出入口。然而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隨後朝上看地上的我們,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他腳蹬梯子,伸出手把鈴那樣的東西朝我遞來。我彎腰接過。舊木柄整個沁了冷冷的潮氣,濕乎乎的。我像免色剛才那樣輕搖一下,聲音意外清脆。什麼做的不知道,但金屬部分顯然絲毫無損。髒了,但沒有生鏽。儘管在潮濕的泥土中放了漫長年月,卻沒有生鏽。為什麼呢?原因不得而知。
「那是什麼呢,到底?」指揮問我。他四十六七歲,惇惇實實的小個頭男子。曬黑了,淡淡生著沒有打理的鬍鬚。
「這——這是什麼呢?看上去也像是過去的佛具。」我說,「反正像是年代相當久遠的東西。」
「這是你們要找的東西?」
我搖頭道:「不,和我們預想的有點兒不一樣。」
「可這場所也足夠不可思議的。」指揮說,「用嘴是很難說,不過這個洞總好像有一種神秘氣氛。到底是誰為了什麼造這東西的呢?想必是過去造的,把這麼多石塊運到山上堆起來應該要很多勞力的。」
我什麼也沒說。
不久,免色從洞口上來。他把指揮叫到身旁,兩人就什麼交談了很長時間。那當中我手拿鈴站在洞旁。也想下到石室看看,又轉唸作罷。雖然不是雨田政彥,但最好還是少做多餘的事。能夠置之不理的,置之不理或許不失為上策。我把手中的鈴暫且放在小廟前面,又在褲子上擦了幾下手心。
免色走來對我說:「請他們對整個石室詳細檢查。乍看似乎只是普普通通的洞穴,但為了慎重起見還是要邊邊角角徹底檢查。可能會發現什麼。我倒是覺得什麼也沒有。」免色說。我看了看小廟前放的鈴。「不過只有這鈴剩下來也是奇妙啊!本來應該有誰在裡面深更半夜搖響這鈴才是……」
「或者鈴自己隨便響也未可知。」我說。
免色微微笑道:「倒是很有趣的假設,可我不那麼看。有誰從這洞底以某種意志傳送信息,向你,或者向我們,再或者向不特定的許多人。然而那個誰簡直像煙一樣無影無蹤。或者從那裡鑽出去了。」
「鑽出去了?」
「吱溜溜,趁我們一眼沒注意。」
我不能很好理解他的意思。
「畢竟靈魂是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免色說。
「你相信靈魂的存在?」
「你相信嗎?」
我一下子回答不上來。
免色說:「我相信無需相信靈魂實際存在之說。但反過來說,也等於相信無需不相信靈魂實際存在之說。說法固然多少有些繞彎子,但我想說的你能明白吧?」
「模模糊糊。」我說。
免色拿起我放在小廟前面的鈴,朝空中搖響了幾次。「大概一個僧人在那地下一邊搖這東西唸佛一邊停止呼吸。在被掩埋的井底,在壓上重重的蓋子漆黑一團的空間,非常孤獨地,而且偷偷地。至於是怎樣的僧人,我不知道。了不起的和尚?或者普通狂熱信徒?但不管怎樣,有人在上面建了石冢。後來有怎樣的經過不曉得,但不知何故他在此實施入定的事似乎被人們忘個精光。一次發生大地震,石冢塌了,成了普普通通的石堆。小田原附近有的地方在一九二三年關東大地震時受害非常嚴重——說不定是那時候的事。結果一切被吞入遺忘之中。」
「果真那樣,那麼,即身佛——也就是木乃伊——到底消失去了哪裡呢?」
免色搖頭道:「不清楚。沒準有人在某個階段挖洞帶出去了。」
「那可是要把這些石頭全都挪開再堆回來的。」我說,「到底是誰在昨天深夜搖這鈴的呢?」
免色再次搖頭,隨即淺淺一笑。「得得,搬來這麼多器械挪開沉重的石堆打開石室,結果弄明白的,似乎僅僅是我們歸終什麼也沒明白這一事實。勉強到手的,只有這個古鈴!」
無論怎麼仔細檢查,這石室都沒發現有任何機關。不外乎用古舊的石壁圍起來的深兩米八、直徑一米八左右的圓形洞穴(他們正式測量了尺寸)。挖掘車被裝上卡車,作業員收拾好各種工具用品搬回去了。剩下來的唯有敞開的洞和金屬梯。現場指揮出於好意把梯子留了下來。洞口橫了幾塊厚板以免有人不慎掉進洞去。為了不讓強風颳走,板上還作為鎮石壓了幾塊石頭。原來的木格蓋太重了搬不動,就照樣扔在附近地面,上面蒙了塑料布。
免色最後求指揮不要向任何人透露這項作業。他說這是在考古學上有意義的東西,在適於公佈的時期到來之前要向社會保密。
「明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也跟大家敲定別多嘴多舌。」指揮以嚴肅的神情說。
人們和重型機械撤離而一如平時的靜默隨即壓來之後,掘開的場所儼然動了大外科手術的皮膚,看上去慘不忍睹。炫示盛況的芒草叢被碾得體無完膚,黑乎乎濕漉漉的地面上,履帶轍化為一道縫線遺痕留了下來。雨已完全止息,天空依然佈滿了無間隙的單調的灰雲。
我看著重新堆在別處地面的石堆,心裡不能不後悔:不做這種事就好了!應該原封不動留在那裡!而另一方面,不得不做也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那深夜莫名其妙的聲音,我不可能永遠聽下去。話雖這麼說,倘不碰上免色這個人,我也不至於有挖那個洞的手段。正因為他安排了業者,並且負擔了費用——多大數額我估算不出——這番作業才成為可能。
但是,我這樣結識免色這一人物而導致如此大規模「發掘」的結果,當真是巧合嗎?僅僅是偶然的勢之所趨嗎?事情豈不過於順利?莫非那裡早有類似劇本那樣的東西預備好了?我一邊懷揣這樣幾個沒有著落的疑問,一邊同免色一起回到家中。免色手拿挖出的鈴。行走之間一直沒放手,似乎想從其觸感中讀取某種信息。
回到家,免色首先問我:「這鈴放在哪裡呢?」
鈴放在家中哪裡合適,我也琢磨不好。於是決定暫且放在畫室裡。把這莫名其妙的東西放在同一屋簷下,作為我是有些不大情願的,但畢竟不能一把甩到外面去。大約是裡面有靈魂的寶貝佛具,不能輕率對待。所以決定拿進不妨可以說是一種中間地帶的畫室——這個房間有自成一體的獨立意味。我在排列著畫材的狹長板架上騰出一個位置,擺在那裡。往插有畫筆的馬克杯子旁邊一放,看上去也頗像用來作畫的特殊用具。
「匪夷所思的一天啊!」免色對我搭腔。
「一天整個報銷了,抱歉!」我說。
「哪裡,沒那回事。對於我實在是興味盎然的一天。」免色說,「況且,並不意味一切到此終了,是吧?」
免色臉上浮現出彷彿遙望遠方的令人費解的神情。
「就是說,還會發生什麼的?」我問。
免色字斟句酌:「說是很難說得清,不過這可能不過是開端罷了,我覺得。」
「僅僅是開端?」
免色把手心直直地向上翻起。「當然不是說有把握。也可能就這樣平安無事,只說一句匪夷所思的一天啊就一了百了——這樣怕是再好不過的。可是細想之下,事情還一個都沒解決。好幾個疑問仍照樣剩在那裡。而且是幾個重大疑問 。往下還會發生什麼的預感在我可是有的。」
「關於那個石室?」
免色把視線投向窗外。少頃說道:「至於發生什麼,我也不知道。說到底,無非是預感而已。」
然而免色的預感——或者預言——可謂彈無虛發。如其所言,這一天僅僅是開端罷了。
註譯:
(1) 喬治·塞爾(George Szell,1897—1970),美國指揮家。出生於匈牙利,在奧地利接受音樂教育,早年藝術活動主要圍繞德奧地區進行,善於指揮德奧體系風格作品。16歲指揮維也納交響樂團。1946年起擔任克利夫蘭交響樂團音樂指導與常任指揮,直至逝世,並將該樂團帶入美國「五大交響樂團」行列。
(2) 拉斐爾·德魯伊安(Rafael Druian,1923—2002),美國小提琴演奏家、指揮家和音樂教育家。曾在喬治·塞爾指揮時期的克利夫蘭交響樂團和皮啊·布列茲指揮時期的紐約愛樂樂團擔任首席小提琴手。
(3) 塞隆尼斯·蒙克(Thelonious Monk,1917—1982),美國爵士樂鋼琴家和作曲家。首創20世紀40年代的現代爵士樂,其作曲和鋼琴風格對現代爵士樂產生影響。曾作為爵士音樂家登上《時代》雜誌封面。
(4) 塞隆尼斯·蒙克1957年於紐約錄製並發行的一張專輯。
(5) 柯曼·霍金斯(Coleman Hawkins,1914—1969),美國爵士樂演奏家,爵士樂歷史上第一位重要的次中音薩克斯管演奏家,也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演奏家之一。其音樂以缺乏和聲和弦結構為特點。
(6) 約翰·克特蘭(John Coletrane,1926—1967),美國爵士樂演奏家,是歷史上最偉大的薩克斯管演奏家之一,同時也是一位優秀的音樂革新家,對六七十年代的爵士樂壇產生了巨大影響。曾和塞隆尼斯·蒙克合作,是一名優秀的次中音薩克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