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比較美好的一天

  這天夜裡,我怎麼也睡不著——總是擔心畫室板架上的鈴半夜會不會響起。如若響起,到底如何是好呢?把被蒙在腦袋上裝作一無所聞的樣子一直裝到早上不成?還是應該手拿手電筒去畫室看情況呢?我到底會在那裡看見什麼呢?

  如此不知所措之間,我躺在床上看書。但時過兩點鈴也沒有響起。傳來耳畔的唯有夜間蟲鳴。我一邊看書,一邊每隔五分鐘覷一眼枕邊鬧鐘。數字鬧鐘的數字為2:30時,我終於舒了口氣。今夜鈴不會響了。我合上書,熄掉床頭燈睡了。

  早上快七點醒來時採取的第一個行動,就是去畫室看鈴。鈴仍在我昨天放的那裡,在板架上。陽光把山巒照得一片輝煌,烏鴉們照例開始喧鬧的晨間活動。在晨光中看去,鈴絕不顯得凶多吉少,不外乎來自過往時代被充分使用過的樸質佛具而已。

  我折回廚房,用咖啡機煮咖啡喝了。把變硬的司康餅用烤麵包機加熱吃了。然後走上陽台呼吸清晨的空氣,靠著欄杆眼望山谷對面免色的房子。著色的大玻璃窗沐浴著晨暉炫目耀眼。想必每星期上門一次的清潔服務中也包括擦玻璃在內吧!玻璃總是那麼光彩動人,那麼閃爍其輝。望了好一陣子,但免色的身影沒在陽台出現。我們「隔著山谷互相招手」的狀況尚未誕生。

  十點半,我開車去超市採購食品。回來後整理放好,做簡單的午飯吃了。豆腐番茄色拉一盤,飯糰一個。飯後喝濃綠茶。接下去躺在沙發上聽舒伯特的絃樂四重奏。悠揚的樂曲。看唱片套上寫的說明,此曲初演時因為「太新」而在聽眾中引起不少反感。至於哪裡「太新」,我聽不大出來。大概某種使得當時保守人士心生不快的地方是有的吧!

  聽完唱片單面時忽然睏了,於是把毛毯搭在身上在沙發上睡了一會兒。雖時間短暫,但睡得很實。估計睡了二十來分鐘。覺得好像做了幾個夢。但夢醒時徹底忘了做的什麼夢——就是有這一種類的夢。支離破碎犬牙交錯的夢。每一塊碎片誠然有其量感,但因相互糾纏而抵消一盡。

  我走去廚房,從瓶中倒出電冰箱裡冷藏的礦泉水直接喝了,將身體角落如一片雲絮揮之不去的睡意殘渣驅逐出去。這樣,得以再度確認此刻是自己一人置身於山中這一事實。我獨自在此生活。某種命運將我運到這種特殊場所。之後重新想起鈴聲。雜木林深處那個神秘的石室中,到底有誰在搖那個鈴呢?而那個誰此時到底在哪裡呢?

  我換上畫畫用的衣服,走進畫室站在免色肖像畫跟前的時候,下午兩點已過。平時我大體上午工作。上午八點至十二點是我最能全神貫注作畫的時間。婚姻存續期間那意味著我送妻上班後剩得自己之後的時間。我喜歡那裡存在的類似「家庭內的岑寂」那樣的東西。搬來這山上以後,喜歡上了豐富的大自然慨然提供的清晨亮麗的陽光和毫無雜質的空氣。如此這般,天天於同一時間段在同一場所工作對於我一向具有寶貴意義。反覆產生節奏。可是,這天也是由於昨晚覺沒睡好,整個上午過得亂七八糟,以致下午才進入畫室。

  我坐在作業用的圓木凳上抱起雙臂,從兩米外左右的距離端詳畫開頭了的畫。我先用細畫筆勾勒免色的面部輪廓,其次在他作為模特坐在我面前的十五分鐘時間裡同樣用黑色顏料往上面添磚加瓦。儘管還不過是粗糙的「骨骼」,但那裡已經順利生成一個流勢,以免色涉這一存在為源頭的流勢。那是我最為需要的東西。

  聚精會神盯視僅黑白兩色的「骨骼」之間,理應加以顏色的形象在腦海中閃現出來。意念來得唐突而又自然。那類似被雨染成鈍綠色的樹葉之色。我選出幾種顏料抹在調色板上。反覆嘗試幾次,顏色終於如願調試出來。我當即不假思索地往已具雛形的線條畫上著色。至於能發展成為怎樣的畫,自己也無從預料。但這顏色將成為之於作品的關鍵底色這點我是知道的。而且,這幅畫將急劇遠離所謂肖像畫這一形式。而我告誡自己:即使成不了肖像畫也怕是奈何不得的。倘若那裡有了一股潮流,那麼只能與之同步前進。現在反正按自己想畫的方式畫自己想畫的好了(免色也是這樣希求的)。下一步的事下一步考慮不遲。

  我一無計畫二無目的,只是一味將自己心目中自然浮現的意念追逼著如實描摹下來,一如不顧腳下追逐原野上飛舞的珍稀蝴蝶的小孩子。顏色大體涂完後,我放下調色板和筆,又坐在兩米開外的木凳上迎面端詳這幅畫。這是正確的顏色 ,我想。被雨淋濕的雜木林帶來的綠色。我甚至對著自己本身點了幾下頭。事關繪畫,我已經好久沒有感覺出這種(這樣的)自信了。不錯,這樣即可,這個顏色是我追求的顏色。或者是「骨骼」本身追求的顏色。接下去,我以此為基礎調試幾種外圍性變異色,適當加上去給整體以變化,賦以厚度。

  觀看如此形成的畫面過程中,下一種顏色水到渠成地浮上腦海。橙色!不是一般橙色。是彷彿熊熊燃燒的橙、是令人感受頑強生命力的顏色。同時又含有頹廢的預感。那或許是導致果實緩慢死亡的頹廢。而那一顏色的調試比剛才的綠色更有難度。因為那不是簡簡單單的顏色。它必須在根本上連接一種情念。那是被命運糾纏不放而又以其自身能量表現得堅定不移的情念。調出那樣的顏色不是輕而易舉的事。當然!但我最終調製成功。我手拿新的畫筆,在畫布上縱橫馳騁。局部也用了刮刀。不思索再要緊不過。我儘可能關掉思考線路,將顏色毅然決然加入構圖之中。畫這幅畫時間裡,紛紜雜陳的現實基本從我的腦海中徹底消失。鈴聲也好,打開的石室也好,分手的妻也好,她和別的男人上床也好,新的人妻女友也好,繪畫班也好,將來的事也好,一概不予思考。就連免色也置之度外。自不待言,我現在畫的原本是作為免色的肖像畫開始的,然而我腦袋裡甚至免色的臉也了無蹤影。免色不外乎單純的出發點罷了。我在這裡進行的,僅僅是畫之於自己的畫。

  過去了多長時間,記不確切了。驀然回神,室內已經變得相當昏暗。秋天的太陽已經在西山邊隱去身影,而我卻連開燈也忘了,只顧悶頭作畫。移目畫布,上面已添加了五種顏色。顏色上面加顏色,其上面又加顏色。有的部位顏色和顏色微妙地相互混合,有的部位顏色壓倒顏色,凌駕其上。

  我打開天花板的燈,再次坐在木凳上,重新正面看畫。我知道畫還沒有完成。那裡有彷彿放蕩不羈四下飛濺的東西——某種暴力性比什麼都刺激著我的心。那是我長期缺失的粗獷與暴烈。然而僅僅如此還不夠。那裡需要某種核心要素來駕馭、整合和引導那暴烈的群體,需要統領情念的意念那樣的東西。但為了尋而得之,往下必須放置一段時間。必須讓四下飛濺的顏色暫且安睡下來。那將成為明天以後在新的光照下進行的工作。一定時間的經過恐怕會告訴我那將是什麼。我必須等待它,一如耐心等待電話鈴響。而為了耐心等待,我必須信賴時間這個東西,必須相信時間將會站在自己一邊。

  我坐在木凳上閉目闔眼,將空氣深深吸入肺腑。在秋日黃昏中,我有了自己身上有什麼正在發生變化的切切實實的預感。身體組織一度分崩離析而又重新組合時的感觸。但是,為什麼這一情形此刻在此發生在我身上呢?同免色這個謎一樣的人物偶合邂逅、受託為其製作肖像畫結果從我身上催生出如此變化不成?或者像被夜半鈴聲引導著挪開石堆打開奇異石室這件事給了我精神以某種刺激?抑或與此無關而僅僅是我迎來了變化階段?無論取哪一說,其中都沒有堪可稱為論據的東西。

  「這可能不過是開端罷了,我覺得。」免色臨別時對我說。若是這樣,莫非我把腳踏入了他所說的什麼開端?但不管怎樣,我的心得以久違地為繪畫這一行為亢奮不已,得以百分之百忘卻時間的流逝而埋頭於作畫之中。我一邊收拾使用過的畫具,一邊持續感覺肌膚上類似快意發燒那樣的東西。

  收拾畫材時我見到板架上放的鈴。我把它拿在手裡,試著搖響兩三次。那個聲音在畫室中清脆地迴盪開來。夜半讓我惴惴不安的聲音。但不知何故,現在並沒有讓我懼怯。這般陳舊的鈴為什麼能發出如此清脆的聲音呢?我只有意外而已。我把鈴放回原處,熄掉畫室的燈,關上門。然後去廚房往杯子裡倒了一杯白葡萄酒,喝著準備晚飯。

  晚上快九點時免色打來電話。

  「昨夜如何?」他問,「鈴聲可聽見了?」

  我應道,兩點半才睡,但鈴聲完全沒有聽見,一個非常安靜的夜晚。

  「那就好!那以來你周圍沒發生任何莫名其妙的事吧?」

  「特別莫名其妙的事似乎一件也沒發生。」

  「那比什麼都好。但願就這樣什麼也別發生。」免色說。而後停頓一下補充道:「對了,明天上午前去拜訪沒關係的嗎?如果可能,打算再好好看一次那個石室。場所實在興味盎然。」

  沒關係,我說。明天上午無任何安排。

  「那麼十一點左右拜訪。」

  「恭候。」我說。

  「還有,今天對你可是美好的一天?」免色這樣問道。

  今天對我可是美好的一天?那裡簡直有一種用計算機軟件將外語句子翻譯過來的韻味。

  「我想是比較美好的一天。」我不無困惑地回答。「至少沒發生任何壞事。天氣好,心情一整天好得不能再好。你怎麼樣?今天對你也是美好的一天?」

  「美好的事、很難說多麼美好的事各發生一件的一天。」免色說。「至於好事和壞事哪一個更有重量,還難以權衡,處於左右搖擺狀態。」

  對此我不知說什麼好,只好沉默不語。

  免色繼續道:「遺憾的是我不是你那樣的藝術家。我是在商務世界裡活著的人,尤其活在信息商務世界裡。在那裡,幾乎所有場合,只有能夠數值化的事物才具有作為信息予以交換的價值。因此,好事也罷,壞事也罷,都不知不覺沾染了數值化毛病。所以,如果好事一方的重量多少佔了上風,那麼即使有壞事發生,在結果上也會成為美好的一天。或者莫如說在數值上應該是那樣的。」

  他在說什麼呢?我仍琢磨不透,於是照樣緘口不語。

  「昨天的事,」免色繼續下文,「那麼把地下石室打開,我們應當失去什麼,又得到什麼。到底能失去什麼、又得到什麼呢?這點讓我耿耿於懷。」

  他似乎在等我回答。

  「能數值化那樣的東西什麼也沒得到。」我略一沉吟後說道,「當然指的是眼下這個時候。但有一點,那個古鈴般的佛具到手了。不過,那樣的東西在實質上大概什麼價值都不具有的吧?既不是有來歷的東西,又不是少見的骨董。而另一方面,失去的東西應該是可以較為明確地予以數值化的——不出幾天,你那裡就會收到來自園藝業者的付費通知書。」

  免色輕聲笑道:「不是了不得的數額,那種事請別介意。我糾結的是,我們理應從中獲取的東西是不是還沒有獲取。」

  「理應獲取的東西?那究竟是怎樣的東西呢?」

  免色乾咳一聲。「剛才也說了,我不是藝術家,雖然具有相應的直覺那樣的東西,但遺憾的是不具備將其具象化的手段。無論那種直覺多麼敏銳,也不可能把它移植為藝術這一普遍形態。我缺乏那樣的能力。」

  我默默等他說下去。

  「正因如此,我才把數值化這一程序作為藝術的普遍具象化的代用品始終一貫地緊追不捨。這是因為,人為了體面地活下去,需要有一個賴以安身立命的中心軸——無論那是什麼——是吧?就我來說,我是通過將直覺或者與直覺相似的東西以自己特有的系統加以數值化而取得相應的世俗性成功的。況且,依據我的直覺……」說到這裡,他沉默片刻。具有真正密度的沉默。「況且,依據我的直覺,我們理應從那個挖出的地下石室中弄到某種東西。」

  「比如什麼樣的東西?」

  他搖頭,或者莫如說從聽筒微微傳來彷彿搖頭的感覺。「那還不清楚。但我們必須知道那個。以上是我的意見。通過拉近各自的直覺,使之通過各自的具象化或數值化這一程序。」

  我還是未能吃透他要表達的意思。此人到底說的是什麼呢?

  「那麼,明天十一點見!」說罷,免色靜靜放下電話。

  免色剛放下電話,人妻女友就把電話打了過來。我有些吃驚,夜晚這一時刻由她聯繫是很稀罕的事。

  「明天中午能見面嗎?」她說。

  「抱歉,明天有安排,剛剛安排進來。」

  「不會是別的女人吧?」

  「不是,還是那位免色先生。我正在給他畫肖像畫。」

  「你正在給他畫肖像畫。」她重複一句,「那麼後天呢?」

  「後天完美地空在那裡。」

  「妙!下午早些可以的?」

  「當然可以。不過是星期六喲!」

  「總有辦法可想。」

  「有什麼事?」我問。

  「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這種時候你往這裡打電話是很少有的事。」

  她從喉嚨深處道出很小的聲音,彷彿在微微調整呼吸。「這工夫一個人在車上呢,用手機打的。」

  「一個人在車上幹什麼?」

  「想一個人在車上,只一個人在車上。主婦嘛,偶爾是有這種時期的。不可以?」

  「不是不可以。一塌糊塗!」

  她嘆息一聲。就好像把東南西北的嘆息集中起來壓縮成的嘆息。嘆罷說道:「心想現在你在這裡就好了。並且想從後面插進來多好!不要前戲什麼的,濕透透的了,毫無問題。還要你肆無忌憚地來回攪動。」

  「夠開心的。不過那麼肆無忌憚地來回攪動,迷你車怕是有點兒小了。」

  「別貪心不足!」她說。

  「試試看!」

  「用左手揉搓乳房,右手觸摸陰蒂。」

  「右腳做什麼好呢?車內音響倒好像能夠調節。音樂放托尼·班奈特 (1) 不礙事的?」

  「開哪家子玩笑!人家可是一本正經的。」

  「明白了。抱歉!那麼就來正經的。」我說,「對了,現在你穿的是什麼衣服?」

  「想知道我穿怎樣的衣服?」她挑逗似的說。

  「想知道啊!我也好相應調整我的順序嘛!」

  她在電話中把她身上的衣服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成熟女性身上的衣服何等千變萬化,這點每每讓我驚訝。她用口頭一件又一件依序脫下去。

  「怎樣,足夠硬了吧?」她問。

  「鐵鎚一般。」我說。

  「能釘釘子?」

  「那還用說!」

  世上有該釘釘子的鐵鎚,有該被鐵鎚釘的釘子——是誰說的來著?尼采?叔本華?也許這話誰也沒說。

  我們通過電話線路,切切實實正正經經把身體纏在一起。以她為對象——或者此外任何人——做這種事是頭一遭。可是一來她的語言描述相當細密和有刺激性,二來想像世界中實施的性行為,有的部分比實際肉體結合還要官能。語言有時極為直接,有時暗示以色情。如此一來二去,我竟至一瀉而出。她也好像迎來高潮。

  我們好一會兒就那樣一聲不響地在電話兩端調整呼吸。

  「那麼,星期六下午見!」她清醒過來似的說,「關於那位免色君,也多少有話要說。」

  「有新信息進來了?」

  「通過那個野道通訊,進來幾條新信息。不過要見面直接說。或許一邊做卑鄙事一邊……」

  「這就回家?」

  「當然。」她說,「差不多得回去了。」

  「開車小心!」

  「是啊,是得小心,那裡還一下一下直抖。」

  我去淋浴,用香皂清洗剛射精的陽具。然後換上睡衣,披上對襟毛衣,手拿廉價白葡萄酒杯走上陽台,往免色房子所在的那邊觀望。山谷對面他那座雪白的豪宅仍亮著燈——整座房子所有燈盞一齊大放光明。他在那裡(也許)一個人做什麼呢?我當然無由得知。說不定面對電腦持續探求直覺的數值化。

  「比較美好的一天!」我這麼對著自己說。

  而且是奇妙的一天。明天會成為怎樣的一天呢?我無從預料。驀地,我想起閣樓裡的貓頭鷹。對貓頭鷹今天也是美好的一天?隨即察覺貓頭鷹的一天恰好從現在開始。它們白天在暗處睡覺。一旦天色變黑即去森林捕捉獵物。問貓頭鷹大概要一大早問:今天可是美好的一天?

  我上床看了一會兒書。十點半關燈睡了。一次也沒醒,一直睡到早上快六點——看來,夜半時分鈴也沒響。

  註譯:

  (1) 托尼·班奈特(Tony Bennette,1926— ),美國最偉大的爵士歌手之一。曾錄製出版上百張唱片,專輯總銷量達到五千萬張,獲得包括終身成就獎在內的14座格萊美獎獎盃。2006年12月榮獲美國公告牌音樂獎世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