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好奇心殺死的並不僅僅是貓

  我主動走出房門迎接免色。這樣做是第一次。不過這並不意味有什麼特殊理由而只是今天如此。無非想去外面伸伸懶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罷了。

  天上仍飄浮著圓石盤形狀的雲。遙遠的海灣那邊創作出了幾片這樣的雲絮,生成後由西南風一片片緩緩運來這山頂上空。如此完美可觀的圓形到底是如何——想必並沒實際意圖——自然而然接連創作出來的呢?一個謎。對於氣象學者也許不是謎什麼也不是,但至少對我是個謎。一個人住在這山上以後,我開始為形形色色的自然奇觀所吸引。

  免色上身穿帶領的深胭脂色毛衣,高檔薄毛衣。下身穿藍色牛仔褲,藍得很淡,模模糊糊,彷彿即將消失。牛仔褲質地柔軟,一瀉而下。在我看來(也許我想過頭了)他似乎總是有意身穿足以使白髮相得益彰那種色調的衣服。這胭脂色毛衣也同白髮相映生輝。白髮照樣保持著恰到好處的長度。如何打理的自是不得而知,反正他的頭髮似乎不曾比現在的長,又不會比現在的短。

  「想先去那個洞往裡面看看,沒關係的?」免色問我,「看有沒有變化。有點放心不下。」

  當然沒關係,我說。那以來我也沒再靠近樹林中那個洞,想看一眼怎麼樣了。

  「抱歉,那個鈴拿來可好?」免色說。

  我進屋,把畫室板架上的古鈴拿來。

  免色從捷豹後備廂裡取出大手電筒,用皮繩掛在脖子上,朝雜木林走去。我也跟在後面。雜木林比上次看時顏色顯得更深了。這個季節,山上每天顏色都有變化。有紅色加深的樹,有染成黃色的樹,有永保綠色的樹。那種搭配讓人賞心悅目。但免色對這東西似乎了無興趣。

  「這塊地的事多少做了一點調查。」免色邊走邊說,「過去這塊地由誰擁有啦、做什麼用啦等等。」

  「弄明白什麼了?」

  免色搖頭:「哪裡,幾乎什麼也沒弄明白。原本預想以前可能是和宗教有關的場所,但在我調查的範圍內似乎沒有那種情況。為什麼這裡建有小廟和石堆什麼的,原委也不清楚。本來只是一塊什麼也沒有的山地。後來被拓平,建了房子。雨田具彥先生連房子一起購入,是一九五五年的事。那以前作為別墅由一位政治家擁有來著。名字大概你不知道,但畢竟戰前當過大臣。戰後過著形同引退的生活。至於那人之前這裡歸誰所有,這點沒能跟蹤查出。」

  「這麼偏僻的山中政治家居然特意建了別墅,有些讓人費解……」

  「以前有相當多的政治家在這一帶擁有別墅來著。近衛文磨 (1) 的別墅也應該就在隔著幾座山的那邊。有路通往箱根和熱海,肯定是幾個人相聚密談的最佳場所。而在東京城內,政要們聚在一起,無論如何都惹人注目。」

  我們挪開作為蓋子壓在洞口的幾塊厚木板。

  「下去看看。」免色說,「在這等我可好?」

  我說等你。

  免色順著業者留下的金屬梯下到裡面。每下一階梯子都吱呀作響。我從上面往下看著。下到洞底,他從脖子上摘下手電筒打開,花時間仔仔細細四下查看。或撫摸石壁,或用拳頭叩擊。

  「壁相當結實,做工精細。」免色往上看著我這邊說,「我覺得不是後來把井填了形成的東西。若是井,簡簡單單砌上石塊就算完事,不至於下這番工夫。」

  「那麼,就是說出於別的什麼目的建造的了?」

  免色一言不發地搖頭,彷彿在說不清楚。「不管怎樣,這石壁輕易爬不上去,根本沒有能搭腳的縫隙。雖說深不過三米,但爬到上面絕非易事。」

  「就是說建造得不讓人輕易爬上去?」

  免色又一次搖頭。不清楚,琢磨不透。

  「有個請求……」免色說。

  「什麼事呢?」

  「添麻煩不好意思。能不能把這梯子拉上去,然後嚴嚴實實蓋上蓋子,儘可能不讓光線進來?」

  我一時無語。

  「不要緊,沒什麼可擔心的。」免色說,「只是想親身體驗一下一個人被關在這漆黑的洞底是怎麼回事,還沒有當木乃伊的打算。」

  「打算那樣待多少時間呢?」

  「想出去了,屆時搖那個鈴。聽得鈴聲,請搬開蓋子放梯下來。若是過一個小時都沒聽見鈴聲,也請搬開蓋子,在這裡待的時間不想超過一個小時。千萬千萬別忘記我待在這裡。萬一你因為什麼忘了,我可就直接成了木乃伊。」

  「考察木乃伊的成了木乃伊。」

  免色笑道:「的的確確。」

  「忘記不至於忘記。不過真不要緊的?搞那種名堂?」

  「單純的好奇心。想在黑漆漆的洞底坐一陣子。手電筒遞給你,你把鈴拿來。」

  他爬梯爬到中間把手電筒朝我伸來。我接過,遞鈴給他。他接了鈴,輕搖一下。鈴聲清晰可聞。

  我對洞底的免色說:「問題是,假如那時間裡我被一群凶狠的金環胡蜂蜇得人事不省或者一命嗚呼,你就有可能再也出不來了喲!這個世界,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好奇心每每含有風險。完全不承受風險,好奇心便無以滿足。好奇心殺死的並不僅僅是貓。」

  「一小時後返回這裡。」我說。

  「務必當心別被金環胡蜂蜇了。」免色提醒。

  「你也請當心黑暗。」

  免色沒有應聲,向上看了一會兒我的臉,似乎試圖從向下看的我的表情中讀取某種意味。但是,那視線總好像有一種虛無縹緲的什麼,就好像要往我的臉上聚焦卻又對不上焦點。那不像是免色應有的茫然視線。而後,他似乎改變主意,坐在地面上,背靠彎曲的石壁,朝我微微揮手。意思是說準備就緒。我拉上梯子,儘可能把厚木板嚴絲合縫地壓在洞口,上面又放了幾塊鎮石。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細小空隙或許有些微光線瀉入,但洞中應當足夠黑暗。我想從蓋子上向裡面的免色打聲招呼,旋即作罷。人家自願追求孤獨與沉默。

  我回家燒水,泡紅茶喝了。隨後坐在沙發上看已經看開頭的書。但因為一直側起耳朵聽有無鈴聲響起,所以根本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書上。差不多每隔五分鐘覷一眼手錶。並且想像在漆黑漆黑的洞底坐著的免色形象。不可思議的人物,我想。自己出錢特意叫來園藝業者,使用重型機械移開石堆,打開莫名其妙的洞口。現在又獨自悶在裡面。或者莫如說自願被封閉在那裡。

  也罷,我想,就算那裡有什麼必然性、有什麼意圖(我是說假如有某種必然性和意圖的話),那也是免色的問題,一切交給他的判斷即可。我只是在他人描繪的圖案中不思不想地動來動去。我放棄看書,躺在沙發上閉目闔眼。但當然不能睡。此時此地不能睡過去。

  歸終時間在鈴聲沒響噹中過去了一個小時。或者我陰差陽錯漏聽了那聲音亦未可知。不管怎樣,已是開蓋時刻。我從沙發立起,穿鞋出門,走進雜木林。忽然擔心有沒有金環胡蜂或野豬出現,好在都沒出現。僅有一隻繡眼鳥樣的小鳥從眼前飛掠而去。我穿過樹林,繞到小廟後頭,搬起鎮石,掀開一塊木板。

  「免色先生!」我從那空隙招呼他。沒有回音。從空隙見到的洞中一團漆黑,那裡沒能發現免色的形影。「免色先生!」我再次招呼道。還是沒有回音。我漸漸擔憂起來。弄不好免色可能沒了,一如那裡本應有的木乃伊消失去了哪裡。儘管常識上不可能發生,但此時的我真心那樣思忖。

  我又麻利地掀開一塊木板,再一塊。地上的光終於探到洞底,我的眼睛得以捕捉木然坐在那裡的免色輪廓。

  「免色先生,不要緊嗎?」我稍微舒了口氣,招呼道。

  免色似乎好歹回過神來,揚起臉,輕輕搖頭。而後甚是晃眼睛似的雙手掩面。

  「不要緊的。」他小聲回答。「只是,再讓我就這樣待一會兒可好?眼睛適應光亮需要一點兒時間。」

  「正好過去了一個小時。若是你想再多待,就再蓋上蓋子……」

  免色搖頭道:「不,這樣可以了,現在可以了。不能再待下去了。那恐怕過於危險。」

  「過於危險?」

  「過會兒再說。」說著,免色像是要把什麼從皮膚上蹭掉似的雙手咔哧咔哧搓臉。

  大約五分鐘後他慢慢立起,登上我放下的金屬梯。他重新站在地上,用手拍掉褲子沾的灰土,而後眯起眼睛仰望天空。樹枝間可以望見蔚藍的秋日天空。他不勝憐惜地久久望著天空。然後我們重新擺好木板,按原樣封住洞口,以免有人不慎掉下洞去。又在上面壓上鎮石,我把那石頭的排列位置刻入腦中,以便有人動它時能夠察覺。梯子仍留在洞中。

  「鈴聲沒聽見。」我邊走邊說。

  免色搖搖頭:「噢,沒有搖鈴。」

  他再沒說什麼,我也沒再問什麼。

  我們走著穿過雜木林,返回家中。免色打頭,我隨其後。免色不聲不響地把手電筒收進捷豹後備廂。之後我們在客廳坐下喝熱咖啡。免色仍未開口,似乎正在就什麼認真沉思。雖然表情並不多麼深沉,但他的意識顯然已遠離這裡去了別的領域,而且可能是只允許他一人存在的領域。我不打擾他,讓他沉浸於思考世界,一如華生醫生對夏洛克·浮摩斯所為。

  這時間裡我考慮自己的當務之急。今天傍晚要開車下山,去小田原站附近的繪畫班。在那裡轉著圈看人們畫的畫,作為指導老師提出建議。這是面向孩子的班和成人班連上的一天,是我在日常生活中同有血有肉的男女見面交談的幾乎唯一的機會。假如沒有繪畫班,我勢必在這山上過著形同隱居的生活。而這種孑然一身的生活久而久之,那麼就可能如政彥所說,精神平衡出現異常(或者已露端倪也未可知)。

  所以,作為我理應對自己被給予接觸這種現實亦即世俗空氣的機會一事表示感謝。而實際上卻怎麼也上不來那樣的心情。對於我,在班上見面的人們較之活生生的存在,更像是僅僅從眼前通過的影子罷了。我對每一個人都和藹相待,稱對方的姓名,評論作品。不,不能叫評論,我只是表揚而已。找出每一幅作品某個好的部分——如果沒有,就適當捏造一個——加以表揚。

  這麼著,作為老師的我在校內的評價似乎不壞。據經營者介紹,許多學生都好像對我懷有好感。這讓我感到意外——我從未認為自己適合向別人講授什麼。不過這對我怎麼都無所謂。被人們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怎麼都不要緊。作為我,只要儘可能圓融無礙地做好班上工作即可。也算對雨田政彥盡一分情義。

  不,當然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影子。我從其中挑出兩名女性開始了私人交往。和我有了性關係以後,她們不再去繪畫班了。想必因為總覺得有些為難吧。這讓我多少感到類似責任的東西。

  第二個女友(年長人妻)明天下午來這裡。我們將在床上摟抱交合一些時間。所以她不是僅僅通過了事的影子,是具有立體性肉體的現實存在,或是具有立體性肉體通過的影子。究竟是何者,我也不能確定。

  免色叫我的名字,我得以猛然醒悟。不覺之間,我也好像一個人深深沉入思考之中。

  「肖像畫的事。」免色說。

  我看他的臉。他已恢復平時若無其事的表情。一張英俊、總是冷靜沉思、讓對方心懷釋然的面龐。

  「作為模特如果需要擺姿勢,這就開始也沒關係的。」他說,「說是上次的繼續也好什麼也好,反正我這方面隨時可以。」

  我看了他一會兒。姿勢?噢,原來他在說肖像畫。我低頭喝了一口稍微變涼的咖啡,把腦筋大致梳理一下,將咖啡杯放回杯托。「咚」一聲低低的脆響傳來耳畔。而後抬起臉對免色說:「對不起,今天稍後得去繪畫班教課。」

  「啊,是這樣!」免色覷一眼手錶,「這事徹底忘了,你在小田原站前繪畫班上課。差不多要動身了吧?」

  「還不要緊,有時間。」我說,「對了,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

  「什麼事呢?」

  「說實話,作品已經完成了,在某種意義上。」

  免色約略皺一下眉頭,直直地看我的眼睛,像要看穿位於我眼睛深處的什麼。

  「那可是我的肖像畫?」

  「是的。」

  「那太好了!」說著,免色臉上浮現出隱約的笑意,「實在太好了!可是在某種意義上是什麼意思呢?」

  「這個解釋起來不容易。用語言解釋什麼本來我就不擅長。」

  免色說:「請隨便講,慢慢花時間講。我在此聽著。」

  我在膝頭叉起十指,斟酌語句。

  斟酌語句時間裡,靜默降臨四周。靜得幾乎可以聽見時間流逝的聲音。在山上,時間流得非常徐緩。

  我說:「受你之托,我以你為模特畫了一幅肖像畫。可是直言相告,不管怎麼看那都不是可以稱作『肖像畫』的東西,只能說是『以你為模特畫的作品』。而且,它作為作品、作為商品具有多大的價值也無法判斷。但有一點確切無疑:那是我必須畫的畫。而此外的事一概非我所知。如實說來,我也非常困惑。在許多情況更為明確之前,那幅畫或許還是不交給你而放在這裡為好,我感覺。因此,拿得的啟動費我想如數奉還。另外,為浪費你寶貴時間衷心致以歉意。」

  「你說不是肖像畫。」免色謹慎地選擇字眼,「是怎樣意味上的不是呢?」

  我說:「過去一直是作為專業肖像畫家生活過來的。就基本而言,肖像畫是把對方畫成對方希望畫的形象。因為對方是委託人,如果對完成的作品不中意,說『不想為這樣的玩意兒付錢』也是可能的。所以,儘量不畫那個人的負面因素。而選擇好的部分加以強調,儘可能畫得美觀一些。在這樣的意義上,為數極多的場合——當然倫勃朗那樣的人除外——肖像畫難以稱為藝術作品。但是,這次畫你的時候,腦袋裡壓根沒有你,而僅僅考慮我自己畫了這幅畫。換句話說,比之作為模特的你的自我,作為作者的我的自我率先出陣——成了這樣一幅畫。」

  「對我來說,這完全不成其為問題。」免色面帶微笑說道,「莫如說是可喜的事。一開始我應該就說得很清楚,隨你怎麼畫好了!沒提任何要求。」

  「是的是的,是那麼說的。這我牢牢記得。我所擔心的是,較之作品效果,莫如說是我在那裡畫的什麼呢?由於過於突出自己,很可能畫了自己不應畫的什麼。作為我,是這點讓人憂慮。」

  免色久久觀察我的臉。而後開口道:「你可能畫出了我身上不應該畫的東西,你為此感到擔憂。是這個意思吧?」

  「是這個意思。」我說,「由於只想自己的關係,我可能把那裡應有的箍拆了下來。」而且,可能把某種不得體的東西從你身上拽了出來——我剛想說,又轉唸作罷,將這句話藏進自己心間。

  免色就我所說的沉思良久。

  「有趣。」免色說,顯得極有興趣。「意味深長的意見。」

  我默然。

  免色說:「我自己也認為我是個箍極強的人。換言之,是個自我控制力很強的人。」

  「知道。」我說。

  免色用手指輕按太陽穴,微微笑道:「那麼,那幅作品是已經完成了吧?那幅我的『肖像畫』?」

  我點頭:「我感覺完成了。」

  「好!」免色說,「反正請允許我看看可好?實際看了那幅畫之後,兩人再考慮如何是好!這樣沒關係的?」

  「當然。」我說。

  我把免色領進畫室。他在距畫架正面兩米左右的位置站定,抱起雙臂靜靜注視。那上面是以免色為模特的肖像畫。不,與其說是肖像畫,莫如說是只能稱之為將顏料塊直接甩在畫面上的一個「形象」。豐厚的白髮宛如漫天飛雪四下飛濺,勢不可遏。乍看看不出面龐。理應作為面龐存在的東西整個隱於色塊深層。然而,那裡毫無疑問存在免色這個人,(至少)在我眼裡。

  他就以這樣的姿勢久久、久久地一動不動瞪視那幅畫。肌肉都絕對不動一下。甚至呼吸還是不呼吸都不確定。我站在稍離開些的窗前,從側面觀察他的反應。有多長時間過去了呢?我覺得那幾乎像是永恆。表情這個東西從凝視畫的他的臉上徹底消失。而且,他的雙眼茫茫然沒有縱深,白漿漿的,宛如沉靜的水窪映出陰沉的天空。那是堅決拒絕他者接近的眼睛。他心底想的是什麼?我無從推測。

  之後,免色就像被巫師「砰」一聲拍手解除催眠狀態的人一樣筆直地挺起後背,身上微微抖了一下。旋即恢復表情,眼睛裡返回平時的光閃。他朝我緩步走來,向前伸出右手放在我肩上。

  「妙極!」他說,「無與倫比!怎麼說好呢,這恰恰是我夢寐以求的畫。」

  我看他的臉。看那眼睛,得知他是在直抒胸臆。他由衷佩服我的畫,為之心旌搖顫。

  「這幅畫中,我被如實展示出來。」免色說,「這才是本初意義上的肖像畫。你沒有錯,你做了真正正確的事情。」

  他的手仍放在我的肩上。雖然只是放在那裡,但仍好像有特殊力量從其手心傳來。

  「可是,你是如何得以發現這幅畫的呢?」

  「發現?」

  「畫這畫的當然是你。自不待言,是你以自己的力量創造的。但與此同時,在某種意義上是你發現了這幅畫。也就是說,你找出了、拽出了掩埋於你自身內部的這一意象。說發掘也許更合適。不這麼認為?」

  那麼說或許是那樣,我想。當然我是驅使自己的手、遵循我的意志畫了這幅畫。選擇顏料的是我,驅動畫筆、刮刀和手指將其顏色塗在畫布上的也是我。不過換個看法,也可能我僅僅以免色這個模特為媒介把自己心中本來潛伏的東西找到和挖掘出來。一如用重型機械挪開位於小廟後頭的石堆、掀起沉重的格子板蓋,打開那個奇妙的石室口——我不能不在自己身邊如此平行進行兩項相仿作業一事上面看見類似因緣的因素。這裡存在的事物的展開,看上去好像全都是同免色這個人物的出場、同深夜鈴聲一起開始的。

  免色說:「說起來,這好比在深海底發生地震。在眼睛看不見的世界,在陽光照射不到的世界,即在內在無意識的領域發生巨大變動。它傳導到地上引起連鎖反應,在結果上採取我們眼睛看得見的形式。我不是藝術家,但大致可以理解這一過程的原理。商業上的優秀理念也是經過大體與此相似的階段產生的。卓越的理念在諸多場合是從黑暗中突如其來出現的念想。」

  免色再一次站在畫前,湊得很近細看那畫面。簡直就像讀解小比例地圖的人那樣,上上下下認真掃瞄每一個細部。繼而後退三米,眯細眼睛縱覽整體。臉上浮現出類似恍惚的表情,令人想起即將把獵物捕入爪中那勇猛的肉食鳥的雄姿。可那獵物是什麼呢?我畫的畫?我自身?還是其他什麼?我不得而知。不料,那類似恍惚的難以琢磨的表情猶如凌晨河面飄蕩的霧靄,很快變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往日平易近人、彷彿深思熟慮的表情。

  他說:「我一向注意儘量不說出自我褒獎那樣的話,但我還是清楚自己的眼睛沒有看錯,坦率地說,多少感到自豪。我本身固然沒有藝術才能,也無緣於創作活動,但相應具有會看傑出作品的眼睛。至少有這樣的自負。」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能完完全全接受免色的話並為之歡喜。也許因為他凝視畫時那肉食鳥一般銳利的眼神在我心頭投下一縷陰影。

  「那麼,對這幅畫免色先生您是中意的了?」我再次詢問以確認事實。

  「不言而喻的事!這是真有價值的作品。以我為模特、為主題能畫出如此出類拔萃遒勁有力的作品,實屬喜出望外。不用說,作為委託人請允許我取回這幅畫。這當然是可以的吧?」

  「嗯,不過作為我……」

  免色迅速揚手打斷我的話。「這樣,如你方便,為了慶賀這幅絕妙畫作的誕生,不日我想請你光臨寒舍,尊意如何?用老式說法,小酌一杯。如果這不讓你為難的話。」

  「當然談不上什麼為難。可是即使不特意勞您如此費心,也足以……」

  「不不,是我想這樣做。兩人慶祝一下這幅畫的完成。來我家吃一次晚飯好嗎?像模像樣的做不來,只是個不起眼的慶祝宴會。就你我兩人,沒有別人。當然廚師和調酒師另當別論……」

  「廚師和調酒師?」

  「早川漁港附近有一家我多年前就熟悉的法國餐館。餐館休息那天把廚師和調酒師叫到這邊來。廚師手腕相當過硬,能用鮮魚做出非常有趣的菜式。說實話,我早就想在家裡招待你一次——和這幅畫無關——一直做這個準備。不過,時機真是再巧不過!」

  為了不把驚愕在臉上表現出來是要付出些許努力的。做這樣的籌劃到底要花費多少,我揣度不出。而對於免色,大概屬於通常範圍,或至少不是偏離正軌之舉。

  免色說:「比如四天後如何呢?星期二晚上。如果得便,我就這樣安排。」

  「星期二晚上沒有特別約定。」我說。

  「那好,星期二,一言為定!」他說,「那麼,這就把畫帶回去可以嗎?如果可能,想在你來我家之前好好鑲框掛在牆上。」

  「免色先生,您果真在這幅畫中看見了自己的臉龐?」我再次詢問。

  「理所當然!」免色以費解的眼神看著我說,「當然在這畫中看見了我的臉,真真切切。還是說你在這裡畫了別的什麼?」

  「明白了。」我說。此外別無我能說的。「本來就是受您之托畫的。如果中意,那麼作品就已經是您的,您自由處理就是。只是,顏料還沒乾,所以運送務請小心。另外,裝框也最好再等等,最好兩個星期乾了以後。」

  「知道了。一定小心對待。鑲框推後。」

  臨回去時他在門口伸出手。久違的握手。他臉上漾出心滿意足的微笑。

  「那麼,星期二見!傍晚六點派車接你。」

  「對了,晚餐不請木乃伊?」我問免色。至於為什麼說這個,原因我也不清楚。但木乃伊倏然閃出腦海,於是衝口而出。

  免色探尋似的看我:「木乃伊?到底指的什麼呢?」

  「那個石室中理應有的木乃伊。天天夜裡弄出鈴聲,卻只留下鈴消失去了哪裡。該稱即身佛的吧?沒準他也想被請到府上,一如《唐璜》中的騎士團長雕像。」

  略一沉吟,免色現出終於恍然大悟般明朗的笑容。「果然。一如唐璜招待騎士團長雕像,我招待木乃伊參加晚餐如何——是這個意思吧?」

  「正是,這也可能是什麼緣分。」

  「好的,我是一點也不介意。慶功會!如果木乃伊有意,歡迎光臨。想必成為極有意味的晚餐。不過,餐後甜點上什麼好呢?」說著,他開心地笑了。「問題只是,本人形象看不見。本人不在場,作為我也是無法招待。」

  「那自然。」我說,「不過,未必只有眼睛看得見的是現實。不是這樣的嗎?」

  免色如獲至寶地雙手把畫抱到車上。先從後備廂中取出毛毯鋪在副駕駛位,然後讓畫躺在上面以免顏料沾掉。又用細帶和兩個紙殼箱小心牢牢固定。一切深得要領。總之車的後備廂似乎常備種種用具。

  「是啊,有可能真如你說的那樣。」臨走時免色忽然自言自語似的說。他雙手放在皮革方向盤上,筆直地向上看著我。

  「如我說的?」

  「就是說,在我們的人生中,現實與非現實的界線往往很難捕捉。那條界線看上去總顯得經常來來去去,就像每天興之所至地隨便移動的國境線——必須好好留意其動向才行。否則,就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哪一邊了。我剛才說再在洞中停留下去可能危險,就是這個意思。」

  對此我沒能順利應答。免色也沒再講下去。他從打開的車窗向我招手,讓V8引擎發出愜意的聲響,連同顏料尚未乾透的肖像畫從我的視野消失。

  註譯:

  (1) 近衛文磨(1891—1945),日本政治家。1937年後三次出任日本首相。日本侵華的禍首之一,是法西斯主義的首要推行者,曾發表「近衛聲明」,並與德、意簽訂《三國軸心協定》,擴大日本軍國主義對亞洲各國的侵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