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在我的身後看見什麼了

  星期六下午一點,女友開一輛紅色迷你車來了。我去外面迎她。她戴一副綠色太陽鏡,款式簡潔的米色連衣裙,披一件淺灰色短上衣。

  「車裡好?還是床上好?」我問。

  「我的傻瓜蛋!」她笑道。

  「車裡也十分不壞,地方小,花樣多。」

  「留給下次吧!」

  我們坐在客廳喝紅茶。我把前不久開工的免色肖像畫(類似的東西)順利完成的事講給了她,說那幅畫的性質同我過去作為業務畫的所謂「肖像畫」有很大不同。聽得她似乎來了興致。

  「我能看一眼?」

  我搖頭:「遲了一天。也想聽聽你的意見來著,但已經給免色先生拿回家去了。顏料也還沒乾好,可他看樣子想爭分奪秒據為己有,像是怕給別的什麼人拿走似的。」

  「那、是中意的嘍?」

  「本人說中意,也沒看出值得懷疑的理由。」

  「畫一帆風順,委託人心滿意足——一切順利,是吧?」

  「大概。」我說,「而且我本身也對畫的效果覺出了質感。那是我從未畫過的一種畫,其中含有類似新的可能性的東西。」

  「怕是新型肖像畫吧?」

  「這——,是不是呢?這回通過以免色為模特來畫,得以摸索到了一種方法——或許以肖像畫這一架構姑且作為入口,而使得那偶然成為可能。至於同樣方法是否適用於下一次,我也心中無數。也許這次特殊。或者免色這一模特碰巧發揮了特殊能量也未可知。不過我想比什麼都重要的,是我身上又產生了想認真畫畫的心情。」

  「總之畫完了,可喜可賀!」

  「謝謝!」我說,「也可得到些可觀的款額。」

  「一擲千金的免色君!」她說。

  「免色先生還說為了慶賀畫作完成,要在自己家招待我。星期二晚上,一起吃晚餐。」

  我把晚餐會講給了她,當然把請木乃伊部分省略了。專業的廚師、調酒師。僅兩人的晚宴。

  「你終於要邁進那座白色豪宅了!」她感佩地說,「謎一樣的人住的謎一樣的公館,興味津津。什麼模樣,要好好瞧瞧喲!」

  「大凡目力所及。」

  「端上的美味佳餚也別忘了!」

  「千方百計牢記在心。」我說,「對了,關於免色先生,上次你好像說有什麼新信息到手了。」

  「不錯,通過所謂『野道通訊』。」

  「什麼信息?」

  她顯得不無困惑。隨即拿起杯,喝了口紅茶。

  「這話往後放放。」她說,「在那之前有點兒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說出來讓人顧忌的事。」

  於是我們從客廳移到臥室床上,一如往常。

  我同柚一起度過了六年最初的婚姻生活(應該稱為前期婚姻生活),那期間一次也不曾和其他女性有過性關係。並非完全沒有那樣的機會。但那一時期較之去別的場所尋求別的可能性,我對和妻共同平穩度日懷有更強的興趣。況且,即使從性角度看,同柚日常性做愛也能使我的性慾得到充分滿足。

  然而某個時候,妻毫無徵兆地(我覺得)坦言相告:「非常對你不起,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那是無可撼動的結論,哪裡也找不見協商和妥協的餘地。我狼狽不堪,不知如何做出反應,欲言無詞。但有一點——唯有一點——可以理解:反正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所以簡單收拾隨身用品裝進用舊的「標緻」205,開始流浪之旅。初春大約一個半月時間一直在冬寒尚存的東北和北海道移行不止,直至車最後報廢動彈不得。旅行當中每到夜晚就想起柚的腰肢,包括她肉體的所有邊邊角角。手摸那裡時她有怎樣的表現?發出怎樣的聲音?本不情願想,卻不能不想。有時一邊追索那樣的記憶一邊自行射精。儘管無意那麼做。

  不過,在長期旅行途中,只有一次同活生生的女性發生了關係。由於莫名其妙的情由,我同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女子一夜同衾共枕——倒不是我主動追求的結果……

  事情發生在宮城縣海邊一座小鎮。記得是同岩手縣交界處附近——那段時間我天天一點一點移動,經過了好幾座相似的小鎮。鎮名沒心思一一記——有座大漁港我是記得的。但那一帶的鎮一般都有大漁港。而且哪裡都飄蕩著柴油味兒和魚腥味兒。

  鎮郊國道沿線有一處家庭餐館,我在那裡一個人吃晚飯。時值晚間八點左右。咖喱蝦和家常色拉。餐館裡客人屈指可數。我在靠窗桌旁一個人邊吃邊看小開本書。對面座位突如其來坐了一個年輕女子。她毫不躊躇、一聲招呼也沒打就在塑革座位上迅速坐下,簡直就像在說全世界再沒有比這更理所當然的事了。

  我吃驚地抬起臉。女子模樣當然沒有印象。百分之百初次會面。由於事出突然,我一時摸不著頭腦。餐桌任憑多少都空在那裡,不存在特意和我對坐的理由。或者如此做法在這座鎮上反倒是再正常不過的不成?我放下餐叉,用紙巾擦拭嘴角,茫然看著她的臉。

  「裝作相識,」她言詞簡潔,「在這裡碰頭似的。」說是沙啞而富有磁性的語聲也未嘗不可,或者緊張使得她的嗓音一時沙啞了也不一定。可以約略聽出東北口音。

  我把書籤夾在正看的書裡合上。女子大約二十六七歲,身上是圓領白襯衫,披一件藏青色對襟毛衣。兩件都談不上多麼高檔,也不怎麼灑脫。去附近超市購物時穿的那種普普通通的衣服。頭髮又黑又短,前面的垂在額前。化妝看不明顯。一個黑布挎包放在膝頭。

  相貌沒有提得起來的特徵。相貌本身誠然不差,但給人印象淡薄,即使在街頭擦肩而過也幾乎留不下印象的臉,走過即忘。她把薄薄的長條嘴唇抿得緊緊的,用鼻子呼吸。呼吸似乎不無急促。鼻孔微微時而鼓脹時而萎縮。鼻頭小小的,同嘴巴之大相比,缺乏平衡。活像製作塑像的人在那一過程中黏土不夠了,把鼻子那裡削去一點。

  「明白?裝作相識,」她重複道,「別顯得那麼大驚小怪。」

  「好好。」我稀里糊塗地應道。

  「接著正常吃飯好了。」她說,「肯做出跟我親密交談的樣子?」

  「交談什麼?」

  「東京人?」

  我點頭。隨即拿起餐叉,扎一個小西紅杮吃了。吃罷喝了口玻璃杯裡的水。

  「聽說話就知道。」她說,「何苦待在這樣的地方?」

  「偶然路過。」我說。

  一身生薑色制服的女服務生抱著頗有厚度的菜譜走來。胸部大得驚人,衣扣隨時可能繃開飛走。我對面坐的女子沒接菜譜,看都沒看女服務生一眼,只是直視我的臉吩咐「咖啡和芝士蛋糕」,簡直就像吩咐我。女服務生默默點頭,照樣抱著菜譜離去。

  「被捲入什麼麻煩事了?」我問。

  她沒有回答,只是盯視我的臉,就好像就臉進行估價。

  「在我的身後看見什麼了?有誰?」她問。

  我往她身後覷了一眼:正常人正常就餐,僅此而已。新客人也沒來。

  「什麼也沒有,誰也沒有。」我說。

  「就那樣再看一會兒,」她說,「有什麼告訴我!繼續若無其事地交談!」

  從我們坐著的餐桌可以看見餐館停車場。我的滿是灰塵又小又舊的「標緻」停在那裡。此外停有兩輛。一輛銀色小型汽車,一輛高背黑色麵包車。麵包車看上去是新車。兩輛都停了好一會兒了。沒發現有新進的車。女子想必是步行來這餐館的。或者說誰開車送來的?

  「偶然路過這裡?」她問。

  「正是。」

  「旅行?」

  「算是吧!」我說。

  「在看什麼書?」

  我把剛才看的書給她看。森鷗外的《阿部一族》。

  「《阿部一族》。」說著,她把書還給我。「何苦看這麼舊的書。」

  「前不久住的青森青年旅舍社交室裡放的。啪啪啦啦翻閱之間覺得有意思,就直接帶了出來。作為交換放下幾本看完的書。」

  「《阿部一族》沒看過。有意思?」

  這本書我看過,重看。極有意思的地方固然有,但也有理解不透的地方——森鷗外到底為了什麼、出於怎樣的觀點寫這樣一本小說、非寫不可?但探討起來話長。這裡不是讀書俱樂部。再說,女子僅僅是為了自然交談(至少以周圍看起來如此為目的)而適當提出眼前話題罷了。

  「我想有讀的價值。」我說。

  「人是幹什麼的?」她問。

  「森鷗外?」

  她皺一下眉頭。「何至於。森鷗外幹什麼都無所謂。問你,你是幹什麼的人?」

  「畫畫。」我說。

  「畫家。」她說。

  「那麼說我也可以。」

  「畫什麼畫?」

  「肖像畫。」

  「肖像畫?就是公司老總辦公室牆上掛的那種畫?裝模作樣像大人物的傢伙?」

  「正是!」

  「專門畫這個?」

  我點頭。

  她再沒說什麼。大概沒了興致。除了被畫的人,世上大多數人都對肖像畫那玩意兒毫無興致。

  這時,入口自動門開了,一個高個子中年男人走了進來。身穿黑色皮夾克,頭戴嵌有高爾夫品牌商標的黑色帽子。他站在門口往店裡掃視一圈,選擇同我們隔兩張桌的位置,臉朝這邊坐下。面向我坐下。他摘下帽子,用手心摸幾下頭髮,仔細打量巨胸女服務生拿來的菜譜。頭髮剪得很短,有白髮摻和進來。瘦,曬得體無完膚,額頭聚有彷彿波紋的深皺紋。

  「一個男人進來了。」我對她說。

  「什麼樣的男人?」

  我簡要介紹了那個男人的外貌特徵。

  「能畫下來?」她問。

  「頭像速寫那樣的東西?」

  「是啊,你不是畫家嗎?」

  我從衣袋裡掏出便箋本,用自動鉛筆迅速畫那個男人的臉。連陰影都加上去了。畫的當中無需一閃一閃瞟那個人。我具備一眼就能馬上捕捉人臉特徵並將其烙入腦際的能力。我把這幅頭像速寫隔著桌子遞給她。她拿在手裡,眯起眼睛,就好像銀行職員鑑定可疑支票筆跡時那樣久久盯住不放,而後把紙頁放在桌面上。

  「畫畫真有兩下子啊!」她看著我說。看樣子相當佩服。

  「我的工作嘛!」我說,「那,這男的是你的熟人?」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搖一下頭。嘴唇閉得緊緊的,表情沒有改變。她把我畫的畫折為四折塞進挎包。她為什麼留這東西呢?原因我理解不好。本該揉成一團扔了才對。

  「不是熟人。」她說。

  「可你是在被他尾隨,是吧?」

  她沒有回答。

  剛才那位女服務生拿來芝士蛋糕和咖啡。女子仍閉著嘴,直到服務生離開。而後用餐叉分出夠吃一口的一塊,在盤子上左右捅來捅去,猶如冰球選手在冰上做賽前練習。少頃,把那塊蛋糕投入口中,面無表情地慢慢咀嚼。嚼罷,往咖啡裡加了一點點奶油喝著,將糕點盤推去一邊,彷彿說你的存在再不需要了。

  停車場新加了一輛白色SUV。惇惇實實,高高大大,輪胎顯得堅不可摧。大約是剛才進來的男子開來的。車頭朝前停著。後備廂門上的備用輪胎套標有「SUBARU FORESTER」 (1) 字樣。我吃完咖喱蝦。女服務生走來撤去盤子。我要了咖啡。

  「長時間旅行?」女子問。

  「時間不短。」我說。

  「旅行有趣?」

  不是因為有趣而旅行,這是之於我的正確回答。但這種事說起來話長,麻煩。

  「算是吧。」我應道。

  她以看珍稀動物似的眼神迎面看我:「你這人說話只能三言兩語,是吧?」

  因人而異是之於我的正解。但說起來也同樣話長,同樣麻煩。

  咖啡端來,我喝了一口。味道像是咖啡,而並非多好的味道。但至少是咖啡,且足夠熱乎。往下一個客人也沒進來。身穿皮夾克頭髮黑白交錯的男子以響亮的聲音點了漢堡牛排和米飯。

  音箱播出絃樂器演奏的《山上的傻瓜》(The Fool On The Hill ) (2) 。實際作曲的是約翰·列儂或保羅·麥卡特尼。究竟是誰想不起來了。大概是列儂——我在想這怎麼都無所謂的事。因為不知道此外想什麼好。

  「開車來的?」

  「嗯。」

  「什麼車?」

  「紅色標緻。」

  「哪裡的牌照?」

  「品川。」我說。

  她聽了,蹙了蹙眉頭,就好像對品川牌照的紅色「標緻」有什麼特別討厭的往事回憶。而後把對襟毛衣的袖子拉直,確認白襯衫的紐扣是否好端端系到最上端,又用紙巾輕揩一下嘴唇。

  「走吧!」她唐突地說。

  隨即把玻璃杯裡的水喝去一半,從座位立起。她的咖啡只喝了一口、芝士蛋糕只咬了一口,就都雙雙剩在桌面上,宛如大慘案的現場。

  雖然去哪裡不知道,但我也隨她站起身來。並且拿起桌上的賬單,在收銀台付了款。她的也一起付了,而她對此連聲謝謝也沒說,自己那份自己付的動靜也全然沒看得出。

  我們走出餐館。新來的花白頭髮中年男人並不津津有味地吃著漢堡牛排。揚臉朝我們這邊掃了一眼,但僅此而已。即刻將目光收回盤子,刀叉齊舉,面無表情地繼續吞食。女子全然對他不屑一顧。

  從白色斯巴魯「森林人」前經過時,我的目光落在後保險槓黏的魚圖案貼紙上。估計是四鰭旗魚。何必非把四鰭旗魚貼紙黏在車上不可呢?原因不得而知。漁業相關人士?還是釣魚能手?

  她沒說去哪裡。坐上副駕駛位,簡單指示行車路線。看情形她對這一帶道路很熟。或者出身於此,或者在此久居,非此即彼。我依其指示駕駛標緻。避離小鎮開上國道跑了一陣子,有一家閃著時髦霓虹燈的情人旅館。我按她說的進入停車場,關掉引擎。

  「今天決定住這裡。」她宣告似的說,「因為有家難回。一起來!」

  「可我今晚訂住別的地方。」我說,「入住手續辦了,東西也放在房間裡。」

  「哪裡?」

  我舉出火車站附近一家小商務酒店的名字。

  「同那種便宜酒店比,這裡好得多!」她說,「不就是只有壁櫥大小的煞風景房間嗎?」

  的確如她所說,只有壁櫥大小的煞風景房間。

  「況且,這種地方嘛,女的一人來死活不肯接待,因為怕做皮肉生意。好了好了,一起來!」

  至少她不是妓女,我想。

  我在服務台預付一晚住宿費(她對此也同樣沒表現出感謝的意思),接過鑰匙。一進房間她就先往浴缸放水,打開電視開關,細心調節照明。浴缸寬寬大大。確實比商務酒店舒心得多。看樣子女子好像以前也來過幾次這裡——或類似這裡的地方——她隨即坐在床上脫對襟毛衣、脫白色襯衫、脫半身裙。長筒襪也拉了下來。她穿的是非常簡素的白色內褲,也不很新,普通主婦去附近超市買東西穿的那種。手靈巧地繞到背部取下乳罩,疊好放在枕邊。乳房不很大,也不特小。

  「過來呀!」她對我說,「好不容易來這裡一回,做個愛吧!」

  那是我在長時間旅行(或者流浪)過程中具有的唯一性體驗。出乎意料的激戰。她一共四次沖頂。可能難以置信,但哪一次都毫不含糊。我也射出兩次。但不可思議的是,我這方面沒有明顯快感。和她交合時間裡,我的腦袋似乎在考慮別的什麼。

  「噯,沒準你好長時間沒幹這種事了?」她問我。

  「好幾個月。」我老實回答。

  「知道的。」她說,「可那是為什麼呢?你這人,看上去也不像沒有女人緣啊……」

  「一言難盡。」

  「可憐,」說著,她溫柔地撫摸我的脖子,「可憐!」

  可憐,我在腦袋裡重複她的說法。給她一說,覺得自己真的成了可憐人。在陌生城鎮莫名其妙的場所稀里糊塗地同名也不知道的女子有了肌膚之親。

  做愛與做愛的間隙,兩人喝了幾瓶電冰箱裡的啤酒。入睡想必已是後半夜一點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哪裡也不見她的姿影。留言條那樣的東西也沒有。只我一人躺在大得反常的床上。時針指在七時半。窗外天光大亮。拉開窗簾,可以看見同海岸線平行的國道。運送鮮魚的大型冷凍卡車發出很大的聲音在那裡來來往往。世上空虛的事固然不在少數,而像在情人旅館清晨獨自醒來這般空虛的事應該不佔多數。

  我忽有所覺,檢查一下褲袋裡的錢夾。裡面的東西原封不動。現鈔也好信用卡也好借記卡也好駕駛證也好。我舒了口氣。萬一錢夾被拿走,馬上走投無路。發生那種事的可能性也並非完全沒有,得當心才是。

  想必天亮後我酣睡時間裡她一個人離開房間的。可是她怎麼返回鎮裡(或她住的地方)呢?走回去?還是叫出租車?不過那對我怎麼都無所謂了,想也沒用。

  在服務台交回房間鑰匙,付了所喝啤酒錢,駕駛標緻折回鎮裡——要領回一直放在站前那家商務酒店房間裡的旅行包,付清一個晚上的費用。開往鎮裡的路上經過昨晚進去的家庭餐館門前。我決定在這裡吃早餐。一來肚子餓得癟癟的,二來想喝熱熱的黑咖啡。剛要把車停進停車位時,發現稍前面一點停著那輛白色斯巴魯「森林人」。車頭朝前停著,後保險槓上仍黏著四鰭旗魚貼紙。毫無疑問和昨晚見到的是同一輛斯巴魯「森林人」。只是,停的位置和昨晚不一樣。理所當然。人不可能在這樣的地方過夜。

  我走進餐館。裡面同樣空空蕩蕩。不出所料,昨晚那個男子在餐桌吃早餐。桌子大約仍是昨晚那張,身穿和昨晚同樣的黑皮夾克,和昨晚同樣的帶有YONEX (3) 標識的黑高爾夫帽同樣放在桌上。只一點和昨晚不同:桌面上放著早報。他面前有烤吐司和牛奶黃油炒雞蛋套餐。好像剛剛端來,咖啡還冒著熱氣。我從旁邊走過時,男子揚臉看我,眼睛比昨晚見時銳利得多、冷漠得多,甚至可以窺見責難之意。至少我有這樣的感覺。

  他彷彿警告我:你小子在哪裡幹了什麼,我可是一清二楚!

  這就是我在宮城縣沿海一座小鎮經歷的一切。那個小鼻頭、牙齒排列極好看的女子那天夜裡向我尋求什麼呢?至今仍一頭霧水。還有,那個開白色斯巴魯「森林人」的中年男子果真在尾隨她?她果真要擺脫那個男子不成?也都不清不楚。不過反正我碰巧在場,陰差陽錯地同初次見面的女子進了花花綠綠的情人旅館,有了一夜情。那恐怕是我在以往人生中體驗過的最為劇烈的性愛。然而我連那座鎮的名字都不記得。

  「噯,來一杯水好嗎?」人妻女友說道。她剛從性愛後的短暫午睡中醒來。

  我們躺在午後的床上。她睡覺當中,我仰望天花板回想那座漁港小鎮發生的奇事。儘管才過去半年,感覺上似乎發生在遙遠的往昔。

  我去廚房倒了一大杯礦泉水,折身上床。她一口喝掉半杯。

  「對了,免色君的事……」她把水杯放在床頭櫃上。

  「免色先生?」

  「關於免色君的最新信息。」她說,「不是說過會兒說的嗎?」

  「野道通訊。」

  「正是。」說著,又喝了口水。「貴友免色君嘛,據說被關進東京拘留所的時間可是相當不短的喲!」

  我欠起身子看她的臉:「東京拘留所?」

  「嗯,位於小菅的大傢伙!」

  「到底什麼罪狀?」

  「詳細的不大清楚。估計跟錢有關。或是逃稅,或是洗錢,或是內幕交易,或者都是。拘留像是六年或七年前的事。免色君自己說做什麼工作?」

  「說是做信息相關工作。」我說,「自己創辦了公司,幾年前把公司股票高價拋售了。現在靠資本收益生活。」

  「信息相關工作,說法非常模糊。琢磨起來,當今世上,跟信息不相關的工作幾乎等於不存在。」

  「拘留所的事從誰嘴裡聽來的?」

  「從一位朋友那裡,她丈夫做金融方面的工作。不過,不曉得這個信息有多少是真實的。一個傳一個、再傳一個。估計也就這個程度。但從傳聞情形來看,完全無中生有怕不可能,我覺得。」

  「進了東京拘留所,就是說被東京地方檢察院給扣押了。」

  「最後像是被判無罪。」她說,「可拘留時間也太長了。聽說審訊相當嚴厲。拘留期間一再延長,保釋也沒被認可。」

  「但在審判中勝出。」

  「是的。起訴是被起訴了,但很幸運,沒有落到四面牆裡面。審訊當中好像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據我所知,東京地檢是檢察行當的精英,自尊心也強,一旦盯上誰,就在打造鐵一樣的證據後把人帶走,提起公訴。提交審訊而被判有罪的比例極高。所以,拘留所裡的審訊也不是溫吞水。大部分人都在審訊期間精神崩潰,按對方說的寫審訊記錄,寫完簽名了事。為躲避追究而沉默到底,一般人可是做不到的。」

  「但不管怎樣,免色君做到了。意志堅定,腦袋聰明。」

  的確,免色不是一般人。意志堅定,腦袋聰明。

  「還有一點不好理解,逃稅也好洗錢也好,東京地檢一旦批捕,就該成為新聞報導。而若是免色這樣的罕有姓名,總會留在我腦袋裡。直到前不久我看報還相當熱心來著。」

  「這——,到那個程度,我也不明白。另外,還有一件事。我想上次也說了,山上那座豪宅是三年前買下的,而且相當強硬地。那以前是別人住來著。剛建好的房子,人家根本沒有賣的打算。但免色君砸錢進去——或用別的方法——把那一家徹底趕跑了,隨後住了進來。就像德性不好的寄居蟹。」

  「寄居蟹不至於把貝殼裡的貝趕走,只是老老實實利用死貝剩下的空殼罷了。」

  「不過,那裡邊德性不好的寄居蟹也未必沒有吧?」

  「不太清楚啊!」我避開關於寄居蟹生態的討論。「假定果真那樣,可為什麼免色先生對那房子執著到那個地步呢?以致非把原先住的人強行趕走據為己有不可?那樣做一來格外費錢,二來也費周折。況且在我看來,那豪宅對他多少過於花哨,過於醒目。房子誠然氣派,但我覺得很難說適合他的口味。」

  「再說作為房子也太大。不請用人,過的是獨身生活,客人也幾乎不來——是沒必要住那麼大的房子。」

  她喝乾杯裡剩的水,繼續道:「免色君怕是有什麼別的理由,以致非那房子不可。什麼理由倒是不知道……」

  「不管怎樣,我星期二去他家做客。實際去那房子看看,或許能多少看出一些名堂。」

  「藍鬍子公爵的城堡那樣秘而不開的房間也別忘核查。」

  「記住就是。」

  「不過,眼下是不錯的嘛!」她說。

  「什麼不錯?」

  「畫順利完工,免色君正中下懷,一大堆銀兩進來。」

  「那是。」我說,「反正是好事,舒了口氣。」

  「祝賀!大畫家!」她說。

  舒了口氣,不是說謊,畫完的確有其事,免色中意亦非虛言,我對那幅畫有感覺也是事實,結果將有大筆錢進賬同樣屬實。儘管如此,不知何故,我卻上不來舉杯慶賀的情緒——實在有足夠多的圍繞我的事物不上不下地懸在那裡,連個線索也沒有。我覺得自己越是把自己的人生簡單化,事物越是茫無頭緒。

  我像尋求抓手似的幾乎下意識伸手摟住女友的身體。她的身體柔軟、暖和,而且汗津津的。

  你小子在哪裡幹了什麼,我可是一清二楚!那個白色斯巴魯男子說。

  註譯:

  (1) 一款日系車型,斯巴魯「森林人」。

  (2) 披頭士樂隊1967年推出的專輯《Magical Mystery Tour》裡的一首歌。

  (3) 尤尼克斯。日本知名運動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