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存在與非存在交相混淆的瞬間

  翌日早晨五點半自然醒來。星期天的早晨。周圍還漆黑一片。在廚房用罷簡單的早餐,換上工作服進入畫室。東方天空變白之後,關掉照明,大大推開窗扇,把清晨透心涼的新鮮空氣迎入房間。我取出新畫布,支在畫架上。窗外傳來晨鳥的叫聲。夜間下個不停的雨把周圍樹木淋得濕濕的。雨稍前一會兒停了,雲層開始點點處處現出裂縫。我坐在木凳上,一邊喝著馬克杯裡熱乎乎的黑咖啡,一邊看一會兒眼前什麼也沒畫的畫布。

  我一向喜歡早早在清晨時分一動不動地注視還什麼也沒畫的雪白畫布。我個人稱之為「畫布禪」。雖然還什麼也沒畫,但那裡存在的絕非空白。雪白的畫面上有應該到來的東西悄然隱身。凝神細看,那裡有好幾種可能性,它們很快就要聚斂為一條有效的線索。我喜歡這樣的瞬間,存在與非存在交相混淆的瞬間。

  不過今天往下要畫什麼,一開始我就清楚。在這幅畫布上我馬上要畫的,是那個開白色斯巴魯的中年男子肖像。那個男子一直在不屈不撓地等我畫他。我有這樣的感覺。而且我不是為了誰(不是因為受託,也不是為了生計),而是為了我自身而畫他的肖像畫,非畫不可。一如畫免色肖像畫之時,為了將那個男子的存在意義——至少是之於我的意義——凸顯出來而必須以我的方式把他的形象畫下來。為什麼不曉得。但那是找到我頭上的事。

  我閉目闔眼,在腦海中喚出那個白色斯巴魯男子形貌。我鮮明記得他的相貌的每一細部。次日一大早他從家庭餐館座位上直盯盯向上看我。早報在餐桌上摺疊著,咖啡冒著白氣。大玻璃窗射進的晨光炫目耀眼,廉價餐具「叮叮咣咣」相互碰撞的聲音在餐館裡迴響——那樣的光景在眼前栩栩如生。男子的臉在那樣的光景中開始具有表情。

  你小子在哪裡幹了什麼,我可是一清二楚!他的眼睛說。

  這回我先從打畫稿開始。我起身把木炭拿在手裡,站在畫布前。我在畫布空白上設定男子面部的位置。不做任何計畫,什麼也不考慮,先拉出一條縱線。那是一條中心線,一切從那裡開始。往下畫在那裡的是一個曬黑了的瘦削男人的臉。額頭刻有好幾條深深的皺紋。眼睛細長、銳利,是一對習慣於凝視遠方水平線的眼睛,天空和大海的顏色浸染其中。頭髮剪得短短的,斑駁夾雜著白髮。恐怕是沉默寡言忍耐力強的人。

  我在基線四周用木炭加了幾條輔助線,以便男子面部的輪廓從中騰起。我後退幾步打量自己畫出的線。修正,加畫新線。重要的是相信自己,相信線的力量,相信線切割出來的空間的力量。不是我說,是讓線與空間說。一旦線與空間開始說話,不久顏色就會說話。而後平面緩緩向立體改頭換面。我要做的是鼓勵它們、協助它們,絕對不能干擾它們。

  作業持續到十點半。太陽一點一點爬上中天,灰色雲絮變得支離破碎,又被接連不斷地趕往山巒那邊。樹枝已不再從端頭滴水。我從稍離開些的位置以各所不同的角度審視暫且畫完的草圖。那裡有我記憶中的男子的臉。或者莫如說孕育那張臉的骨骼已然形成。可我覺得線條稍偏多,要適當削減。這裡明顯需要減法。不過那是明天的事了。今天的作業最好到此為止。

  我放下變短的木炭,在沖洗槽清洗變黑的手。用手巾擦手時,目光落在眼前板架上的古鈴。於是拿在手裡,試著搖了搖。聲音格外清脆,聽起來古聲古韻。很難認為是長年累月放在地下的神秘佛具。同深夜迴響的聲音不太一樣。想必漆黑的夜與深重的靜使得聲音更加溫潤深沉,並且傳得更遠。

  到底是誰深更半夜在地下弄響這鈴的呢?至今仍是未解之謎。理應有誰在洞底夜夜弄響此鈴(那本應是某種信息),然而那個誰無影無蹤。打開洞時,那裡有的只此一鈴。莫名其妙。我把鈴放回板架。

  午飯後,我出門走進房後的雜木林。我穿上厚些的灰色遊艇夾克,又穿了到處沾有顏料的工作用運動褲。我沿著被雨淋濕的小路走到有小廟的地方,繞到後頭。蓋在洞口的厚蓋子上面重重疊疊積滿了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落葉。被昨晚的雨澆得濕漉漉的落葉。免色和我兩天前來過後似乎還沒有人碰這蓋子。我想確認這點。我躬身坐在濕漉漉的石頭上,一邊耳聽頭上鳥們的叫聲,一邊打量了好一陣子這有洞穴的風景。

  在這闃無聲息的樹林中,彷彿可以聽見時間流逝、人生嬗變的聲音。一人離去,另一人到來。一個情思離去,另一情思到來。一個形象離去,另一形象到來。甚至這個我本身都在日復一日的重疊中一點點崩毀又一點點再生。不可能原地不動。時間不斷失去。時間在我的身後前仆後繼淪為死砂崩塌消失。我坐在洞口前一味傾聽時間死去的聲音。

  一個人坐在洞底,究竟是怎樣的心情呢?我驀然心想。隻身一人被封閉在漆黑狹小的空間。況且免色自願放棄了手電筒和梯子。若無梯子,倘不借助某人的手——具體說來我的手——那麼基本不可能脫身。何必特意把自己逼入那樣的絕境呢?莫非他把東京拘留所中度過的孤獨的監禁生活同那個暗洞重合起來了不成?當然那是我全然摸不著頭腦的。免色以免色的方式生活於免色的世界。

  就此我能說的只有一點:那種事我橫豎做不來。對又黑又小的空間我怕得要死。假如被送進那樣的地方,勢必嚇得無法呼吸。儘管如此,我卻在某種意義上為那洞穴心往神馳。甚是心往神馳。甚至覺得那個洞穴正在向我招手。

  我在洞口旁大約坐了半個小時。而後欠身立起,在斑駁的日影中折回家中。

  午後兩點多雨田政彥來了電話。說有事來到小田原附近,問我這就過去是不是可以。我說當然可以。好久沒見雨田了。三點前他開車趕了過來。作為禮物帶了一瓶單一麥芽威士忌。我道謝接過。正是威士忌快喝完的時候。他依然那麼瀟灑,鬍鬚刮得一根不剩,架著看慣了的玳瑁眼鏡。外表幾乎同過去毫無二致,唯獨髮際略略後撤。

  我們坐在客廳裡通報各自近況。我講了園藝工人用重型機械挪走了雜木林中的石堆,下面出現一個大約直徑兩米的圓洞。洞深兩米八,圍著石壁。上面封著沉重的木格蓋。掀開蓋子,裡面只有一個古鈴樣的佛具。他聽得興味盎然,但沒有說想實際看那個洞,也沒說想看鈴。

  「那麼,那以來半夜再沒聽見鈴聲?」他問。

  我回答再沒聽見。

  「那比什麼都好。」他不無釋然地說,「我嘛,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玩意兒壓根兒應付不來。對來歷不明的東西一直儘可能避而遠之。」

  「你不惹神,神不犯你。」

  「正解。」雨田說,「反正洞的事交你處理,悉聽尊便。」

  接著,我向他講了自己總算久違地產生了「想畫畫」的心情。兩天前畫完免色委託的肖像畫以後,感覺上好像堵在胸口的東西突然沒有了。或許自己正在捕獲以肖像畫為主題的新的原創風格。雖然那是作為肖像畫開始畫的,但結果上成了同肖像畫截然有別的東西。儘管如此,那在本質上又是Portrait。

  雨田想看免色的畫,我說已經交給對方。他為之遺憾。

  「可顏料不是還沒乾嗎?」

  「說要自己晾乾。」我說,「畢竟恨不得馬上據為己有。可能生怕我改變心情說不想交給他了。」

  「呵!」他顯出佩服的樣子。「那,可有什麼新的?」

  「有個今早開始畫的東西。」我說,「還只是木炭草圖,看怕也看不出名堂。」

  「可以,那也可以的。給我看看可好?」

  我把他領進畫室,讓他看了開始畫的《白色斯巴魯男子》草圖。僅以黑炭線條勾勒的粗獷的骨骼。雨田在畫架前抱臂而立,神情肅然地逼視良久。

  「有意思啊!」稍後,他從牙縫中擠出來似的說。

  我默然。

  「往下發展為怎樣的形式還無法預測,但看上去的確像是某人的肖像。或者莫如說,像是肖像畫的根基——在土中很深的地方扎的根。」如此說罷,他再次沉默有頃。

  「很深很暗的地方。」他繼續道,「這個男子——怕是男的吧——是在為什麼氣惱吧?是在責怪什麼呢?」

  「這——,那個地步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雨田以平板的聲音說,「但這裡有深沉的憤怒與悲哀。而他卻不能一吐為快,憤怒在體內翻捲著漩渦。」

  雨田在大學時代學的是油畫專業。但坦率地說,作為油畫家的手腕乏善可陳。靈巧誠然靈巧,但總好像缺乏底蘊。這點他本人也在某種程度上承認。但另一方面,他具備一眼看出他人畫作好壞的才能。因此,我對自己畫的東西有什麼困惑,過去就經常徵求他的意見。他的建議總是一語中的,不偏不倚,有實際效用。而且可貴的是,他完全沒有嫉妒心和競爭心理。想必是出於天生的性格。這樣,我每次都能完全信賴他的意見。儘管有直言不諱的地方,但因為沒有其他動機,所以哪怕被他說得一文不值也不生氣,說來也是不可思議。

  「這畫畫完了,在交給誰之前能讓我看看?哪怕看一會兒。」他眼不離畫地說。

  「好!」我說,「這回並不是受誰委託畫的,只是為自己隨意畫的。也沒有要交給誰的預約。」

  「想畫自己的畫了?」

  「好像。」

  「這是Portrait,不是肖像畫。」

  我點頭:「這一說法我想也可以成立。」

  「而且,你啊……有可能正在發現某種新的目的地。」

  「但願。」我說。

  「近來見了柚。」雨田臨回去時說,「偶遇,談了三十分鐘。」

  我僅僅點頭,什麼也沒說。不知說什麼好。

  「她看上去很精神。幾乎沒談到你,好像雙方設法迴避這個話題。明白吧?那種感覺。但最後多少問起你。問你幹什麼呢,也就這個程度。我說好像在畫畫,什麼畫不知道,反正一個人悶在山上畫什麼。」

  「總之活是活著的!」我說。

  看上去雨田想就柚再多說什麼,但歸終轉唸作罷,什麼也沒說。柚過去就似乎對雨田懷有好感,找他商量了許多事,大概關於和我之間的事也包括在內,一如我時常找雨田商量繪畫。但雨田對我什麼也沒講。他就是這樣的人。別人找他商量多多,而他任憑那些留在自己身上,好比雨水順著導水管流進水桶,不再流去別處,也不會從桶口溢出。想必酌情適當調節水量。

  雨田本身大概不找任何人訴說煩惱。自己身為著名日本畫畫家之子而且進了美大,卻不甚具有作為畫家的才華——這方面他難免有種種心事,也應有話想說。可是在長期交往中,在我能想得起來的限度內,他一次也沒就什麼發過牢騷。他便是這一類型的男人。

  「我想柚可能有了情人。」我一咬牙開口道,「婚姻生活的最後階段,和我已經沒有性關係。本該早些覺察才是。」

  向誰坦言這種事是第一次。這是我一個人窩在心裡的事。

  「是嗎?」雨田簡單應道。

  「這點兒事你也是知道的吧?」

  雨田沒有應答。

  「不對?」我追問。

  「如果可能,一個人不知為好的事也是有的吧!我所能說的僅此而已。」

  「但是,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到來的結果都是同樣的。或遲或早,或突然或不突然,或敲門聲大或敲門聲小,不外乎這個差別。」

  雨田嘆了口氣。「是啊,你說的或許不錯。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出現的結果可能都是一樣的。儘管如此,我不能說出的事情也是有的。」

  我默然。

  他說:「不管出現怎樣的結果,事物也都必有好的一面和糟的一面。同柚分手,我知道對你是相當難受的體驗,那的確讓人不忍。但在結果上,你終於開始畫自己的畫了,開始找到自己的風格那樣的東西了。換個想法,那不就是事物好的一面嗎?」

  也許果真如此,我想。假如不同柚分手——或者柚不棄我而去——想必現在我也還在為了生活而繼續如約畫千篇一律的肖像畫。然而那並非我的主動選擇。這是關鍵。

  「看好的一面好了!」臨回去時雨田說,「也許是無聊的忠告:既然要走同一條路,那麼走朝陽的一側豈不更好?」

  「而且,杯裡還剩有十六分之一的水。」

  雨田出聲地笑了。「我就是喜歡你這種幽默感。」

  我本來不是出於幽默而說的,但我到底沒就此說什麼。

  雨田沉默了一會兒。而後問道:「你還在喜歡柚?」

  「就算腦袋明白必須把她忘掉,心也還是揮之不去——不知為什麼成了這樣子。」

  「沒和別的女人睡覺?」

  「睡也沒用,柚總是出現在我和那個女人之間。」

  「那是傷腦筋啊!」說著,他用指尖嗑哧嗑哧觸摸額頭。看上去真好像在傷腦筋。

  隨後他開車回去了。

  「謝謝威士忌!」我表示感謝。還不到五點,但天空已經很暗了。這個季節,夜一天比一天長。

  「真想一起喝一杯,可畢竟開車啊!」他說,「找時間坐下來慢慢喝,好久沒一起喝了。」

  「找時間!」我說。

  一個人不知為好的事也是有的吧!雨田說道。或許。一個人不問為好的事也是有的吧!可是,人不能永遠蒙在鼓裡。時機一到,哪怕死死塞住兩耳,聲音也還是震顫空氣吃進心裡。無從防止。如若討厭,只能去真空世界。

  醒來時已是夜半時分。我摸索著打開床頭燈,看一眼鐘。數字鬧鐘顯示為1:35。聽得鈴響。無疑是那個鈴。我欠身朝那個方向側耳細聽。

  鈴再次響起。有誰在夜間黑暗中弄響它——聲音比以前更大、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