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雖然小,但砍下去肯定出血

  我在床上直挺挺坐起,在半夜黑暗中屏息斂氣細聽鈴聲。聲音到底從哪裡傳來的呢?鈴聲較以前更大、更清晰。毫無疑問。而且,傳來的方向也和以前不同。

  鈴是在這座房子裡響的,我這樣判斷。只能如此認為。繼而,我在前後混亂的記憶中想起鈴幾天前就放在畫室板架上沒動——是我在開洞發現鈴之後親手放在板架上的。

  鈴聲從畫室中傳來。

  沒有懷疑的餘地。

  可是如何是好呢?我腦袋亂作一團。恐懼感當然是有的。在這個家中、在這個屋簷下,莫名其妙的事正在發生。時值深更半夜,場所是在孤立無援的山間,而且我徹底孑然一身。不可能不感到恐懼。但事後細想,在那一時刻,腦袋混亂要或多或少超過恐懼心理。人的腦袋想必天生是那樣的東西——為了消除或減輕強烈的恐懼和痛苦而徹底動員現有的情感和感覺,如同在火災現場為了裝水而拿出大凡所有的容器。

  我最大限度梳理腦袋,盤算自己姑且應採取的方法。繼續蒙頭大睡也是個選項,即雨田政彥所說的做法:反正不同莫名其妙的東西打交道。關掉思考開關,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但問題在於,入睡根本無從談起。就算蒙上棉被塞住耳朵,就算關掉思考開關,對如此真切傳來的鈴聲充耳不聞也不可能。畢竟是在這個家中響的。

  鈴一如既往時斷時續。搖響幾次,間隔片刻靜默,再搖響幾次。間隔的靜默並不一致,每次都或長一些或短一些。這種參差不齊,奇異地給人以人情味之感。鈴不是自動響的,也不是使用什麼機關弄響的。而是有人拿在手裡搖動。其中可能含帶某種信號。

  既然不能繼續逃避,那麼只能斷然調查真相。長此以往,我的睡眠勢必分崩離析,正常生活也化為烏有。索性主動出擊,看畫室裡發生什麼好了!其中也有氣惱在起作用(我何苦非有如此遭遇不可?)此外不用說,些許好奇心也是有的。這裡究竟在發生什麼,我要親眼看個究竟!

  我翻身下床,在睡衣外披了件對襟毛衣,拿起手電筒走去門廳。在門廳,我把雨田具彥留在傘筒裡的深色橡木手杖拿在右手。結結實實沉甸甸的手杖。很難認為這種東西有什麼現實用處,但同空手相比,還是手拿什麼心裡踏實。畢竟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不言而喻,我心驚膽顫。光著腳走,但腳心幾乎沒有感覺。四肢僵挺,每動一下都好像聽得見所有骨頭吱呀作響。家中恐怕有誰進來,並且在搖鈴。估計和井底搖鈴的是同一人。他是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我揣度不出。木乃伊?萬一我走進畫室目睹木乃伊——膚色像牛肉乾似的乾癟癟的男子——正在搖鈴,到底如何應對才好呢?揮起雨田具彥的手杖朝木乃伊狠砸下去不成?

  何至於!我想。那種事做不來。木乃伊恐是即身佛,和殭屍不同。

  那麼,究竟如何是好呢?我的困惑仍在繼續。或者莫如說已經變本加厲。如果不能採取某種有效手段,往下莫非要一直同木乃伊在這個家中生活下去不成?每晚這一時刻都不得不聽這鈴聲不成?

  我驀然想到免色。從根本上說是因為他多此一舉才形成這種麻煩事態的。因為他帶來重型機械挪走石堆打開神秘洞穴,所以結果上才有來歷不明的東西連同那個鈴進入這個家中的。我考慮是不是給免色打電話。即使這種時刻,大概他也會開著捷豹馬上跑來。但歸終轉唸作罷。沒有等待免色準備趕來的工夫。我此時此刻必須做點什麼。那是必須以我的責任做的事。

  我毅然決然把腳踏進客廳,打開房間燈。開燈以後鈴聲也照樣響個不停。聲音毫無疑問是從通往畫室的門的對面一側傳來的。我右手再次緊緊握住手杖,躡手躡腳穿過寬敞的客廳,把手搭在通向畫室的門扇拉手上。然後大大做了個深呼吸,決心旋轉門拉手。與我開門的同時,鈴聲就好像正等待這一時刻似的戛然而止,深沉的靜默隨之降臨。

  畫室一團漆黑,一無所見。我把手伸往左側牆壁,摸索著按下照明開關。天花板有吊燈,房間一下子大放光明。我雙腿叉開站在門口,以便隨時做出反應。右手握著手杖,迅速環視房間。由於過於緊張,喉嚨渴得冒煙,唾液都幾乎嚥不下去。

  畫室裡誰也沒有。沒有搖鈴的乾癟癟的木乃伊。誰的形影也沒有。房間正中孤零零立著一個畫架,上面支著畫布。畫架前有個三腿舊木凳。別無其他。畫室空無一人,蟲聲一無所聞,風也沒有,窗口拉著白色窗簾。一切近乎異常地靜悄悄無聲無息。我感覺得出,握手杖的右手由於緊張而微微顫抖。手杖尖隨著顫抖而觸動地板,「咯咯噔噔」發出不規則的乾澀聲響。

  鈴依然放在板架上。我近前細細打量這鈴。沒拿在手裡,哪裡也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位置仍是我昨天上午拿起又放回板架的位置,沒有改變的痕跡。

  我坐在畫架前的圓木凳上,再次三百六十度環視房間。慎之又慎,不放過任何邊邊角角。還是誰也沒有。平日熟悉的畫室場景。畫布的畫也是我畫開頭的樣子:《白色斯巴魯男子》草圖。

  我把視線投向板架上的鬧鐘,恰是後半夜兩點。因鈴聲醒來記得是一點三十五分,即過去了二十五分鐘左右。但我身上沒有過去那麼多時間的感覺,覺得也就五六分鐘。時間感覺出了問題,或者時間流程出了問題。非此即彼。

  我氣餒地從凳上下來,關掉畫室的燈,出來關門。站在門前細聽片刻,鈴聲再也聽不見了。所有聲音都聽不見。聽見的只有靜默。聽見靜默——這不是語言遊戲。在孤立的山頭上,靜默也是有聲音的。我站在通向畫室的門前,側耳聽那聲音,聽了好一會兒。

  這時,我倏然覺察客廳沙發上有個陌生物。或靠墊或偶人,大小也就那個程度。但記憶中不曾把那樣的東西放在那裡。凝神細看,原來既不是靠墊也不是偶人,是活著的小人兒。身高約有六十釐米吧。小人兒身穿奇妙的白色衣服,身體一下下動來動去,就好像衣服還沒有完全適應身體,感覺特不舒服。衣服有印象。古式傳統衣裳。日本古代身居高位的人穿的那種衣服。不但衣服,人的長相也似曾相識。

  騎士團長!

  我的身體冷徹骨髓。就好像有拳頭大小的冰塊順著脊背一點一點向上爬。雨田具彥那幅《刺殺騎士團長》畫中畫的「騎士團長」坐在我家——正確說來是雨田具彥的家——客廳沙發上,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小人兒和畫上的完全同樣裝束、同樣相貌,儼然從畫中直接走下來的。

  那幅畫現在哪裡?我努力回想。噢,畫當然在客用臥室。我怕來訪的人瞧見了可能有麻煩,就用褐色牛皮紙包好藏在了那裡。假如此人是從那幅畫中走下來的,那麼那幅畫到底怎麼樣了呢?唯獨騎士團長形象從畫面消失了不成?

  但是,畫上畫的人物從畫中下來是可能的嗎?當然不可能,不可能有的事。這點不言而喻。無論誰怎麼看……

  我在那裡佇立不動,全無邏輯可言。我一邊不著邊際地左思右想,一邊凝視坐在沙發上的騎士團長。時間彷彿一時停滯不前。時間似乎在那裡走來走去,靜等我腦袋恢復正常。總之我再也不能從那奇形怪狀的——只能認為來自異界的——人物身上移開眼睛了。騎士團長也從沙發上目不轉睛地向上看我。我欲言無語一味沉默。想必是因為實在過於吃驚了。除了定定目視他、微微張口靜靜呼吸以外,我一無所能。

  騎士團長同樣沒從我身上移開視線,也沒作聲。嘴唇閉成一條直線。同時把短腿筆直地拋在沙發上。雖然背靠在沙發背上,但腦袋還沒夠到沙發背頂端。腳上穿著形狀奇特的小鞋。鞋似乎是用黑色皮革做的,前端尖尖上翹。腰上帶一把柄有飾紋的長劍。雖說是長劍,但因尺寸合於身體,因此從實際大小而言接近短刀。但那當然能成為凶器,如果那是真正的劍的話。

  「啊,是真正的劍!」騎士團長彷彿讀懂我的心思。同身體之小相比,聲音分外響亮。「雖然小,但砍下去肯定出血。」

  然而我還在沉默。話語出不來。最先想到的是此人居然會說話。接著想的是此人說話方式相當不可思議。那是「普通人一般不至於這麼說話」那類說話方式。可細想之下,從畫上直接下來的身高六十釐米的騎士團長原本就不是「普通人」。所以,他用怎樣的說話方式都不足為奇。

  「在雨田具彥的《騎士團長》裡邊,我被劍刺進胸口,目不忍視地奄奄一息。」騎士團長說,「這一如諸君所知。但是,現在的我無有 (1) 傷口。喏,無有吧?拖拖拉拉流著血到處走,對於我也多少是個麻煩,對諸君想必也傷腦筋。地毯和家具被血弄髒不好辦吧?所以,現實性姑且束之高閣,刺傷省之略之。從《刺殺騎士團長》中省略『刺殺』的,就是這個我。倘若需要稱呼名字,稱作騎士團長並不礙事。」

  儘管騎士團長說話方式奇妙,但說話本身似乎決不外行。莫如說反倒可能有些饒舌。而我依然一言不發。現實與非現實尚未在我身上順利達成妥協。

  「差不多該把手杖放下了吧?」騎士團長說,「往下我又不是找諸君決鬥。」

  我注視自己的右手。右手還死死握著雨田具彥的手杖。我把它從手上放開。橡木手杖發著鈍鈍的聲響倒在地毯上。

  「我可不是從畫上下來的喲!」騎士團長又看出了我的心思,「那幅畫——非常意味深長的畫——現在也照樣是那幅畫。騎士團長在那幅畫中分明慘遭刺殺。鮮血從心臟噴湧而出。我只不過是姑且借用他的外貌而已。畢竟這麼和諸君面面相覷,某種外貌不可或缺。故而暫且拜借騎士團長的形體。這未嘗不好吧?」

  我仍在沉默。

  「無所謂好還是不好啊!雨田先生已然意識朦朧正向和平世界轉移,況且騎士團長也並非什麼註冊商標。若是以米老鼠或波卡洪塔斯 (2) 形象出現,難免要被華特·迪士尼公司嗷嗷不休索取高額訴訟費用,而騎士團長總不至於。」

  這麼說罷,騎士團長搖著雙肩得意地笑了。

  「作為我嘛,木乃伊形象也並無不可,但深更半夜突然以木乃伊形象出現,作為諸君想必也驚詫不已。目睹乾癟癟牛肉乾塊體那樣的玩意兒在一團漆黑中丁零丁零手搖鈴鐺,引發人們心猝死都有可能。不是嗎?」

  我幾乎條件反射地點了下頭。確實,相比於木乃伊,騎士團長不知好多少倍。假如對方是木乃伊,真有可能引發心猝死。抑或,在黑暗中搖鈴的米老鼠或波卡洪塔斯都肯定令人毛骨悚然。身著飛鳥時期衣裳的騎士團長也許還算是地道的選擇。

  「你是靈異那樣的存在嗎?」我斷然詢問。我的聲音沙啞死板,如久病初癒之人。

  「優質提問。」騎士團長說。他豎起一根小小的白色食指。「絕頂優質提問!諸君,我是誰?此刻姑且是騎士團長,而非騎士團長以外的任何什麼。但這當然是假定形象。下次是什麼無由得知。那麼,我歸終為何物?抑或,諸君究竟為何物?諸君何以取諸君形體?說千道萬那到底是什麼?如此突然問起,縱然諸君諒也頗為困窘。就我而言亦是同理。」

  「什麼形體你都能採取嗎?」我問。

  「不,無有那般簡單。我能夠採取的形體相當有限。並非什麼形體都不在話下。簡潔說來,服裝尺寸是有限制的。無有必然性的形體不能採取。而這次我能選取的形體,不外乎這三寸豆腐丁騎士團長。從繪畫尺寸來說,無論如何也只能是這等身高。不過這衣裳也真是侷促得很。」

  這麼說著,他在白色衣裳裡瑟瑟動了動身子。

  「那麼,回到諸君剛才的提問上來。我是靈異?不不,不是的,諸君。我並非靈異。我純屬理念。靈異這東西基本是神通自在之物,而我不然。我受種種制約而存在。」

  疑問有很多。或者不如說應有很多。卻不知何故,我一個也想不起來。我是單數,何以被稱為「諸君」呢?但這終究是瑣碎疑問,不值得特意提出。或者「理念」世界裡原本不存在單數第二人稱亦未可知。

  「制約多多,無微不至。」騎士團長說,「譬如一天之內我只能在有限時間裡形體化。我中意撲朔迷離的夜闌時分,故而大體從凌晨一時半至二時半之間形體化。明亮時間裡形體化尤感疲憊。其餘非形體化時間,則作為無形理念隨處休憩,猶如閣樓裡的貓頭鷹。此外,我是不被邀請即不能前往的體質。然而拜諸君開洞拿鈴所賜,我得以進入這戶人家。」

  「你一直被關在那個洞底?」我試著問。我的語聲好了許多,但仍有少許沙啞。

  「不知道。我原本無有正確意義上的所謂記憶。但我被關在那個洞中乃是某種事實。我置身於那個洞中,由於某種緣故而不能從那裡離開。不過,關在那裡也無有特別不自由。縱使在那又窄又黑的洞底關上幾萬年,也不至於覺出不自由和痛苦。而諸君將我從那裡放出,對此我相應致以謝意。畢竟,同不自由相比,還是自由妙趣橫生。毋庸贅言,對那個免色其人也表示感謝。若無他的努力,洞不可能打開。」

  我點頭:「正是。」

  「我大約感覺到了那樣的預兆,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了那個洞被打開的可能性。並且這樣認定:此其時也!」

  「所以前一陣子就開始半夜把鈴弄出聲了?」

  「一點兒不錯。結果洞被大大打開了。而且被免色氏好意請去參加晚餐會。」

  我再次點頭。免色確實請騎士團長——當時免色用的是木乃伊一詞——參加星期二晚餐會了,模仿唐璜請騎士團長雕像吃晚餐。作為他恐怕是類似輕度玩笑那樣的念頭,但現在已不再是玩笑。

  「我,食物概不入口。」騎士團長說,「酒也不喝。蓋因不具備消化器官。說無趣也夠無趣的,畢竟好不容易被請吃那麼豐盛的宴席。但招待還是謹予接受。理念被誰請吃晚飯,這事無有許多。」

  這是這天夜裡騎士團長最後的話。說罷即陡然沉默不語,雙目悄然閉合,彷彿一點一點進入冥想世界。閉目後,騎士團長顯出相當內省的神情,身體紋絲不動。不久,騎士團長的形體急速單薄起來,輪廓也很快模糊不清,數秒後徹底消失不見。我條件反射地看一眼鐘:凌晨二時十五分。想必「形體化」規定時間至此終了。

  我走到沙發那裡,用手摸了摸騎士團長坐過的部位。我的手毫無感覺。沒有溫煦,沒有凹窩,誰在這裡坐過的痕跡蕩然無存。大概理念是一無體溫一無重量的吧。那一形體終究不過是臨時形象罷了。我在其旁邊坐下,深深吸了口氣,用雙手一下接一下搓臉。

  一切都好像發生在夢中。我只是做了個長長的活生生的夢。或者不如說這個世界現在也還是夢的延長。我被封閉在夢中,我這樣覺得。但那不是夢,這點我也心知肚明。這有可能不是現實,卻又不是夢。我和免色兩人從那奇妙的洞底把騎士團長——或採取騎士團長形體的理念——解放出來。而騎士團長現在住在這房子裡,一如閣樓裡的貓頭鷹。至於那意味著什麼我不清楚,也不明了那將帶來怎樣的結果。

  我站起身,拾起掉在地板上的雨田具彥的橡木手杖,關掉客廳的燈,折回臥室。四下寂然。大凡聲音都聽不見。我脫去對襟毛衣,一身睡衣躺在床上,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辦。騎士團長打算星期二去免色家——免色請他赴晚宴。在那裡到底將有什麼發生呢?我越想心裡越不平靜,活像桌腿長短不一的餐桌。

  但不覺之間我居然睏得一塌糊塗,似乎我的腦袋動員所有功能千方百計把我拖入睡眠,把我從茫無頭緒的混亂現實中強行剝離出來,而我又無法抵抗。不大工夫,我睡了過去。睡前倏然想到貓頭鷹——貓頭鷹現在做什麼呢?

  睡吧,諸君!恍惚覺得騎士團長在我耳邊低語。

  不過,那怕是夢的一部分吧?

  註譯:

  (1) 無有:日語原文為「あらない」,但日語無此表達方式。故相應以「無有」譯之。

  (2) 迪士尼動畫電影《風中奇緣》女主角,即寶嘉康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