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請柬還好端端活著

  翌日星期一。睜眼醒來,數字鬧鐘顯示6:35。我在床上欠身坐起,腦海中再現幾小時前深夜畫室發生的事件。那裡搖響的鈴,小個頭騎士團長,和他之間進行的奇妙交談。我寧願認為那一切都是夢。我做了個長長的、活生生的夢,如此而已。在這明亮的晨光下,實際上也只能認為那是夢中發生的事件。我真切記得事件的所有部分。但我越是就其細部一一加以驗證,越是覺得一切都發生在距現實幾光年之遙的另一世界。

  可是,無論我怎麼想方設法認定那僅僅是夢,我也知道那不是夢。這或許不是現實,卻也不是夢。是什麼不知道,反正不是夢,夢是由別的要素構成的什麼。

  我從床上下來,剝開包著雨田具彥《刺殺騎士團長》的牛皮紙,把畫拿去畫室掛在牆上,坐在凳子上久久正面注視那幅畫。如騎士團長昨夜所言,畫毫無變化——騎士團長並非從畫上下來現身於這個世界的。畫中,騎士團長依舊胸口扎一把劍,心臟流血,奄奄一息。他仰視虛空,張開的嘴扭歪著,也許發出痛苦的呻吟。他的髮型、身上的衣服、手中的長劍、奇妙的黑鞋都和昨夜出現於此的騎士團長一模一樣。不,從事情的順序來說——在時間序列上說——倒是那個騎士團長在精密模仿畫中的騎士團長風貌……

  雨田具彥用日本畫的畫筆和顏料畫出來的虛擬人物原封不動地付諸實體出現在現實(或類似現實)之中,自主地立體地動來動去,這委實令人驚愕。然而凝神看畫之間,漸漸覺得那似乎決非牽強附會之事。或許,雨田具彥的筆觸便是栩栩如生到了如此境地。現實與非現實、平面與立體、實體與表象的間隔,愈發變得撲朔迷離。一如凡·高畫的郵遞員絕不現實,然而越看越覺得呼之慾出。一如他畫的烏鴉不過是毛毛糙糙的黑線罷了,然而看上去直欲騰空而起。注視《刺殺騎士團長》當中,我再次不能不佩服雨田具彥作為畫家的才華和功力。恐怕那個騎士團長(或者理念)正因為認可這幅畫的非同凡響和力比千鈞,他才「借用」畫中騎士團長的形體,如同寄居蟹儘可能物色美觀結實的貝殼作為居所。

  切實看罷雨田具彥的《刺殺騎士團長》,我去廚房煮了咖啡,邊聽定時新聞廣播邊吃簡單的早餐。有意思的新聞一條也沒有。或者不如說眼下每天所有新聞對我都成了幾乎沒有意思的東西。但我還是把耳聽每天早七點新聞姑且作為生活的一部分——假如地球此刻正處於毀滅的深淵而唯獨自己渾然不覺,那恐怕還多少是件麻煩事。

  吃完早餐,確認地球儘管有一定問題但仍循規蹈矩繼續旋轉之後,我手拿裝有咖啡的馬克杯折回畫室,拉開窗簾,把新的空氣放進房間。站在畫布前開始創作自己本身的畫。「騎士團長」出現是現實也好不是也好,他出席免色的晚宴也好不出席也好,作為我反正都只能推進自己應做的事。

  我集中注意力,讓白色斯巴魯中年男子形象在眼前浮現出來。家庭餐館裡的他桌子上放著帶有斯巴魯標誌的車鑰匙,盤子裝著烤吐司、牛奶黃油炒雞蛋和香腸。番茄醬(紅)和芥末(黃)容器位於旁邊。刀叉擺在桌面上,還沒有動手吃。一切事物都被投以晨光。我經過時,男子揚起曬黑的臉定定看我。

  你小子在哪裡幹了什麼,我可是一清二楚!他告訴我。眼睛裡那清冷滯重的光似曾見過。大概是我在哪裡別的場所見過的光。至於是哪裡、什麼時候,我無從記起。

  我把他的形體和無言的訴說賦以畫的形式。先用一小塊麵包代替橡皮從昨天用木炭勾勒的骨骼上一條條消除多餘的線條。消到不能再消為止。之後往剩下的黑線上重新補加需要的黑線。這項作業花了一個半小時。結果,畫布上出現的分明是白色斯巴魯中年男子(說起來)的木乃伊化姿態。肉被削掉,皮膚乾得儼然牛肉乾,整個人縮小了一圈。那是僅用木炭又粗又黑的線條表現的。當然不過是草圖。但我腦海中理應到來的圖畫正在穩穩聚斂成形。

  「相當精彩的嘛!」騎士團長說。

  回頭一看,那裡有騎士團長——他坐在窗旁板架上目視這邊。從其背後瀉下的晨光,將他的身體輪廓清晰地展示出來。仍穿同樣的白色古代衣裳,腰別同其矮小身材相符的長劍。不是夢,當然!我想。

  「我不是什麼夢,當然!」騎士團長仍然讀取我的心理信息似的說,「抑或,莫如說我是接近覺醒的存在。」

  我默然,從凳子上一味盯視騎士團長的身體輪廓。

  「我想昨晚也講述了,在如此明亮的時刻形體化是非常讓人疲憊的。」騎士團長說,「可是我想好好見識一次諸君作畫的情景。於是自作主張,剛才就目不轉睛參觀諸君的作業。沒有惹你不快?」

  對此我同樣無言以對。心情暢快也好不快也好,作為血肉之身的人能以理念為對象說出理來嗎?

  騎士團長沒等我回答(或者把我腦袋裡的所思所想直接作為回答予以接受),兀自繼續下文:「畫得很好很好的嘛!那個男子的本質彷彿一點一點顯現出來。」

  「關於那個男子你可知道什麼?」我驚訝地問。

  「當然,」騎士團長說,「當然知道。」

  「那麼,就這個人物指教點什麼可好?此人是怎樣一個人?做什麼的?現在怎麼樣了?」

  「好不好呢……」騎士略略側起脖頸,臉上顯出為難的表情。而一顯出為難,看上去總有些像小鬼。或者像是過去匪幫電影中出現的愛德華·羅賓遜 (1) 。說不定,騎士團長的表情實際上「借用」愛德華·羅賓遜的亦未可知。這並非不可能的事。

  「世上有諸君不知道為好的事。」騎士團長說道,臉上仍然顯出愛德華·羅賓遜那樣的表情。

  和雨田政彥最近說的一樣,我想。如果可能,一個人不知為好的事也是有的。

  「就是說,你不能告訴我不知為好的事,是吧?」我說。

  「為什麼呢?因為縱使我不特意告訴,其實諸君也已知道。」

  我默不作聲。

  「或者諸君即將通過畫那幅畫將諸君已然知曉的事主動予以形體化。看塞隆尼斯·蒙克好了。塞隆尼斯·蒙克不是把不可思議的和聲用道理、邏輯想出來了?他僅僅是拚命睜大眼睛從意識的黑暗中用雙手掬起罷了。關鍵不是無中生有。諸君應當做的,莫如說是從現在已有的東西中找出正確的東西。」

  此人知道塞隆尼斯·蒙克!

  「啊,此外當然愛德華也是知道的喲!」騎士團長接上我的思考。

  「也罷。」騎士團長說,「噢,另外,作為禮儀上的問題,為了慎重起見必須在此說明白,那就是關於諸君那位美妙無比的女友……唔,就是開著紅色迷你來這裡的那位人妻。諸君們在此的所作所為——抱歉——我從頭到尾一一看在眼裡:脫光衣服在床上盡情盡興貪歡作樂。」

  我一聲不響地盯視騎士團長的臉。我們在床上盡情盡興貪歡作樂……借她的話說,「說出口來有顧忌那樣的事」。

  「不過如果可能,請不要介意。固然覺得不合適,但理念這個東西反正無論什麼都要大致看個究竟。看什麼不能挑挑揀揀。但的確無需介意。對我來說性愛也罷廣播體操也罷清掃煙囪也罷,看起來都一個樣。看也不覺得多麼好玩,無非看而已。」

  「理念世界沒有隱私這一概念?」

  「當然無有。」騎士團長莫如引以為自豪地說道,「我們無有那玩意兒,哪怕一星半點。所以只要諸君不以為意,那就一了百了。如何,不至於介意吧?」

  我再次輕輕搖頭。介不介意呢?知道有誰自始至終一一看在眼裡還能把心情集中到性行為上面嗎?還能激起健全的性慾嗎?

  「有個疑問。」我說。

  「只要我能回答。」騎士團長說。

  「明天星期二我要被免色先生請吃晚餐。你也被同席招待。那時免色先生使用的是招待木乃伊這個說法。當然實質上是你,因為那時你還沒採取騎士團長的形體。」

  「無所謂喲,這個!木乃伊,想當馬上就能當。」

  「不不,請就這樣好了!」我慌忙說道,「如果可能,就這樣實在求之不得。」

  「我和諸君一同去免色家。我的樣子諸君看得見,而免色的眼睛看不見。因此,是木乃伊也好,是騎士團長也罷,是什麼都好像無有關係。不過有一件事想請諸君幫忙。」

  「什麼事呢?」

  「諸君必須這就給免色君打個電話,確認星期二晚上的招待還是否有效。打電話時務必交代清楚:『當天和我同行的不是木乃伊而是騎士團長,這也不礙事嗎?』上次也說了,未被招待的場所我是不能踏入的。必須請對方以某種形式招呼入內:『請,請進!』而一旦被招待一次,往後我就隨時可以進入那裡。這個場所嘛,是那裡的鈴替代起了請柬作用。」

  「明白了。」我說。「不管怎樣,弄出木乃伊形象可是吃不消。」

  「這就給免色先生打電話,確認招待還是不是有效。說來賓姓名請由木乃伊改為騎士團長。」

  「實在太難得了。居然應邀參加晚餐會,始料未及啊!」

  「還有一個疑問。」我說,「你本來就不是即身佛嗎?也就是說,不是自願進入地下不吃不喝唸佛入定的僧人嗎?不是在那洞中沒了性命成了木乃伊還不斷搖鈴的嗎?」

  「唔,」騎士團長稍稍歪起腦袋,「那個我也不知道喲!那時我已成為純粹的理念了。至於那以前我是什麼、在哪裡做了什麼,那種線性記憶壓根兒無有。」

  騎士團長好一會兒默默瞪視虛空。

  「不管怎樣,差不多我得消失了。」騎士團長以沉靜而約略沙啞的語聲說,「形體化時間這就要結束了。上午不是之於我的時間。黑暗是我的朋友,真空是我的空氣。所以就此告辭。那麼,別忘了給免色君打電話,拜託!」

  接著,騎士團長耽於冥想似的合上眼睛,嘴唇閉成一條直線,十指交叉,徐徐變淡消失,同昨夜毫無二致。他的身體如夢幻一樣悄然消失在空中。唯獨我在清晨明亮的天光中沒畫完的畫布剩了下來。白色斯巴魯男子那黑乎乎的骨骼在畫布中定定瞪著我。

  你小子在哪裡幹了什麼,我可是一清二楚!他告訴我。

  偏午時分我給免色打電話。想來,我往免色家打電話還是第一次。總是免色打電話過來。鈴響第六次他拿起聽筒。

  「好啊,」他說,「正想給你打電話呢!因為怕打擾你工作,就想等到下午。聽說你主要是上午工作。」

  我說工作稍前一會兒結束了。

  「工作很有進展吧?」

  「呃,正在畫新畫,才剛剛開始。」

  「那就好,比什麼都好。對了,你畫的我的肖像,還沒鑲框,就那樣靠我的書房牆壁立著,讓顏料乾透。即使這樣也滿室生輝……」

  「明天的事……」我說。

  「明天傍晚六點派車去府上迎接。」他說,「回程也用那部車送回。只你我兩人,服裝啦禮物啦什麼的完全不必放在心上,空手悠悠然光臨就是。」

  「關於這個,有一點想要確認……」

  「確認什麼呢?」

  我說:「你前幾天說晚餐席上木乃伊同席也可以,是吧?」

  「嗯,確實那麼說來著,記得很清楚。」

  「那個請柬可還活著?」

  免色略一沉吟,開心地輕聲笑道:「當然活著。沒有二話,請柬還好端端活著。」

  「木乃伊可能因故無法成行,騎士團長說想取而代之。請柬請的是騎士團長也無妨的嗎?」

  「無妨無妨!」免色毫不猶豫地說,「就像唐璜請騎士團長雕像吃晚餐那樣,我高興地恭請騎士團長光臨寒舍晚宴。只是,我和歌劇裡的唐璜不同,沒做任何下地獄那樣的壞事。或者說沒有做的打算。晚餐後總不至於被直接拽去地獄的吧?」

  「我想不至於。」我應道。不過老實說還真沒有那樣的把握。下一步究竟會發生什麼,我已經無從預測了。

  「那就放心了。眼下階段,我還沒有做好下地獄的準備。」免色得意地說,他是——自是理所當然——作為機警的笑話對待的。「倒是有一點想問,歌劇《唐璜》的騎士團長,作為死者不能在這個世上進餐。那位騎士團長怎麼樣呢?是做他進餐的準備好呢?還是同樣不食現世人間煙火?」

  「沒有必要為他做進餐準備,因為吃的喝的他概不入口。只準備一人用的席位就可以了。」

  「終究是精神性存在嘍?」

  「我想是那樣的。」理念與精神,其構成固然多少有所不同,但我不想再多說下去。就沒有表示異議。

  免色說:「明白了。騎士團長席位準確無誤地確保一個。能把那般聲名赫赫的騎士團長請來寒舍參加晚宴,對於我實屬喜出望外。只是,不能進食令人遺憾啊!夠味兒的葡萄酒也準備好了……」

  我向免色致謝。

  「那麼明天見!」說著,免色放下電話。

  這天夜裡鈴聲沒響。估計因為白天明亮時刻形體化的關係(而且回答了兩個以上問題),騎士團長累了。或者作為他已感覺不出再把我叫到畫室的必要性也未可知。不管怎樣,我一個夢也沒做一覺睡到天亮。

  翌日早上,我進畫室畫畫當中騎士團長也沒現身。這樣,兩個鐘頭時間裡我得以不思不想幾乎忘乎所以地全神貫注面對畫布。這天我最先做的是把顏料塗到上面將底圖消除,一如在烤吐司上厚厚抹一層黃油。

  我首先使用深紅、邊緣如削的綠色和含帶鉛色的黑。這些是那個男子追求的顏色。調製準確的顏色很花時間。我進行這項作業過程中,放聽的是莫扎特《唐璜》唱片。聽音樂之間,感覺騎士團長即將出現在身後,但他沒出現。

  這天(星期二)騎士團長從早上就同閣樓裡的貓頭鷹一樣堅守深沉的靜默。不過我對此並沒有多麼在意。活生生的人再擔心理念也無濟於事。理念有理念的做法,我有我的生活。我總體上把意識集中於《白色斯巴魯男子》肖像畫的完成上面。進畫室也好不進也好,面對畫布也好不面對也好,畫的意象都時刻不離我的腦海。

  據天氣預報,今天深夜關東東海地區恐有大雨。天氣從西邊緩慢而切切實實地崩塌下去。九州南部大雨如注,河流決堤,低窪地帶居民不得不避難。住在高地的人則被告知有泥石流危險。

  大雨之夜的晚餐會?我想道。

  隨後想起雜木林裡的黑洞。免色和我挪開沉重的石堆使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那個奇妙的石室。我想像自己獨自坐在黑漆漆的洞底耳聽雨打木蓋的聲響。我被封閉在那個洞穴無法脫身。梯子被撤走,重蓋把頭頂壓得嚴嚴實實。而且,全世界所有男女都好像徹底忘記我被遺棄於此。抑或,人們以為我早已死去亦未可知。可我還活著。誠然孤獨,但還呼吸。傳來耳畔的唯有無盡無休的雨聲。哪裡也看不見光,一絲光也射不進來。背靠的石壁陰冷潮濕。時值夜半。不久或許有無數蟲們爬來。

  在腦海中推出如此場景,漸漸變得呼吸不暢。我走上陽台靠在欄杆上,將新鮮空氣由鼻孔緩緩吸入,從口腔慢慢吐出。像往常那樣一邊數次數一邊按部就班地週而復始。持續有頃,終於得以恢復正常呼吸。薄暮的天空覆蓋著沉甸甸的鉛色雲層。雨正在逼近。

  山谷對面免色那座白色豪宅隱隱約約浮現出來。入夜將在那裡吃晚飯。免色和我,那位赫赫有名的騎士團長,三人圍桌而坐。

  那是真正的血!騎士團長在我耳畔低語。

  註譯:

  (1) 愛德華·羅賓遜(Edward G. Robinson,1893—1973),美國演員。出生於羅馬尼亞,具有猶太血統,10歲時隨家人移居美國。曾在一系列經典影片中成功塑造了一批強盜形象。在1973年去世後不久被授予奧斯卡終身成就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