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那上面怕有相當大的個體差異

  第二天下午,我把簽名蓋章的離婚協議書寄走了。沒有附信。只把裝有文件貼好郵票的回覆用信封投進站前郵筒了事。但僅僅這封信從家中消失這點就使得我心理負擔減輕了不少。至於文件往下走怎樣的法律路徑,那種事我不知道。無所謂。但願走其喜歡的路線。

  星期日上午快十點時秋川真理惠來了。光閃閃的藍色豐田普銳斯幾乎毫無聲息地爬上坡來停在房門前。車體沐浴著星期日早上的太陽流光溢彩喜氣洋洋,儼然剛打開包裝紙的新品。這段時間有好多車開來門前。免色的銀色捷豹,女友的紅色迷你,免色派來的配司機的黑色英菲尼迪,雨田政彥的黑色舊版沃爾沃,加上秋川真理惠姑母開的藍色豐田普銳斯。當然還有我開的豐田卡羅拉(由於長期灰頭土臉,什麼顏色已想不大起來了)。想必人們是出於各種各樣的理由、依據、情況而選擇自駕車的。而秋川真理惠的姑母是以什麼緣故選擇藍色豐田普銳斯的,我當然揣度不出。反正那輛車較之汽車,看上去更像是巨大的真空吸塵器。

  普銳斯安靜的引擎停止後,周圍多少更加安靜了。車門打開,秋川真理惠和彷彿她姑母的女性下得車來。雖然看上去年輕,但四十二三歲恐怕是有的。她戴一副深色太陽鏡,身上是款式簡潔的淡藍色連衣裙,披一件灰色對襟毛衣。提著黑幽幽發亮的手袋,腳穿深灰色低跟皮鞋。適於開車的鞋。關上車門,她摘下太陽鏡放進手袋。頭髮齊肩長,漂亮地勾勒出微波細浪(不過並非剛從美容室出來的那種過剩完美)。除了別在連衣裙領口的金飾針,別無顯眼飾物。

  秋川真理惠身穿棉毛混紡毛衣,褐色及膝毛料半身裙。以前看見的只是身穿校服的她,所以氛圍和平時大為不同。兩人並立,活像有品位家庭的一對母女。其實並非母女,這點我從免色口中聽得了。

  我像往常那樣從窗簾縫隙打量兩人的樣子。隨後門鈴響了,我繞到門廳開門。

  秋川真理惠的姑母說話方式非常安詳,長相好看。並非漂亮得顧盼生輝,但端莊秀美,清新脫俗。自然而然的笑容如黎明時分的白月在嘴角謙恭地浮現出來。她帶來了一盒糕點作為禮物。按理是我請秋川真理惠當模特,完全沒有必要帶禮物來。想必從小受的教育告訴她去初次見面的人家裡訪問時要帶一點禮物。所以我坦率地道謝接了,將兩人領進畫室。

  「我們住的房子,以距離來說幾乎近在眼前。但開車來這裡,就要整整兜上一圈。」真理惠的姑母說(她的名字叫秋川笙子,笙笛的笙,她說),「這裡有雨田具彥先生的宅邸當然早就知道,但由於這個緣故,實際來這邊,今天是第一次。」

  「從今年春天開始,因了一點情由,我算是在這裡照看房子。」我解釋說。

  「那麼聽說了。這麼得以住在您附近也怕是一種緣分,今後也請關照才好。」

  隨後,秋川笙子就侄女真理惠在繪畫班由我教畫這點鄭重其事地表示感謝。侄女因此總是歡天喜地去繪畫班。她說。

  「談不上我來教,」我說,「不過是大家一起開心畫畫罷了,實際上。」

  「不過聽說您很會指導,從很多人那兒聽說的。」

  我想不至於有很多人誇獎我的繪畫指導,但我沒有就此表示什麼,只是默默聽著誇獎話。秋川笙子是有良好教養、看重禮儀的女性。

  看秋川真理惠和秋川笙子並坐在一起,首先想的是無論看哪一點兩人長相都完全不像。稍離開些看去,蕩漾著甚為相像的母女氛圍,但近看就知道兩人相貌之間找不到任何相通之處。秋川真理惠也長相端莊,秋川笙子也無疑屬于美人之列,但兩人的面龐給人的印象相差得近乎兩個極端。如果說秋川笙子的長相趨於巧妙保持事物的平衡,那麼秋川真理惠的莫如說意在打破平衡,拆除既定框架。如果說秋川笙子以整體的平穩和諧為目標,那麼秋川真理惠則追求非對稱的分庭抗禮。儘管如此,兩人在家庭內部似乎保持健全愜意的關係這點,從氛圍上大體覺察得出。兩人雖非母女,但在某種意義上反而比真正的母女還要融洽放鬆,結成的關係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至少我得到的印象是這樣。

  秋川笙子這般美貌、洗練、優雅的女性迄今何以一直獨身呢?何以甘於在這人煙稀少的山上住在哥哥家呢?我當然無由知曉個中原委。可能她曾有個登山愛好者戀人,而在經由最艱難路線挑戰登頂珠穆朗瑪峰時不幸遇難,她決心懷抱美好的回憶永遠獨身下去。或者同哪裡一位富於吸引力的有婦之夫長年保持情人關係也未可知。但不管怎樣,反正問題都跟我不相干。

  秋川笙子走去西面窗前,饒有興味地從那裡眺望山谷。

  「即使同一側的山,看的角度稍有不同,看起來也相當不同啊!」她感嘆道。

  那座山上,免色白色的大房子閃閃發光(免色大概正從那裡用雙筒望遠鏡往這邊窺看吧)。從她家看那白色豪宅會顯得怎樣呢?我本想就此談兩句,卻又覺得一開始就端出這個話題多少含有風險——由此往前談話如何展開,有的地方變幻莫測。

  為了避免麻煩,我把兩位女性領進畫室。

  「請真理惠小姐在這畫室裡當模特。」我對兩人說。

  「雨田先生想必也在這裡工作來著。」秋川笙子一邊環顧畫室,一邊深有感觸地說。

  「應該是的。」我說。

  「怎麼說好呢,即使府上,也覺得好像只這裡氣氛不一樣。您不這樣以為?」

  「這——,是不是呢?日常生活當中,倒是沒多少那樣的感覺。」

  「真理惠你怎麼看?」秋川笙子問真理惠,「不覺得這裡像是不可思議的空間?」

  秋川真理惠正在忙於這裡那裡打量畫室,沒有回答。估計姑母的問話沒有進入耳朵。本來作為我也想聽她的回答……

  「你倆在這裡工作的時間裡,我還是在客廳等著好吧?」秋川笙子問我。

  「那得看真理惠了。最要緊的是給她創造多少寬鬆些的環境。作為我,您一起在這裡也好不在這裡也好,怎麼都無所謂。」

  「姑母還是不在這兒好。」真理惠這天第一次開口。語聲文靜,卻是簡潔至極且沒有讓步餘地的通告。

  「好好,隨小惠怎樣。料想是這樣,就準備好了要看的書。」秋川笙子沒有介意侄女生硬的語氣,和藹地應道。想必平時習慣了類似的交談。

  秋川真理惠完全無視姑母的話,略略弓腰,從正面定睛注視牆上掛的雨田具彥的《刺殺騎士團長》。她注視這幅橫長的日本畫的眼神絕對認真。逐一檢查細部,似乎要把上面畫的所有要素刻入記憶。如此說來(我想),我以外的人目睹這幅畫恐怕是第一次。我徹底忘記事先把畫移去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了。也罷,就這樣好了,我想。

  「中意這幅畫?」我問少女。

  秋川真理惠沒有回應。由於意識過度集中於看畫了,我的聲音好像未能入耳。或者聽見了也不搭理?

  「對不起,這孩子稍有些特別。」秋川笙子居中調和似的說。「說精神集中力強也好什麼也好,反正一旦對什麼著迷,別的就一概進不了腦袋。從小就這樣。書也好音樂也好畫也好電影也好,全都這個樣子。」

  不知為什麼,無論秋川笙子還是真理惠,都沒問那幅畫是不是雨田具彥畫的。所以我也沒主動介紹。《刺殺騎士團長》這個畫名當然也沒告訴。就算這兩人看了畫,我想也不至於有什麼問題。兩人大概根本沒有覺察這幅畫是未包括在雨田具彥收藏中的特殊作品。這和免色、政彥目睹,情況有所不同。

  我讓秋川真理惠看《刺殺騎士團長》看個夠。隨即走去廚房,燒開水,泡了紅茶。然後把茶杯和茶壺放在托盤裡端進客廳。秋川笙子作為禮物帶來的曲奇也添了進去。我和秋川笙子坐在客廳椅子上一邊閒聊(山上的生活、山谷的氣候)一邊喝茶。著手實際工作前需要這樣的輕鬆交談時間。

  秋川真理惠繼續獨自看了一會兒《刺殺騎士團長》。而後就像好奇心強的貓一樣在畫室裡慢慢走來走去,把裡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在手裡確認。畫筆、顏料、畫布,以及從地下挖出的古鈴。她拿起鈴搖了幾下,鈴發出一如往常輕微的「鈴鈴」聲。

  「這樣的地方為什麼有古鈴?」真理惠對著無人空間並不問誰地問道。但那當然是問我。

  「這鈴是從附近地下出來的。」我說,「偶然發現的。我想大概同佛教有關係。和尚一邊唸經一邊搖這個來著。」

  她再次在耳邊搖了搖。「聲音總好像有些特殊。」她說。

  這麼小的鈴聲居然能從雜木林地下清晰地傳來這房子裡的我的耳畔,我再次感嘆。說不定搖法有什麼秘訣。

  「別人家的東西不能那麼隨便動的!」秋川笙子提醒侄女。

  「沒關係的,」我說,「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但真理惠似乎馬上對鈴失去了興趣。她把鈴放回板架,在房間正中的木凳上弓身坐下,從那裡眺望窗外風景。

  「如果可以的話,差不多得開始工作了。」我說。

  「那麼,那時間裡我一個人在這裡看書。」秋川笙子漾出優雅的笑容。隨即從黑手袋裡取出包有書店書皮的足夠厚的小開本書。我把她留在那裡走進畫室,關上隔開客廳的門扇。於是,房間裡只有我和秋川真理惠兩人。

  我讓真理惠在準備好的有靠背的餐廳椅子上坐下。我坐在平日坐的木凳上。兩人之間有兩米左右距離。

  「在那裡坐一會兒可好?以你喜歡的姿勢就可以的。只要不改變太大,適當動動也沒關係。沒必要一動不動。」

  「畫畫時間裡說話也不要緊?」秋川真理惠試探道。

  「當然不要緊。」我說,「說好了!」

  「上次畫我的畫太好了!」

  「用粉筆畫在黑板上的?」

  「擦掉了,遺憾!」

  我笑道:「不可能總留在黑板上的嘛!不過若你喜歡那樣的畫,任憑多少都畫給你。簡單得很!」

  她沒有應聲。

  我手拿粗鉛筆,像用格尺那樣測量秋川真理惠面部各個要素。畫素描和速寫不同,需要花時間更為精確和務實地把握模特的長相,無論在結果上成為怎樣的畫。

  「我想老師有繪畫才能那樣的東西。」持續沉默了一會兒後,真理惠想起似的說。

  「謝謝!」我直率地致謝。「給你這麼說,一下子來了勇氣。」

  「老師也需要勇氣?」

  「當然。勇氣對誰都需要。」

  我把大型素描簿拿在手上打開。

  「今天這就畫你的素描。本來我喜歡馬上面對畫布使用顏料,但這次切切實實畫素描,以便一點一點、一步一步理解你這個人。」

  「理解我?」

  「畫人物,其實就是理解和解釋對方。不是用語言,而是用線條、形狀和顏色。」

  「如果我能理解我就好了,我想。」真理惠說。

  「我也那樣想。」我贊同,「如果我也能理解我就好了。可那並非易事,所以畫成畫。」

  我用鉛筆迅速勾勒她的臉和上半身。如何將她所具有的縱深移植到平面上來,這是關鍵之點。如何將其中的微妙動態移植到靜態之中,這也是關鍵之點。素描決定其大綱。

  「噯,我的胸很小吧?」

  「像是吧。」我說。

  「小得像發壞了的麵包。」

  我笑道:「才剛上初中吧?往後肯定日新月異變大的,完全不必擔心。」

  「小得乳罩完全多此一舉。班上其他女孩都說戴乳罩了。」

  的確,她的毛衣全然看不出乳房的蛛絲馬跡。「如果實在介意的話,塞進什麼東西戴上不也可以的?」我說。

  「希望那麼做?」

  「我怎麼都無所謂。畢竟不是為畫你的胸部才畫的。你喜歡就好。」

  「可男人是喜歡胸部大的女人的吧?」

  「也不盡然。」我說,「我的妹妹和你同歲的時候,胸也很小。但妹妹好像不怎麼把這個放在心上。」

  「也可能放在心上而不說出口來。」

  「那或許是那樣的。」我說。不過我想小路大概對這事幾乎不以為意。因為她此外有必須放在心上的事。

  「你妹妹後來胸可變大了?」

  我拿鉛筆的手忙著不停地動,沒有特別回答她的提問。秋川真理惠看了一會兒我手的動作。

  「她後來胸可變大了?」真理惠又問了一次。

  「沒有變大。」我只好回答,「上初中那年妹妹死了,才十二歲。」

  秋川真理惠往下一陣子什麼也沒說。

  「我的姑母,不認為她相當漂亮?」真理惠說。話題馬上換了。

  「啊,非常漂亮。」

  「老師是獨身吧?」

  「啊,幾乎是。」我答道。那封信寄到律師事務所,恐怕就完全是。

  「想和她約會?」

  「噢,能約會想必開心!」

  「胸也大。」

  「沒注意。」

  「而且形狀絕佳。一起洗澡來著,清楚得很。」

  我再次看秋川真理惠的臉。「你和姑母關係好?」

  「倒是時不時吵架。」她說。

  「因為什麼事?」

  「各種事。意見不合啦,或者單單來氣。」

  「你好像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孩子啊!」我說,「和在繪畫班上的時候比,氣氛相當不同。在班上給我的印象非常沉默寡言。」

  「只是在不想說話的地方不說罷了。」她淡淡地說。「我怕是說多了吧?老老實實安靜一些更好?」

  「不不,哪兒的話。我也喜歡說話。只管隨你說好了!」

  我當然歡迎妙趣橫生的交談。不可能差不多兩個小時一個勁兒悶頭畫畫。

  「胸部讓人介意得不行,」真理惠稍後說道,「幾乎每天總琢磨這個。這怕是不正常吧?」

  「我想沒什麼不正常的。」我說,「就是那種年齡。和你差不多大的時候,我也總是想小雞雞來著。什麼形狀怪怪的啦,是不是過小啦,用處是不是奇妙啦,等等。」

  「現在怎麼樣了?」

  「你是問現在怎麼想自己的雞雞?」

  「嗯。」

  我就此想了想。「幾乎不想了。一來好像沒什麼不正常,二來也沒覺得特別不方便。」

  「女人誇獎來著?」

  「倒是偶爾,反正不是沒人誇獎。不過那怕僅僅是一種鼓勵,和誇獎畫一個樣。」

  秋川真理惠就此思考片刻。「老師或許有點兒與眾不同。」

  「果真?」

  「一般男人不會那麼說話。我父親就不一一說那個。」

  「一般父親怕是不想對自己的女兒說什麼雞雞的吧!」我說。說的當中手也持續忙個不停。

  「乳頭要多大年齡才能變大呢?」真理惠問。

  「這個——我不清楚啊,男人嘛!不過那東西也怕是有個體差異的吧,我想。」

  「小時候有女朋友來著?」

  「十七歲的時候第一次有了女朋友。高中一個班的女孩。」

  「哪裡的高中?」

  我告以豐島區內一所公立高中的名字。除了豐島區居民應該幾乎沒人知道那所高中的存在。

  「學校有意思?」

  我搖頭:「沒多大意思。」

  「那麼,那個女朋友的乳頭可看了?」

  「唔,」我說,「讓她給我看了。」

  「多大?」

  我想起她的乳頭。「不特大,也不特小。一般大小吧?」

  「乳罩沒塞東西?」

  我想起往日女友戴的乳罩,儘管只有十分模糊的記憶。記得的是,把手繞到後背解開它費了好大的麻煩。「啊,我想沒塞什麼。」

  「那個人現在怎麼樣了?」

  我就她想了一下。現在怎麼樣了呢?「這——不清楚的喲!已經好久沒見了。可能跟誰結婚、孩子都有了吧!」

  「為什麼不見?」

  「最後她說再不想看見我了。」

  真理惠皺起眉頭。「就是說,老師方面有什麼問題嘍?」

  「想必是的。」我說。當然是我這方面有問題,這點沒有懷疑的餘地。

  前不久我兩次夢見高中時代那個女朋友。一次夢中我們初夏傍晚在一條大河旁邊並肩散步。我要吻她。但不知何故她的臉被長長的黑髮像窗簾似的擋住,我的嘴唇沒辦法接觸她的嘴唇。而且,夢中她至今仍十七歲,而我已經三十六了——忽然注意到時,醒了過來。一個活生生的夢。我的嘴唇仍留有她頭髮的觸感。本來已經很久很久沒考慮她了。

  「那,妹妹比老師小幾歲?」真理惠突然轉換話題。

  「小三歲。」

  「十二歲去世的?」

  「是的。」

  「那麼,那時老師十五歲。」

  「是的。我那時十五歲,剛上高中。她剛上初中,和你一樣。」

  想來,如今小路已經比我小二十四歲之多。她的去世,當然使得我們的年齡差逐年加大。

  「我母親死時,我六歲。」真理惠說,「母親身上被金環胡蜂蜇了好幾處,蜇死了,一個人在附近山裡邊散步的時候。」

  「可憐!」我說。

  「天生體質上對金環胡蜂毒液過敏。被救護車送到醫院,但那時因休克導致心肺衰竭。」

  「那以後姑母就一起住在你家了?」

  「嗯。」秋川真理惠說,「她是父親的妹妹。我要是有個哥哥就好了,大我三歲的哥哥……」

  我畫完第一幅素描,開始畫第二幅。我打算從各個角度畫她的樣子。今天一整天全都用來畫素描。

  「和妹妹吵架?」她問。

  「不,沒有吵架的記憶。」

  「關係好?」

  「好的吧!關係好啦不好啦,甚至意識都沒意識到。」

  「幾乎獨身,怎麼回事?」秋川真理惠問。又一次轉換話題。

  「很快就正式離婚。」我說,「眼下正在辦事務性手續,所以說是幾乎。」

  她眯細眼睛。「什麼叫離婚,不大明白。因為我周圍沒有離婚的人。」

  「我也不大明白。畢竟離婚是第一次。」

  「是怎樣一種心情?」

  「總好像有點兒怪怪的——這麼說不知是不是可以。原本以為這就是自己的路,一直像一般人那樣走過來的,不料那條路忽然從腳下消失了。只好在不知東南西北的情況下兩手空空地朝一無所有的空間屁顛屁顛走下去——便是這麼一種感覺。」

  「結婚多長時間?」

  「大約六年。」

  「太太多大年紀?」

  「比我小三歲。」和妹妹一樣,當然是偶然。

  「六年時間,認為白費了?」

  我就此思考。「不,不那麼認為,不想認為是白費了。開心事也是相當相當多的。」

  「太太也那麼想?」

  我搖頭道:「那我不知道。當然希望她那麼想。」

  「沒問?」

  「沒問。下次有機會問問。」

  往下一段時間我們全然沒有開口。我聚精會神畫第二幅素描。秋川真理惠認真思考什麼——關於乳頭大小,關於離婚,關於金環胡蜂,或者關於別的什麼。她眯細眼睛,嘴唇閉成一條直線,雙手抓著左右膝頭,身體深深陷入思考。看樣子她已進入這種模式。我把她這一本正經的表情在素描簿白紙上記錄下來。

  每日一到正午,山下就傳來鐘聲。大概是政府機關或哪裡的學校報時敲響的吧。聽了,我就覷一眼鐘,結束作業。結束前已經畫出三幅素描了。哪一幅都是極有意味的造型,分別向我暗示應該到來的什麼。作為一天份量的工作相當不壞。

  秋川真理惠坐在畫室椅子上當模特的時間,總共一個半小時多一點點。作為初日作業,應該是極限了。不習慣的人——尤其處於發育盛期的孩子——當模特並非易事。

  秋川笙子戴著黑邊眼鏡坐在客廳沙發上專心看小開本書。我走進客廳,她摘下眼鏡,合上書,裝進手袋。戴上眼鏡,她顯得相當知性。

  「今天作業順利結束。」我說,「如果可以,下星期同一時間請再來可以嗎?」

  「嗯,當然可以。」秋川笙子說。「一個人在這裡看書,不知為什麼,能看得很舒服。莫不是因為沙發坐起來舒坦?」

  「真理惠也不要緊的?」

  真理惠什麼也沒說,使勁點了一下頭,彷彿說不要緊。來到姑母跟前,她馬上變得沉默了,和剛才判若兩人。有可能三人在一起不合她的心意。

  兩人乘藍色豐田普銳斯回去了。我在房門口目送她們。戴太陽鏡的秋川笙子從車窗伸手朝我微微揮了幾下,白皙的小手。我也揚手作答。秋川真理惠收攏下巴,只是目不斜視直對前方。車開下坡路從視野裡消失後,我返回家中。兩人不在了,不知何故,家裡看上去忽然空空蕩蕩,似乎應有的東西沒有了。

  不可思議的一對,我看著留在茶几上的紅茶杯心想。那裡總好像有不同尋常的地方。可是,她們到底哪裡不尋常呢?

  接著我想起免色。或許我應該讓真理惠走到陽台,以便他能用雙筒望遠鏡看清楚些。但後來我改變了想法。為什麼我必須特意做那樣的事呢?人家又沒求我那樣做。

  不管怎樣,往下還有機會。不用著急,或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