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任何事物都有光明面

  從小田原近郊山上到東京,路程相當長。錯了幾回路,耗掉了時間。我開的二手車當然沒有導航系統。ETC儀器也沒安裝(保有放茶杯的地方恐怕都必須謝天謝地)。最初找到小田原厚木公路入口都費了一番周折。後來儘管從東名高速公路上了首都高速公路,但路上異常擁堵。於是決定在三號線澀谷出口下來,經青山大街開往四谷。一般道路同樣混雜,致使從中選擇合適的行車路線成了登天作業。找到停車場也不容易。世界似乎逐年淪為麻煩場所。

  在四谷的畫材店買完所需物品,裝進後備廂,把車停在雨田公司所在的青山一丁目附近時,我已累得一塌糊塗。簡直就像終於找到城裡親戚的鄉下老鼠。時針已劃過午後一時,比約定時間晚了三十分鐘。

  我走到他工作的公司的前台,請對方叫出雨田。雨田當即下來。我為自己的遲到致歉。

  「不用介意。」他無所謂似的說,「餐館也好這裡的工作也好,這點兒時間還是能通融的。」

  他把我領去附近意大利餐館。位於一座小樓地下的餐館。看情形他是常客,服務生見了,什麼也沒說就把我們領去裡面一個小單間。沒有音樂,不聞人聲,安安靜靜 上掛著相當不賴的風景畫:綠岬青空,白色燈塔。作為題材固然無足為奇,但能夠讓看的人產生「去那樣的地方看看或許也不壞」的心情。

  雨田要白葡萄酒,我點了巴黎水(Perrier)。

  「往下要開車回小田原的,」我說,「路程相當了得。」

  「的確。」雨田說,「不過麼,和葉山啦逗子啦比起來要好得多!我在葉山住了一段時間,夏天開車在那裡和東京之間往返,簡直就是地獄。路給來海邊玩的人的車堵得死死的。一去一回就是半天工作。在這點上,小田原方面路並沒擠到那個程度,輕鬆快樂。」

  食譜拿來,我們點了午間套餐。新鮮火腿前菜、蘆筍色拉、海螯蝦意面。

  「你也終於有了想正經畫畫的心情。」雨田說。

  「怕是因落得一人,沒必要為了生計畫畫了吧!也就上來了想為自己畫畫的興致。」

  政彥點頭說:「任何事物都有光明面。哪怕雲層再黑再厚,背面也銀光閃閃。」

  「一一繞到雲層背面去看也夠麻煩的。」

  「也罷,只是作為一種理論說說。」雨田說。

  「另外,也許是住在山頂房子的關係。的確是適於集中精力畫畫的環境,無可挑剔。」

  「啊,那裡安靜得不得了,基本無人來訪,不分心。對於一般人是有些過於寂寞,但對於你輩 ,就沒問題——我是這樣看的。」

  房間門開了,前菜端上桌來。擺盤子時間裡,我們默不作聲。

  「而且,那間畫室的存在可能也有很大作用。」服務生離開後我說,「那個房間,覺得好像有什麼讓人想畫畫。有時感到那裡是房子的核心。」

  「以人體來說就像是心臟?」

  「或者像意識。」

  「Heart and Mind (1) 。」政彥說,「不過麼,說實話,對那個房間我是有點兒頭痛的。那裡實在浸染了太多的那個人 的氣味,甚至現在都滿滿充溢著那種氣息。畢竟父親住在那裡時幾乎整天悶在畫室不動,一個人默默畫畫來著。而且對於孩子,那裡是絕對靠近不得的神聖不可侵犯的場所。也許因為那種記憶還殘留下來的關係,即使去那裡,也至今都儘可能不靠近畫室。你也當心才好!」

  「當心?當心什麼?」

  「當心別讓父親的魂靈那樣的東西附在身上。畢竟是魂靈強大的人。」

  「魂靈?」

  「說魂靈也好,或者說像氣那樣的東西。他是個氣流很強的人。況且那東西說不定經年累月之間已經把特定場所熏染得透透的了,像氣息粒子似的。」

  「被附在身上?」

  「附在身上這個說法或許不好,反正是受某種影響吧!被那個場的力那樣的東西。」

  「會不會呢?我不過是看房子的,何況又沒見過你父親。所以不至於感覺出什麼負擔也有可能。」

  「是啊!」說著,雨田啜了口白葡萄酒。「說不定因為我是至親才格外敏感的。再說,如果那種『氣息』對你的創作慾望產生促進作用,那就再好不過了。」

  「那麼,你父親身體還好?」

  「啊,沒有什麼特不好的地方。畢竟九十都過了,不能說身體有多好,腦袋正無可避免地走向混沌。但拄著手杖能好歹邁步,食慾有,眼睛牙齒也都正常得可以。一顆蟲牙也沒有,肯定比我牙齒還結實。」

  「記憶消失得厲害?」

  「噢,幾乎什麼都記不得了,連作為兒子的我的長相都差不多想不起來了。父子啦家人啦那樣的觀念已不復存在。自己和他者的區別恐怕都已模糊不清。換個想法,這樣子說不定利索了,反而輕鬆也未可知……」

  我邊喝倒在細杯裡的巴黎水邊點頭。雨田具彥如今甚至自己兒子的長相都想不起來。維也納留學時代發生的事,更應忘去九霄雲外。

  「儘管這樣,剛才說的氣流那樣的東西仍好像留在本人身上。」雨田深有感慨地說,「很有些不可思議啊!過去的記憶幾乎蕩然無存,而意志力那樣的東西仍頑強存留下來。這點一看就知道。到底是氣場強的人。兒子我沒能繼承那樣的資質,多少有歉疚之感,可那是奈何不得的。人各有與生俱來的器,並非僅僅有血緣關係就能繼承那樣的資質。」

  我揚起臉,再次正面看他的臉。雨田如此直抒胸臆是極少有的事。

  「有了不起的父親想必是很讓人吃不消的事。」我說,「我全然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我的父親是個不怎麼起眼的中小企業經營者。」

  「父親有名,當然有佔便宜的時候,但有時也沒多大意思。從數量上說,沒意思的可能稍多一點兒。你不懂這個是幸運的,可以自由自在自主地活著。」

  「看起來你倒是自由自在自主活著的……」

  「在某種意義上。」說罷,雨田把葡萄酒杯在手裡轉來轉去,「而在某種意義上不是那樣。」

  雨田具有相當敏銳的審美感覺。從大學出來後在一家中堅廣告代理公司工作,現在拿相當高的薪水,看上去作為快樂的獨身者自由享受都市生活。但實際如何,當然我也不知道。

  「關於你父親,有件事想問一下。」我提起正題。

  「什麼事呢?那麼說,連我都對父親所知無多。」

  「聽說你父親有個叫繼彥的弟弟。」

  「啊,父親的確有個弟弟——相當於我的叔叔。但這個人很早就去世了,那還是日美戰爭開始前……」

  「聽說是自殺……」

  雨田臉上約略現出陰雲。「哦,那大體算是家族內部秘密。不過一來是陳年舊事了,二來有一部分已經傳了出去。所以說也怕沒什麼要緊。叔父是用剃刀割腕自殺的,才剛剛二十歲。」

  「自殺的原因是什麼呢?」

  「何苦想瞭解那種事?」

  「想瞭解你的父親,就這個那個查閱了很多資料。結果走到了這一步。」

  「想瞭解我的父親?」

  「看你父親畫的畫,查閱履歷過程中,漸漸來了興致。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就想更詳細地瞭解一些。」

  雨田政彥隔桌注視我一會兒,然後說道:「好吧!你對我父親的人生有了興致,這也有可能是有意義的事。你住在那座房子裡怕也是某種因緣。」

  他喝了一口白葡萄酒,開始講述。

  「叔父雨田繼彥當時是東京音樂學校的學生,據說是有天分的鋼琴手。對肖邦和德彪西得心應手,將來被寄予厚望。從自己嘴裡說出是不合適,但家庭血統似乎表現在藝術方面有得天獨厚的才華。啊,儘管程度有別。不料大學在校期間,二十歲時被徵兵了。為什麼呢?原因是大學入學時提交的緩徵兵役文件有疏漏。只要好好提交那份文件,就暫且可以免徵,而且往下也好通融。畢竟祖父是地方上的大地主,在政界也有門路。然而事務性手續總好像出了差錯。對於本人也是如水灌耳。問題是系統一旦啟動,就輕易停不下來。總之被不由分說地抓進部隊,作為步兵部隊的士兵在內地接受基礎訓練後被送上運輸船,在中國的杭州灣登陸。當時哥哥具彥——總之是我的父親——在維也納留學,師從當地有名的畫家。」

  我默默聽著。

  「叔父體格不壯實,神經細膩,一開始就明知忍受不了嚴厲的軍隊生活和血腥的戰鬥。況且從南九州徵集兵員的第六師團以粗野聞名。所以得知弟弟被意外抓進部隊送去戰場,父親很是痛心。我的父親是次男,性格爭強好勝剛愎自用。但弟弟是在被疼愛中長大的小兒子,性格老實懦弱。而且作為鋼琴演奏者必須經常注意保護手指。因此,保護小三歲的弟弟免受種種外壓是父親從小以來的習慣。即承擔監護人那樣的職責。然而現在遠在維也納,再擔心也無濟於事。只能通過不時寄來的信瞭解弟弟的消息。」

  戰地寄出的信當然受到嚴格檢查。但也是因為是要好兄弟,他能夠從壓抑的行文讀取弟弟的心理活動——根據巧妙偽裝的語境,得以大致推測和理解本意。其中也包括弟弟的部隊從上海到南京一路歷經激戰,途中反覆進行無數殺人行為、掠奪行為之事,以及神經細膩的弟弟通過那樣的諸多血腥體驗而遭受的深重的心靈創傷。

  他所在的部隊佔領的南京市區一座基督教堂有一架極漂亮的管風琴,弟弟在信中寫道。管風琴完好無損地剩留下來。但接下去關於管風琴的長長的描寫被檢查官之手用墨水整個塗黑(基督教堂管風琴描寫何以成為軍事機密呢?就這個部隊而言,責任檢查官的檢查標準相當莫名其妙。理所當然應該被涂的危險部分往往視而不見,而無甚必要塗黑的地方每每被塗得漆黑一片)。因此,弟弟是否得以演奏教堂的管風琴也不了了之。

  「繼彥叔父一九三八年六月結束一年兵役,馬上辦了復學手續。但實際上沒能復學,在老家房子閣樓裡自殺而死。剃鬚刀磨得很鋒利,用來割了手腕。鋼琴演奏者自行切割手腕,必定需要非同一般的決心。因為即使得救,恐怕再也彈不成鋼琴了。發現時閣樓成了血海。他自殺一事對外嚴密封鎖,表面上被處理為死於心臟病或什麼病。

  「繼彥叔父因戰爭體驗而心靈深受傷害,神經分崩離析——在任何人眼裡這都明明白白是自殺原因。畢竟,一個除了彈一手好鋼琴別無他想的二十歲青年被投入死屍纍纍的南京戰場。若是現在,會被認定為精神創傷,但當時是徹底的軍國主義社會,根本沒有那樣的術語和概念。而僅僅以性格懦弱、沒有意志力、缺乏愛國精神處理了事。在當時的日本,那種『軟弱』既不被理解,又不被接受,單單作為家族恥辱而埋葬在黑暗之中。如此而已。」

  「沒有遺書什麼的?」

  「遺書有。」雨田說,「相當長的遺書留在他自己房間的書桌抽屜裡。較之遺書,似乎更接近手記。上面綿綿不斷寫了繼彥叔父戰爭中的體驗。看過遺書的只有叔父的父母(即我的祖父母)、長兄和我父親這四人。從維也納回來的父親看完後,遺書在四人的注視下燒了。」

  我什麼也沒說,等他繼續下文。

  「父親絕口不提遺書內容。」政彥繼續道,「一切都作為家庭黑暗的秘密封存起來——打個比方——好比拴上鉛墜沉入深深的海底。不過只有一次,父親喝醉的時候對我講了大致內容。那時我還是小學生,第一次得知有個自殺的叔父。至於父親對我講那番話是由於確實喝醉了而鬆開嘴巴,還是因為早有打算遲早告訴我,這不清楚。」

  色拉盤子被撤掉,海螯蝦意面端了上來。

  政彥拿著餐叉,以嚴肅的眼神注視片刻,像是在檢驗為特殊用途製作的工具。而後說道:「喂,坦率地說,不太想邊吃飯邊講這個話題。」

  「那,講別的好了!」

  「講什麼?」

  「儘可能遠離遺書的。」

  我們邊吃意面邊講高爾夫。我當然沒打過高爾夫,身邊打過高爾夫的人也一個都沒有。規則都幾乎概不知曉。但政彥有工作上的應酬,近來常打高爾夫。也有解決運動不足這個目的。花錢買齊了用具,每到週末就去高爾夫球場。

  「你肯定不知道,高爾夫這玩藝兒是徹頭徹尾奇妙的遊戲。那麼變態的體育運動基本沒有。同其他任何運動都毫無相似之處。甚至稱為體育運動都好像相當勉強,我以為。然而奇怪的是,一旦習慣了它的奇妙,回頭路就看不見了。」

  他滔滔不絕講起高爾夫比賽的奇妙性,披露了五花八門的奇聞逸事。政彥原本就是個會講話的傢伙。我一邊高興地聽他講一邊吃飯,兩人久違地談笑風生。

  意面盤撤下,咖啡端來後(政彥謝絕咖啡,又點了白葡萄酒),政彥返回原來話題。

  「是說到遺書吧,」政彥語氣陡然鄭重起來,「據我父親說,遺書中記述了繼彥叔父砍俘虜腦袋的情形,非常生動詳細。當然,作為士兵不帶什麼軍刀,日本刀什麼的以前也從未拿過。畢竟是鋼琴手。就算能讀複雜的樂譜,砍人刀的用法也一無所知。但是上級軍官遞過一把日本刀,命令砍掉俘虜腦袋。雖說是俘虜,但一沒穿軍服二沒帶武器,年齡也相當不小了。本人也說自己不是當兵的。只不過是把那一帶的男人們隨便抓來綁上殺害罷了。查看手掌,有粗糙硬繭的,就是農夫,有時候放掉。但若有手柔軟的,就視為脫掉軍服企圖混作市民逃跑的正規軍,不容分說地殺掉。作為殺法,或者用刺刀刺,或者用軍刀砍頭,二者必居其一。如果附近有機關槍部隊,就令其站成一排砰砰砰集體射殺。但普通步兵部隊捨不得子彈(彈藥補給往往不及時),所以一般使用刃器。屍體統統拋入揚子江 (2) 。揚子江有很多鯰魚,一具接一具把屍體吃掉。以致——真偽程度不清楚——據說當時揚子江裡因此有肥得像小馬駒般大的鯰魚。」

  「上級軍官遞軍刀給叔父,要他砍俘虜腦袋。那是個剛從陸軍士官學校出來的年輕少尉。叔父當然不願意做那種事。但若違背上級軍官的命令,事情可就非同小可,單單制裁是不能了事的。因為在帝國陸軍裡面,上級軍官的命令就是天皇的命令。叔父以顫抖的手好歹揮起軍刀,但一來不是有力氣的人,二來那是批量生產的便宜軍刀,人的腦袋不可能那麼一下子輕易砍掉。沒辦法砍中要害,到處是血,俘虜痛苦地百般掙扎,場面實在慘不忍睹。」

  政彥搖頭。我默默喝咖啡。

  「叔父事後吐了。能吐的東西胃裡沒有了,就吐胃液。胃液也沒有了,就吐空氣。因此受到周圍士兵嘲笑,罵他是窩囊廢,被上級軍官用軍靴狠狠踢在肚子上踢飛。誰也不同情。結果,他一共砍了三次俘虜腦袋。為了練習,要一直砍到習慣為止。那就像是作為士兵的通過儀式。說是通過體驗這種殘忍場面才能成為合格士兵。可是叔父一開始就不可能成為合格士兵,天生就不是那塊料。他是為悠揚彈奏肖邦和德彪西而出生的,不是為砍人頭而出生的人。」

  「哪裡會有為砍人頭而出生的人?」

  政彥再次搖頭。「那種事我不知道。但是,能夠習慣於砍人頭的人應該不在少數。人是能習慣許多事物的。尤其被置於接近極限狀態之下,說不定意外輕鬆地習以為常。」

  「如果那種行為被賦予意義和正當性的話。」

  「不錯。」政彥說,「而且大部分行為都會被賦予相應的意義和正當性。老實說,我也沒有自信。一旦被投入軍隊那樣的暴力性系統之中,又被上級軍官下達命令,哪怕再講不通的命令、再無人性的命令,我恐怕都沒堅強到明確說NO的程度。」

  我反躬自省。假如處在同一狀況,我會如何行動呢?繼而,倏然想起在宮城縣海濱小鎮共度一夜的那個不可思議的女子——性行為當中遞給我一條睡袍帶,要我狠狠勒她脖子的年輕女子。想必我不會忘記抓在雙手的那條毛巾質地帶子的觸感。

  「繼彥叔父沒能違抗上級軍官的命令。」政彥說,「叔父不具有足夠的勇氣和能力。但後來他能夠磨快剃刀自行了斷生命來給自己一個交待。在那個意義上,我認為叔父決不是懦弱的人。對於叔父,自絕性命是恢復人性的唯一方式。」

  「繼彥的死,給了正在維也納留學的你的父親一個巨大打擊。」

  「不言而喻。」政彥說。

  「聽說你父親維也納時代捲入政治事件而被遣返日本——這一事件同弟弟的自殺有什麼關聯嗎?」

  政彥抱起雙臂,神情肅然。「究竟如何不清楚,畢竟父親對維也納事件隻字未提。」

  「聽說和你父親戀愛的姑娘是抵抗組織的成員,由於這層關係而參與暗殺未遂事件……」

  「啊,我聽得的情況是,父親的戀愛對象是在維也納一所大學上學的奧地利姑娘,兩人甚至有了婚約。暗殺事件暴露後,她被捕關進毛特豪森集中營,估計在那裡沒了性命。我的父親也被蓋世太保逮住,一九三九年初作為『不受歡迎的外國人』強制遣返日本。當然這也不是從父親口中直接聽得的,而是從親戚那裡聽到的,有相當大的可信性。」

  「你父親所以對事件絕口不提,是因為被哪裡下了緘口令?」

  「呃,這怕也是有的吧!父親被驅逐出境時,應該被日德當局雙方嚴厲警告一句也不可說出那一事件。想必那是保住一條性命的重要條件。而父親本身也好像不願意談那一事件。正因如此,即使戰爭結束後沒人封口了,也還是守口如瓶。」

  政彥在此略一停頓,而後繼續下去。

  「不過,父親所以參加維也納反納粹地下抵抗組織,繼彥叔父的自殺很可能成為一個動機。慕尼黑會議使戰爭得以暫時避免,但柏林和東京的軸心由此強化,世界越來越駛往危險方向。必須讓那種潮流在哪裡剎住——父親理應懷有這樣的堅定信念。父親是個把自由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人,同法西斯和軍國主義格格不入。弟弟的死對他毫無疑問具有重大意味,我想。」

  「更多的不知道?」

  「我父親這個人不向他人談自己的人生。不接受報刊採訪,也沒就自己寫過隻言片語。莫如說是一邊用掃帚小心翼翼消除自己留在地面的足跡一邊向後行走的人。」

  我說:「你父親從維也納返回日本後沒發表任何作品,徹底保持沉默,直到戰爭結束。」

  「啊,父親保持沉默八年之久,從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七年。那期間好像儘可能遠離畫壇那樣的地方。一來他本來就不喜歡那樣的地方,二來很多畫家興高采烈畫歌頌戰爭的『國策畫』也不合父親心意。所幸家境富裕,沒必要擔憂生計。戰爭期間沒被抓去當兵也值得慶幸。但不管怎樣,戰後混亂告一段落後再次現身畫壇的時候,雨田具彥已經搖身一變,成了地地道道的日本畫畫家。以前的畫風徹底拋棄一盡,掌握了全新的畫法。」

  「往下成了傳說。」

  「說的對,往下成了傳說。」說著,政彥做了個用手輕輕拂去頭上什麼的動作。就好像傳說如棉絮一樣飄浮在那裡干擾了正常呼吸。

  我說:「不過聽起來,覺得維也納留學時代的經歷對你父親日後人生似乎投下很大的陰影,無論那是怎樣性質的。」

  政彥點頭:「呃,我也的確有那樣的感覺。維也納留學期間發生的事大大改變了父親的人生選擇。暗殺計畫的受挫肯定包括若干黯淡的事實——無法簡單訴諸語言的慘烈。」

  「但具體細節不知道。」

  「不知道。過去就不知道,現今更不知道。眼下,估計連本人都稀里糊塗。」

  難免是那樣的,我倏然心想。人有時忘記本應記得的事,想起本應忘記的事,尤其在面對迫在眉睫的死亡之時。

  政彥喝罷第二杯白葡萄酒,覷了眼手錶,輕皺一下眉頭。

  「差不多得回公司了,看來。」

  「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我驀然想起問道。

  他忽然記起似的嗵嗵輕叩桌面。「啊是的是的,本來是有件事要一定向你說的。可是全都說父親的事了。下次有機會再說吧,反正又不是要爭分奪秒的急事。」

  我再次注視站起身來的他的臉龐,問道:「為什麼向我坦率到這個地步?就連家族微妙的秘密都直言不諱?」

  政彥把雙手攤在桌面上,就此略一沉吟,而後搔了搔耳垂。

  「是啊!首先一個,可能是我也對獨自一人懷揣這種類似『家族秘密』的東西多少有些疲憊了,想對誰一吐為快,向儘可能嘴巴牢靠的、沒有現實利害關係的一個人。在這個意義上,你是理想的聽者。而且說實話,我對你多多少少有個人負債感,很想以某種形式償還了結。」

  「個人負債感?」我吃了一驚,「什麼負債感?」

  政彥眯細眼睛。「其實是想說這個來著。但今天沒時間了,下面已有安排等著了。再找機會在哪裡慢慢聊吧!」

  餐館賬單是政彥付的。「不必介意,這點錢是可以通融的。」他說。我有幸白吃了一頓。

  之後我開卡羅拉返回小田原。把滿是灰塵的車停在房前時,太陽已臨近西山頭了。許多烏鴉叫著向山谷對面的巢飛去。

  註譯:

  (1) 「Heart and Mind」:心與意識(精神)。

  (2) 揚子江: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