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那樣子根本成不了海豚

  星期日早上到來之前,關於自己往下將要在為秋川真理惠肖像畫準備的新畫布上如何下筆,想法基本成形。不,具體畫怎樣的畫還不清楚。但已清楚應怎樣開始畫。首先,在雪白的畫布上以哪一支筆將哪一種顏色的顏料朝哪個方向拉出,那種構思已不知從哪裡冒出腦海,不久獲得了立足之地,作為事實在我的心中逐步確立起來。我熱愛這一程序。

  一個足夠冷的早晨,告知冬天即將來臨的早晨。我做了咖啡,簡單吃罷早飯,進入畫室備好必要的畫材,站在畫架上的畫布前。但畫布前放著我用鉛筆細細描繪著雜木林洞穴的素描簿。那是幾天前的早上我沒有特定意圖而興之所至畫的素描。

  我已經忘記自己畫過那樣的畫了。但站在畫架前半看不看地看那素描時間裡,我被那裡畫出的光景逐漸吸引過去。雜木林中不為人知地開著洞口的謎團石室,周圍被雨淋濕的地表及其上面疊積的五顏六色的落葉,樹枝間一道道射下的陽光——那樣的情景在我的腦海裡化為彩色畫面浮現出來。想像力騰空而起,具體細部一個個填充其間。我得以吸那裡的空氣,嗅青草的清香,聽鳥們的叫聲。

  大型素描簿上用鉛筆細緻描繪的那個洞簡直就像要把我強烈誘往什麼或者什麼地方。那個洞在期盼我畫它!我感到。我想畫風景畫是極為稀罕的事。畢竟近十年我只畫人物。偶爾畫風景畫或許也不壞。「雜木林中的洞」。這幅鉛筆畫,說不定成其草圖。

  我把素描簿從畫架上卸下,合上畫頁。畫架上只有雪白的新畫布剩了下來——那應該是即將用來畫秋川真理惠肖像畫的畫布。

  近十點時,藍色的豐田普銳斯一如上次靜靜地沿坡路爬了上來。車門開了,秋川真理惠和姑母秋川笙子從車上下來。秋川笙子身穿長些的深灰色人字呢夾克、淺灰色毛料半身裙、帶花紋的黑色長筒襪。脖子上圍著米索尼彩色圍巾——優雅的都會式晚秋裝束。秋川真理惠身穿大碼棒球服、遊艇夾克、開洞的牛仔褲、匡威深藍色運動鞋,打扮大體和上次一樣。沒戴帽子。空氣涼浸浸的,天空薄雲密佈。

  簡單的寒暄完了後,秋川笙子坐在沙發上,照例從手袋裡掏出厚厚的小開本書專心看了起來。我和秋川真理惠把她留在那裡走進畫室。我像往常一樣坐在木凳上,真理惠坐在式樣簡潔的餐椅上。兩人間有兩米左右距離。她脫去棒球服疊起放在腳前。遊艇夾克也脫了。下面套穿兩件T恤,灰色長袖的外面套了一件深藍色半袖的。胸部尚未隆起。她用手指梳理筆直的烏髮。

  「不冷?」我問。畫室有老式煤油爐,但沒點火。

  真理惠微微搖頭,表示不冷。

  「今天開始往畫布上畫。」我說,「不過你可以不特意做什麼,只坐在那裡即可。往下是我的問題。」

  「不可能什麼也不做。」她盯視我的眼睛說。

  我把雙手放在膝頭看著她的臉。「那是什麼意思呢?」

  「喏,我活著,呼吸著,想著好多事。」

  「當然。」我說,「你只管盡情呼吸,盡情想好了。我想說的是,你沒有必要刻意做什麼。你只要是你,我這方面就可以了。」

  然而真理惠仍徑直看我的眼睛,彷彿說這麼簡單的說明根本沒辦法讓她理解。

  「我想做什麼。」真理惠說。

  「例如什麼?」

  「想幫助老師畫畫。」

  「那當然求之不得。可說是幫助,怎麼幫助呢?」

  「當然是精神上。」

  「原來是這樣。」我說。但她如何在精神上幫助我呢?具體想像不出。

  真理惠說:「如果可能的話,我想進入老師體內,進入畫我的時候的老師體內。想通過老師的眼睛看我。那一來,我大概就能更深入理解我。而老師或許也能因此更深入理解我。」

  「能那樣就太好了!」我說。

  「真那樣想?」

  「當然真那樣想。」

  「不過,在某種情況下那說不定相當可怕。」

  「更好地理解自己這點?」

  真理惠點頭。「為了更好地理解自己,必須把一個別的什麼東西從哪裡拉來。」

  「不添加某種別的、第三者要素,就不能對自己自身有正確理解?」

  「第三者要素?」

  我解釋說:「就是說要正確瞭解A與B關係的含義,就需要借助C這個別的觀點——三點測定。」

  真理惠就此思考,做了約略聳肩的動作。「或許。」

  「至於往裡邊添加什麼,在某種情況下可能是可怕的東西。這可是你想說的?」

  真理惠點頭。

  「這以前你有過那種可怕的感覺?」

  真理惠沒有回答此問。

  「假如我能正確地畫你,」我說,「你也許能以你自身的眼睛看我的眼睛所看的你的姿態。當然我是說如果順利的話。」

  「我們因此需要畫。」

  「是的,我們因此需要畫。或者需要文章、音樂那類東西。」

  如果順利的話,我對自己自身說道。

  「開始畫了!」我對真理惠說。隨即一邊看她的臉一邊調製用於草圖的褐色。我選用最初的畫筆。

  工作緩慢而又不停滯地向前推進。我在畫布上畫出秋川真理惠的上半身。誠然是美少女,但我的畫不很需要美。我需要的是美的深層潛伏的東西。換個說法,需要那種資質來作為補償,我必須找出那個什麼投入畫面。而那無需是美的。有時需是醜的也未可知。不管怎樣,自不待言,為了找出那個什麼,我必須正確理解她,必須把她作為一個造型、作為光與影的複合體——而不是作為話語和邏輯——把握她。

  我全神貫注地把線條和顏色疊積在畫布上。時而一揮而就,時而輕舒漫卷,小心翼翼。這當中真理惠表情一成不變地靜靜坐在椅上不動。可是我知道她將意志力高度集中於一點並使之恆定不變。我能感受到那裡作用的力。她說「不能什麼也不做」。而她正在做什麼,想必是為了幫助我。我同這十三歲少女之間毫無疑問存在類似交流的東西。

  我倏然想起妹妹的手。一起進富士風洞時,在陰冷的黑暗中妹妹緊緊抓著我的手不放。手指小小的、暖暖的,而又那麼有力,有力得令人吃驚。我們之間有實實在在的生命交流。我們在給予什麼的同時接受什麼。那是只能在有限時間、有限場所發生的交流。少時模糊消失。但有記憶剩下來。記憶可以溫暖時間。而且——如果順利的話——藝術可以使記憶形態化將其固定在那裡。一如凡·高讓名也沒有的鄉村郵遞員作為集體記憶一直活到今天。

  兩小時之間,我們悶聲不響地將意識集中於各自的作業。

  我使用被油溶淡的單色顏料將她的體貌樹立在畫布上,那將成為草圖。真理惠在餐椅上繼續作為她自己一動不動。時值正午,遠處傳來往日的鐘聲。聽得鐘聲,知道既定時間到了,結束作業。我把調色板和畫筆放在下面,在木凳上用力伸了個懶腰。這才覺察自己累得一塌糊塗。我大大舒了口氣,鬆開注意力。真理惠也這才放鬆身體。

  我眼前的畫布上,真理惠的上半身像已經以單色樹立起來。理應成為往下要畫的其肖像基幹的構架已在那裡形成。儘管還不過是雛形,但其骨髓中的,是足以使她成其為她的熱源那樣的東西。儘管深藏在底層,但只要按一下大致所在位置,往下即可任意調整。無非在那裡施以必要的血肉罷了。

  關於這幅畫開了頭的畫,真理惠什麼也沒問,也沒說要看看。我也沒特別說什麼。我已經太累了,說不了什麼。我們默默無言地離開畫室,移入客廳。客廳沙發上,秋川笙子仍在專心看小開本書。她夾上書籤合上,摘掉黑邊眼鏡,抬起臉看我們,臉上浮現出約略驚訝的神情——我們兩人肯定顯得疲憊不堪。

  「工作可有進展?」她不無擔憂地問我。

  「眼下進展順利。不過還是中間階段……」

  「那就好!」她說,「如果不討厭的話,我去廚房沏茶可好?其實水已經燒開了,紅茶在哪裡也知道了。」

  我有點兒吃驚地看著秋川笙子。她臉上漾出優雅的微笑。

  「倒是有些厚臉皮,那樣自是求之不得。」我說。實不相瞞,我非常想喝熱乎乎的紅茶,卻又實在沒心思起身去廚房燒水。便是累到這個地步。畫畫累成這樣是時隔很久的事了,儘管是愜意的疲憊感。

  大約過了十分鐘,秋川笙子端著放有三個茶杯和茶壺的托盤返回客廳。我們各自靜靜地喝著紅茶。真理惠移至客廳後還一言未發,只是時不時抬手撩一下額前頭髮。她重新穿上厚墩墩的棒球服,就好像用來保護身體免受什麼傷害似的。

  我們一邊彬彬有禮安安靜靜喝紅茶(誰也沒弄出動靜),一邊茫然委身於星期日下午時間的河流。好半天誰也沒開口。但那裡的沉默始終是自然而然、合情合理的。之後不久耳熟的聲音傳來我的耳畔。最初聽起來彷彿遠處海岸懶洋洋義務性湧來的消極的濤聲。後來逐漸加大,不久變成明晰的連續性機械聲音——4.2升八缸從容的引擎聲甚為優雅地消耗高辛烷值化石燃料的聲音。我從椅子上立起走到窗前,從窗簾縫隙瞧見那輛銀色轎車出場亮相。

  免色身穿淡綠色對襟毛衣,毛衣下是奶油色襯衫。褲子是灰色毛料褲。哪一件都乾乾淨淨,一道褶也沒有,看上去像是剛剛從洗衣店返回。卻哪一件又都不是新品,已經穿到一定程度。但也因此顯得分外整潔。豐厚的頭髮一如往日閃著純白色的光。無論夏日冬日,無論晴天陰天,他的頭髮想必總是同時節和天氣無關地銀輝熠熠。只是銀輝閃爍傾向略有不同而已。

  免色從車上下來,關上車門,仰望陰晦的天空,就天氣思索片刻(在我眼裡似乎思索什麼),而後定下心來,緩緩移步走來門前,按響門鈴,簡直就像詩人寫下用於關鍵位置的特殊字眼,慎重地、緩慢地。儘管無論怎麼看那都不過是普普通通的舊門鈴。

  我打開門,把他讓入客廳。他笑吟吟地跟兩位女性寒暄。秋川笙子起身迎他。真理惠仍坐在沙發上把頭髮纏在指尖上,幾乎看也沒看免色那邊。我讓所有人落下座來。問免色要不要茶。免色說不要。搖了幾下頭,還擺手。

  「怎麼樣?工作順利吧?」免色問我。

  大體還算順利,我回答。

  「怎樣?當繪畫模特也當累了吧?」免色問真理惠。免色真正迎面四目相對地向真理惠搭話,在我能想得起來的限度內是第一次。從聲音裡可以多少覺察免色的緊張,但今天的他即使面對真理惠,臉也不紅不青了,表情也幾乎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已經能夠充分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估計如此做了某種形式的自我訓練。

  真理惠沒有回答這句問話,僅僅把含糊不清類似自言自語的什麼低低說出口來。她把十指在膝頭緊緊交叉起來。

  「她很盼望星期天上午到這裡來的。」秋川笙子插嘴來填補沉默。

  「做繪畫模特是很吃不消的事。」我也不自量力地試圖助以一臂之力,「真理惠小姐相當賣力氣。」

  「我也當過一陣子模特,當繪畫模特總好像有些奇妙,時不時覺得魂兒像被掠走了似的。」說著,免色笑了。

  「不是那樣的。」真理惠差不多自言自語地說。

  我、免色和秋川笙子幾乎一齊朝真理惠看去。

  秋川笙子顯出像是不慎把不對的東西投入口中嚼掉之人那樣的表情;免色臉上浮現出純粹的好奇心;我終究是中立性旁觀者。

  「那是怎麼回事?」免色問。

  真理惠以沒有起伏的語聲說道:「並沒有被掠走,而是我遞出什麼,我接受什麼。」

  免色以沉靜的聲調欣賞似的說:「你說的對。我的說法好像過於單純了。那裡當然不能沒有交流,藝術行為決不是單方面的東西。」

  真理惠默然。這個少女猶如好幾個小時紋絲不動立在水邊一味盯視水面的孤獨的蒼鴴一樣目不轉睛地注視餐桌上的茶壺——一個隨處可見的無花白瓷茶壺。相當舊了(雨田具彥用過的),但做得相當實用,上面並沒有值得細看的特別情趣。壺口也有一點點殘缺。只是,此時的她需要有個凝眸注視的東西。

  沉默再次降臨房間。令人想起什麼也沒寫的純白廣告板的沉默。

  藝術行為,我想,這句話似乎具有喚取周圍沉默的韻味,就好像空氣填補真空一般。不,這種場合莫如說應該由真空填補空氣?

  「如果去我家的話,」沉默中免色戰戰兢兢對秋川笙子開口道,「一起坐我的車去好嗎?之後還送回這裡。後排座是有些侷促,但去我家的路相當複雜狹窄,坐一輛車去我想會容易些。」

  「嗯,那當然可以的。」秋川笙子毫不遲疑地應道。「就坐您的車去好了。」

  真理惠還在注視白瓷茶壺靜靜思索什麼。至於她心中想的是什麼、思索的是什麼,我自是無由得知。她們的午飯怎麼辦?這也無由得知。不過免色是個滴水不漏的人,這點兒事想必自有考慮,無需我一一操心。

  捷豹副駕駛位置坐秋川笙子,真理惠在後排座安頓下來。兩個大人在前,小孩在後。倒也不是有什麼協定,自然而然成了如此座位配置。我站在房門前目送轎車靜靜駛下坡路從視野消失。而後轉身回屋,把紅茶茶杯和茶壺端去廚房洗了。

  接下去,我把理查德·施特勞斯的《玫瑰騎士》放在唱機轉盤,歪在沙發上聽音樂。沒什麼特別要做的事的時候,這麼聽《玫瑰騎士》成了我的習慣。免色栽培的習慣。如他所說,這首音樂確有一種中毒性。一氣呵成的纏綿的情緒。始終色彩繽紛的樂器音響。「縱使一把掃帚,我也能用音樂精確描述下來!」如此口吐狂言的是理查德·施特勞斯。或者那不是掃帚亦未可知。但不管怎樣,他的音樂繪畫要素很濃。儘管在方向性上同我追求的繪畫不同……

  良久睜眼一看,那裡有騎士團長。他依然身穿飛鳥時期衣裳,腰挎寶劍,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皮面安樂椅上,孤零零坐著一個身高六十釐米左右的男子。

  「許久不見了啊!」我說。我的語聲聽起來像是從別的什麼地方強拉硬扯來的。「一向可好?」

  「上次也說了,理念無有時間觀念。」騎士團長聲音琅琅地說,「故而無有許久的感覺。」

  「只是習慣性發言,請別介意!」

  「不懂什麼習慣。」

  想必他說的不錯。沒有時間的地方不產生習慣。我起身走到唱機那裡提起唱針,把唱片收進唱片套。

  「言之有理。」騎士團長讀懂我的心理,「在時間朝兩個方向自由行進的世界,什麼習慣云云,根本無從談起。」

  我詢問早就耿耿於懷的一件事:「理念不需要能源那樣的東西嗎?」

  「這東西不好回答。」騎士團長現出甚是不好回答似的表情。「無論是怎樣結構的東西,要想繁殖和存在下去,都需要某種能源。此乃宇宙的普遍性規律。」

  「那就是說,理念也不能沒有能源的了?也要遵循普遍性規律?」

  「信哉斯言。宇宙規律無有例外。然而理念的優勢在於本來無有形體。理念通過被他者認識才得以作為理唸成立,才得以具有相應的形體。其形體當然不過是權宜性租借物……」

  「就是說,沒有他者認識的地方,理念不可能存在。」

  騎士團長朝上豎起右手食指,閉起一隻眼睛。「諸君由此如何進行類推呢?」

  我進行類推。多少花了些時間,騎士團長耐心等待。

  「我想,」我說,「理念將他者的認識本身作為能源而存在。」

  「正確!」說著,騎士團長點了幾下頭。「腦袋反應極快。若無他者認識,理念就無由存在。同時以他者認識為能源而存在。」

  「那麼,一旦我認為『騎士團長不存在』,你就不復存在。」

  「在理論上。」騎士團長說,「但那歸根結底是理論上的事。現實中那不是現實性的。為什麼呢?因為人即使想要中止思考什麼,中止思考也幾乎是不可能的。想中止思考什麼也是一種思考。而只要有思考,那個什麼就要被思考。為了中止思考什麼,勢必中止思考想中止思考本身。」

  我說:「就是說,只要沒有不巧因為什麼而失去記憶,或者徹底地自然地完全地失去對理念的興趣,那麼人就不能夠從理念中逃脫出來。」

  「海豚能夠。」

  「海豚?」

  「海豚能夠讓左右腦分別入睡。不知道的?」

  「不知道啊!」

  「因此之故,海豚對理念這個東西沒有興致。所以,海豚中途停止了進化。我們也相應做了努力,但遺憾的是未能同海豚結成有益關係。原本是大有希望的種族。畢竟在人真正出場之前,在哺乳類中以體重比而言是具有最大的大腦的動物。」

  「但是同人結成有益關係了?」

  「人和海豚不同,只有連成一體的大腦。一旦忽一下子產生了理念,那麼就不能隨意抖落下去。如此這般,理念能夠從人那裡獲取能源來持續維持自己的存在。」

  「像寄生體。」我說。

  「別人聽到不好!」騎士團長像老師訓斥學生時那樣左右搖晃指頭。「雖說接受能源,但無有多大的量。只是一星半點,一般人幾乎覺察不出來,不至於因此損害人的健康或干擾人的日常生活。」

  「可你說理念沒有倫理道德那樣的東西。理念永遠是中立性觀念,使之變好變壞完全取決於人。果真如此,那麼理念既可能對人做好事,也會反過來做壞事。是這樣的吧?」

  「E=mc2 這一概念本應是中立的,然而在結果上催生了原子彈。並且那東西實際投在了廣島和長崎。諸君想說的比如是這樣的事吧?」

  我點頭。

  「關於這個我也感到胸痛(不用說,這是措辭。理念無有肉體,故而無有胸)。但是,諸君,在這宇宙之中,一切都是caveat emptor。」

  「哦?」

  「Caveat emptor。拉丁語,意指『買方責任』。交到人手裡的東西如何利用,那不是賣方所能左右的。例如服裝店的店面擺的衣服,由誰穿能選擇嗎?」

  「聽起來總好像於己有利的邏輯……」

  「E=mc2 催生了原子彈,另一方面也催生了無數好東西。」

  「舉例說?」

  騎士團長就此略加思考,似乎未能即刻想出恰當的例子,閉著嘴用兩手的手心喀哧喀哧搓臉。或者未能再從這番議論中找出意義也有可能。

  「對了,放在畫室裡的鈴的去向你不曉得?」我忽然想起問他。

  「鈴?」騎士團長揚起臉來。「鈴是什麼?」

  「就是你在那個洞底一直搖的那個古鈴啊!放在畫室板架來著,而最近意識到時已經不見了。」

  騎士團長堅決搖頭道:「啊,那個鈴?不曉得啊!近來無有碰過鈴。」

  「那麼,到底誰拿走了呢?」

  「這——我全然無由得知。」

  「好像誰把鈴拿走在哪裡搖動。」

  「唔——那不是我的問題。那個鈴對我已經無有用處了。何況那本來也不是我的持有物。莫如說共有一個場。不管怎樣,消失想必自有消失的理由。不久在哪裡忽然碰上亦未可知。靜等可也!」

  「共有一個場?」我問,「指的是那個洞?」

  騎士團長對此問沒有回答。「不過,想必諸君是在此等待秋川笙子和真理惠返回,那還要花些時間。天不暗下來怕是不能返回的。」

  「免色先生可有他特有的企圖什麼的?」我最後問了一句。

  「啊,免色君總是有某種企圖。必定穩妥佈局,不佈局是不會出動的。那像是與生俱來的毛病。左右大腦總是充分開動。那樣子根本成不了海豚。」

  騎士團長的形體徐徐失去輪廓,如無風的寒冬清晨的水蒸氣變淡擴散開來,繼而消失。我正面只有一把空空的舊安樂椅。由於剩在那裡的不在感太深切了,以致我無法確信他剛才是否真的坐在我眼前。沒準我是同空白面面相覷,同自己本身的語聲相互交談。

  如騎士團長所預言的,免色的捷豹怎麼等也沒出現。看來秋川家的兩位美麗女性在免色家中度過了很長時間。我走上陽台,眺望位於山谷對面那座白色豪宅。但那裡誰的身影也沒有。為了消磨等待時間,我去廚房準備做飯用的東西。用鰹魚片、海帶等做湯,煮了蔬菜,把能冷凍的東西冷凍了。但是,把大凡能想到的事情統統做完後,時間還有剩。我折回客廳,接著聽理查德·施特勞斯的《玫瑰騎士》,躺在沙發上看書。

  秋川笙子對免色懷有好意和興趣。這點應該無誤。她看免色的眼睛同看我時的眼睛,神采截然不同。極為公正地說,免色是有魅力的中年男人。一表人才,有錢,獨身。衣著考究,舉止溫柔,住在山頂大房子裡,擁有四輛英國車。世間多數女性篤定對他懷有興趣(世間多數女性對我不懷有多大興致——二者概率基本相同)。可是,秋川真理惠對免色抱有不少戒心,毫無疑問。真理惠是直覺極為敏銳的少女,有可能本能察覺免色的行動帶有某種意圖。唯其如此,她才在自己同免色之間有意保持一定距離,至少在我眼裡顯得如此。

  事情往下會怎樣展開呢?想看個究竟的自然而然的好奇心,同其中未必產生多少讓人歡欣鼓舞的結果這一朦朧的疑懼在我身上僵持不下,一如在河口相互碰撞推拉的潮頭與河浪。

  免色的捷豹再次爬上坡路時,已經是時針稍微轉過五點半的時候了。如騎士團長所料,周圍已經徹底暗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