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豹在房門前緩緩停住,車門打開,免色首先下來。接著他繞到另一側為真理惠和秋川笙子開門。又放倒副駕駛座靠背,讓真理惠從後排座下來。女性們從捷豹下來後換乘自己的藍色普銳斯。秋川笙子放下車窗,彬彬有禮地向免色致謝(真理惠當然臉朝一邊佯作不知)。她們沒有進來,直接回自己家去了。免色目送普銳斯背影從視野消失後,略一停頓,切換意識開關(大概),調整面部表情,而後朝我家門口走來。
「已經晚了,稍微打擾一會兒好嗎?」他在門口客氣地問我。
「好好,請進!反正也無事可幹。」說著,把他讓到裡面。
我們在客廳落座。他坐在沙發上,我弓腰坐在對面騎士團長剛才坐的安樂椅上。椅子周圍似乎還殘留著他不無高亢的語聲餘韻。
「今天這個那個實在謝謝了!」免色說,「沒少勞你幫忙。」
我說沒做什麼值得你感謝的事。實際也什麼都沒做。
免色說:「不過若沒有你畫的畫,或者莫如說沒有畫那幅畫的你的存在,這樣的狀況恐怕不會出現在我面前而不了了之,我和秋川真理惠應該不會有這麼近地個人性見面機會。關於這件事,你起了好比扇子軸釘那樣的作用。那樣的立場,也許有違你的意願……」
「有違意願的事完全沒有。」我說,「只要能對你有用,作為我比什麼都高興。只是,什麼是偶然、什麼是刻意,這方面的界線很難推斷。不諱地說,心情不能說是多麼愉快。」
免色就此思考,點頭。「或許不能讓你相信,並不是刻意寫了這樣的腳本。雖然不能說一切純屬偶然,但發生的事的大部分終究是水到渠成的結果。」
「你是說,在那種水到渠成的過程中我偶爾起了類似催化劑那樣的作用?」我問。
「催化劑。是啊,也許不妨那麼說。」
「不過老實說來,較之催化劑,總好像覺得自己成了『特洛伊木馬』。」
免色揚起臉,像看什麼晃眼睛東西似的看我。「那是什麼意思呢?」
「往木馬空肚子裡偷偷塞入一群武裝的士兵,偽裝成禮品運進敵方城內——就是那個希臘木馬。以特定目的製作的假容器。」
免色約略花時間斟酌詞語,而後說出口來:「就是說,我把你弄成特洛伊木馬,巧妙利用了。是這個意思吧?為了接近秋川真理惠?」
「也許讓你不快,但那樣的感覺在我身上多多少少是有的。」
免色眯細眼睛,嘴角漾出笑意。
「是啊!的確,即使你那麼想也奈何不得的地方恐怕也是有的。不過剛才也說了,事情大體是由偶然的累積推動的。推心置腹地說來,我對你懷有好意,個人的自然而然的好意。這一情形不會頻繁發生,所以發生時我儘可能加以珍惜。我並沒有為了一己之利而單方面利用你。我雖然在某一方面是利己主義者,但這個程度的禮儀我還是懂的。沒有把你弄成特洛伊木馬。請相信我!」
我覺得他說的似乎沒有偽飾成分。
「那麼,給那兩個人看那幅畫了?」我問,「書房裡掛的你的肖像畫?」
「嗯,那還用說,兩個人是為這個專門去的嘛!她們看了那幅肖像畫,十分心悅誠服。話雖這麼說,可真理惠沒有表達任何類似感想的什麼。畢竟是沉默寡言的孩子。但是她為那幅畫所強烈打動是毫無疑問的,這點看表情就一清二楚。她在畫前站了很長時間,一直默默地看,一動不動。」
不過說實話,儘管幾星期前剛剛畫完,而現在卻想不大起來自己到底畫的什麼畫了。以往也每每如此,畫完一幅而開始畫下一幅時,上次畫的就差不多忘得一乾二淨。只能想起朦朦朧朧的整體形象。唯獨畫那幅畫時的手感作為身體性記憶留在身上。對於我具有重要意味的,比之作品本身,更是那種手感。
「兩人好像在府上度過了相當長時間。」我說。
免色不無羞赧地歪起脖子。「看完肖像畫,拿出簡單的飯菜。飯後領她們看了房子,像是房舍觀光似的。笙子女士似乎對房子有興趣,結果不知不覺過去了很長時間。」
「兩人對府上肯定很欣賞的吧?」
「笙子女士有可能。」免色說,「尤其對捷豹E-Type。但真理惠始終一言不發,估計不怎麼欣賞。或者對房子什麼毫無興致也不一定。」
我想像可能毫無興致。
「那時間裡沒能有同真理惠交談的機會?」我問。
免色簡潔地輕搖一下頭:「交談也頂多三言兩語,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內容。就算我主動搭訕,也基本沒有回應。」
對此我沒有表達什麼意見。因為那一場景想像起來如在眼前,沒辦法表達感想。免色對真理惠說什麼也得不到像樣的回應,無非時而口中嘟囔一兩個含糊不清的單詞罷了。她沒有心思跟對方說話的時候,同她的交談好比站在熱浪灼人的空曠的沙漠正中用小勺子向周圍灑水。
免色拿起茶几上放的有光澤的瓷蝸牛擺件,從各個角度仔細端詳。這是這座房子裡原本有的為數不多的裝飾品之一。料想是邁森舊物。大小如小些的雞蛋。大概是雨田具彥過去在哪裡買得的。片刻,免色把這擺件小心翼翼放回茶几。隨即緩緩抬起臉,看著坐在對面的我。
「恐怕要多少花些時間才能習慣。」免色自言自語似的說,「畢竟我們只是最近剛剛見面。本來就像是個不願意說話的孩子,再說十三歲是思春期的初期,一般說是非常棘手的年齡。不過,能和她在同一房間呼吸同一空氣,對我已經是無可替代的寶貴時光了!」
「那麼,你的心情現在也沒有變化?」
免色略略眯起眼睛。「我的怎樣的心情呢?」
「不想知道秋川真理惠是不是自己親生孩子真相的心情。」
「嗯,我的心情一絲一毫也沒有變化。」免色果斷地回答。隨即輕咬嘴唇沉默有頃。而後開口道:「怎麼說好呢?和她在一起,她的容貌、身姿就在眼前,有一股相當奇異的感情襲上身來,覺得自己以往活過來的漫長歲月好像都在無為當中失去了。而且,自己這一存在的意義、自己這麼活在這裡的理由開始變得曖昧起來。以前視為確定的事物的價值,似乎意外變得不確定起來。」
「這對於你來說,是相當奇異的感情。是吧?」我叮問一句。因為對我來說,很難認為這是多麼「奇異的感情」。
「是的,這樣的感情體驗以前從未有過。」
「就是說,同秋川真理惠一起度過幾個小時,使得你心中產生了『奇異的感情』?」
「我想是這麼回事。也許你認為傻裡傻氣。」
我搖頭道:「不認為傻裡傻氣。思春期第一次喜歡特定女孩的時候,我也好像懷有類似的心情來著。」
免色嘴角聚起皺紋,微微一笑——含有幾分苦澀的微笑。「有時我一下子冒出這樣的念頭: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我成就了什麼,無論事業上取得了怎樣的成功、積累了多少資產,我也終不過是將一對遺傳因子從誰那裡繼承又引渡給誰的權宜性、過渡性存在罷了。除卻這種實用性功能,剩下的我不過純屬一個土疙瘩罷了。」
「土疙瘩。」我說出口來。這一說法似乎含有某種奇異的迴響。
免色說:「實不相瞞,上次進入那個洞的時候,這種觀念就在我心中萌發紮根了。就是小廟後邊我們挪開石頭打開的洞。那時的事記得吧?」
「一清二楚。」
「在那黑暗中待一個小時當中,我切切實實得知自己的軟弱無力。假如你有意,我勢必一個人留在那個洞底。沒有水沒有食物,就那樣徹底腐朽回歸一個土疙瘩。我這個人不外乎這樣的存在。」
我不知說什麼好,默不作聲。
「秋川真理惠說不定是我的骨血——對於現在的我,僅僅這一可能性就足夠了,沒有決心搞清事實。我在那一可能性的光亮中審視自己。」
「明白了。」我說,「雖然具體緣由還不能充分理解,但大體想法明白了。可是免色先生,那麼你在秋川真理惠身上究竟具體尋求什麼呢?」
「當然不是沒有考慮過。」說著,免色看自己的雙手。他有一雙手指細長好看的手。「人在腦袋裡這個那個考慮很多東西,不能不考慮。然而事物實際走怎樣的路線,不等時間過去是看不明白的。一切都在前頭。」
我默然。他在腦袋裡考慮什麼,一來我無從猜測,二來也不硬要知道。如果知道了,我的處境沒準變得更加麻煩。
免色沉默了一會兒。而後問我:「不過秋川真理惠單獨和你在一起的時候,說話好像相當主動——笙子女士這樣說來著……」
「或許可以那樣說。」我慎重地回答,「我們在畫室時間裡,可能自然而然說了很多話。」
真理惠夜晚從旁邊一座山上穿過秘密通道找來這裡的事,當然瞞住沒說。那是我和真理惠之間的秘密。
「那意味著她已經習慣你了呢?還是個人懷有親切感呢?」
「那孩子對畫畫或繪畫性表達有濃厚的興趣。」我解釋說,「並不是時時、時常那樣,在兩人之間隔著畫的情況下,有時就能比較輕鬆地交談。的確是多少有些特殊的孩子。在繪畫班幾乎不和身邊孩子說話。」
「就是說跟同代的孩子們不怎麼處得來?」
「或許。據她姑母說,在學校也好像不怎麼交朋友。」
免色就此默默想了一會兒。
「但對笙子女士好像能相應敞開心扉,是吧?」免色說。
「好像是的。聽起來,對姑母似乎比對父親還懷有親切感。」
免色默默點頭。我感覺他的這一沉默別有含義。
我問他:「她的父親是怎樣的人呢?這點兒事是知道的吧?」
免色把臉轉向一邊,眯細眼睛。少時說道:「比她大十五歲。所謂她,指的是他去世的太太……」
去世的太太,自然是免色曾經的戀人。
「兩人是如何相識結婚的,那方面的情況我不知道。或者莫如說對那種事沒有興趣。」免色說,「但不管有怎樣的情由,他珍惜太太這點似乎可以斷定。所以太太意外去世,他受到很大打擊。聽說那以來人就整個變了。」
據免色介紹,秋川家曾是這一帶的大地主(一如雨田具彥父母家曾是大地主)。儘管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農地改革使得所有土地差不多減少了一半,但仍有相當不少資產物件剩下來,光靠這方面帶來的收入也足夠一家悠然度日。秋川良信(秋川真理惠父親的名字)是兄妹兩人中的長兄,繼承早年去世的父親家業成一家總管。在自己所有的山頂上建了獨門獨院的房子,在小田原市內自有樓宇設了事務所。事務所負責位於小田原市內和近郊的幾棟商業用樓和出租公寓樓、若干出租房屋、出租土地的管理。還時不時涉足不動產的賣出與買進。不過事業開展的範圍並不是很廣,始終以酌情處理秋川家所有的物業為業務中心。
秋川良信是晚婚。四十幾歲結婚,第二年就有女兒出生(秋川真理惠。即免色心中懷有大概是自家孩子這一可能性的少女)。六年後妻被金環胡蜂蜇死。初春在位於自有地界上的大片梅樹林中一個人散步時,被幾隻攻擊性大型金環胡蜂蜇了。這一事件給秋川良信以巨大打擊。或許是打算把讓他想起不幸事件的東西儘可能消除的關係,妻葬禮結束後派人把梅樹林的梅樹砍得一棵不剩,連根拔除。結果那裡成了了無情趣的普通空地。原本是一片非常美觀氣派的梅樹林,很多人都對砍挖過程感到痛心。而且梅樹林大量採摘的青梅適合制梅乾和梅酒,附近居民自古以來就一定程度被允許自由採摘。而這一報復性胡作非為的結果,剝奪了很多人每年的一點點樂趣。可是那畢竟是秋川良信自家山上的他的梅樹林,況且他的怒火——對於金環胡蜂和梅樹林的個人怒火——也並非不可以理解,因此誰也沒能公開抱怨。
以妻子的死為界線,秋川良信成了一個相當鬱鬱寡歡的人。本來就不像是多麼社交型性格開朗的人,而此後其內向性格變本加厲。並且對精神世界的興趣與日俱增,開始同一個宗教團體有了關聯(我沒聽過名字的團體)。據說還去了印度一段時間。後來投入自有資金,為那個宗教團體在市郊建造了氣派的道場,沉浸其間無以自拔。至於道場裡面進行怎樣的活動,這點不得而知。但秋川良信看樣子在那裡每天不斷進行嚴格的宗教「修煉」,同時似乎在Reincarnation (1) 的研究中發現了失去妻子後的人生價值。
這樣,對工作不像以前那樣用心了。好在原本就不是多麼忙的公司,即使總經理不正經露面,早期就在公司的三名職員也處理得來。家也好像不怎麼回了。回家也幾乎只是睡覺。什麼原因不知道,反正妻子去世後,對獨生女兒的關心也迅速淡薄下去。可能因為看見女兒會想起去世的妻子的緣故。或者本來就對孩子沒有興趣也未可知。不管怎樣,孩子也理所當然不親近父親。妻子留下的真理惠的生活照料,暫且由妹妹笙子承擔下來。笙子中止了東京一所醫科大學校長秘書的工作,臨時一起住在小田原山上的房子裡。後來正式辭職在那裡長住。大概感情移到真理惠身上。也可能小侄女的處境讓她看了不忍。
講完這些,免色用手指肚摸摸嘴唇說:「家裡有威士忌嗎?」
「單一麥芽的差不多有半瓶。」我說。
「倒是有些厚臉皮,讓我喝點可以嗎?加冰。」
「當然可以。不過您是開車來的……」
「叫出租車。」他說,「我也不願意因酒後駕駛丟掉駕駛證。」
我從廚房拿來威士忌酒瓶、裝冰塊的瓷碗和兩個酒杯。這當中免色把我剛才聽的《玫瑰騎士》唱片放在轉盤上。兩人一邊聽理查德·施特勞斯耳熟能詳的音樂一邊喝威士忌。
「喜歡喝單一麥芽威士忌?」免色問。
「哪裡,這是別人給的,朋友作為禮物拿來的。倒是覺得非常夠味兒。」
「家裡有蘇格蘭一個熟人最近送的有些少見的艾雷(Islay)島單一麥芽威士忌。從威爾士親王訪問那家酒廠時親自揮鎚打塞的桶裡取出來的。如果喜歡,下次帶來。」
我說請別那麼費心。
「說起艾雷島,那附近有座名叫朱拉(Jura)的小島。可知道?」
我說不知道。
「島上人口少,幾乎什麼也沒有。同人的數量比,鹿的數量多得多。兔子、野雞和海豹也很多。老酒廠有一家。不遠處有好喝的泉水,適合釀造威士忌。朱拉島上的單一麥芽威士忌,用剛打上來的朱拉冷水對著喝起來,味道真是好極了,的的確確是只有在那座島上才能嘗到的味道。」
聽起來都極夠味兒,我說。
「那裡是因喬治·奧威爾創作《一九八四》而聞名的地方。奧威爾在這座不折不扣遠離人煙的小島的北端,一個人悶在租來的小房子裡寫這本書。以致冬天裡弄壞了身體。房子裡只有原始設備。想必他是需要斯巴達式環境的吧!我在這島上大約住了一個星期。天天晚上一個人在火爐旁喝好喝的威士忌。」
「為什麼一個人在那麼偏僻的地方待一個星期呢?」
「商務。」他簡單回答,笑了笑。
那是怎樣的商務呢?他好像沒有說明的打算,我也並不特想知道。
「今天心情上總覺得不能不喝似的。」他說,「說心情鎮靜不下來也好什麼也好,所以禁不住這麼隨便相求。車明天來取。明天方便嗎?」
「我當然無所謂。」
往下沉默片刻。
「問個個人問題可以嗎?」免色問,「但願別讓你不快……」
「能回答我就回答,不至於不快。」
「你大概是結婚了的吧?」
我點頭。「結了。實話實說,最近剛在離婚協議書上籤名蓋章寄了回去。所以,不曉得眼下正式算是怎樣的狀態。不過反正婚是結了,差不多六年。」
免色看著杯裡的冰塊沉思什麼。而後問道:「再問得深入些,關於導致離婚這一結果,你可有什麼後悔的事情?」
我喝了口威士忌,問他:「你用拉丁語說『買方責任』了吧?」
「Caveat emptor。」免色當即應道。
「還沒能記准,不過詞義能夠理解。」
免色笑了。
我說:「關於婚姻生活,後悔的事情不是沒有。但是,即使能夠返回某個時間點修正一個失誤,那也恐怕還是要迎來同樣的結果。」
「是不是說你身上有某種不能變通的傾向那樣的東西,那東西成了婚姻生活的障礙呢?」
「或者我身上缺少不能變通的傾向那樣的東西,那東西成了婚姻生活的障礙也不一定。」
「可你有想畫畫的渴望。那應該是同生之渴望強烈結合在一起的東西。」
「不過我有可能還沒有好好越過前面應該越過的東西——我有這樣的感覺。」
「考驗遲早必然來臨。」免色說,「考驗是切換人生的好機會,越艱辛越對後來有幫助。」
「如果不敗北一蹶不振的話……」
免色淺淺一笑,再沒有觸及離婚和有沒有孩子。
我從廚房拿來瓶裝橄欖作下酒菜。我們好一陣子悶聲喝威士忌,吃帶鹽味的橄欖果。唱片一面轉完後,免色翻過來。喬治·索爾蒂繼續指揮維也納愛樂樂團。
啊,免色君總是有某種思惑。必定穩妥佈局,不佈局是不會出動的。
現在他在布什麼局呢?或者打算布什麼局呢?我不知道。或者在這件事上眼下還沒能穩妥佈局也未可知。他說沒有利用我的打算。想必不是謊言。但打算終不過是打算罷了。他可是拳打腳踢成功攻取最尖端商務的人。假如他有類似思惑那樣的東西(縱然是潛在性的),我廁身其外怕是不大可能的吧!
「你是三十六歲了吧?」免色幾乎突如其來地這麼問道。
「是的。」
「大約是人生中最好的年齡。」
我橫豎不那麼認為,但忍住沒表示什麼。
「我已經五十四歲了。在我生存的這個行當,作為衝鋒陷陣的現役,年齡則過大了;而要成為傳說,又多少過於年輕。所以就這麼無所事事地晃來晃去。」
「其中也好像有人年紀輕輕就成為傳說……」
「那樣的人當然多少也是有的。但是,年紀輕輕成為傳說幾乎沒有任何好處。或者不如說——若讓我說——那甚至是一場噩夢。一旦那樣,漫長的餘生就只能摩挲著自己的傳說來度過。再沒有比那更無聊的人生了。」
「您,不會感到無聊的吧?」
免色微笑道:「在能想起的限度內,無聊一次也沒感到過。說沒工夫無聊也好什麼也好……」
我佩服地搖了一下頭。
「你怎麼樣?感到過無聊?」他問我。
「當然感到過,時不時就來一次。不過,無聊如今好像成了我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就是說無聊不會成為痛苦吧?」
「總好像已經習慣了無聊,沒覺得痛苦。」
「那恐怕還是因為你身上有想畫畫這個一以貫之的堅定意志,是吧?那成為類似生活硬芯的東西,無聊這一狀態起到了不妨說作為創作欲胚胎的作用。假如沒有這樣的硬芯,日復一日的無聊勢必不堪忍受。」
「您現在沒做工作?」
「嗯,基本處於引退狀態。上次也說了,用網絡多少搞一點外匯和股票交易,但不是迫於需要,而是兼做頭腦訓練那個程度的玩藝兒。」
「而且一個人住在那座大大的宅院裡。」
「完全正確。」
「而並沒有感到無聊?」
免色搖頭:「我有很多要想的事,有應該看的書,有應該聽的音樂。蒐集諸多數據加以分類解析、開動腦筋已經成了每天的習慣。要做體育運動,要練鋼琴來轉換心情。當然家務也必須做。沒閒工夫感覺無聊。」
「上年紀不可怕嗎?一個人孤零零上年紀?」
「我分明在上年紀。」免色說,「往下身體也要衰弱,孤獨也怕要與日俱增。可是我還沒有上年紀上到那個地步的經驗。至於那是怎麼回事,大體估計得出,但並未實際目睹真相。我是只信賴親眼看過的東西的人。因此,往下自己將親眼看到什麼,我正在等待。不特別怕。足夠的期待誠然沒有,但些許興致是有的。」
免色緩緩晃動手中的威士忌酒杯,看了我一眼。
「你怎麼樣?怕上年紀?」
「六年來的婚姻生活歸終卡殼了。那期間之於自己的畫一幅也沒能畫。通常看來,那六年大約是白白上了年紀——為了生計不得不畫那麼多那種不可心的畫。然而在結果上反倒可能是有幸做的部分。近來我開始這樣認為了。」
「你想說的或許能夠理解。拋棄類似自我的東西,在人生某一時期也是有意義的。是這樣的吧?」
也許是的。然而就我而言,大概僅僅意味著在尋找出自己身上存在的東西上面曠日持久。而且可能把柚也拉進了那條徒勞的彎路。
「上年紀可怕嗎?」我自己問自己。害怕上年紀嗎?「說老實話,我還沒有那樣的切身感受。三十大多的男人這麼說也許聽起來發傻,但我總覺得人生好像剛剛開始。」
免色微微一笑。「決不是發傻,有可能如你所說,你剛剛開始自己的人生。」
「免色先生,剛才你說了遺傳因子,說自己不過接受一對遺傳因子又將其傳給下一代的容器罷了。還說除了職責,自己不外乎一個土疙瘩。是說了這個意思的話吧?」
免色點頭:「確實說了。」
「沒有對自己不過是個土疙瘩這點感到驚懼什麼的嗎?」
「我僅僅是個土疙瘩,是非常不壞的土疙瘩。」這麼說罷,免色笑了。「倒像是自吹自擂,但說是相當出色的土疙瘩怕也未嘗不可。至少在某種能力上得天獨厚。當然能力是有限的,而有限的能力也無疑是能力。所以活著期間竭盡全力活著,想確認自己能做什麼、能做到什麼地步。沒閒工夫無聊。對我來說,讓自己不至於感到驚懼和空虛的最佳方法,莫過於不無聊。」
我們喝威士忌差不多喝到八點。威士忌酒瓶很快空了。免色趁機立起。
「得告辭了,」他說,「坐這麼久!」
我用電話叫出租車。一說雨田具彥的家,對方當即明白。雨田具彥是名人。大約十五分鐘到,負責派車的人說。我道謝放下電話。
等出租車時間裡,免色坦白似的說:「秋川真理惠的父親一頭紮進一個宗教團體,剛才說了吧?」
我點頭。
「多少是個來歷不明的可疑新興宗教團體。在網上查了一下,以前好像鬧出過幾件社會糾紛。民事訴訟也被提起過幾次。教義是模棱兩可的東西。若讓我說,那是很難稱為宗教的粗糙玩藝兒。可是不用說,信什麼不信什麼當然是秋川先生的自由。只是,近幾年來他往那個團體投了不少錢進去,自己的資產和公司的資產幾乎混在一起。原本是相當過得去的資產家,而實際上似乎處於每月僅靠房租生活的狀態。只要不賣地不賣物業,收入自然有限。而他近來地和物業賣得過多了。無論誰看都是不健全的徵兆。好比八爪魚吃自己的爪子苟延殘喘。」
「就是說,被那宗教團體弄成餌料了?」
「正是。或許可以說是成了真正的冤大頭。一旦給那幫傢伙撲食上來,很快就被敲骨吸髓,直至榨乾最後一滴血。況且秋川先生本來就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這麼說不大合適——有點缺少防人之心。」
「你為此擔憂?」
免色嘆了口氣。「秋川先生無論遭遇什麼,那都是他本人的責任,畢竟是老大不小的成年人明知故做。問題是,及至蒙在鼓裡的家人受到連累,事情就不那麼簡單。也罷,我再操心也無濟於事。」
「Reincarnation研究。」我說。
「作為假說固然是極為意味深長的想法……」說罷,免色靜靜搖頭。
不一會兒出租車來了。鑽進出租車前,他十分鄭重地向我致謝。不管喝多少酒,臉色和禮節都毫無變化。
註譯:
(1) Reincarnation:輪迴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