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只在我不回頭看的時候

  那並非具有實際肉體的雨田具彥。實際雨田具彥進了伊豆高原一座高齡者護理機構。認知障礙症已相當嚴重,眼下幾乎臥床不起,不可能單憑一己之力趕來這裡。這樣,我現在如此目睹的即是他的幽靈。但據我所知,他尚未去世。因此準確說來應稱為「生靈」才對。或者他剛剛停止呼吸,化為幽靈來到這裡也未可知——作為可能性當然可以設想。

  總之並非純屬幻影這點我很清楚。作為幻影則過於現實、質感過於濃密。那裡的的確確有人存在的氣息、有意識的發散。雨田具彥通過某種特別作用而如此返回本來屬於自己的房間,坐在自己的凳上,看自己畫的《刺殺騎士團長》。他根本沒有介意(恐怕都沒覺察)我置身於同一房間,以一對穿透黑暗的銳利眼睛凝視那幅畫。

  伴隨雲的流移而間斷性從窗口照入的月光賦予雨田具彥的身體以清晰的陰影。他以側臉對著我。身披舊睡衣或長袍。赤腳,襪子和拖鞋都沒穿。白色長髮凌亂不整,從臉頰到下頦淡淡生著大約疏於修剪的白色鬍鬚。面容憔悴,唯獨目光清澈,炯炯有神。

  我固然沒有懼怯,但極度困惑。無需說,那裡出現的不是尋常光景,不可能不困惑。我一隻手仍搭在牆壁電燈開關上。但我無意開燈,只是保持這一姿勢不讓身體動罷了。作為我,不想妨礙雨田具彥——幽靈也罷幻影也罷——在這裡的所作所為。這畫室本來是他的場所,是他應在的場所。莫如說我是干擾者。如果他想要在此做什麼,我不擁有干擾的權利。

  於是我調整呼吸、讓雙肩放鬆,躡手躡腳地後退,退到畫室外面,把門輕輕關上。這時間裡雨田具彥坐在凳上巋然不動。縱使我不慎打翻茶几上的花瓶弄出驚天動地的聲響,恐怕他也無動於衷。他的精神集中力便是如此不可撼動。穿出雲隙的月光再次照出他瘦削的身體。我將其輪廓(彷彿他的人生凝縮成的輪廓)連同投射在那裡的纖細的夜之陰影最終一併刻入腦際。不能忘記這個,我向自己強調。那是必須烙入我的視網膜、牢牢留在記憶裡的形象。

  返回餐廳坐在桌前喝了幾杯礦泉水。想喝一點威士忌,但瓶已經空了。昨晚免色和我兩人喝空的。而此外家裡沒有酒精飲料。啤酒冰箱冷藏室裡倒有幾支,但不是想喝那東西的心情。

  歸終,過了早上四點睏意還沒來訪。我坐在餐廳桌前漫無邊際地想個沒完。神經極度亢奮,沒心思做什麼。因此只能閉目想來想去。沒辦法持續思考同一事物。好幾個小時只是茫然追逐形形色色的思維斷片而已,活像轉圈追逐自己尾巴的貓仔。

  如此東想西想想累了,我就在腦海裡推出剛才目睹的雨田具彥的身體輪廓。為了賦予記憶以確鑿的形式,我將其簡單素描下來。往腦海虛擬的素描簿上使用虛擬的鉛筆描繪老人的形象。這是平時一有時間就做的事。無需實際紙筆。莫如說沒有更為簡便易行。作業原理大約同數學家在腦海虛擬黑板上排列數學公式並無二致。實際上我也可能遲早畫這幅畫。

  我不想再去畫室窺看一次。好奇心當然是有的。老人——怕是雨田具彥的分身——還在那畫室裡邊嗎?還坐在凳子上凝視《刺殺騎士團長》嗎?並非沒有想看個究竟的心情。我現在可能是遇上了某種極為難得可貴的狀況並目擊現場。那裡或許提示了若干鑰匙用以解開雨田具彥人生隱藏的秘密。

  但是,即便果真如此,我也不願意妨礙他注意力的集中。雨田具彥穿越空間鑽過邏輯返回這個場所,乃是為了仔細觀賞他自己畫的《刺殺騎士團長》,或為了重新檢查那裡有的什麼。而這勢必消耗莫大的能量——消耗已經大約所剩無多的寶貴的生命能量。不錯,無論付出多大的犧牲,他都要最後盡情看一次《刺殺騎士團長》。

  睜眼醒來時已經十點多了。對於早起的我來說這是十分罕見的事。洗完臉,我做了咖啡,吃了早餐。肚子無端地餓得厲害。我吃了差不多比平時多一倍的早餐。三塊烤吐司,兩個煮雞蛋,還有西紅柿色拉。咖啡滿滿喝了兩大杯。

  出於慎重,飯後我往畫室裡窺看。雨田具彥的身影當然哪裡也沒有。那裡有的,是一如往日的靜悄悄的清晨畫室。有畫架,上面放著開始畫的畫布(畫的是秋川真理惠),其前面是無人坐的圓形木凳。畫布前放一把給秋川真理惠作為模特坐的餐椅。旁邊牆上掛著雨田具彥畫的《刺殺騎士團長》。板架上還是沒有鈴的形影。山谷上方晴空萬里,空氣清冷澄澈。馬上迎來冬季的鳥們的叫聲銳利地刺穿空氣。

  我試著給雨田政彥所在的公司打電話。雖然時近正午,但他的語聲總好像還沒睡醒,從中聽得出星期一早上的倦怠意味。簡單寒暄之後,我若無其事地打聽他的父親。雨田具彥是不是還在世?昨晚自己目睹的是不是他的幽靈?我要大致確認一下。假如他昨晚去世了,那麼他兒子那裡應該已有通知進來。

  「你父親還好吧?」

  「幾天前去看來著。腦袋方面是無可挽回了,但身體情況好像沒有多糟。起碼不至於刻不容緩。」

  雨田具彥還在世,我想,昨晚見到的到底不是幽靈。那是活人意志造成的臨時形體。

  「近來你父親的樣子沒有特別不同的地方吧?問得像是有些怪……」我試著問道。

  「問我的父親?」

  「嗯。」

  「為什麼忽然問這個?」

  我把事先準備好的台詞說出口來:「說實話,近來做了個奇妙的夢。夢見你的父親深更半夜回這個家來了。而且我碰巧看見了。一個活靈活現的夢,幾乎讓我一躍而起。於是有點兒放心不下,不知發生什麼沒有……」

  「呵,」他感佩似的說,「有意思啊!我父親深更半夜回家去了,回去幹什麼來著?」

  「只是靜靜坐在畫室凳子上。」

  「只那樣?」

  「只那樣。別的什麼也沒做。」

  「凳子?那個三條腿舊圓凳?」

  「正是。」

  雨田政彥就此思索片刻。

  「或者死期臨近也有可能。」雨田以彷彿缺少起伏感的語聲說,「聽說人的靈魂在人生最後要去心裡最掛念的地方看看的。據我所知,對於父親,家裡的畫室應該是他最牽掛的場所。」

  「但記憶那樣的東西已經不存在了吧?」

  「噢,通常意義上的記憶那樣的東西是不存在了。但靈魂理應還在,只是意識不能很好地與之連接罷了。就是說,線路脫開了,意識連不上了,如此而已。靈魂應該好端端在裡面等著,估計沒受任何損傷。」

  「原來是這樣。」我說。

  「沒害怕?」

  「夢?」

  「啊,不是活靈活現的夢嗎?」

  「呃,沒怎麼害怕,只是覺得有些奇怪。簡直就像本人實際就在眼前似的。」

  「或者真是他本人也不一定。」雨田政彥說。

  對此我沒表示什麼。雨田具彥恐怕是為了看《刺殺騎士團長》特意返回這個家的,而我不能向他的兒子明言(想來,把雨田具彥的靈魂招來這裡的人,有可能是我。如果我不打開那幅畫的包裝,他未必返回這裡)。如果明言,勢必一一說明我在這座房子的閣樓裡發現了那幅畫,而且自作主張地打開包裝,又擅自掛在牆上。早早晚晚總要明言,但現在這個時候我還不想提起。

  「對了,」雨田說,「上次我說沒多少時間,想講的事講不成了,有件事必須講給你——記得?」

  「記得。」

  「想去那邊一次慢慢細講。可以的?」

  「這裡本來是你的家,隨你什麼時候來。」

  「這個週末要再去伊豆高原看望父親,回來路上過去可好?小田原正好順路。」

  我說星期三星期五的傍晚和星期日上午以外的時間都可以。星期三星期五在繪畫班上課,星期日上午要畫真理惠的肖像畫。

  他說可能星期六下午過來。「反正會事先聯繫的。」

  掛斷電話,我進畫室坐在凳子上。昨天深夜黑暗中雨田具彥坐的木凳。剛一弓身坐下,我就覺察那已不再是我的凳子了。毫無疑問,那是漫長歲月中雨田具彥作畫使用的他的凳子,以後也將永遠是他的凳子。不知情的人看來,不過是傷痕纍纍的三條腿舊圓凳,但那裡沁有他的意志。我無非勢之所趨地隨便使用那個凳子罷了。

  我坐在那凳子上盯視牆上掛的《刺殺騎士團長》。迄今我看的次數已經數不勝數了。那是具有值得反覆欣賞價值的作品。換言之,是具有種種欣賞可能性的作品。現在,我有了想以不同於平日的角度重新驗證那幅畫的心情。那上面理應繪有雨田具彥終結其人生之前需要再次凝視的什麼。

  我久久注視《刺殺騎士團長》。從昨夜雨田具彥的生靈或分身坐在凳上目不轉睛注視的那個位置,以同一角度同一姿勢屏息斂氣聚精會神。然而無論怎麼細看,也沒能從畫面中看出此前未看到的什麼。

  思考累了,我走到外面。房門前停著免色的銀色捷豹,停在同我的豐田卡羅拉稍離開些的地方。車在那裡過了一夜,就像訓練有素的乖覺的動物在那個場所靜靜棲身,一動不動等待主人來領走。

  我一邊悵悵思考《刺殺騎士團長》,一邊圍著房子信步而行。走在雜木林中小路時,有一種奇妙感覺,好像有誰從背後定定看著自己,一如那個「長面人」頂起地面方形蓋子從畫面一角偷偷觀察自己。我迅速回頭朝背後看去,但一無所見。地面沒有開洞,長面人也沒露臉。唯獨積了一層落葉空無一人的小路在靜默中伸展著。如此重複幾次。但無論多麼迅速回頭,那裡仍誰也沒有。

  或者洞也好長面人也好只在我不回頭看的時候存在也不一定。可能在我即將回頭的一瞬間有所覺察而立即隱藏起來了,就好像小孩子們做遊戲。

  我從雜木林中穿過,移步走到平時走不到的小路盡頭,注意尋找這附近有沒有秋川真理惠說的「秘密通道」入口。可是再怎麼找也沒找到彷彿入口的東西。「一般找,找不到通道。」她說。想必偽裝得甚是巧妙。不管怎樣,她是天黑後一個人沿著秘密通道從相鄰山上走到我家的。鑽過草叢,穿過雜木林。

  小路盡頭是不大的圓形空地。籠罩頭頂的樹枝中斷了,仰臉可見小小的天空。秋天的陽光從那裡筆直地朝地面照射下來。我在這一小塊朝陽平地的平坦些的石頭上弓腰坐下,從樹幹間觀望山谷風景,想像秋川真理惠少時從哪裡的秘密通道中一晃兒出現。但不用說,誰也沒從哪裡出現。只見鳥們不時飛來落在樹枝上,又騰空而去。鳥們每每兩隻一起行動,以嘹喨短促的叫聲相互告知各自的存在。曾在哪裡讀過報導,說某種鳥一旦找到伴侶,就和對方終生相守。倘對方死了,剩下的一隻就在孤獨中度過餘生。自不待言,它們不會在律師事務所寄來的附有寄達證明的離婚協議書上籤什麼字蓋什麼章。

  從很遠的那邊懶洋洋傳來巡迴販賣什麼的卡車廣播聲,不久聽不見了。之後,近處草叢深處「咯嚓咯嚓」響起不明所以的很大的聲音。不是人發出來的,是野生動物發出的聲音。莫非野豬?我心頭一震(野豬連同金環胡蜂,是這一帶最危險的生物)。但聲音隨即戛然而止,不復傳來。

  我趁機立起,走回家去。回家途中轉到小廟後頭查看洞的情況。洞口仍像往常那樣蓋著木板,板上擺著幾塊鎮石。看上去沒有被動過的痕跡。代替蓋子的板上厚厚積了落葉。落葉被雨淋濕,早已失去豔麗的顏色。春天生機蓬勃長出的所有葉片,無可避免地迎來晚秋靜謐的死。

  盯視之間,恍惚覺得那木板就要被掀開,「長面人」倏然從中探出茄子般細長的臉。但不用說,木板未被掀開。何況「長面人」潛伏的是方形地洞,是小些的私人洞穴。再說這洞潛伏的不是「長面人」,是騎士團長。或者說是借用騎士團長形象的理念。他半夜裡搖鈴把我叫來,打開這個洞。

  反正一切都始於此洞。我和免色使用重型機械把洞打開以來,我的周圍開始接連發生莫名其妙的事情。或者一切都是從我在閣樓裡發現《刺殺騎士團長》打開包裝時開始的也未可知。按事情順序來說是這樣的。或者二者從一開始就密切呼應也有可能。沒準是《刺殺騎士團長》這一幅畫將理念引入這座房子裡的。抑或作為對於我把《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解放出來一事的所謂補償作用,騎士團長出現在我面前。至於孰是原因孰為結果,越想越無從判斷。

  返回家時,房門前停的免色那輛捷豹已經消失了。想必是我外出之間免色乘出租車什麼取走了。或者請人回收也不一定。總之停車廊只剩有我的灰頭土臉的卡羅拉淒淒惶惶趴在那裡。如免色所說,也該測一次輪胎氣壓了。但我還沒買氣壓計,一生都未必買。

  我想準備午飯。可是當我站在烹調台前時,察覺剛才還那麼洶湧澎湃的食慾已徹底無影無蹤。代之而來的是氣勢洶洶的睏意。我拿起毛毯躺在客廳沙發上,就勢睡了過去。睡的當中做了個短夢。異常清晰鮮活的夢。而什麼夢卻全然想不起來了。想得起來的,唯獨那是異常清晰鮮活的夢這一點。較之夢,感覺上更像是因了什麼閃失而混入睡眠的現實的邊角料。醒來時,已化為敏捷的動物逃之夭夭杳無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