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掉在地板上碎了,那就是雞蛋

  這一星期很快就過去了,快得出乎意料。整個上午我都專心致志面對畫布,下午或看書或散步或處理必要的家務。如此不覺之間,一天又一天流轉不息。星期三下午女友來了,我們在床上摟在一起。舊床一如往常歡快地吱扭不已,女友來了興致。

  「這床肯定在不遠的將來土崩瓦解。」做愛過程中小憩時她預言,「是床的碎片還是格力高百奇餅乾條都分不清楚——就土崩瓦解到那個程度。」

  「或許我們應該多少平和些安靜些才是。」

  「亞哈船長 (1) 或許應該追沙丁魚才是。」她說。

  我就此思索。「你想說的是,世上也有很難變更的事?」

  「大體上。」

  停頓片刻,我們再次在茫茫大海上追逐白鯨。世上也有很難變更的事。

  我每天在秋川真理惠肖像畫上一點點添彩——往畫布上畫的草圖骨骼上增加必要的血肉。我調製出幾種所需顏色,用來佈置背景——為她的面龐自然而然浮現在畫面上打基礎。如此等待星期日她再次來到畫室。畫的創作,有應該在實際模特面前推進的作業,有應該在模特不在時準備妥當的作業。兩種作業我都分別喜歡。一個人投入時間就各種各樣的要素斟酌再三,一邊嘗試種種的顏色和手法一邊整頓環境。我以這種手工活為樂,樂於從整頓好的環境中自發地即興地確立實體。

  我一邊畫秋川真理惠的肖像,一邊並行不悖地開始在另一幅畫布上畫小廟後側的洞穴。洞的光景還歷歷印在我的腦際,畫的時候無需將實物置於眼前。我將記憶中洞的樣子絕對一絲不苟地畫下去。我以百分之百的現實主義手法把這幅畫畫得極為寫實。我基本不曾畫寫實畫(當然作為商業活動畫的肖像畫另當別論),但畫那一種類的畫絕非不擅長。只要有意,足以被誤為攝影畫的那種精緻寫實的工筆畫也手到擒來。偶爾畫近乎超級現實主義的畫,對於我一是轉換心情,二是重溫基礎技術的訓練。但我畫的寫實畫,說到底是為了自娛,作品基本不對外。

  這樣,我眼前的《雜木林中的洞》一天比一天躍然紙上。幾塊厚木板作為蓋子只蓋一半的林中神秘的圓洞。騎士團長從中現出的地洞。畫面描繪的只是一個黑洞,沒有人影。周圍地面鋪著落葉。無比靜謐的風景,卻又讓人覺得洞中有誰(有什麼)即將爬上地面。越看越不能不懷有這樣的預感。儘管造型出於自己筆下,但時而為之不寒而慄。

  如此這般,每天上午時間都一個人在畫室中度過。手拿畫筆和調色板,興之所至地交替畫《秋川真理惠的肖像》和《雜木林中的洞》這兩幅性質截然有別的畫。我坐在雨田具彥星期日深夜坐的凳子上,面對並列的兩幅畫布埋頭作畫。也許因為注意力集中的關係,星期一早上我在凳上感覺出的雨田具彥濃厚的氣息不覺之間消失了。這個舊凳似乎又回歸為之於我的現實性用具。雨田具彥恐怕返回了自己本來應在的場所。

  這一星期,夜半時分我每每去畫室把門扇打開一條小縫往裡窺視。但房間總是空無一人。沒有雨田具彥的身影,沒有騎士團長的形體。唯有一個舊凳置於畫布跟前。從窗口照入的些微月光使得房間裡的物體靜靜浮現出來 上掛著《刺殺騎士團長》。沒畫完的《白色斯巴魯男子》面朝裡立著。兩個並列的畫架上放著正在繪製的《秋川真理惠的肖像》和《雜木林中的洞》。畫室中飄蕩著油畫顏料、松節油和罌粟籽油的氣味。無論開窗開多長時間,這些交相混合的氣味都不會從房間消失。這是我迄今一直呼吸、以後大約也要一直呼吸的特彆氣味。我像確認這種氣味似的將夜間畫室的空氣吸入肺腑,而後靜靜關合門扇。

  星期五夜裡雨田政彥聯繫說星期六下午過來。還說在附近漁港買鮮魚帶來,吃飯不必擔心,開心等待就是。

  「此外可有想買的?順便買了,什麼都行。」

  「倒也沒有什麼。」我說。旋即想起酒來:「那麼說威士忌沒了。上次你給的來人喝光了。什麼牌子都無所謂,買一瓶來可好?」

  「我喜歡芝華士(Chivas Regal),可以的?」

  「可以可以。」我說。雨田過去就是挑喝挑吃的傢伙。我那方面沒多少講究,有什麼吃什麼,有什麼喝什麼。

  放下雨田打來的電話,我從畫室牆上摘下《刺殺騎士團長》,拿去臥室蒙上。從閣樓偷偷拿下來的雨田具彥未發表的作品,不能讓其兒子瞧見,至少現在不能。

  這麼著,畫室中來客能看見的畫只有《秋川真理惠的肖像》和《雜木林中的洞》兩幅了。我站在跟前左右輪流看這兩幅作品。比較當中,秋川真理惠繞到小廟後面湊到洞口的光景浮上腦海。有一種從中可能發生什麼的預感。洞蓋閃開半邊,裡邊的黑暗引導著她。在那裡等待她的莫非是「長面人」?還是騎士團長呢?

  難道這兩幅畫在哪裡有聯繫不成?

  來到這座房子之後,我幾乎一個勁兒畫畫。最初受託畫免色的肖像畫,接著畫《白色斯巴魯男子》(在開始著色階段中止了),現在同時畫《秋川真理惠的肖像》和《雜木林中的洞》。我甚至覺得這四幅畫漸漸成為拼圖的拼塊,組合起來好整體講述一個故事。

  或者我通過畫這些畫而在記錄一個故事亦未可知。我有這樣的感覺。莫非我被誰賦予作為這種記錄者的職責或者資格?果真如此,那個誰究竟是誰呢?為什麼這個我被選定為記錄者呢?

  星期六下午快到四點的時候,雨田開著黑色沃爾沃旅行車來了。方方正正質樸強悍的舊版沃爾沃是他的喜好。已經開了相當長時間,跑的距離也足夠狠了,但他好像沒有換買新版的打算。這天他特意帶了自己的烹調刀來。保養得很好的銳利刃器。他用這個把在伊東一家魚鋪剛買的一大條新鮮鯛魚在廚房料理了。原本就是心靈手巧多才多藝之人。他得心應手地剔出魚骨,恰到好處地分出魚肉,用魚骨魚頭取汁做高湯。魚皮用火烤了作為下酒菜。我只是由衷欽佩地在旁邊看著這一系列作業。即使當專業烹調師想必也會取得相應成功。

  「說實話,這樣的白肉魚生最好隔一天吃,那一來就變軟了,味道也醇厚可口,但沒辦法,湊合一下吧!」雨田邊說邊熟練地使用烹調刀。

  「豈敢貪心不足!」我說。

  「吃不完,剩下的明天自己一個人吃好了。」

  「吃就是。」

  「對了,今晚就在這兒住下可以的?」雨田問我。「如果可能,今天想穩穩當當和你兩個喝酒說話。可一喝酒車就開不成了。睡的地方客廳沙發就行。」

  「當然!」我說,「本來就是你的家,隨便你怎麼住。」

  「不會有哪裡的女人找上門來?」

  我搖頭道:「暫且無此安排。」

  「那好,住下。」

  「何必睡客廳沙發,客臥有床。」

  「啊,作為我還是客廳沙發舒心愜意。那沙發睡起來比看上去舒服得多。過去就喜歡在那上面睡。」

  雨田從紙袋裡取出一瓶芝華士,啟封開蓋。我拿來兩個玻璃杯,從電冰箱拿來冰塊。從瓶中往杯裡注入威士忌時發出甚是快意的聲音——親朋故友敞開心扉時的聲音。我們兩人喝著威士忌準備開飯。

  「兩人這麼慢慢一起喝酒,時隔好久啦!」雨田說。

  「那麼說還真是啊!倒是覺得過去沒少喝……」

  「哪裡,我是沒少喝。」他說,「你過去就不怎麼喝。」

  我笑道:「從你看來或許那樣。其實作為我也喝得不算少喲!」

  我不會喝得爛醉如泥,因為沒等爛醉如泥就先睡成了一攤泥。但雨田不然。一旦坐下開喝,就要喝個淋漓暢快。

  我們隔著餐廳桌子吃魚生、喝威士忌。一開始各吃四個他連同鯛魚一起買的新鮮生牡蠣,接下去吃鯛魚魚生。剛剔下的魚生真是分外新鮮好吃。硬固然硬,但喝著酒不慌不忙吃就是。結果兩人把魚生吃得一片不剩。光吃這個我就吃了滿滿一肚子。除了牡蠣和魚片,只吃了烤得嘎嘣脆的魚皮、醃山葵和豆腐。最後喝了高湯。

  「好久沒吃得這般奢華了!」我說。

  「在東京可是休想!」雨田說,「住在這地方也好像不壞,能吃到好魚。」

  「不過一直在這地方生活,對你怕是無聊的日子吧?」

  「你無聊了?」

  「怎麼說呢,我過去就不覺得無聊有多麼難受。再說這種地方也有好多戲上演。」

  初夏搬來這裡,不久同免色相識,和他一起打開小廟後頭的地洞,而後騎士團長現身,不久秋川真理惠和她的姑母秋川笙子進入我的生活。同時有性方面瓜熟蒂落的人妻女友給我以安慰。甚至雨田具彥的生靈也光顧了。應該沒有閒工夫無聊。

  「我也可能有意外不無聊的。」雨田說,「我很早就是熱心的衝浪迷,在這一帶海岸沒少衝風破浪。知道的?」

  不知道,我說。那種經歷一次都沒聽說。

  「我想是不是該離開城市,重新開始這樣的生活。早上起來看海,看有合適波浪,就抱起衝浪板出去。」

  我無論如何也做不來那麼麻煩的事。

  「工作怎麼辦?」我問。

  「一個星期去兩次東京即可大體了事。我現在的工作幾乎全是電腦上作業,即使住在遠離城市的地方也沒有什麼不自由。世道夠便利的吧?」

  「不知道。」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現在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喲!這可知道?」

  「說法倒是知道。」

  吃完飯,我們轉去客廳繼續喝酒。秋天也快要結束了,但夜裡還沒冷到想生火爐的程度。

  「對了,你父親情況如何?」我問。

  雨田輕嘆一聲。「老樣子。腦袋徹底短路,幾乎連雞蛋和睾丸都分不清了。」

  「掉在地板上碎了,那就是雞蛋。」

  雨田出聲地笑了。「不過細想之下,人這東西也真夠不可思議的。我父親就在幾年前還是條硬漢,打也好踢也好,眼皮都不眨一下。腦袋也總是清晰得活像冬天的夜空,幾乎讓人來氣。而現在呢,成了記憶的黑洞,就像宇宙突然出現的漫無邊際的黑暗洞穴。」

  如此說罷,雨田搖了搖頭。

  「造訪人的最大驚訝就是老齡,誰說的來著?」

  我說不知道。根本沒聽說。不過或許的確如此。對於人,老齡說不定比死還要意外。或許遠遠超出人的預想。某一天被誰清楚告知:自己對這個世界已是生物學上(也是社會學上)沒有也無妨的存在。

  「那,你最近做的我父親的夢真那麼活生生的?」政彥問我。

  「啊,活生生的,甚至很難認為是夢。」

  「父親在這房子的畫室裡了?」

  我把他領進畫室,用手指著房間正中那裡的凳子。

  「夢中令尊大人靜靜坐在這凳子上。」

  雨田走到那凳子跟前,把手心貼在上面。

  「什麼也沒做?」

  「噢,什麼也沒做,只是坐在那裡。」

  其實他是從那裡目不轉睛地凝視牆上掛的《刺殺騎士團長》,但我隱瞞了。

  「這是父親中意的凳子。」雨田說,「雖說是普普通通的舊凳,但決不想丟棄。畫畫時也好想事時也好,總是坐在這裡。」

  「實際一坐,能奇異地讓人平心靜氣。」我說。

  雨田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手搭凳子靜靜沉思什麼。但根本沒坐下去。他輪番看著凳前放的兩幅畫布:《秋川真理惠的肖像》和《雜木林中的洞》。兩幅都是我現在正在畫的畫。他花時間仔仔細細地看,眼神儼然醫師看X光片中的微妙陰影。

  「非常有意味。」他說,「非常好。」

  「兩幅都?」

  「啊,兩幅都夠意味深長。尤其兩幅擺在一起,能感到類似奇特動向那樣的東西。風格雖然格格不入,但兩幅似乎在哪裡息息相通——有這樣的氣氛。」

  我默默點頭。他的意見也是我這幾天朦朦朧朧感覺到的。

  「我想,你似乎正在緩緩把握自己新的方向,就像好歹要從深山老林穿出一樣。最好珍惜這一流勢。」

  如此說著,他從手裡的杯中喝了一口威士忌。冰塊在杯中發出悅耳的聲響。

  我產生一股強烈的衝動,恨不得把雨田具彥畫的《刺殺騎士團長》給他看看。想聽一聽政彥對他父親的畫發表怎樣的感想。他口中的話,很可能給我以某種重要啟迪。然而我還是竭力把這衝動按回胸間。

  還太早,有什麼制止我,為時尚早。

  我們走出畫室折回客廳。好像起風了,厚厚的雲層從窗外向北款款流移。月亮還哪裡都找不見。

  「對了,要緊事情。」雨田破釜沉舟似的切入正題。

  「總的說來,那怕是不好說的事吧?」我說。

  「啊,總的說是不好說的事,或者不如說是相當不好說的事。」

  「可我有必要聽取。」

  雨田在胸前喀哧喀哧搓著雙手,簡直就像馬上要搬什麼重得不得了的東西一樣。而後終於講了起來。

  「事是關於柚的。我和她見了幾次。你今春離家前見了,離家後也見了。她說想見,就在外面見面談了幾次。但她要我不要講給你聽。和你之間弄出秘密我是不情願的,但還是跟她那麼約定了。」

  我點頭。「約定很重要。」

  「畢竟柚對我也是朋友。」

  「知道。」我說。政彥看重朋友。有時這也成為他的弱點。

  「她有個交往中的男人,我是說除你以外的。」

  「知道。當然我是說現在知道。」

  雨田點頭。「從你離家大約半年前開始的,兩人進入那種關係。這樣的事跟你明說心裡是很痛苦——那個男人是我的熟人,職場同事。」

  我輕輕嘆息一聲。「不難想像,怕是英俊男士吧?」

  「啊,是的是的,長相非常好看,以致學生時代被獵去當過臨時模特。說實話,形式上像是由我把他介紹給柚的。」

  我默不作聲。

  「當然是就結果而言。」政彥說。

  「柚一向對長得好看的男人缺乏抵抗力。本人也承認那近乎病態。」

  「你的長相也不多麼無可救藥嘛,我看。」

  「謝謝!今晚可能睡個好覺。」

  我們各自沉默有頃。之後雨田開口道:「反正那傢伙是個相當了得的美男子,而人品也不壞。這麼說未必成為對你的安慰,動粗打人啦,亂搞女人啦,顯擺俊俏啦——完全不是那一類型的男人。」

  「那比什麼都好。」我說。本來沒那個意思,而結果上我的語聲聽起來帶有挖苦意味。

  雨田說:「去年九月的事了,我和他在一起時,偶然在哪裡碰上了柚。因為正是午飯時間,三人就一起在那裡吃午飯。不過那時做夢都沒想到兩人進入那種關係。而且他比柚小五六歲。」

  「然而兩人立馬成了戀人關係。」

  雨田做了微微聳肩的動作。想必事情發展勢如破竹。

  「他找我商量了。」雨田說,「你太太也找我商量了。使得我處於相當尷尬的立場。」

  我默然。我知道,說什麼自己都顯得愚蠢。

  雨田沉默片刻。「實不相瞞,她現在懷孕了。」

  我一時無語。「懷孕?柚她?」

  「噢,已經七個月了。」

  「她希望受孕的?」

  雨田搖頭:「這——那個地步我不知道。不過好像打算生下來。喏,都七個月了,無計可施的吧?」

  「她可是一直對我說還不想要孩子的。」

  雨田往杯裡看了一會兒,略略蹙起眉頭。「那是你的孩子這一可能性沒有的吧?」

  我迅速計算,搖頭道:「法律上另當別論,從生物學上說,可能性是零。八個月前我就已離開家了,那以來面都沒見過。」

  「那就是了。」政彥說,「不過反正眼下她想生下孩子,希望把這事轉告給你。說沒有因此給你添麻煩的打算。」

  「為什麼想把這事特意轉告我呢?」

  雨田搖搖頭說:「這——估計是想大致在禮儀上應該向你報告吧!」

  我默然。禮儀上?

  雨田說:「總之我一直想就這件事在哪裡向你好好道歉。知道柚和我的同事成了那種關係卻什麼也沒能跟你說,對此我覺得對不住你,無論出於何種情由。」

  「所以作為補償讓我住在這座房子裡了?」

  「不,那和柚的事無關。這裡再怎麼說也是父親長期居住、一直作畫的房子。若是你,我想可以和這個場所一拍即合。並不是誰都可以放心託付的。」

  我沒說什麼。應該並非虛言。

  雨田繼續道:「不管怎樣,你在寄來的離婚協議書文件上蓋章寄回柚了。是這樣的吧?」

  「準確說來是寄回律師了。所以眼下離婚理應成立了。估計兩人不久就會選擇佳期結婚的吧!」

  想必建立一個幸福家庭。小巧玲瓏的柚,英俊高大的父親,幼小的孩子。風和日麗的星期日早晨,三人相親相愛地在附近公園散步——好溫馨的場景!

  雨田往我的杯子和自己的杯子補加冰塊,添威士忌。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

  我從椅子立起走到陽台,眺望山谷對面免色的白色房子。窗口閃著幾點燈光。免色此刻在那裡到底做什麼呢?想什麼呢?

  夜晚的空氣現在涼得厲害。風微微搖顫樹葉已經落光的枝條。我折回客廳,重新坐在椅子上。

  「能原諒我?」

  我搖頭:「也不是誰不好造成的吧!」

  「作為我只是非常遺憾。柚和你原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看上去和和美美。豈料就這樣一下子變得七零八落。」

  「掉在地板上試試,壞的一方是雞蛋。」我說。

  政彥無奈地笑道:「那麼現在怎麼樣?和柚分開後,可有交往的女性?」

  「不是沒有。」

  「和柚不同?」

  「我想不同。對於女性,過去我就有一貫追求的某種東西。而柚具有那個 。」

  「其他女性身上沒有找見?」

  我搖頭:「眼下還沒有。」

  「可憐!」雨田說,「順便問一句,你對女性一貫追求的到底是什麼呢?」

  「用語言不好表達。不過那應該是我在人生途中不明所以地丟失了而後來久久尋找不止的東西。人不都是這樣愛上誰的嗎?」

  「恐怕很難說都是。」政彥約略現出苦相,「倒不如說那種人是少數派吧!不過,如果用語言不好表達,畫成畫不就可以了?你是畫畫的吧?」

  我說:「語言不行就畫成畫——這麼說倒是容易,可實際做起來並非易事。」

  「可有足以追求的價值吧?」

  「亞哈船長或許該追逐沙丁魚才是。」我說。

  聽得政彥笑了。「從安全性這一觀點來看,可能是那樣的。但那裡產生不了藝術。」

  「喂,算了算了!說出藝術這個詞兒來,話可就到此終了。」

  「看來我們最好繼續喝威士忌啊!」政彥邊搖頭邊說。說罷往兩人杯裡倒威士忌。

  「不能這麼喝了,明天早上有工作。」

  「明天是明天,今天只有今天。」

  此說有奇特的說服力。

  「有件事想求你。」我對雨田說。時候差不多該打住準備睡覺了。時針即將指向十一點。

  「我能做的,什麼都成。」

  「如果可以,想見見你父親。去伊豆護理機構時不能帶我一起去?」

  雨田以看珍稀動物的眼神看我:「想見我父親?」

  「如果不添麻煩的話。」

  「麻煩當然談不上。只是,現在的父親已經不是能正常交談的狀態了。渾渾噩噩,差不多跟泥沼似的。所以,如果你懷有什麼期待的話……就是說,如果指望從雨田具彥其人那裡獲取某種有意義的東西……那麼很可能失望。」

  「不指望什麼。作為我只是想見見你父親——哪怕見一次也好——想好好看看那副面容。」

  「為什麼?」

  我喘了口氣,環視客廳。隨即說道:「已經在這屋子生活半年了。在你父親的畫室坐在你父親的凳子上畫畫,用你父親的餐具吃飯,聽你父親的唱片。這當中,在許許多多地方都能感覺他的氣息什麼的。於是覺得一定要實際見見雨田具彥這個人物才好。哪怕僅僅一次。即使不能像樣交談也沒關係。」

  「如果那樣倒是可以。」雨田似乎理解了,「你去,我父親既談不上歡迎,也無所謂討厭。畢竟誰是誰都分不清楚了。所以領你一起去沒有任何問題。不久還要去伊豆高原的護理機構。醫生說已經來日無多了,什麼時候發生什麼都無足為奇。如果你沒安排,那時一起去好了!」

  我拿來備用毛毯、枕頭和被縟,在客廳沙發上做好睡覺準備。然後再次轉圈環顧房間,確認沒有騎士團長的形影。如果雨田半夜醒來在那裡看見騎士團長——身著飛鳥時期衣裳的六十釐米高的男子——肯定魂飛魄散。說不定以為自己來了個酒精中毒。

  除了騎士團長,房子裡還有「白色斯巴魯男子」。畫反過來放著以免給人看見。但是,深更半夜黑暗中在我不知道的時間裡將有什麼事發生,我全然揣度不出。

  「一覺睡到早上好了!」我對雨田說。這是真心話。

  我把備用睡衣借給雨田。體形大體相同,尺寸沒有問題。他脫去衣服換穿了,鑽進準備好的被窩。房間空氣多少有些涼,但被窩應足夠暖和。

  「沒生我的氣?」最後他問我。

  「沒生氣。」我說。

  「可多少受傷害了吧?」

  「或許。」我承認。多少受傷害的權利在我也應當有的。

  「不過杯裡的水還剩有十六分之一。」

  「完全正確。」我說。

  而後我熄掉客廳照明,撤回自己臥室。帶著多少受傷的心,很快睡了過去。

  註譯:

  (1) 亞哈船長:十九世紀美國作家赫爾曼·梅爾維爾所著小說《白鯨》中的主人公。他為追逐和獵殺白鯨而最後與之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