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充滿和它數量相同的死

  途中雨田說想解手,把車停在路旁家庭餐館。我們被領到靠窗桌旁,要了咖啡。正值中午,我加了烤牛排三明治。雨田也要了同樣的。而後雨田起身去衛生間。他離席時間裡,我悵然打量玻璃窗外。停車場車一輛接一輛。大部分是全家出行。停車場裡小麵包車的數量顯眼,看上去哪一輛都大同小異,彷彿裝有不怎麼好吃的餅乾的鐵罐。人們從停車場前面的觀光台用小數碼相機或手機拍攝正面赫然入目的富士山。也許出於愚蠢的偏見,對於人們用手機拍照這一行為,我無論如何也看不慣。而用照相機打電話這一行為,就更讓我看不順眼。

  我正半看不看地看那幅場景,一輛白色斯巴魯「森林人」從路面開進停車場。雖然我對車的種類不那麼熟(而且斯巴魯「森林人」決不是外形有特徵的車),但還是一眼就看出那是和「白色斯巴魯男子」開的同一種車。那輛車一邊尋找空位,一邊在混雜的停車場通道慢慢行進,找到一個空位後迅速把車頭插了進去。安在後車門的輪胎套上分明寫著「SUBARU FORESTER」大大的標識。看樣子和我在宮城縣海濱小鎮看見的是同一型號。車牌固然看不清,但越看越像是和今春在那座港口小鎮目睹的同樣的車。不僅車型相同,而且完全像是同一輛車。

  我的視覺記憶異乎尋常地準確且持續長久。那輛車的髒污狀態和一點點個性特徵都酷似我記憶中的那輛車。我感覺自己像要透不過氣,凝眸盯視有誰從車上下來。但當時不巧有一輛旅遊大巴開進停車場,擋住了我的視線。由於車多擁擠,大巴怎麼也前進不得。我離席走到店外。繞過進退維谷的旅遊大巴,往白色斯巴魯停車的那邊走去。但車上誰也沒有,開車的人已下車去了哪裡。也許進餐館裡了,或者去觀光台照相了也有可能。我站在那裡小心四下環視,但「白色斯巴魯男子」哪裡也找不見。當然,未必是那個人開車……

  我查看車牌號,到底是宮城車牌。而且後保險槓上貼有四鰭旗魚貼紙。和我當時看的是同一輛車。確鑿無誤。那個男子來這裡了。我有一種脊背凍僵之感。我想找到他,想再看一次他的臉,想確認他的肖像畫未得完成的緣由。我有可能看漏了他身上的什麼。反正我已把車牌號碼烙入腦際。或許有什麼用,或許沒什麼用。

  我在停車場轉了好一陣子找那個像他的人。觀光台也去了。但沒找到「白色斯巴魯男子」——那個摻雜白髮的短頭髮、曬得相當厲害的中年男子。高個頭,上次看時他身穿顯得疲憊不堪的黑皮夾克、頭戴印有YONEX標識的高爾夫球帽。當時我把他那張臉簡單速寫在便箋本上給坐在對面座的年輕女子看。她佩服道「畫得相當好」。

  確認外面沒有像他的男子後,我走進家庭餐館掃視一圈。但哪裡也不見他的形象。餐館裡幾乎滿員。雨田已返回座位喝咖啡。三明治還沒端來。

  「跑去哪裡了?」雨田問我。

  「往窗外一看,好像看見一個認識的人,就去外面找。」

  「找到了?」

  「不,沒找到,可能看錯人了。」我說。

  往下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從停車場那輛白色斯巴魯「森林人」離開,以為開車的人說不定回來。可是,即使他回到車上,我到底又能做什麼呢?去他那裡搭話不成?就說今年春天在宮城縣海濱小鎮見你兩次。他也許說是嗎,可我不記得你了。估計要這樣說。

  你為什麼尾隨我呢?我問。你說的什麼啊,我哪裡尾隨你了!他回答。你我素不相識,何苦非尾隨你不可呢?交談就此結束。

  反正開車人沒有折回斯巴魯。那輛惇惇實實的白色轎車在停車場默不作聲地等待主人回來。我和雨田吃完三明治喝完咖啡,他還是沒有出現。

  「好了,走吧!沒多少時間了。」雨田看一眼手錶對我說,說罷拿起桌子上的太陽鏡。

  我們起身付賬走到外面。隨即鑽進沃爾沃,離開混雜的停車場。作為我,本想留在那裡等「白色斯巴魯男子」回來,但相比之下,現在去看雨田的父親是優先事項。無論有什麼情況都不能拒絕,騎士團長叮囑道。

  如此這般,唯有「白色斯巴魯男子」又在我面前出現一次這一事實留了下來。他知道我在這裡,試圖向我炫示他自己也在這裡的事實。我能理解他的意圖。他趕來這裡不純屬偶然。旅遊大巴在前面擋住他的身影,當然也不是偶然。

  去雨田具彥入住的機構,要從伊豆環山遊覽公路下來在曲曲彎彎的漫長山路上行駛一陣子。有新開發的別墅區,有時髦的咖啡館,有木屋民宿,有當地產蔬菜直銷站,有面向遊客的小博物館。這時間裡我伴隨著道路拐彎,一邊緊握車門上的把手,一邊思索「白色斯巴魯男子」。有什麼在阻撓他的肖像畫的完成。我可能沒能找到一個完成那幅畫所必需的要素,就好像弄丟了拼圖遊戲中一個重要的拼塊。而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我要畫誰的肖像畫時,所需部件事先就蒐集齊全。而事關《白色斯巴魯男子》卻未能做到。恐怕是「白色斯巴魯男子」本人在加以阻撓。他出於某種理由不希望或者堅決拒絕自己被畫進畫裡。

  沃爾沃在某個地點偏離路面,開進大大敞開的鐵門裡邊。門上只有一塊小小的招牌,若非相當注意,入口很容易看漏。想必這個機構沒有感覺出將自身存在向社會廣而告之的必要。門旁有個身穿制服的警備員用的小隔間,政彥在這裡告以自己的姓名和會見對象的姓名。警備員給哪裡打電話核對身份。車直接開進去後,當即進入蓊鬱的樹林。樹木幾乎全是高大的常綠樹,投下的樹影顯得甚是寒涼。沿著平整漂亮的柏油坡路上行不久,進入寬大的停車廊。停車廊是圓形的,中間修有圓形花壇。如緩坡一樣隆起的花壇圍有大朵甘藍花,正中央開有色彩鮮豔的紅花。一切都修剪得整整齊齊。

  雨田開進圓形停車廊裡端的客用停車場,剎車停下。停車場已經停有兩輛車,一輛本田白色小麵包,一輛深藍奧迪轎車,兩輛都是熠熠生輝的新車。停在二者之間,舊版沃爾沃儼然年老的使役馬。但雨田看上去對這個根本不以為意(相比之下,能用盒式磁帶聽「香蕉女郎」[Bananarama] (1) 要緊得多)。從停車場可以俯視太平洋。海面沐浴著初冬的陽光閃著鈍鈍的光澤。其間有幾艘中型漁船正在作業。海灣那邊閃出不高的小島,再往前可以看見真鶴半島。時針指在一時四十五分。

  我們下了車,朝建築物入口走去。建築物建成的時間似乎不很久,雖然整體上整潔漂亮,但終究是感覺不出多少個性的混凝土建築。僅以設計角度觀之,承擔這座建築物設計的建築師的想像力似乎不甚活躍。或者委託人考慮到建築物用途而要求儘可能設計得簡潔保守亦未可知。大體是正方形三層建築,均由直線構成。設計時大約只要有一根直尺即可。一樓部分多用玻璃,以期儘量給人以明朗印象。也有斜向探出的木結構大陽台,上面擺著一打左右躺椅。但由於季節已然入冬,即使在這晴得讓人心曠神怡的天氣,也沒看見有人出來日光浴。由玻璃牆——從地板直通天花板的玻璃牆圍著的自助餐廳這部分,可以看見幾個身影。五個或六個,似乎都是老年人。坐輪椅的也有兩人。至於在做什麼,看不明白。料想是在看掛在牆上的大電視屏幕。唯獨沒有人一起翻跟斗這點可以確認。

  雨田從正門進去,同坐在接待台的年輕女性說著什麼。一頭烏黑秀髮的和顏悅色的圓臉女子。身穿藏青色西式制服,胸前別著名牌。兩人像是熟人,親切地談了好一會兒。我站在稍離開些的地方等兩人談完。大廳擺著碩大的花瓶,似乎是專家配置的爭妍鬥豔的插花烘托出華麗氛圍。交談告一段落後,雨田在桌上放的來訪登記簿上用圓珠筆寫上自己名字,覷一眼手錶,記入現在時刻。然後離開桌子走來我這裡。

  「父親情況總算像是穩定下來了。」雨田仍雙手插在褲袋裡說道,「早上開始一直不停地咳嗽,呼吸困難,擔心直接導致肺炎,但稍前些時候平復下來,現在好像睡得正香。反正去房間看看吧!」

  「我一起去也不礙事的?」

  「還用說!」雨田道,「見見好了,不是專門為這個來的嗎?」

  我和他一起乘電梯上到三樓。走廊也同樣簡潔而保守。裝飾嚴格控制在最低限度,只是走廊長長的白牆上勉強掛了幾幅油畫。哪一幅都是畫著海岸風光的風景畫。彷彿是同一畫家從各個角度畫的同一海岸各個部分的系列畫。固然不能說多麼夠檔次,但至少顏料用得淋漓盡致,何況其畫風對於極簡主義一邊倒的建築樣式給予可與之抗衡的寶貴一擊——我覺得不妨就此予以相應評價。地面鋪的是光滑的漆布,我的鞋底踩上去發出很氣派的「啾啾」聲響。一位坐著輪椅的小個頭白髮老年婦女由男護士推著朝這邊趕來。她大大睜著眼睛直視前方,和我們交相而過時也沒往這邊投以一瞥,彷彿決心看好前方空間一點飄浮的重要標記。

  雨田具彥的房間是位於走廊盡頭的寬敞的單人間。門上掛著名牌,但沒寫名字。估計是為了保護隱私。不管怎麼說,雨田具彥是名人。房間有賓館半套房那麼大,除了床,還有一套不很大的待客家具。床前有摺疊放著的輪椅。從東南朝向的大玻璃窗可以望見太平洋。無遮無攔,一覽無餘。倘是賓館,僅僅如此景緻就可以是收費高的房間。房間牆上沒掛畫。只掛著一面鏡子,一個圓形時鐘。茶几上擺著一個中等大小的花瓶,裡面插著紫色切花。房間空氣沒有氣味。沒有年老病人味兒,沒有藥味兒,沒有花味兒,沒有曬窗簾味兒,大凡味兒都沒有。索然無味!事關房間,這點實在讓我驚異,以致我幾乎懷疑自己嗅覺出了什麼問題。如何才能把氣味兒消除到如此地步呢?

  雨田具彥在緊靠窗安放的床上熟睡,完全置此非凡景觀於不顧。臉朝天花板,雙目緊閉,長長的白眉毛宛如天然帷蓋遮護著老了的眼瞼。額頭刻有很深的皺紋。被蓋到脖子那裡。至於是否呼吸,僅用眼睛看無法判斷。即使呼吸,恐怕也是微乎其微的淺呼吸。

  一眼即可看出,這位老人和前不久深夜時分來畫室的謎團人物是同一人。那天夜裡我在游移的月光中僅是一瞬間見得他的形象,但從腦袋的形狀和白髮的長短狀態看,毫無疑問是雨田具彥其人。得知這點我也沒有怎麼驚詫。這點一開始就已明明白白。

  「睡得相當沉。」雨田轉向我說,「只能等他自然醒來。如果能醒來的話……」

  「不過看樣子症狀暫且穩定下來不是很好嗎?」我說。而後掃一眼牆上的鐘。時針指向一時五十五分。我倏然想起免色。他給秋川笙子打電話了嗎?事態可有什麼進展?但此刻我必須把意識集中於雨田具彥的存在。

  我和雨田對坐在待客沙發上,一邊喝著在走廊自動售貨機買的罐裝咖啡,一邊等待雨田具彥醒來。這時間裡雨田講柚的情況。她的妊娠反應現已告一段落,安穩下來,預產期大約是一月上半月,她的英俊男友也對孩子的誕生滿懷期待。

  「但問題是——是對於他的問題——柚好像沒有同他結婚的打算。」雨田說。

  「不結婚?」我一下子沒能明白他說的意思。「就是說,柚要當單身母親?」

  「柚要把孩子生下來,但不想正式和他結婚,也不想同居。將來分享孩子監護權的打算也根本沒有……事情總好像是這個樣子。以致他相當苦悶。柚和你的離婚一旦成立,他準備馬上和柚結婚來著,卻被拒絕了。」

  我試著想了一會兒。但越想腦袋越亂。

  「費解啊!柚一直說不想要孩子。即使我說差不多該要孩子了,她也一口咬定還早。而如今卻那麼積極地想要孩子,這是為什麼呢?」

  「本來沒打算懷孕,可一旦懷上了,這回就特想把孩子生下來——女性是會這樣的!」

  「不過柚一個人撫養孩子,現實中有太多不便。繼續現在的工作也怕要變得困難。為什麼不想和對方結婚呢?那本來不就是那個人的孩子嗎?」

  「為什麼,那個人也不明白。他相信兩人的關係一帆風順,也為能當上孩子的父親樂不可支。所以才苦悶不堪。找我商量,我也莫名其妙。」

  「不能由你直接問問柚?」我問。

  雨田顯出為難的神色。「實不相瞞,這件事,我是打算儘可能不深度介入的。我喜歡柚,對方是職場同事,和你當然又是老朋友——舉步維艱。越是介入越是不知所措。」

  我默然。

  「本以為你們是一對好夫妻,一直放心地看著來著……」雨田困窘似的說。

  「這個上次也聽你說了。」

  「或許說了。」雨田說,「反正那是真心話。」

  接下去我們默默看牆上的鐘看了好一會兒,或看窗外鋪陳的海。雨田具彥仍在床上仰臥著,紋絲不動地昏昏沉睡。由於實在太靜止了,幾乎讓人擔憂是不是還活著。可是,見得除我以外誰也不擔憂,於是得知那怕是常態。

  目睹雨田具彥睡姿當中,我試圖在腦海中推出他年輕時留學維也納的風姿。但當然想像不好。此刻此處我眼前出現的,是一位緩慢而確鑿地向肉體消亡方向發展的滿臉皺紋的銀髮老人。作為人出生的任何人都將無一例外地遲早遭遇死亡。而他現在正要迎來那一轉折點。

  「你沒有跟柚聯繫的打算?」雨田問我。

  我搖頭道:「眼下沒有。」

  「我想你們兩人不妨就各種事情談一次。怎麼說呢,促膝交談……」

  「我們已經通過律師正式辦理了離婚手續。這是柚希求的。何況她馬上要生別的男人的孩子。她同對方結婚也好不結也好,那終究是她的問題,事理上不是我可以說三道四的。各種事情?促膝交談?到底有什麼可談的呢?」

  「發生了什麼?不想知道?」

  我搖頭:「不知也罷的事,不是多麼想知道。我也不是沒有受傷害。」

  「當然。」雨田說。

  但自己受傷害了還是沒受,老實說,就連這個我不時也稀里糊塗。這是因為我沒辦法徹底弄明白自己是否真有受傷害的資格。自不消說,有資格也好沒資格也好,人該受傷害的時候自然要受。

  「那個人是我的同事。」雨田稍後說道,「一個認真的傢伙,工作也過得去,性格也好。」

  「而且一表人才。」

  「嗯,長相好得非同一般,所以在女性當中有人氣,理所當然。女人緣好得讓我羨慕。不過這傢伙向來有一種傾向讓大家不能不感到費解。」

  我默默聽著雨田的話。

  他繼續道:「作為交往對象,他居然選擇有些超出理解範圍的女人。本來哪個都任他挑選,可是不知何故,他總是為莫名其妙的女人迷得神不守舍。啊,那當然不是柚。柚大概是他選擇的第一個地道的女性。柚之前哪一個都一塌糊塗。為什麼不知道……」

  他追索記憶,輕輕搖頭。

  「幾年前有一次已經發展到馬上要結婚了。婚禮場所訂了,請柬印了,新婚旅行要去斐濟或哪裡也定了。假請好了,飛機票也買了。不過嘛,結婚對象是個奇醜無比的女人。對我也介紹了,醜得一看就嚇我一跳。當然,人不可貌相。但在我看來,性格也誇獎不來。卻不知為什麼,他來了個一往情深。反正實在太不般配了。周圍人嘴上倒是沒說,心裡都那麼想。不料,就要舉行婚禮了,女的突如其來地拒絕結婚。就是說給女方逃婚了。幸還是不幸另當別論,總之搞得我目瞪口呆。」

  「有什麼理由的吧?」

  「理由沒問。太讓人不忍了,不能再問了。不過他也怕是不知道對方的理由。那個女的只是逃之夭夭,不想和他結婚。估計是想到什麼了。」

  「那麼,你說這件事的要點是什麼?」我問。

  「要點嘛,」雨田說,「要點就是你和柚之間也許還有重歸於好的可能性。當然我是說如果你願意的話。」

  「但是,柚正要生那個人的孩子。」

  「那確實是一個問題。」

  往下我們再次陷入沉默。

  雨田具彥醒來時已近三點。他一下一下蠕動身體,大大呼吸一口,被在胸口那裡一上一下。雨田站起走到床邊,從上面窺看父親的臉。父親慢慢睜開眼睛,白色的長眉毛微微向上顫抖。

  雨田拿起床頭櫃上的細口玻璃鴨嘴壺,用來潤濕發乾的嘴唇。又用紗布那樣的東西揩去嘴角溢出的水。父親繼續要水時,就又往嘴裡補充一點點。看來經常這樣做,手勢相當熟練。每次咽水,老人的喉結都大大地一上一下。見了,我也終於得以瞭解他還活著的事實。

  「爸爸,」雨田指著我說,「這是接著住在小田原家裡的傢伙。也是畫畫的,使用爸爸的畫室畫畫。我大學時代的同學,雖然不怎麼乖巧,又給絕代佳人太太甩了,但作為畫工非常不賴。」

  至於父親把雨田說的理解到什麼程度,那無從知曉。但反正雨田具彥順著兒子指尖朝我這邊慢慢轉過臉,兩隻眼睛好像是在看我。不過臉上完全沒浮現出類似表情的表情。大概是在看什麼,但那個什麼對於他似乎姑且是不成意思的東西。而與此同時,我也感覺得出那彷彿蒙一層薄膜的眼球深處潛伏著足以令人驚愕的明晰的光。那光有可能是為了具有意義的什麼小心藏入其中——我有這樣的印象。

  雨田對我說:「我說什麼大概都不能理解了。但主治醫生指示說,反正把所說的全都看作是對方能理解的東西自由地自然地說出就是了。什麼明白什麼不明白,畢竟誰都不知道。所以才這麼極為正常地說話。也罷,作為我也還是這樣來得輕鬆。你也說點什麼,像平時說話那樣說即可。」

  「你好!很高興見到你。」我說,並且報了姓名。「現在住在小田原山上的府上。」

  雨田具彥似乎在看我的臉,但表情仍沒出現變化。雨田對我做出動作,示意什麼都行,只管說就是。

  我說:「我畫油畫。長期專門畫肖像畫來著,但現在辭了那份工作,正在畫自己喜歡的畫。因不時有人預訂,所以有時也畫肖像畫。想必是對畫人的面部有興趣。和政彥君從美大時代就開始交往。」

  雨田具彥的眼睛仍在對著我。眼睛仍蒙有薄膜樣的東西,看上去彷彿將生與死緩緩隔開的薄薄的花邊窗簾。窗簾有好幾層,裡面的漸漸看不清了,最後將落下沉重的幕布。

  「府上真好,」我說,「工作很有效率。但願你別不高興,唱片也隨便聽,因為政彥君說聽也可以。完美的收藏。歌劇也常聽。另外,前些日子我第一次爬上了閣樓。」

  說到這裡,他的眼睛看上去第一次一閃現出光芒。實在是微乎其微的光閃,若非十分注意,誰也不至於覺察。但我是在毫不懈怠地直視他的眼睛,所以不會看漏那一光閃。想必「閣樓」這兩個字的語聲刺激了他記憶的哪裡。

  「閣樓裡好像住著一隻貓頭鷹。」我繼續道,「夜裡時不時有彷彿什麼出入的窸窸窣窣的動靜,就以為可能是老鼠,白天上去看了。一看,房樑上有一隻貓頭鷹正在睡覺。非常好看的鳥。通風孔鐵絲網破了,使得貓頭鷹可以從那裡自由出入。對貓頭鷹來說,閣樓是正合適的白天的隱秘住處。」

  那對眼睛牢牢看著我,就好像渴望得到更多的信息。

  「有貓頭鷹也不損害房子。」雨田插嘴說,「房子有貓頭鷹住下來,也是好兆頭。」

  「貓頭鷹好,但不光貓頭鷹好,閣樓還是個極有意思的地方。」我補充一句。

  雨田具彥仰面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盯視我。呼吸似乎再次變淺。眼球仍蒙有薄膜,但其深處潛在的秘密之光,我感覺好像比剛才更鮮明了。

  我想再說幾句閣樓,但因為他兒子政彥在旁邊,不便提起那裡發現的一件東西。政彥當然想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我和雨田具彥把話題懸在半空,互相定定搜尋對方的臉。

  我小心翼翼斟酌語詞:「那個閣樓不僅對貓頭鷹,對畫也是絕好的場所。就是說,是保管畫的最佳場所,尤其適合保管因畫材緣故容易變質的日本畫。和地下室什麼的不同,沒有潮氣,通風好,而且沒有窗,不用擔心日曬。當然風雨吹進來的擔憂也是有的。所以,要想長期保存,就必須包得結結實實……」

  「那麼說來,我還一次都沒查看過閣樓,」雨田說,「滿是灰塵的地方我可吃不消的。」

  我沒把視線從雨田具彥臉上移開。雨田具彥也沒把視線從我臉上移開。我感覺得出,他試圖在腦袋裡梳理思緒。貓頭鷹、閣樓、畫的保管……試圖將這幾個有記憶的單詞含義連在一起。那對於此時此刻的他來說不是容易事,完全不是容易事,好比是蒙上眼睛鑽出複雜迷宮的作業。可是他感覺將其連接起來對自己是很重要的,極其強烈的感覺。我靜靜注視他這孤獨而艱辛的作業。

  我想說雜木林中的小廟和廟後奇妙的洞——洞是由於怎樣的原委打開的,洞是怎樣的形狀。但轉唸作罷。最好不要一下子拿出太多事情。他剩下的意識即使僅處理一件事都應是相當沉重的負擔。而支撐所剩無多的能力的,只有那一條線。

  「不再要點水了?」政彥拿起玻璃鴨嘴壺問父親。但父親對他的問話沒有任何反應。看來兒子的話全然沒有傳入他的耳朵。政彥湊近些重問一次,還是沒有反應。得知這點,政彥不再問了。父親的眼睛已經不再有兒子的樣子進入。

  「看來父親對你極有興趣啊!」政彥感佩地對我說,「剛才就一直專心看你。好久都沒對誰、或者說對什麼有這麼強的興趣了。」

  我默默看雨田具彥的眼睛。

  「奇怪!我說什麼都幾乎不理不睬,卻從剛才盯住你的臉再不移開。」

  我不可能察覺不出政彥語氣摻有幾分羨慕的意味。他希求被父親看,恐怕從小一直希求到現在。

  「也許我身上有顏料味兒。」我說,「可能是那種味兒喚起了某種記憶。」

  「真是那樣的吧,怕是有那種可能性。那麼說來,我已經好久好久沒碰過真正的顏料了。」

  他的語聲已經沒了陰影,返回平時快樂的雨田政彥。這時,床頭櫃上的政彥的小手機斷續發出振顫音。

  政彥猛然抬頭:「糟糕,忘關手機了。房間裡禁止使用手機。我去外面接,離開一會兒沒關係的?」

  「沒關係。」

  政彥拿起手機,確認對方姓名,朝門口走去。又轉頭對我說:「可能延長一會兒,我不在時候你隨便跟我父親說點什麼!」

  政彥一邊對著手機小聲說什麼,一邊走出房間,輕輕關上門。

  這樣,房間裡只剩我和雨田具彥兩人了。雨田具彥仍在靜靜盯視我。恐怕他在努力理解我。我多少有些胸悶,立起繞到他的床尾,走到東南向窗口。我把臉幾乎貼在大扇玻璃窗上眺望外面浩瀚的太平洋。水平線沖頂一般朝天空逼去。我以眼睛把那條筆直的線從這端掃瞄到另一端。這般綿長美麗的直線,人無論用怎樣的直尺也畫不出來。並且,那條線下面的空間理應躍動著無數生命。這個世界充滿無數生命,充滿和它數量相同的死。

  隨後我驀然感覺到什麼,朝背後看去。於是得知,在這房間裡的,不止雨田具彥和我兩人。

  「是的,不是僅僅諸君兩人在這裡。」騎士團長說。

  註譯:

  (1) 英國最佳女子三人演唱組合。80年代出道,經過成員變動,至今仍保持活潑熱情、節奏感強烈的演唱風格,活躍於歌壇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