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五點過了,四周還一片黑暗。我把對襟毛衣披在睡衣外面,去客廳看情況。免色在沙發上睡了。雖然火爐的火熄了,但可能直到剛才他仍看火的關係,房間還很暖和。堆上去的木柴減少很多。免色身蓋羽絨被躺著,睡得十分安靜,睡息全然沒有,就連睡法也端端正正。甚至房間裡的空氣似乎也在屏息斂氣以免妨礙他的睡眠。
我就那樣讓他睡著,去廚房做咖啡,吐司也烤了。而後坐在廚房椅子上,嚼著塗了黃油的吐司喝咖啡,讀沒讀完的書。關於西班牙「無敵艦隊」的書。伊麗莎白女王同腓力二世之間展開的賭以國運的激戰。為什麼我這個時候非讀關於十六世紀下半葉英國海灣海戰的書不可呢?雖然理由我不大清楚,但讀起來饒有興味,讓人讀得相當專心。在雨田具彥書架上找的舊書。
作為一般性定論,認為戰術失誤的無敵艦隊在海戰中大敗於英格蘭艦隊,世界的歷史因之大大改變了流程。但實際上西班牙軍所受損失的大部分不是來自正面交鋒(雙方大炮固然激烈對射,但炮彈幾乎都未命中目標),而是來自海難。習慣於地中海風平浪靜海面的西班牙人,不曉得在海難頻發的愛爾蘭海灣巧妙航行的方法,以致很多艦船觸礁沉沒。
我在餐桌前喝了兩杯黑咖啡,邊喝邊追索西班牙海軍可憐命運的時間裡,東方天空緩緩泛白——星期六的清晨。
今天上午有電話打來,誰要找諸君做什麼,不能拒絕。
我在腦袋裡重複騎士團長的話。而後覷一眼電話機。它在保持沉默。電話恐怕是要打來的,騎士團長不說謊。我唯有靜等電話鈴響。
我惦記秋川真理惠。很想給她姑母打電話問她的安危,但還太早。打電話至少要等到七點左右為好。況且如果真理惠有了下落,她肯定往這裡打來電話,因為知道我放心不下。沒有聯繫,即意味著沒有進展。於是我坐在餐廳椅子上繼續讀關於無敵艦隊的書。讀累了,就一味盯視電話機。但電話機依然固守沉默。
七點多我給秋川笙子打電話。她馬上接起,簡直就像在靜等電話鈴響。
「還是什麼聯繫也沒有,仍然下落不明。」她劈頭一句。想必幾乎(或完全)沒睡,聲音裡滲出疲憊。
「警察出動了嗎?」我問。
「嗯,昨天夜裡兩位警察來我家,談了。遞給照片,介紹穿的服裝……不是離家出走或夜裡外出玩耍的孩子這點也說了。估計信息已發往各處,開始搜索了。眼下當然請對方不要公開搜查……」
「但成果還沒出現,是吧?」
「呃,眼下什麼線索也沒有。警察們倒是熱心搜索……」
我安慰她,讓她有什麼馬上打電話過來。她說一定。
免色已經醒來,正在衛生間花時間洗臉,用我準備的客用牙刷刷牙。之後坐在餐廳桌子我的對面喝熱乎乎的黑咖啡。我勸他吃烤吐司,他說不要。估計是睡在沙發上的關係,他的豐厚的白髮較平時多少有些紊亂,但那終究是同平時相比而言 那個程度。出現在我面前的,仍是那位鎮定自若、衣著考究的免色。
我把秋川笙子在電話中說的原原本本告訴了免色。
「這終歸是我的直覺,」免色聽後說道,「關於本次事件,警察好像起不了多大作用。」
「何以見得?」
「秋川真理惠不是普通女孩,這和普通十幾歲少女失蹤多少有所不同。也不是所謂綁架。因此,警察採用的那種常規方法,恐怕很難找到她。」
對此我沒有特別表示什麼。不過或許如他所說。我們面對的,好比只是函數多多而幾乎沒給具體數字的方程式。而重要的是儘可能找出多一些的數字,多一個也好。
「不再去那個洞看看?」我說,「說不定有什麼變化。」
「走吧!」免色應道。
別的也沒有可幹的事,是我們之間共通的默契。不在房間當中秋川笙子可能會打電話來,或者騎士團長說的「邀請電話」打來也未可知。不過應該還不至於這麼快,我有這樣模模糊糊的預感。
我們穿上外衣走到外面。一個十分晴朗的早晨。昨天夜里布滿天空的陰雲被西南風吹得蕩然無存。那裡的天空高得出奇,無限通透。仰臉徑直看天,感覺就像倒看透明的泉底似的。很遠很遠的遠處傳來一長列火車在鐵路上行駛的單調聲響。偶爾有這樣的日子。由於空氣的清澄程度和風向的作用,平時聽不見的遙遠的聲音會分外清晰地傳來耳畔。今早便是這樣的清晨。
我們沿雜木林中的小路在無言中走到有小廟的地方,站在洞前。洞蓋和昨晚一模一樣,上面擺的鎮石位置也沒變化。兩人挪開蓋子一看,梯子仍靠牆立著,洞裡也誰都沒有。免色這回沒說要下洞底看。因為在明亮的陽光下洞底一覽無餘,同昨夜兩樣的地方完全沒有。在光朗的白天看的洞同夜間看的洞看上去像是兩個洞,根本感覺不出不安穩的氣息。
而後我們把厚木板重新蓋回洞口,把鎮石擺在上面,穿過雜木林回來。房前停車廊並列停著免色一塵不染沉默寡言的銀色捷豹和我的風塵僕僕低眉垂眼的豐田卡羅拉。
「我差不多該撤回去了。」免色站在捷豹前說,「在這裡安營紮寨,眼下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只能給你添麻煩。撤回可以的?」
「當然可以,回家好好休息吧!有什麼馬上跟你聯繫。」
「今天是星期六吧?」免色問。
「是的,今天星期六。」
免色點頭,從衝鋒衣衣袋裡掏出車鑰匙看了一會兒,彷彿在想什麼。或許很難下決心。我等他想完。
免色終於開口了:「有件事還是對你說了好。」
我靠著卡羅拉車門,等他說下去。
免色說:「純屬個人性質的事,怎麼辦好相當舉棋不定,但作為基本禮儀,我想還是最好告訴你一聲,招致不必要的誤解不合適……就是,我和秋川笙子,怎麼說好呢,已是相當親密的關係。」
「說的可是男女關係?」我單刀直入。
「是那麼回事。」免色略一沉吟說道,臉頰似乎微微泛紅。「進展速度你可能認為夠快的……」
「速度我想不成問題。」
「說的是。」免色承認,「的確如你所說,問題不是速度。」
「問題是……」我欲言又止。
「問題是動機。是這樣的吧?」
我默然。但他當然明白,我的沉默意味著Yes。
免色說:「希望你能理解,我並不是一開始就處心積慮往那個方面推進的,而僅僅是順水推舟。自己都沒清醒意識到時,就已經成了這樣子。也許不能讓你輕易相信……」
我嘆了口氣,坦率地說:「我理解的是,如果你一開始就那麼謀劃,那一定是再簡單不過的事。這麼說並不是挖苦……」
「你說的應該不錯。」免色說,「這我承認。說簡單也好什麼也好,也許不是多麼難的事。但實際不是那樣。」
「就是說,對秋川笙子一見鍾情,單純墜入情網了?」
免色為難似的約略噘起嘴唇。「墜入情網?實不相瞞,不能那麼斷言。我最後墜入情網——我想大約是那樣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以致如今已想不起那是怎麼樣的東西了。但是,作為一個男人為作為女性的她所強烈打動是準確無誤的事實。」
「即使抽除秋川真理惠的存在?」
「那是有難度的假說,畢竟最初的相見是以真理惠為動機的。可另一方面,就算沒有真理惠的存在,我恐怕也還是要為她動心。」
會不會呢?像免色這樣懷有深邃複雜意識的男人,會為秋川笙子那一類型總的說來別無憂慮型的女性所強烈打動嗎?但我什麼也沒能說。因為人的心理活動是無法預測的,尤其有性方面的因素參與的時候。
「明白了。」我說,「總之坦誠相告,值得感謝!歸根結底,坦誠再好不過,我想。」
「我也但願如此。」
「說實話,秋川真理惠已經曉得了,曉得你和笙子進入了那種關係。而且找我商量來了,幾天前。」
聽得免色多少顯出吃驚的樣子。
「直覺敏銳的孩子!」他說,「本以為完全沒有露出那樣的蛛絲馬跡。」
「直覺非常敏銳。不過她是從姑母的言行中察覺的,不是因為你。」秋川笙子固然是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感情和有良好教養的知識女性,但並不具有堅實的面具。無需說,這點免色也明白。
免色說:「那麼,你……認為真理惠覺察此事同這次失蹤之間可有什麼聯繫?」
我搖頭:「那還不知道。我所能說的只有一點:你最好和笙子兩人好好談一下。真理惠不見了使得她現在非常狼狽,焦慮不安,想必需要你的幫助和鼓勵。相當痛切地。」
「明白了,回到家馬上和她聯繫。」
如此說罷,免色又一個人陷入沉思。
「老實講,」他嘆息一聲說,「我想我仍然不是墜入情網,和那個有所不同,我好像本來就不適合那種情況。只是我自己也不大明白,不明白如果沒有真理惠這一存在,會不會為笙子那麼動心。在那裡很難劃出一條線來。」
我默然。
免色繼續道:「不過這也不是事先處心積慮的結果。這點能請你相信嗎?」
「免色先生,」我說,「什麼原因我自己也無法解釋,但我認為你基本上是一個誠實的人。」
「謝謝!」說著,免色隱約露出一絲微笑。雖是相當勉強的微笑,但看得出他也並非完全不高興。
「再讓我誠實一點好嗎?」
「當然。」
「我時不時覺得自己是純粹的無。」免色透露機密似的說。淡淡的微笑再次返回他的嘴角。
「無?」
「空殼人!這麼說聽起來或許甚是傲慢——迄今為止,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相當聰明能幹的人。直覺出色,也有判斷力和決斷力,體力也得天獨厚。覺得無論著手做什麼都不會失手。實際上想得到的東西也全都到手了。當然東京拘留所那次是個明顯的失敗,但那是極少數例外。年輕時候,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將來能成為一個近乎十全十美的人,能到達足以俯視整個世界那樣的高度。然而五十過後站在鏡前渾身上下打量自己,在鏡子裡發現的只是個空殼人,是無。是T·S·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所說空心人。」
我不知說什麼好,沉默不語。
「我過往的人生說不定全是錯的,有時我會這麼想。說不定做法在哪裡出了問題。說不定做的全是無意義的事。正因如此,上次也說了,我看見你時常感到羨慕。」
「例如羨慕什麼?」我問。
「你具有足夠的能力希求得到很難得到的東西。而我在自己的人生中只能希求一旦希求即能到手的東西。」
他大概說的是秋川真理惠。秋川真理惠正是他「希求也沒到手的東西」。可是就此說什麼在我是做不到的。
免色慢慢鑽入自己的車中,特意開窗向我致以一禮,發動引擎離去。目送他的車最後消失後我折回家中。時針八點已過。
電話鈴響是上午十點多。打來的是雨田政彥。
「事情突如其來,」雨田說,「這就去伊豆見我父親。如果可以,不一起去?日前你不是說想見我父親的嗎?」
明天上午有電話打來,誰要找諸君做什麼,不能拒絕!
「嗯,不要緊,我想能去。拉我去!」我說。
「現在剛上東名高速路,是從港北停車場服務站打電話。估計一個小時後能趕到那邊。在那裡捎上你直接去伊豆高原。」
「臨時決定去的?」
「啊,療養所打來電話,情況好像不大好,要過去看看。正好今天也沒什麼事。」
「我一起去合適的?那麼重要的時刻,我又不是家人……」
「無所謂,不必介意。除了我也沒有親戚去看,人多熱鬧才好。」說罷,雨田掛斷電話。
放下聽筒,我環顧房間,以為哪裡會有騎士團長。但沒見到騎士團長的形影,他似乎只留下預言就消失去了哪裡,恐怕正作為理念而在沒有時間、空間和蓋然性的領域往來徘徊。不過上午果然有電話打來,有什麼找我了。到現在為止,他的預言是中了的。在秋川真理惠依然下落不明當中離開家固然放心不下,但別無他法。騎士團長指示:「無論有什麼情況,都不得拒絕!」秋川笙子的事姑且交給免色好了,他有那份責任。
我坐在客廳安樂椅上,一邊等待雨田政彥到來,一邊接著看關於無敵艦隊的書。拋棄海灣觸礁的艦船,九死一生爬上愛爾蘭海岸的西班牙人,幾乎都落在當地民眾手裡被其殺害。沿岸居住的貧苦人為了搶奪他們攜帶的東西而一齊殺死了士兵和水手。西班牙人本來期待同屬天主教教徒的愛爾蘭人會救助自己,然而事與願違。同宗教連帶感相比,飢餓問題迫切得多。在英格蘭登陸後,載有用來收買英國權勢人物的大量軍需資金的船也在海灣無謂地葬身魚腹。財寶下落無人知曉。
雨田政彥開的舊版黑色沃爾沃停在門前時已近十一點。我一邊思索沉入深海海底的大量西班牙金銀財寶,一邊穿上皮夾克走到門外。
雨田選擇的路線是從箱根收費高速公路進入伊豆環山遊覽公路,再從天城高原往伊豆高原下行。他說,因為週末下行路擁堵,所以這條路線最快。然而路上還是被遊客的車堵得厲害。一來紅葉時節還未過去,二來很多週末司機不習慣跑山路,以致比預想的耗掉很多時間。
「你父親情況不那麼好?」我問。
「總之怕是來日無多。」雨田用平淡的語聲說,「痛快說來,只是時間問題。已接近所謂老衰狀態。吃東西已經不順利了,可能很快不知什麼時候引起誤咽性肺炎。但是,本人決意拒絕流食或打點滴什麼的。一句話,若不能自己進食了就靜靜等死。已在意識清醒的時候通過律師作成文件形式,也有本人簽名。因此,延長生命措施一概不要。什麼時候離世都不奇怪。」
「所以就總是處於應急狀態。」
「正是。」
「不得了啊!」
「啊,一個人死去是件大事,抱怨不得的。」
舊版沃爾沃還附帶盒式磁帶放唱機,一堆磁帶堆在那裡。雨田也不看內容,隨手摸起一盒插了進去。一盒收錄八十年代走紅歌曲的磁帶。杜蘭杜蘭樂隊(Duran Duran) (1) 啦,休伊·劉易斯 (2) 啦,等等。轉到ABC樂隊 (3) 的《愛的表情》(The Look of Love ) (4) 的時候我對雨田說道:「這輛車中好像停止進化了。」
「我不喜歡CD那樣的東西,光閃閃太新潮了,掛在房簷驅趕烏鴉或許正合適,但不是用來聽音樂的。聲音尖厲刺耳,混音不夠自然,不分A面B面也沒意思。想聽磁帶音樂還得坐這輛車。新車沒有盒式磁帶機。因此弄得大家目瞪口呆。但奈何不得。從廣播中選錄的音樂磁帶家裡多得不得了,不想作廢。」
「不過,這輩子再不想聽ABC樂隊的《愛的表情》了。」
雨田以詫異的神情看著我說:「不是好音樂?」
我們一邊談論八十年代FM電台播放的各種音樂,一邊在箱根山中穿行。每次拐彎富士山都莽蒼蒼近在眼前。
「奇特的父子!」我說,「父親只聽LP唱片,兒子執著於盒式磁帶。」
「就落伍這點來說,你也半斤八兩。或者不如說更落後於時代。你連手機都沒有吧?互聯網基本不上的吧?手機我還是不離身的,有什麼不明白的,馬上用谷歌查。在公司甚至用蘋果電腦搞設計。我在社會方面先進得多。」
樂曲在這裡變成貝蒂·希金斯 (5) 的《基拉戈》(Key Largo ) (6) 。作為社會方面先進之人,這可是十分耐人尋味的選曲。
「最近可和誰交往?」我換個話題問雨田。
「女人?」
「當然。」
雨田稍微聳了下肩。「不能說多麼順利,依然如故。何況最近我發覺一件奇妙的事,以致好多事情越來越不順暢了。」
「奇妙的事?」
「跟你說,女人的臉是左右不一樣的。這點知道的?」
「人的臉天生就不是左右對稱的。」我說,「乳房也好睾丸也好,形狀大小都有區別。大凡畫畫的人,這點兒事誰都知道。人的相貌形體是左右非對稱的——正因如此,也才有意思。」
雨田盯著前方路面,目不斜視地搖了幾下頭。「那點兒事當然我也是知道的。但現在我說的,和這個多少有所不同。較之相貌形體,不同的更是人格性質的。」
我等他繼續下文。
「大約兩個月前的事了,我拍了自己交往的女子的照片。用數碼相機,從正面拍面部特寫,在工作用的電腦上大大投射出來。不知為什麼,從正中間分開了,看見的是臉的一半。右邊的一半消除後看左半邊,左邊的一半消除後看右半邊……大致感覺知道吧?」
「知道。」
「結果發覺,細看之下,那個女子,右半邊和左半邊看上去好像兩個人。電影《蝙蝠俠》(Batman )有個左右臉截然不同的壞傢伙吧?叫雙面人來著?」
「那部電影沒看。」我說。
「看看好,妙趣橫生。反正發覺這點之後,我有點兒怕了。接著——本來多此一舉——只用右側和左側分別試著合成一張臉。把臉一分為二,讓一半反轉。這麼著,只用右側做成一張臉,又只用左側做成一張臉。用電腦做,這種名堂易如反掌,結果,電腦裡出現的是只能認為人格完全不同的兩個女子,嚇我一跳。總之,一個女子裡邊其實潛伏著兩個女子。可這麼考慮過?」
「沒有。」我說。
「那以後我用幾個女子的臉做同一實驗。蒐集從正面拍攝的照片,用電腦同樣左右分別合成。結果明確得知,儘管多少有別,但女人基本全都左右臉不一樣。而一旦發覺這點,對女人整個都糊塗起來。比如即使做愛,也不曉得自己現在懷中的對象是右側的她還是左側的她。如果自己現在同右側的她做愛,那麼左側的她在哪裡做什麼想什麼呢?假如那是左側,那麼右側的她現在在哪裡、想的是什麼呢?這麼考慮起來,事情就變得非常麻煩。這個你能明白?」
「不很明白。但事情變得麻煩這點可以理解。」
「麻煩的喲,實際上。」
「男人的臉試了?」我問。
「試了。但男人的臉沒怎麼發生同樣情形。發生根本性變化的大體僅限於女人的臉。」
「是不是最好去精神醫生或心理諮詢師那裡談一次啊?」我說。
雨田嘆了口氣。「本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相當普通的人來著。」
「那說不定是危險思想。」
「認為自己是普通人的想法?」
「將自己說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司各特·菲茨傑拉德哪本小說裡這樣寫道。」
雨田就此思索片刻。「那意思可是說『縱然凡庸,也無可替代』?」
「那樣的說法或可成立。」
雨田握著方向盤沉默下來。稍後說道:「這且不說,反正你不也大致嘗試一下?」
「如你所知,我長期畫肖像畫。所以在人臉的結構方面,我想還是熟悉的。說是專家怕也未嘗不可。儘管如此,也從未想過人臉的右側和左側在人格上有什麼差異。」
「可你畫的幾乎都是男人的肖像吧?」
確如雨田所說。迄今我從未受託畫女性肖像畫。為什麼不知道,反正我畫的肖像畫全都是男的。唯一的例外是秋川真理惠,但她與其說是女性,莫如說接近孩子。況且作品尚未完成。
「男女有別,天地之差。」雨田說。
「有一點想問,」我說,「你說差不多所有女性臉的左側和右側所反映的人格都不一樣……」
「不一樣,這是推導出的結論。」
「那麼,你有時會不會喜歡臉的某一側超過另一側?或者更不喜歡臉的某一側呢?」
雨田就此沉思良久,而後說道:「不不,不至於那樣。更喜歡哪一側,或更不喜歡哪一側,不是那個層次的事。也不是說哪一側是光明側哪一側是陰暗側,或者哪一側更漂亮哪一側更不漂亮。問題只是左右不同而已。而左右不同這一事實本身使得我困惑,有時讓我感到害怕。」
「你那樣子,在我的耳朵聽來似乎是一種強迫神經症。」我說。
「在我的耳朵聽來也是。」雨田說,「自己說,自己聽起來那樣。不過嘛,真是那樣的喲!你自己試一次好了!」
我說試一次。可我沒打算試那玩藝兒。沒試都這麼一大堆麻煩事,我可不願意再找麻煩。
往下我們談雨田具彥,關於維也納時期的雨田具彥。
「父親說他聽過理查德·施特勞斯指揮的貝多芬交響曲。」雨田說,「交響樂團是維也納愛樂樂團,當然。演奏美妙絕倫。這是從父親口中直接聽來的。維也納時期為數極少的插曲之一。」
「關於維也納生活此外還聽過什麼?」
「全是無所謂的東西。吃的東西,酒,加上音樂。畢竟父親喜歡音樂。除此之外什麼也沒說。繪畫和政治話題完全沒有出現,女人也沒出現。」
雨田就勢沉默片刻。隨後繼續下文。
「或許該有人寫父親的傳記。肯定會寫成一本有趣的書。可是,實際上我父親的傳記誰也寫不來。因為個人信息那樣的東西幾乎蕩然無存。父親不交朋友,家人也扔在一旁不管,只是,只是一個人悶在山上作畫。勉強有交往的不外乎熟悉的畫商。幾乎和誰也不說話,信也一封不寫。所以,想寫傳記也寫不來,可寫的材料簡直是零。與其說一生大部分是空白,不如說幾乎全是空白更接近事實。就像空洞比實體多得多的奶酪。」
「身後留下來只有作品。」
「是啊,作品以外幾乎什麼也沒留下。恐怕這正是父親所希望的。」
「你也是剩下來的作品之一。」我說。
「我?」雨田驚訝地看我。但馬上將視線拉回前方路面。「那倒也是,那麼說的確是那樣。這個我是父親留下來的一件作品,只是效果不大好。」
「但無可替代。」
「完全正確。縱然凡庸,也無可替代。」雨田說,「我時不時心想,你是雨田具彥的兒子豈不更好!那一來,很多事情也許就順順利利。」
「算了算了!」我笑道,「雨田具彥兒子的角色誰都演不來!」
「或許。」雨田說,「可你不是精神上相當好地繼承下來了?同我比,你恐怕更具備那樣的資格——這是我純粹的真實感受。」
給他那麼一說,我驀然想起《刺殺騎士團長》的畫來。莫非那幅畫是我從雨田具彥那裡繼承下來的?莫非是他把我領去那間閣樓、讓我看見那幅畫的?他通過那幅畫向我尋求什麼呢?
車內音響傳出狄波拉·哈利 (7) 的《French Kissin』 In The USA 》 (8) 。作為我們對話的背景音樂相當不倫不類。
「父親是雨田具彥,肯定是很不好受的吧?」我斷然問道。
雨田說:「關於這個,我在人生的某個階段就徹底灰心喪氣了,所以不像大家想的那麼不好受。我本來也是想把繪畫作為職業的,但我和父親相比,才氣格局簡直天上地下。既然差得那麼懸殊,也就不那麼在意了。我感到不好受的,不是父親作為有名的畫家,而是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直到最後也沒有對我這個兒子推心置腹。類似信息傳達那樣的事一件也沒做。」
「他對你也沒說真心話?」
「隻言片語。給了你一半DNA,別的沒有給你的,往後自己想辦法去!就是這麼一種感覺。問題是,人和人的關係並不僅僅是DNA,對吧?倒不是說要他當我的人生領路人,沒指望到那個程度。但作為父子對話什麼的也該多少有一點才是。自己經歷過怎樣的事情啦,懷有怎樣的情思活過來的啦,也該告訴告訴我的嘛,哪怕一星半點也好!」
我默默聽著他的話。
等待偏長信號燈的時候,他摘下雷朋(Ray-Ban)深色太陽鏡,用手帕擦拭,側過臉對我說:「依我的印象,父親是隱藏著某種個人的沉重秘密,正要自己一個人揣著它緩緩退出這個世界。內心深處有個像是牢不可破的保險櫃的東西,那裡收納著幾個秘密。他給保險櫃上了鎖,鑰匙扔了或者藏在了哪裡,藏在自己也想不起是哪裡的地方。」
一九三八年的維也納發生了什麼?那作為無人知曉的謎團埋葬在了黑暗之中。但《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說不定會成為「隱藏的鑰匙」這一念頭倏然湧上腦海。恐怕正因如此,他才在人生最後關頭化為生靈來山上確認那幅畫。不是嗎?
我扭過脖子看後排座,覺得那裡有可能孤零零坐著騎士團長。但後排座誰也沒有。
「怎麼了?」雨田跟蹤我的視線問。
「沒怎麼。」我說。
信號燈變綠,他踩下油門。
註譯:
(1) 80年代風靡大西洋兩岸的超級樂隊。1978年成軍於英國伯明翰,音樂巧妙融合了後龐克和迪斯科的流行樂風,加之樂隊成員俊俏的外貌和風格化的音樂錄影帶,令他們成為媒體寵兒,以當時樂壇的頭號偶像之姿,移居新浪漫派掌門人的寶座。
(2) 休伊·劉易斯(Huey Lewis,1950— ),美國著名歌手,擔任「休伊·劉易斯和新聞」樂隊的主唱和口琴演奏,並為樂隊創作了大量歌曲。樂隊1985年為電影《回到未來》(Back to the Future)所作的歌曲《愛的力量》(The Power of Love)在美國成為冠軍單曲。
(3) 1980年成立於英國的流行樂隊。
(4) 英國ABC樂隊在1982年推出的單曲,曾經拿下英國單曲榜第四名。
(5) 貝蒂·希金斯(Bertie Higgins,1944— ),美國歌手和詞曲作者,是德國著名作家、詩人、劇作家歌德的曾曾孫。擅長演唱反映熱帶生活和愛情的歌曲。
(6) 這首歌是貝蒂·希金斯於1981年創作完成並於1982年推出的一首單曲,曾登上Billboard Hot 100的榜單並成為十大浪漫民謠之一。
(7) 狄波拉·哈利(Deborah Harry,1945— ),美國說唱歌手,演員,Blondie樂隊主唱。
(8) 狄波拉·哈利的代表性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