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脫去皮夾克,我馬上給秋川笙子打電話。鈴響第三遍接起。
「後來有什麼明白了嗎?」我問。
「沒有,還什麼也不明白,什麼聯繫也沒有。」她說。語聲是人把握不好呼吸節奏時發出的那種聲音。
「已經跟警察聯繫了?」
「不,還沒有。不知道為什麼,心想還是等一等再跟警察聯繫。總覺得馬上就會一晃兒回來似的……」
我把洞底找見的企鵝飾物的形狀向她說了一遍。沒有提及找見的原委,只問秋川真理惠有沒有那樣的飾物帶在身上。
「真理惠手機是拴了個飾物。記得好像是企鵝。……噢,對了,的確是企鵝,不會錯。一個小小的塑料企鵝,買甜甜圈時附送的贈品。不知為什麼,那孩子很是珍惜,作為護身符……」
「那麼她外出總是帶著手機的了?」
「嗯。一般倒是關機,但帶著還是帶著的。即使不接不理,但有事也偶爾自己打過來。」秋川笙子說。隔了幾秒補充一句:「那個飾物莫不是在哪裡見到了?」
我無法回答。如果實話實說,勢必把樹林那個洞的事告訴她。而若警察參與進來,還必須對他們也加以同樣說明——說得他們能夠理解——及至說到在那裡發現了秋川真理惠的持有物,那麼警察們很可能要仔細查驗那個洞,或者搜索整片樹林也不一定。我們難免要接受刨根問底的詢問,免色的老賬被翻出來也未可知。我不認為那麼做會有用處。如免色所說,只能使事情變麻煩。
「掉在我家畫室裡了。」我說。說謊固然不情願,但真話說不得。「清掃時發現的,心想說不定是真理惠的。」
「我想那是真理惠的東西,不會錯。」少女的姑母說,「那麼,怎麼辦好呢?到底還是應當跟警察聯繫嗎?」
「和你哥哥,也就是真理惠的父親聯繫上了?」
「沒有,還沒聯繫上。」她難以啟齒似的說,「現在在哪裡也不知道,原本就是不太準時回家的人。」
似乎有很多複雜情況,但眼下不是追究那種事的時候,最好還是先報警吧!我對她簡單說道,時間已經過了半夜,日期也變了,在哪裡遭遇事故的可能性也不是不能設想。她說這就跟警察聯繫。
「對了,真理惠的手機還沒有回應嗎?」
「嗯,打好幾次了,怎麼也打不通。好像關機了,或者電池用完了,不是這個就是那個。」
「真理惠今早說上學去,往下就去向不明了。是這樣的吧?」
「是的。」姑母說。
「那麼就是說,現在大概還身穿初中校服對吧?」
「嗯,應該穿著校服。深藍色西服上衣白襯衫,深藍色毛料背心,及膝格子裙,白色長筒襪,黑色平口鞋。肩挎塑革書包。書包是學校指定的,上面有校徽和名字。大衣還沒穿。」
「我想另外還帶有裝畫材的包……」
「那個平時放在學校的保管櫃裡,學校上美術課要用。星期五從學校帶去您教的繪畫班,不從家裡帶去。」
那是她來繪畫班時的常規打扮。深藍色西服上衣和白襯衫、蘇格蘭格子裙、塑革挎包、裝有畫材的白色帆布包。那樣子我清楚記得。
「另外什麼也沒帶的吧?」
「嗯,沒帶。所以不會往遠處去。」
「有什麼請隨時來電話,什麼時間都沒關係,別客氣。」我說。
秋川笙子說好的。
我掛斷電話。
免色一直站在旁邊聽我們通話。我放下聽筒,他終於在那裡脫下衝鋒衣。裡面穿的是黑色V領毛衣。
「那個企鵝飾物到底是真理惠的東西?」免色說。
「好像是。」
「這就是說,什麼時候不知道,恐怕她一個人進那個洞裡了,而且把自己的寶貝護身符企鵝飾物留在了那裡——事情總好像這個樣子的。」
「也就是說把那東西作為護身符什麼的留下了,是吧?」
「估計是。」
「不過這飾物作為護身符到底能護什麼呢?或者要保護誰?」
免色搖頭道:「那我不知道。但這個企鵝是她作為護身符帶在身上的東西。既然把這個特意解開留下來,那麼應該是有明確意圖的。人不會輕易讓寶貴的護身符離開自己。」
「莫不是另有比自己還寶貴的、應該保護的對象?」
「比方說?」免色說。
兩人都想不出相應的答案。
我們就勢閉口有頃。時針緩慢而堅定地刻錄著時間,每一刻都把世界往前推進一點點。窗外橫亙著漆黑的夜,那裡沒有彷彿在動的東西。
這時我忽然想起騎士團長關於鈴的去向說過的話:「何況那本來也不是我的持有物,莫如說共有一個場。不管怎樣,消失自有消失的理由。」
共有一個場的東西?
我開口道:「說不定不是秋川真理惠把這個塑料企鵝留在洞裡的。那個洞會不會是和別的場所連著的呢?與其說是封閉場所,倒不如說類似通道那樣的存在,並且把很多東西叫來自己這裡。」
把浮現在腦袋裡的實際說出口來,聽起來想法相當愚蠢。騎士團長或許可以直接接受我的想法,但在這個世界很難。
深沉的靜默降臨房間。
「從那個洞底究竟能通去哪裡呢?」不久,免色自己問自己似的說,「你也知道,我日前下到那個洞底一個人坐了一個小時,在徹頭徹尾的黑暗中,沒有燈具沒有梯子,只是在靜默中深深聚斂意識,真心想把肉體存在消滅掉,而僅僅成為意緒那一存在。那一來,我就能夠穿過石牆去任何地方。在拘留所單人房時也經常做同樣的嘗試。但歸根結底哪裡也沒去成。那始終是被堅固石牆圍著的無處可逃的空間。」
那個洞沒準是選擇對象的,我驀然心想。從那個洞中出來的騎士團長來到我的跟前。作為寄宿地他選擇了我。秋川真理惠也許又被那個洞選中了。而免色未被選中——由於某種緣故。
我說:「不管怎樣,剛才我們也說了,我想還是不把那個洞的事告訴警察為好,至少眼下階段還不是告訴的時機。可是,如果隱瞞這個飾物是在洞底發現的,那麼明顯是藏匿證據。假如因為什麼而真相大白,我們會不會處於尷尬立場呢?」
免色就此思索片刻,而後果斷地說道:「關於這點,兩人守口如瓶好了!別無他法。你就說在這裡的畫室發現的,一口咬定!」
「可能該有個人去秋川笙子那裡才是。」我說,「她一個人在家,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沒了主意。真理惠的父親還沒聯繫上。是不是需要有個人撐她一把?」
免色以一本正經的神情想了一會兒,搖頭道:「但我現在不能去那邊。我不處於那樣的立場,她哥哥說不定什麼時候回來,而我又和他沒見過面,萬一……」
免色就此打住,陷入沉默。
對此我也什麼都沒說。
免色一邊用指尖輕輕敲著沙發扶手,一邊久久獨自思考什麼。思考當中,臉頰微微泛紅。
「就這樣讓我在你家待些時候可以嗎?」免色隨後問我,「秋川女士那邊說不定有聯繫進來……」
「只管待著好了!」我說,「我也很難馬上睡得著,隨便待著就是。住下也一點兒都沒關係的,我來準備鋪蓋。」
「可能會麻煩你的。」免色說。
「咖啡如何?」我問。
「求之不得。」免色說。
我去廚房磨豆,調咖啡機。咖啡做好後,端來客廳。兩人喝著。
「差不多該生爐子了!」我說。到了後半夜,房間比剛才冷多了。已經進入十二月,生爐子也沒什麼可奇怪。
我把事先堆在客廳角落的木柴投入爐中,用紙和火柴點燃。木柴好像早已乾透,火馬上在整個爐膛蔓延開來。住來這裡後使用火爐是第一次,本來擔心煙囪的換氣是不是順暢(雨田政彥倒是說爐子隨時可用,但不實際用是不曉得的。有時甚至有鳥做巢把煙囪堵住)。結果煙直通其上。我和免色把椅子搬到爐前烘烤身體。
「爐火是好東西。」免色說。
我想勸他喝威士忌,而又轉唸作罷。看來今晚還是不沾酒為好,往下說不定還要開車。我們坐在爐前,一邊看搖曳燃燒的火苗,一邊聽音樂。免色挑了貝多芬的小提琴奏鳴曲唱片放在唱機轉盤上。喬治·庫倫坎普夫 (1) 的小提琴和威爾海姆·肯普夫 (2) 的鋼琴,正是初冬看著爐火聽的理想音樂。只是,想到可能在哪裡孤零零冷得發抖的秋川真理惠,心情就沒辦法真正鎮靜下來。
三十分鐘後秋川笙子來了電話。說哥哥秋川良信剛才總算回家了,由他給警察打了電話,警官這就要前來問情況(不管怎麼說,秋川家是富裕的當地原有大戶人家。考慮到綁架的可能性,警察想必馬上趕來)。真理惠還沒聯繫上,打手機還是沒有回應。大凡能想到的地方——儘管數量不是很多——都打電話問了,但真理惠仍全然下落不明。
「但願真理惠安然無恙。」我說。還說有什麼進展希望隨時打電話過來。說罷放下電話。
之後我們又坐在火爐前聽古典音樂。理查德·施特勞斯的雙簧管協奏曲。這也是免色從唱片架上選中的。聽這曲子是第一次。我們幾乎不開口,一邊聽音樂看爐火苗,一邊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
時針轉過一點半時,我陡然睏得不行,睜眼睛漸漸困難起來。我一向習慣早睡早起的生活,熬夜熬不來。
「您請睡好了!」免色看著我說,「秋川女士那邊說不定有什麼聯繫過來,我再在這裡坐一會兒。我不怎麼需要睡眠,不睡並不覺得難受。過去就這樣。所以對我請別介意。火爐的火不讓它滅了,這麼一個人聽著音樂看火就是。不礙事吧?」
我說當然不礙事。又從廚房外面的倉房簷下抱來一捆柴摞在爐前。加上這捆,火保持到天亮應該毫無問題。
「抱歉,讓我睡一會兒。」我對免色說。
「請慢慢睡吧!」他說,「輪班睡好了。我大概天亮時分睡一點點。那時就在沙發上睡,毛毯什麼的能借用一下?」
我把雨田政彥用的那條毛毯和輕型羽絨被、枕頭拿來,在沙發上鋪好。免色道謝。
「要是可以,威士忌是有的……」我慎重地問。
免色斷然搖頭:「不,看樣子今晚最好不喝酒,不知道會有什麼。」
「肚子餓了,廚房冰箱裡的東西請隨便吃就是。沒有了不得的東西,無非奶酪和椒鹽餅乾什麼的。」
「謝謝!」
我把他留在客廳退回自己房間。換上睡衣,鑽進被窩,關掉床頭燈趕緊睡覺。然而怎麼也睡不著。睏得要死,而腦袋裡卻有小飛蟲高速振翅盤旋那樣的感觸,橫豎無法入睡。這種情形偶爾是有的。無奈之下,我打開燈爬起。
「怎麼樣?不能順利入睡吧?」騎士團長問。
我環視房間,窗檯那裡坐著騎士團長。身上是一如往常的白色裝束,腳上是式樣奇特的尖頭鞋,腰佩一把袖珍劍。頭髮整齊束起。樣子依然同雨田具彥畫中被刺殺的騎士團長一模一樣。
「睡不成啊!」我說。
「因為發生了很多事。」騎士團長說,「人嘛,都很難心安理得地入睡。」
「見到你可是久違了啊!」我說。
「以前也說過,久違也好睽違也好,理念都理解不好。」
「不過真是正好,有件事想問你。」
「什麼事啊?」
「秋川真理惠今天早上開始下落不明,大家都在尋找。她究竟去了哪裡呢?」
騎士團長側頭沉思片刻,而後緩緩開口了:「眾所周知,人間界是由時間、空間、蓋然性三種要素規定的。理念之為理念,必須獨立於三種要素中的任何一種。故而,我不能同它們發生聯繫。」
「你所說的讓我一知半解,總之是不知道去向的吧?」
騎士團長對此沒有反應。
「還是說知道而不能告訴呢?」
騎士團長顯出為難的神情,眯細眼睛。「並非我迴避責任,但理念也有般般樣樣的制約。」
我伸直腰,定定注視騎士團長。
「知道嗎?我不能不救秋川真理惠。她應該是在哪裡求助。哪裡不知道,大概是誤入輕易出不來的地方。我有那樣的感覺。問題是去哪裡、怎麼辦才好呢?現在摸不著頭腦。不過這回她的失蹤,我認為雜木林那個洞以某種形式介入其中。說是不能說得頭頭是道,可我心中有數。而你長期被關在那個洞裡。至於為什麼被關在那種地方,情由我不知道。但反正是我和免色先生使用重型機械挪開沉重的石堆打開洞口,把你放到外面。是吧?因此你現在才能在時間和空間中任意移動,或隱形或顯形隨心所欲。我和女友的性愛也看得盡情盡興。事情是這樣的吧?」
「噢,大體正確無誤。」
「那麼,怎樣才能救出秋川真理惠,不敢叫你具體告知救出方法。因為理念世界似乎有林林總總的制約,不敢強求。可是給一兩個提示什麼的總還是可以的吧?考慮到諸般情由,這個程度的善意有也無妨的吧?」
騎士團長深深嘆了口氣。
「僅僅迂迴暗示是可以的。畢竟不是要求我立即結束種族清洗啦制止全球暖化啦拯救非洲大象啦那類高大上的東西。作為我,是想讓可能關在狹小黑暗空間裡的十三歲少女重返普通世界的。僅此而已。」
騎士團長久久一動不動地抱臂沉思。看上去他心中有某種困惑。
「好!」他說,「既然話講到那個地步,也怕是奈何不得的,給諸君一個提示好了!但是,其結果可能要出若干犧牲,那也不要緊嗎?」
「什麼犧牲呢?」
「那還無可奉告。但犧牲怕是難以避免的。比喻性說來,血是必須流的。是那樣的。至於那是怎樣的犧牲,日後遲早明白。或許有誰必須捨身亦未可知。」
「那也不要緊,請給予提示!」
「好!」騎士團長說,「今天可是星期五?」
我看一眼床頭鐘:「嗯,今天仍是星期五。不,不不,已經是星期六了。」
「星期六上午,亦即今日中午之前,將有一個電話打給諸君。」騎士團長說,「而且有誰找諸君做什麼。無論有什麼情況,諸君都不得拒絕!明白?」
我將他說的機械性重複一遍:「今天上午有電話打來,誰要找我做什麼,不能拒絕。」
「所言正確。」騎士團長說,「這是我能給諸君的唯一提示。不妨說,這是區別『公共話語』與『私人話語』的一條底線。」
作為最後一句話說罷,騎士團長緩緩遁形。意識到時,窗檯上已沒了他的形體。
關掉床頭燈,這回睡意較快來臨。腦袋裡高速振翅盤旋的什麼已經斂羽歇息。入睡前想了火爐前的免色。想必他要把火守到早上,獨自思考什麼。至於早上到來之前一直思考什麼,我當然不知道。不可思議的人物。不過自不待言,即使他也活在時間、空間和蓋然性的束縛之中,一如世界上其他所有人。只要我們活著,就無法逃脫那一限制。可以說,我們無一例外地活在上下四方圍著的硬牆之中。大概。
今天上午有電話打來,誰要找我做什麼,不能拒絕。我在腦袋裡再度機械性重複騎士團長的話。而後睡了。
註譯:
(1) 喬治·庫倫坎普夫(Georg Kulenkampff,1898—1948),德國小提琴大師,是德國小提琴演奏學派重要傳人威廉·黑斯的嫡傳弟子。1916年起擔任不來梅愛樂樂團首席小提琴手。二戰期間因其猶太血統而被納粹德國驅逐出境,移居瑞士。一生以演奏德奧作曲家的作品為主,演奏得最出色的作品是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
(2) 威爾海姆·肯普夫(Wilhelm Kempff,1895—1991),德國著名鋼琴家和作曲家。1917年兩次獲得孟德爾頌大獎,成為聞名世界的演奏家。他的彈奏以嚴謹含蓄、溫暖由衷為特色,擅長演奏貝多芬的鋼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