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殺了我即可!」騎士團長說。
「殺你?」我問。
「諸君模仿那幅《刺殺騎士團長》的畫面,把我結果了就是。」
「你是說我用劍把你刺死?」
「是的,正巧我帶著劍。以前也說了,這是砍下去就會出血的真正的劍。並非尺寸多麼大的劍,但我也決不是尺寸多麼大。足矣足矣!」
我站在床尾,目不轉睛地盯視騎士團長。想說什麼,卻找不到應該說出口的話語,只管默默佇立。雨田具彥也依然躺在床上紋絲不動,臉朝向騎士團長那邊。至於騎士團長進沒進入他的眼睛,則無由確認。騎士團長能夠選擇使之看見自己形體的對象。
我終於開口問道:「就是說,我通過用那把劍把你殺死而得知秋川真理惠的所在?」
「不,準確說來不是那樣。諸君在這裡把我殺死,把我消除。由此引起的一系列反應在結果上把諸君領往那個少女的所在之處。」
我力圖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雖不清楚會是怎樣的連鎖反應,但事物能一如原來所料連鎖起來嗎?就算我殺了你,很多事情的發展也未必如願以償。而那一來,你的死可就是白死。」
騎士團長猛地揚起一側眉梢看我。眉梢的揚起方式同電影《步步驚魂》(Point Blank ) (1) 中的李·馬文(Lee Marvin)十分相像,酷極了。倒是很難設想騎士團長會看過《步步驚魂》……
他說:「諸君所言極是。現實中事情未必連鎖得那般巧妙。我所說的終不過是一種預測、一種推論,『或許』可能過多。不過清楚說來,此外別無他法,無有挑挑揀揀的餘地。」
「假定我殺了你,那是意味之於我的你沒了呢?還是意味著你從我面前永久消失了呢?」
「不錯,之於諸君的我這個理念在那裡氣絕身亡。對於理念那是無數分之一的死。雖說如此,那也無疑是一個獨立的死亡。」
「殺了一個理念,世界並不會因之有所改變嗎?」
「啊,那還是要改變的。」說著,騎士團長又以李·馬文風格陡然揚起一側眉梢。「難道不是嗎?設若抹除一個理念而世界也無有任何改變,那樣的世界究竟有多大意義呢?那樣的理念又有多大意義呢?」
「即使世界因之接受某種變更,你也還是認為我應該殺死你,是吧?」
「諸君把我從那個洞中放了出來。現在你必須把我殺死。否則環閉不上。打開的環一定要在哪裡閉合。舍此無有選項。」
我向躺在床上的雨田具彥投去目光。他的視線似乎仍筆直地對著坐在椅子上的騎士團長那邊。
「雨田先生能看見那裡的你嗎?」
「啊,應該逐漸看見了的。」騎士團長說,「我們的聲音也會漸漸傳入耳中,意思也將很快得以理解——他正在拚命集結剩在最後的體力和智力。」
「他要在那幅《刺殺騎士團長》中畫什麼呢?」
「那不應該問我,而應該先直接問他本人吧!」騎士團長說,「畢竟難得面對作者。」
我返回剛才坐的椅子,同躺在床上的他面對面說道:「雨田先生,我在閣樓裡發現了你藏的畫。一定是你藏的吧?看那嚴嚴實實的包裝,你好像不願意讓誰看見那幅畫。而我把畫打開了。或許你心生不快,但好奇心是克制不住的。並且,在發現《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絕好的畫作之後,眼睛就再也無法從畫上移開了。畫實在太妙了!理應成為你的代表作之一。而眼下知道那幅畫的存在的,唯獨我一個人。就連政彥君也沒給看。此外只有秋川真理惠那個十三歲女孩見過那幅畫。而她從昨天開始下落不明。」
騎士團長這時揚起手來制止我:「最好先說到這裡,讓他休息休息。現在他有限的大腦,一下子進不去很多東西。」
我緘口觀察片刻雨田具彥的表現。我無從判斷我說的話能有多少進入他的意識。他的臉上依然沒有浮現出任何表情。但細看眼睛深處,看得出那裡有和剛才同樣的光源。那是猶如掉入深水泉底的小而鋒利的刃器的光閃。
我一字一句地繼續緩緩說道:「問題是,你是為了什麼畫那幅畫的。那幅畫同你過去畫的一系列日本畫相比,無論題材、構圖還是畫風都大不一樣。我覺得那幅畫好像含有某種深不可測的個人情思。那幅畫到底意味著什麼呢?誰把誰殺了呢?騎士團長到底是誰呢?殺人者唐璜是誰呢?還有,左下角從地下探出臉的滿腮鬍須的長臉奇妙男子究竟是什麼呢?」
騎士團長再度揚手制止我。我閉住嘴巴。
「問話就此為止吧!」他說,「問話滲入此人的意識,恐怕還需要一些時間。」
「他能回答問話嗎?還剩有足夠的氣力嗎?」
騎士團長搖頭:「啊,回答不大可能了。此人已無有相應的餘力。」
「那麼,你為什麼讓我問這些呢?」
「諸君說出口的不是問話,諸君只是告訴他,告訴他諸君在閣樓發現了《刺殺騎士團長》那幅畫,明確其存在的事實。這是第一階段——必須從這裡開始。」
「第二階段是什麼呢?」
「當然是諸君殺了我。此為第二階段。」
「第三階段有嗎?」
「應該有,當然。」
「那到底是怎樣的呢?」
「諸君還不明白的吧?」
「不明白啊!」
騎士團長說:「我等在此重現那幅畫寓意的核心,將『長面人』拽出亮相,領到這裡、這個房間——諸君以此找回秋川真理惠。」
我一時無語,還是全然揣度不出自己究竟一腳踏入了怎樣的世界。
「當然那並非易事。」騎士團長以鄭重其事的語聲說,「然而勢在必行。為此,必須果斷殺我。」
我等待我給予的信息充分滲入雨田具彥的意識,這需要時間。這時間裡我有幾個必須消除的疑問。
「關於那一事件,為什麼雨田具彥在戰爭結束後的漫長歲月中始終絕口不提呢?儘管阻止他出聲的已經不復存在……」
騎士團長說:「他的戀人被納粹殘忍地殺害了,慢慢拷打殺害的。同伴們也無一逃生。他們的嘗試徹底以徒勞告終。唯獨他因為政治考量而勉強保住一條性命。這在他心裡留下深重的創傷。而且他本身也被逮捕,被蓋世太保拘留了兩個月,受到嚴刑拷問。拷問是在不至於打死、不在身上留下傷痕的情況下小心翼翼而又絕對暴力性進行的。那是幾致摧毀神經的施虐狂式拷問。實際他心中想必也有什麼死掉了。事後嚴厲交待,使得他不對透露此事心存僥倖,強制遣返日本。」
「還有,在那前不久,雨田具彥的弟弟大概由於戰爭帶來的精神創傷而年紀輕輕就自行中斷了生命——是在南京攻城戰之後退伍回國不久。是這樣的吧?」
「是的。如此這般,雨田具彥在歷史劇烈漩渦中連續失去了無比寶貴的人,自己也負心靈創傷。他因此懷有的憤怒和哀傷想必是極為深重的。那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對抗世界巨大潮流的無力感、絕望感。其中也有單單自己活下來的內疚。正因如此,儘管已無人封口了,但他仍然隻字不想談在維也納發生的事。不,是不能談。」
我看雨田具彥的臉。臉上仍然沒有浮現出任何表情。我們的交談是否傳入他的耳朵也無由知曉。
我說:「而且,雨田先生在某個時間節點——哪個節點不知道——畫了《刺殺騎士團長》,將全然無法訴諸語言的事物作為寓言賦以畫的形式。那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一幅出類拔萃、遒勁有力的作品。」
「在那幅畫中,他將自己未能實際達成的事項換一種形式即改頭換面地實現了。把實際未發生的事作為應該發生的事。」
「可是歸根結底,他沒有把那幅完成的畫對外公開,而是嚴嚴實實包好藏進閣樓。」我說,「儘管是如此徹底改變形式的寓意畫,對於他那可是活生生真切切的事件。是這樣的吧?」
「正是。那是純粹從他活的靈魂中析離出來的東西。而某一天,諸君發現了那幅畫。」
「就是說,我把那幅作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一切變故的開端,是吧?是我打開環的嗎?」
騎士團長一言不發,將兩手的手心朝上展開。
此後不久,雨田具彥的臉上眼看著現出紅暈。我和騎士團長目不轉睛注視他表情的變化。就像同臉上重現血色相呼應似的,其眼球深處潛伏的神秘光點一點一點浮出表面,猶如長時間在深海作業的潛水員一邊隨著水壓調整身體一邊緩緩浮上水面。而且,一直蒙在眼球上的淡淡的薄膜開始進一步變淡。少頃,兩眼整個睜開。出現在我面前的,已經不是日薄西山衰老乾瘦的老人。那對眼睛漲滿力爭留在——縱使一瞬之間——這個世界的意志。
「他在集結餘力。」騎士團長對我說,「他在想方設法挽回意識,哪怕多挽回一點點。可是,一旦意識返回,肉體痛苦也同時返回。他的身體正在分泌旨在消除肉體痛苦的特殊物質。只要有那種作用,就不會感覺出那麼劇烈的痛苦,就能夠靜靜停止呼吸。而意識返回,痛苦也隨之返回。儘管如此,他仍然拚命挽回意識。這是因為,他有縱然承受肉體劇痛也必須在此時此地做的事情。」
像要證實騎士團長的說法似的,苦悶的表情在雨田具彥臉上逐漸擴展開來。他再次深感自己的身體已被衰老侵蝕,即將停止其功能。無論做什麼都無由倖免。他的生命系統很快就要迎來最後期限。目睹這樣的形象實在於心不忍。或許應該不做多餘的事,而讓他在意識混沌之中沒有痛苦地安然嚥下最後一口氣。
「但這是雨田具彥本身選擇的。」騎士團長彷彿看出我的心思,「誠然可憐,但無可奈何。」
「政彥不再回這裡了?」我問騎士團長。
騎士團長微微搖頭:「暫時還回不來。一個重要的工作電話打了進來,估計要說很久。」
現在,雨田具彥雙眼大大睜開。彷彿縮進滿是皺紋的眼窩深處的眼睛就好像一個人把身子探出窗外一樣往前凸出。他的呼吸變得粗重得多、深沉得多,氣息出入喉嚨時的沙沙聲幾乎傳來耳畔。而其視線則堅定不移地直盯盯落在騎士團長身上。毫無疑問,他看見了騎士團長,臉上浮現出不折不扣的驚愕表情。他還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見,不能順利接受自己畫在畫上的虛構人物實際出現在眼前這一事實。
「不,不然,」騎士團長讀出我的心理,「雨田具彥現在看見的,和諸君看見的我的形象又有所不同。」
「他看到的你,同我看到的你的形象不一樣?」
「總之我是理念,我的形象因場合、因看我的人不同而隨意變化。」
「在雨田先生眼裡,你呈現為怎樣的形象呢?」
「那我也不知道。說起來,我不過是照出人心的鏡子而已。」
「可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你是有意選擇這一形象的吧?選擇騎士團長的形象。不是這樣的嗎?」
「準確說來,也並非是我選擇那一形象的。原因與結果在那裡相互交織。我通過選擇騎士團長形象而啟動一系列事物的運轉。而與此同時,我選擇騎士團長形象又是一系列事物的必然歸結。遵循諸君所居世界的時間性講述是極其艱難的事,但若一言以蔽之,那是事先既定之事。」
「如果理念是反映心的鏡子,那麼就是說雨田先生正在那裡看自己想看的東西了?」
「正在看必須看的東西。」騎士團長換個說法,「或者通過目睹那個什麼而正在感受切身痛楚也未可知。但他必須看那個,在其人生終了之際。」
我重新把眼睛轉向雨田具彥的臉。我察覺,那裡混雜著驚愕之念浮現出來的,乃是無比厭惡之情,以及不堪忍受的痛楚。那不僅僅是和意識一同返回的肉體痛苦。那裡出現的,恐怕是他本身深深的精神苦悶。
騎士團長說:「他為了看準我的這副樣子而拚命擠出最後的氣力、挽回意識,全然置劇痛於不顧。他正要重返二十幾歲的青年時代。」
雨田具彥的面部此刻已紅通通一片,熱血失而復來,乾燥的薄嘴唇微微顫抖,呼吸變成急促的喘息。萎縮的長指正拚命抓著床單。
「好了,堅決把我殺死!在他的意識正這麼連在一起的時刻。」騎士團長說,「越快越好!如此狀態恐怕不會持續多久。」
騎士團長把腰上帶的劍一下子抽出鞘來。長約二十釐米的劍身看上去甚是鋒利。雖然短,但那無疑是奪人性命的武器。
「快,快用這個把我刺死!」騎士團長說,「在此重現與那幅《刺殺騎士團長》相同的場面。快,快快!無有閒工夫磨磨蹭蹭。」
我難以下定決心,交替看著騎士團長和雨田具彥的臉。我勉強看出的是,雨田具彥在極其強烈地需求什麼,騎士團長的決心堅定無比。唯獨我在兩人之間猶豫不決。
我的耳朵聽得貓頭鷹的振翅聲,聽得夜半鈴聲。
一切在哪裡連接在一起。
「是的,一切在哪裡連接在一起。」騎士團長讀出我的心思,「諸君不能從那連接中徹底逃離。好了好了,果斷地把我殺死。無需感到良心的譴責。雨田具彥需求這個。雨田具彥將因諸君這樣做而獲得拯救。對於他應該發生的事此刻在此使之發生。此其時也,只有諸君才能讓他的人生獲得最後超度。」
我欠身離座,走向騎士團長坐的椅子那邊,將他抽出的劍拿在手中。什麼正確什麼不正確,其判斷我已無能為力。在缺失空間與時間的世界裡,前後上下的感覺甚至都不存在。我這個人已不再是我這樣的感覺就在那裡。我與我自身兩相乖離。
實際拿在手裡,得知劍柄部分對於我的手實在太小了。為小人手握製作的迷你劍。縱然劍尖再鋒利,握這麼短的劍刺殺騎士團長也幾乎是不可能的。這一事實讓我多少舒了口氣。
「這把劍對我太小了,用不好的。」我對騎士團長說。
「是嗎,」騎士團長低低嘆息一聲,「那怕沒辦法。雖說離重現畫面多少有些差距,可還是使用別的東西吧!」
「別的東西?」
騎士團長指著房間角落一個小箱子說:「拉開最上端的抽屜看看!」
我走到收納箱跟前拉開最上端的抽屜。
「裡面應該有一把處理魚用的廚刀。」騎士團長說。
拉開一看,整齊疊著的幾枚面巾上面分明放有一把廚刀。那是雨田政彥為處理鯛魚帶到我那裡的廚刀。長約二十釐米的結結實實的刀刃仔細磨得很快。政彥過去就對工具很講究。自不待言,保養得也好。
「快,用那個把我一下子捅死!」騎士團長說,「劍也好廚刀也好,什麼都無所謂,反正要在此重現和那幅《刺殺騎士團長》中的同樣的場面。速戰速決是關鍵,無有多少時間。」
我拿起廚刀,刀如石製成一般沉甸甸的。刀刃在窗口射進來的明亮陽光下閃著冷冷的白光。雨田政彥帶來的廚刀從我家中廚房消失後在這個房間的抽屜中靜等我的到來。而且是政彥為父親(在結果上)磨好刀刃的。看來我無法從這一命運中逃離出來。
我依然下不定決心。儘管如此,還是繞到坐在椅子上的騎士團長背後,重新把廚刀牢牢握在右手。雨田具彥兀自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盯視這邊,儼然正在目睹重大歷史事件之人。嘴巴張開,閃出裡面發黃的牙齒和泛白的舌頭。舌頭像要組織什麼語詞似的緩緩動著。然而世界不會聽見那語詞了。
「諸君絕非殘暴之人。」騎士團長似乎是在講給我聽,「這點一清二楚。諸君的人品,生來就不是要殺人的。但是,為了救助寶貴對象,或為了重要目的,有時必須做有違意願之事。而現在恰恰如此。快,快殺了我!我的身體這般矮小,而且不會反抗,無非理念而已。只消將那刀尖刺入心臟即可,舉手之勞。」
騎士團長用小小的指尖指著自己心臟位置。想到心臟,不能不想起妹妹的心臟。我清晰記得妹妹在大學附屬醫院接受心臟手術時的事,記得那是何等艱難而微妙的手術。搶救一顆有問題的心臟是極其艱巨的作業,需要好幾位專業醫生和大量血液。而毀掉它則輕而易舉。
騎士團長說:「啊,那種事再想也無濟於事。為了找回秋川真理惠,諸君無論如何都要這樣做,哪怕再不情願!請相信我的話。拋棄心,關閉意識。但眼睛閉不得,要好好看著!」
我從騎士團長的背後揮起那把廚刀,卻怎麼也揮不下去。就算那對理念只不過是無數分之一的死,也不能改變我除掉自己眼前一個生命的事實。那豈不是和雨田繼彥在南京由於年輕軍官的命令而進行的殺人行徑如出一轍?
「並非如出一轍。」騎士團長說,「這種場合是我主動希求的,我希求自己本身被殺死。那是為了再生的死。快,下決心把環閉合!」
我閉上眼睛,想起在宮城縣的情人旅館勒女子脖頸時的情形。當然那只是逢場作戲,是應女子的要求在不至於勒死的程度上輕勒她的脖子。可是歸終我未能將那一行為持續得如她要求的那麼久。再持續下去,說不定真會把她勒死。那時我在情人旅館的床上剎那間在自己身上發現的,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深重的憤怒情感。它如同有血流入的泥沼在我胸間黑乎乎翻捲著巨大的漩渦,毫不含糊地朝真正的死逼近。
你小子在哪裡幹了什麼,我可是一清二楚!那個男子說。
「快,快揮落那把廚刀!」騎士團長說,「諸君理應做得到。諸君殺的不是我,諸君此時此地殺的是邪惡的父親。殺死邪惡的父親,讓大地吮吸他的血。」
邪惡的父親?
之於我,邪惡的父親到底是什麼呢?
「之於諸君的邪惡父親是誰?」騎士團長讀取我的心理,「前不久你應該見過那個人,不是那樣的嗎?」
不能再把我畫進畫中,那個男子說,並且從黑暗的鏡子中朝我筆直地伸出手指,指尖竟如刀尖一般鋒利地直刺我的胸口。
疼痛襲來。與此同時,我條件反射地關閉了心扉。並且圓瞪雙眼,擯除所有意念(一如《刺殺騎士團長》中的唐璜所為),將所有感情打入地宮,將表情徹底消除一空,一口氣揮下廚刀。鋒利的刀尖直刺騎士團長指著的小型心臟。有活著的肉體所具備的明顯的手感。騎士團長本身絲毫沒有抵抗的表示。兩隻小手的手指像要抓取虛空似的掙紮著,此外沒有任何動作。但他寄寓的身體正拼出渾身力氣,急欲從迫在眉睫的死中掙脫出來。騎士團長誠然是理念,但其肉體不是理念。那到底是理念借用的肉體,肉體無意順從地接受死亡。肉體有肉體的邏輯。我必須竭盡全力壓制其抵抗,徹底中斷對方的呼吸。騎士團長說「殺死我」,然而現實中我殺的,是其他什麼人的肉體。
我恨不得拋棄一切,直接從這房間中一逃了之。但我的耳邊還迴響著騎士團長的語聲:「為了找回秋川真理惠,諸君無論如何都要這樣做,哪怕再不情願!」
所以我將廚刀的刀身更深地插入騎士團長的心臟。事情不可能中途罷手。刀尖穿透他細弱的軀體,從後背捅出。他的白色衣裳染得紅紅一片。我握著刀柄的雙手也給鮮血染紅。但沒有像《刺殺騎士團長》畫面那樣鮮血四濺。我促使自己認為這是幻象。我殺的不過是幻象罷了,這終究是象徵性行為。
但我明白那不僅僅是幻象。或許那是象徵性行為。然而我殺的絕不是什麼幻象。我殺的百分之百是一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身。雖說是雨田具彥筆下生成的身高不過六十釐米的不大的虛擬之身,但其生命力意外頑強。我手中廚刀的刀尖刺破皮膚,捅斷幾根肋骨,穿透不大的心臟,直達身後的椅背。這不可能是什麼幻象。
雨田具彥眼睛瞪得更大了,直視那裡的場景——我刺殺騎士團長的場景。不,不然。剛才在這裡被我刺殺的對象,對於他不是騎士團長。他目睹的到底是誰呢?是他在維也納計畫暗殺的納粹高官?是在南京城內把日本刀遞給弟弟令其砍掉三名中國俘虜腦袋的年輕少尉?還是催生這一切的更為本源性的邪惡的什麼?我當然無由得知,不能從他臉上讀取類似感情的東西。那時間裡雨田具彥的嘴巴始終沒有閉合,嘴唇也沒有動。只有蜷曲的舌頭企圖為構築什麼話語持續做著徒勞的努力。
不久,在某個時點,氣力從騎士團長的脖頸和胳膊上頹然退去,整個身體頓時失去張力,猶如斷了線的手控偶人即將吐嚕嚕癱倒在地。而他的心臟仍深深插著廚刀。房間中的所有一切都一動不動維持那一構圖,持續良久。
最先出現反應的是雨田具彥。騎士團長失去意識癱倒之後不久,這位老人也似乎再次耗盡了使得精神集中的氣力,就像要說「該看的看清楚了」似的大大吐出一口氣,隨即閉上眼睛,宛如放下捲簾門一樣緩緩地、重重地。唯獨嘴巴還張著,但那裡已經沒有了肉乎乎的舌頭,只有泛黃的牙齒如廢棄房屋的院牆不規則地排列著。臉已不再浮現苦悶的表情,劇痛已然撤離。浮現在臉上的,是安然恬適的表情。看上去他得以重返昏睡那個平穩的世界、那個一無意識二無痛楚的世界。我為他感到欣慰。
這時我終於放鬆集中在手上的氣力,將廚刀從騎士團長身上拔了出來。血從開裂的傷口洶湧噴出,同《刺殺騎士團長》的畫面中雨田所描繪的毫無二致。拔出廚刀,騎士團長彷彿失去支撐,就勢癱瘓在椅子上。眼睛猛然睜得大大的,嘴痛得急劇扭歪,兩手十隻小小的指頭伸向虛空。他的生命已完全失去,血液在他腳下紅黑紅黑積成血泊。身體雖小,但流出的血量驚人之多。
如此這般,騎士團長——以騎士團長形體出現的理念——終於殞命。雨田具彥返回深沉的昏睡之中。說起此刻剩在這房間中有意識的存在,只有右手緊握沾滿鮮血的雨田政彥那把廚刀竦立在騎士團長身邊的這個我。傳來我的耳邊的,理應只有我本身粗重急促的呼吸。然而並非如此。我的耳朵聽得另一種不安穩的動靜。那是介於聲音與氣息之間的什麼。側耳傾聽 ,騎士團長說,我順從地側起耳朵。
有什麼在這房間裡。有什麼在那裡動。我依然手握沾滿血跡的鋒利刃器,身姿未動,只是悄然轉動眼珠朝那聲音響起的那邊看去。看清了,房間盡頭角落有什麼出現在眼角。
長面人在那裡。
我通過刺殺騎士團長而把長面人拽到了這個世界。
註譯:
(1) 拍攝於1967年的經典黑色動作片,動作巨星李·馬文飾演一名黑道悍將,一頭白髮,眉眼之間盡顯硬漢本色。出獄後,向陷害他的歹徒復仇。在動作片歷史上堪稱時代先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