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出現的,是和雨田具彥在《刺殺騎士團長》左下角畫的同樣的光景。「長面人」從房間角落開的洞口忽一下子探出臉來,一邊用單手撐起方形蓋子一邊悄然打量房間情況。長長的頭髮亂糟糟的,滿臉黑乎乎的鬍子。臉如彎曲的茄瓜細細長長,下顎凹彎,眼睛異乎尋常地又圓又大,鼻子低矮扁平。不知何故,單單嘴唇如水果一般顏色鮮豔。身體不大,看上去像是整個均勻地縮小了尺寸,一如騎士團長看上去像是普通人身高的原樣「立體縮小版」。
和《刺殺騎士團長》所畫的長面人不同的,他面帶驚愕表情怔怔盯視此刻已經淪為屍骸的騎士團長,難以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微微張著嘴。我不知道他何時開始在那裡擺出如此姿勢的。由於我只顧察看雨田具彥的樣子和制止騎士團長的苟延殘喘,以致對房間角落這個人的存在渾然不覺。不過這奇妙的男子有可能無一遺漏地目擊了事件的整個過程。為什麼呢?因為這才是雨田具彥把它畫進《刺殺騎士團長》的用意。
長面人一動不動地在「畫面」一角保持同一姿勢,活像被死死固定於構圖之中。我試著輕輕動了一下身體。但是,我動也未使得長面人做出任何反應。他一隻手頂起方蓋,圓瞪雙眼,以雨田具彥畫中描繪的姿勢凝視騎士團長,眨都不眨一下。
我一點點放鬆全身聚攏的力氣,像要從既定構圖中掙脫出來一樣離開那個位置,躡手躡腳地往長面人那邊走近。我單手提著血淋淋的廚刀,像貓一樣放鬆腳步,悄悄、靜悄悄地。不能讓長面人直接縮回地下。騎士團長是為了救出秋川真理惠而主動捨身求死來重現《刺殺騎士團長》畫面,將這長面人從地下拽出來的。不能讓他白白犧牲。
問題是,如何對待這長面人才能得到關於秋川真理惠的消息呢?其路徑我全然未能把握。長面人的存在與秋川真理惠的失蹤有怎樣的關聯?長面人其人到底是誰、是什麼?一切都處於迷霧之中。關於長面人,我從騎士團長那裡獲取的信息與其說是信息,莫如說接近謎語。但不管怎樣,都必須留住長面人,更多的事只能下一步考慮。
長面人頂起的方蓋,單邊大約六十釐米長。蓋子是用和房間地板相同的淺綠色漆布做成的。一旦關合,同地板的區別勢必完全混淆。不僅如此,蓋子本身都難免整個消失不見。
即使我走近,長面人也紋絲不動,儼然徹頭徹尾固化在了那裡。恰如被車前燈照出的貓在路面陷入僵挺狀態。或者儘量稍微久一些固定和維持那幅畫的構圖乃是當場賦予長面人的使命也未可知。總之他這樣一時陷入僵止狀態對我是一種幸運。若不然,長面人發現我的臨近而察覺自身危險,很可能當即逃回地下。而那個蓋子一旦關閉,恐怕也再不會對外打開。
我悄悄繞到長面人背後,把廚刀放在旁邊,迅速伸出雙手抓住他的後領口。長面人身穿顏色黯淡的較為貼身的衣服,式樣彷彿工裝的粗陋服裝。布料同騎士團長身上的高檔服裝截然有別,手感粗粗拉拉,到處打著補丁。
我一抓衣領,本來處於僵挺狀態的長面人猛然回過神來,身體慌忙一甩,想要逃回洞中。但我緊抓衣領不放。無論如何不能讓他逃掉。我拼出渾身力氣,想把長面人的身體從洞中拉上地面。長面人拚死抵抗,雙手抓著洞口邊緣,支挺身體,拒絕被我拉上地面。力氣意外之大,甚至要咬我的手。無奈之下,我把他的長腦袋狠狠磕在洞口一角。並利用反作用力又猛磕一次。這次磕得長面人昏迷過去,力氣急速從身體消退。這麼著,我總算把他從洞裡拽到光照之中。
長面人個頭略高於騎士團長。七十釐米或八十釐米,也就那個程度。他身上穿的,是農夫幹農活時或男傭打掃庭院時穿的那種唯以實用為目的的衣服。硬撅撅的上衣,防寒裙褲般的長褲,腰間扎一條草繩樣的帶子。沒穿鞋。大概平時打赤腳度日。腳底板又硬又厚,黑乎乎髒兮兮的。頭髮很長,看不出近來洗過梳過的痕跡。黑鬍鬚差不多把臉龐遮去一半。沒遮的部分面色蒼白,看上去極不健康。渾身上下拿出哪一部位都顯得不夠潔淨,但奇異的是沒有體臭。
從其外觀我推量得出,騎士團長恐怕屬於當時的貴族人士,此人應是低賤的庶民。飛鳥時期的庶民大約是這等模樣。不,或者「飛鳥時期的庶民大約是這等模樣」終不過是雨田具彥想像的結果亦未可知。不過那類考證怎麼都無所謂。此刻我必須在這裡做的,是從這長相奇妙的男子口中套出有助於發現秋川真理惠的信息。
我把長面人臉朝下按倒,拉過旁邊掛的浴衣帶子把他的雙手牢牢綁在背後。而後將他疲軟的身體拖到房間正中。同身高相對應,體重倒沒多重。中型犬那個程度。繼而,我解下攏窗簾用的布帶把他一條腿綁在床腿上。這樣,即使意識清醒過來也已不可能逃進那個洞穴。
綁倒在地板、昏迷不醒當中全身沐浴午後明亮陽光的長面人,顯得那般寒傖和可憐。由黑洞探出臉來目光炯炯地往這邊打量時的那種令人不寒而慄的不祥之感已然從他身上消失。湊近細看也看不出他是居心不良的存在。腦袋也不顯得多麼好使。相貌顯得反應遲鈍規矩老實,而且好像膽小怕事。不是自己拿主意做判斷,而是依照上面的指令乖乖做事之人。
雨田具彥依然躺在床上,靜靜閉合雙眼,一動不動。是活著還是死了從外表上都全然判斷不出。我把耳朵湊近他的嘴角,近得只有幾釐米距離。側耳傾聽,儘管微乎其微,但可以聽見彷彿遙遠海鳴的呼吸聲。還沒有死,他只是安靜地躺在昏睡的深底。得知這點,我約略放下心來。我不想讓事情出現政彥的父親在他離座之間嚥氣那一狀態。雨田具彥側身躺在那裡,浮現出不妨說是同剛才判然有別的極為安詳、滿足的表情——眼看我在他自己面前刺殺了騎士團長(或之於他的應被殺死之人),似乎終於如願以償。
騎士團長仍以一如剛才的姿勢沉縮在布面椅子之中。雙目圓瞪,小小的舌頭在微張的口中蜷作一團。心臟仍在出血,但勢頭減弱。拉了拉他的右手,已軟綿綿沒了力氣。儘管肌膚仍多少留有體溫,然而皮膚的觸感已有了類似生分的東西——生命朝著非生命穩穩過渡當中蕩漾的生分感。我很想扶正他的身體,納入尺寸與身體相符的棺木中——小孩用的小棺木——讓他靜靜地躺在小廟後面的洞裡,今後再也不受任何人打擾。然而現在我能做的,只是把他的眼瞼輕輕閉合。
我坐在椅子上,等待伸展在地板上的長面人意識恢復過來。窗外浩瀚的太平洋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炫目耀眼。一群漁船仍在作業。一架銀色飛機光滑的機體閃閃爍爍地朝南面緩緩飛去。機尾探出長長天線的四槳機——從厚木基地起飛的海上自衛隊對潛預警機。雖說是星期六的午後,但人們仍默默履行著各自的日常職責。而我在採光良好的高級老人養護機構的一室剛剛用廚刀刺殺了騎士團長,捆綁了從地下探出臉來的「長面人」,搜尋失蹤了的十三歲美少女的下落。人形形色色 (1) 。
長面人怎麼也不醒來。我看了幾次手錶。
如果雨田政彥此刻突然返回這裡,目睹這一場景他到底會怎麼想呢?騎士團長被刺殺了蜷縮在血泊中,被捆綁起來的長面人倒在地板上。雙方都身高不足一米,身穿奇特的古代服裝。還有,處於深度昏睡狀態的雨田具彥口角漾出微乎其微的滿意笑容(彷彿笑容),地板一角豁然開著一個方形黑洞——對於造成如此狀況的來龍去脈,我該如何向政彥解釋呢?
但政彥當然沒回來。如騎士團長所說,他有工作上的要緊事,為此必須用手機和某個人打很長的電話。那是事先設定之事。所以不會有中途我被誰打擾一類事情發生。我坐在椅子上觀察長面人的動靜。腦袋磕在洞角,引起一時性腦震盪,如此而已。意識恢復不至於需要多長時間。往下額頭難免鼓一個不大不小的包,但頂多也就那個程度。
不久,長面人甦醒過來。他在地板上蠕動身體,嘴裡吐出幾個莫名其妙的詞語。而後眼睛慢慢睜開一條縫,如小孩看見可怕之物時那樣——不想看,而又不能不看。
我當即從椅子上起身,跪在他的身旁。
「沒時間了!」我向下看著他說,「請你告訴我秋川真理惠在哪裡。告訴了,馬上解開繩子放你回那裡。」
我指了指房間一角突然敞開的洞。方形蓋子仍被頂起扔在那裡。我不知道自己說的話對方能否聽懂。反正只能當作他能聽懂試一試。
長面人什麼也沒說,只是急劇搖了幾次腦袋。至於是表示什麼都不知道,還是意味著我說的他沒聽懂,看成哪個都未嘗不可。
「不告訴就殺了你。」我說,「看見我刺殺騎士團長了吧?殺一個殺兩個是一回事。」
我把黏著血糊的廚刀刀刃一下子貼在長面人髒污的喉結上。我想到海上的漁夫們和飛行員們。我們是在履行各自的職責。而且這是我們必須做的事。當然沒有真殺他的打算,但廚刀鋒利的刀刃是真的。長面人嚇得渾身瑟瑟發抖。
「且慢,」長面人以沙啞的聲音說,「且等等!」
長面人用詞無不奇妙,但聲音通透。我把廚刀從他的喉結稍稍移開。
「秋川真理惠在哪裡,你是知道的吧?」
「不,那個人我一無所知。絕非虛言。」
我定定注視長面人的眼睛,容易讀取表情的大眼珠子。他說的確乎不像虛言。
「那麼,你到底在這裡幹什麼?」我問。
「看準業已發生之事並且記錄下來是我的職責。故而在此細看,實非虛言。」
「看準?為了什麼?」
「我只是奉命行事,更多的我不知曉。」
「你究竟算是什麼?同是理念的一種?」
「不,我等不是什麼理念,僅僅是隱喻。」
「隱喻?」
「是的,是簡簡單單的暗喻,僅僅是將東西與東西聯結起來的東西。故而務請饒命!」
我的腦袋開始混亂。「假如你是隱喻,就即興說個隱喻試試!能說什麼的吧?」我說。
「我是根本不值一提的下等隱喻,上等隱喻說不來。」
「不是上等的也無所謂,說說看!」
長面人沉思良久。而後說道:「他是非常顯眼的男人,猶如在通勤人群中頭戴橙色尖帽的人。」
的確不是多麼上等的比喻。首先,甚至暗喻都不是。
「不是暗喻,是明喻。」我指出。
「對不住,重說。」長面人額頭浮現出汗珠,「他宛如在通勤人群中頭戴橙色尖帽一樣活著。」
「那一來句子意思就不通了。還是沒有成為合格的隱喻——什麼自己是隱喻云云,很難讓人相信。只能殺掉!」
長面人嚇得嘴唇急劇顫抖不止。臉上的鬍鬚誠然氣派,但相比之下膽小如鼠。
「對不住,我還類似見習工。好玩兒的比喻想不出來,敬請饒恕。可我是貨真價實的地地道道的隱喻。」
「你有命令你做事的上司什麼的?」
「沒有上司什麼的。也許有,但從未見過。我的行動僅僅聽命於事象與表達的關聯性,類似隨波逐流的笨拙的水母。故而請勿殺我,敬希饒命!」
「饒你也可以,」我依然把廚刀貼在對方的喉結上說道,「作為替代,能把我領到你來的那裡嗎?」
「不,這個萬萬使不得!」長面人一反常態地斬釘截鐵,「我來這裡所走的路是『隱喻通道』,路線因人而異,相同的通道一條沒有。故而我不能為大人您帶路。」
「就是說,我必須單獨進入那條通道,必須找出我本身的通道。是這樣的吧?」
長面人斷然搖頭:「大人您進入隱喻通道,那實在太危險了。具有血肉之身的人進入那裡,只要走錯一條路,勢必走到匪夷所思的地方。那裡到處有雙重隱喻藏而不見。」
「雙重隱喻?」
長面人打了個寒顫。「雙重隱喻潛伏在裡面的黑暗中,絕對是地痞無賴、危險的物種。」
「不要緊。」我說,「我已經捲入匪夷所思的地界。時至現在,再多幾個少幾個匪夷所思,都無所謂了。我親手殺了騎士團長,不能讓他白白死掉。」
「沒辦法!那麼就請讓我給予一個忠告。」
「什麼忠告呢?」
「最好帶一種照明用具去,有的地方相當黑暗。另外,必定在哪裡遇上河。儘管是隱喻,但水是實實在在的水。水流又急又涼又深。沒有船過不了河。船在碼頭那裡。」
我問:「在碼頭過河。往下如何?」
長面人一閃睜大眼睛,「過得河,前邊還一直是因關聯性而搖擺不定的世界。大人您只能以自己的眼睛小心看好。」
我走到雨田具彥躺著的床的枕邊。不出所料,那裡有一隻手電筒。這類機構的房間必定配有手電筒以便災害發生時使用。我試按一下開關,還很亮,電池沒有耗盡。我把那隻手電筒拿在手裡,穿上椅背上搭的皮夾克,就要朝屋角洞口走去。
「有事相求,」長面人哀求似的說,「能把這帶子解開嗎?就這樣留在這裡,我可太傷腦筋了。」
「你如果是貨真價實的隱喻,鑽出繩套豈非不費吹灰之力?畢竟是概念啦觀念啦那類玩藝兒的一種,空間移動什麼的總可以做到吧?」
「不,那是高抬我了。我不具備那般非同尋常的能力。能稱為概念觀念的,是上等隱喻的事。」
「頭戴橙色尖帽那樣的?」
長面人現出悲淒的神色:「請別奚落我,我也並非不受傷害的。」
我略一遲疑,歸終決定解開捆綁長面人手腳的帶子。捆得相當緊,解開費了些時間。聽他說話,不像多麼壞的傢伙。雖說不曉得秋川真理惠的下落,但畢竟主動提供此外信息。即使還其手腳以自由,也不至於妨礙或損害我。再說也不能就這麼捆著把他留在這裡。若是被誰發現,事情難免愈發麻煩。他仍癱坐在地板上,用小手喀哧喀哧搓著帶有捆綁痕跡的手腕。之後手摸額頭。看樣子鼓了腫包。
「謝謝!這樣就能夠返回原來的世界。」
「先走無妨!」我指著房間角落的洞口說,「你可以先返回原來的世界。我隨後去。」
「那麼恕不客氣,先行告辭。只是,最後請把這蓋子蓋好。不然可能有誰踩空掉下去。或者有人感興趣進到裡面亦未可知。那就成了我的責任。」
「明白,蓋子保證最後蓋好。」
長面人一溜小跑趕到洞口那裡,腳伸到裡面,只把臉的上半部分露在外面。大眼珠子賊溜溜閃著嚇人的光亮,一如《刺殺騎士團長》畫中的長面人。
「那麼,多保重!」長面人對我說,「但願找見那個什麼什麼人。是叫小徑的吧?」
「不是小徑。」說罷,後背倏然變涼,感覺喉嚨深處乾得像黏在一起似的,一時難以順利發聲。「不是小徑,是秋川真理惠。關於小徑你可知道什麼?」
「不不,我什麼也不知道。」長面人慌慌張張地說,「只不過那個名字剛才忽然閃出我這個笨拙的比喻性腦袋罷了。純屬錯誤,敬請饒恕!」
長面人隨即消失在洞中,一如風吹煙散。
我手拿塑料手電筒當場怔怔站了好一會兒。小徑?妹妹的名字為什麼此刻出現在這裡?莫非小徑也和這一系列事件有什麼關聯不成?可我沒有餘地就此深入思考。我把腳踏入洞中,打開手電筒。腳下很黑,似乎一直是徐緩的下坡路。說奇妙也夠奇妙的。這是因為,這個房間在這座建築物的三樓,地板下該是二樓才對。然而,即使用手電筒探照,也無法看到通道的前頭。我全身下到洞中,伸手把方形蓋子蓋得嚴嚴實實。於是周圍完全暗了下來。
在這無限黑暗之中,無法準確把握自身的五感,就好像肉體信息與意識信息之間的聯繫被徹底割斷一樣。這是十分奇妙的感覺。覺得自己早已不是自己了。然而我必須前進。
殺了我才能找到秋川真理惠。
騎士團長這樣說道。他付出犧牲,我接受考驗。反正有進無退。我把手電筒的光亮作為唯一朋友,雙腳邁進「隱喻通道」的黑暗中。
註譯:
(1) 原文是「人さまさま」,是法國哲學家讓·德·拉布呂耶爾(Jean de La Bruyère)的代表作《Les Caractères ou Les Moeurs de ce siècle 》的日語譯名,中文譯為《品格論》或《人品論》。這是一部描寫17世紀法國宮廷人士,深刻洞察人生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