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也許是撥火棍

  包攏我的黑暗是那般濃密,了無間隙。黑得簡直就像具有一個意志。那裡一道光也射不進來,一點光源也找不見,活像在光照射不到的深海底行走。只有手中手電筒黃色的光勉強把我和世界聯結起來。通道始終是徐緩的斜坡。彷彿是在岩石中圓圓開鑿出來的漂亮的圓筒,地面堅實牢固,大體平坦。頂很低,必須時刻彎腰才不至於碰頭。地下的空氣涼浸浸讓皮膚發冷,但沒有氣味,一切都近乎奇妙地概無氣味。這裡,甚至空氣都可能和地上的空氣構成不同。

  手中的手電筒的電池能用多長時間,我當然無法判斷。現在它放射的光似乎一氣流注,而若電池半途耗盡(當然遲早總要耗盡),我勢必孤零零留在這密不見光的黑暗中。而且,如果長面人的話可信,那麼這黑暗的某處還潛伏著危險的「雙重隱喻」。

  握有手電筒的我的手心緊張得滲出汗來。心臟發出遲鈍而堅硬的聲音。聲音讓我想到森林深處傳來的不安穩的鼓聲。「最好帶一種照明用具去,有的地方相當黑暗。」長面人忠告我說。這就是說,這地下通道並非全都漆黑一團。我盼望四周多少亮一些,盼望頂部多少高一些。黑暗狹小的場所任何時候都勒緊我的神經。久而久之,呼吸就逐漸變得困難。

  我儘量不去考慮狹小與黑暗。為此就必須考慮別的什麼。我讓奶酪吐司浮上腦海。為什麼非奶酪吐司不可呢?我也不清楚。總之奶酪吐司的樣子浮上我此時的腦海。盛在無花白瓷盤裡的方形奶酪吐司。吐司烤得恰到好處,上面的奶酪也融化得賞心悅目。此刻正要拿入我的手中。旁邊還有冒著熱氣的黑咖啡。猶如星月皆無的深更半夜一般黑乎乎的黑咖啡。我動情地想起早餐桌上擺好的這些物件。朝外敞開的窗,窗外高大的柳樹,如特技師一樣岌岌可危地立在柔軟的柳枝上發出輕快叫聲的鳥們。無論哪一樣都位於距現在的我遠不可測的地方。

  接著我想起歌劇《玫瑰騎士》。我要喝著咖啡嚼著剛烤好的奶酪吐司聽那支樂曲。英國迪卡(DECCA) (1) 公司出品的漆黑漆黑的唱片。我把那沉甸甸的塑料片放在轉盤上,慢慢放下唱針。喬治·索爾蒂指揮下的維也納愛樂樂團。流暢而細膩的旋律。「即使一把掃帚,我也能用聲音描述出來」——鼎峰時期的理查德·施特勞斯口吐狂言。不,那不是掃帚來著?有可能不是。沒準是太陽傘,也許是撥火棍。是什麼都無所謂。不過,究竟怎樣才能用音樂把一把掃帚描述下來呢?例如熱奶酪吐司、例如角質化的腳底板、例如明喻和暗喻的不同——對這些東西他果真能用音樂精確描述下來不成?

  理查德·施特勞斯在戰前的維也納(德奧合併之前抑或之後?)指揮維也納愛樂管絃樂團。那天演奏的曲目是貝多芬的交響曲。文靜、優雅而又鏗鏘有力的第七交響曲。這部作品彷彿是夾在開朗外向的姐姐(第六)和靦腆美麗的妹妹(第八)之間誕生的。年輕時的雨田具彥坐在聽眾席上。身旁有美麗的姑娘,他大概戀著她。

  我就維也納街景浮想聯翩。維也納華爾茲、甜甜的薩赫(Sachertorte)巧克力蛋糕、建築物頂端翻捲的紅黑萬字旗。

  思維在黑暗中朝著意義缺失的方向——或許應說是沒有方向性的方向——漫無邊際地延伸開去。然而我無法控制其延伸方式。我的思維已然脫離我的掌控。在了無間隙的黑暗中把握自己的思考並非易事。思考化為神秘之樹,將其枝條自由伸向黑暗之中(暗喻)。但不管怎樣,我有必要為保有自我而不斷思考什麼——什麼都無所謂的什麼。舍此,勢必由於緊張而陷入過度呼吸狀態。

  我一邊圍繞五花八門的事物胡思亂想,一邊沿著筆直的坡路永無休止地下行。這是純粹的直路,一無拐角二無分叉。無論怎麼走,頂部高度也好黑暗程度也好空氣質感也好傾斜角度也好都毫無變化。雖然時間感覺已基本消失,但既然下坡路綿延不斷,那麼理應來到了地下很深的地方。而無論多深,都終究不過是虛構之物罷了。不說別的,首先就不可能從建築物的三層直接下到地下。就連黑暗也不過是虛構的。大凡這裡有的,無一不是觀念或比喻——我儘可能這樣認為。儘管如此,緊緊包攏我的黑暗還是無處不在實實在在的黑暗,壓迫我的深度也還是無處不在實實在在的深度。

  由於一直弓腰行走,脖子和腰開始訴痛——就在這個時候,前方終於出現淡淡的光亮。舒緩的拐角有了幾個,每拐過一角,周圍光亮都略有增加。而且四周風景也好像可以分辨了,一如黎明的天空徐徐變亮。為了節約電池,我把手電筒關了。

  雖說多少明亮些了,而那裡氣味和聲音則依然沒有。少時,黑暗狹窄的通道結束,我踏入幾乎突然展開的空間中。仰望腦袋上方,那裡沒有天空。明顯高出的地方彷彿有個類似乳白色天花板的東西,但究竟是什麼看不清楚。四周被隱約淺淡的光照了出來。光甚是奇特,就好像無數螢火蟲集合起來照亮世界。一來不再漆黑一團了,二來不弓腰也可以了,這讓我好歹舒了口氣。

  離開通道,腳下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地帶。沒有道路那樣的東西,唯獨亂石遮蔽的荒野無邊無際鋪陳開去。長時間持續的下坡路就此終止,地面開始變為徐緩的上坡。我一邊留意腳下,一邊漫無目標地信步前行。看手錶,時針已不表示任何意義。我當即領悟何以如此:我身上的其他東西在此也同樣不具有任何實質性意義。鑰匙扣、錢夾和駕駛證、若干零幣、手帕,我帶的東西無非這個程度,其中找不出任何可能對現在的我有所幫助的物品。

  越走坡路越陡。很快就得四肢著地,完完全全成了攀爬架勢。爬到頂端,或許可以四下瞭望。所以,儘管氣喘吁吁,我也沒有休息,只管在斜坡上攀爬不止。依然沒有任何聲音傳來耳畔。我聽到的,只有自己手腳發出的聲音。就連這聲音聽起來也好像假的,不像真正的聲音。放眼望去,那裡一株樹也沒有,一棵草也不見,一隻鳥也沒飛,甚至風都沒有吹來。說起動的東西,僅我而已。就好像時間停止了似的一切靜止不動,萬籟俱寂。

  好不容易爬上山頂一看,不出所料,周圍一帶盡收眼底。只是,到處籠罩著一層白濛濛霧靄樣的東西,無法如期待的那樣看得那麼遠。我看明白的,至少在目力所及的範圍內,那裡似乎是全然沒有生命跡象的不毛之地。岩石遍佈粗糙不堪的荒野朝所有方向延展開去。依然看不見天空。只有乳白色的天花板(或看上去像是天花板的東西)整個壓在頭頂,恍惚成了因宇宙飛船故障而孤單單降落在無人的陌生行星上的宇航員。上面只有微乎其微的光和能夠吸入的空氣——僅此一點就該感謝才是。

  側耳傾聽,似有某種微弱的聲音傳來。最初以為純屬錯覺或自己身上產生的耳鳴什麼的,但很快得知那是某種自然現象發生的連續性現實聲響。總好像是水流聲。說不定是長面人說的河流。不管怎樣,反正我在這若明若暗的光亮中朝水聲傳來的方向一邊當心腳下一邊走下不規則的斜坡。

  細聽水聲當中,我察覺喉嚨乾渴得火燒火燎。想來,很長時間裡我光顧走路了,全然沒有攝取水分。但想必緊張的關係,水什麼的全然沒有出現在腦海。而聽得水流聲,當即想喝水想得忍無可忍。話是這麼說,可那河水——如果發出聲音的真是河流的話——適於人飲用嗎?一來可能是渾濁的泥水,二來水中沒準含有某種危險物質和病原菌。或者是手掬不起來的單單作為隱喻的水亦未可知。姑且實際去看個究竟吧,別無選擇。

  隨著步子的移動,水聲聽起來逐漸變大變清晰了。大約是洶湧穿過岩石地帶的河流發出的聲音。可是河什麼樣我還沒有看到。大致估計著往聲音響起的方向行走過程中,兩側地形漸次高聳,成了石壁架勢,高達十米以上。一條路在如削石壁的夾擊下出現了。路如長蛇一般隨處拐來拐去曲曲彎彎,沒辦法望見前頭。不是人工修建的路,怕是大自然開鑿出來的。其盡頭似有河水流過。

  我沿著石崖相擁的路勇往直前。這一帶也同樣,一株樹也不長,一撮草也不生。具有生命的物體哪裡都蕩然無存。閃入眼簾的只有綿延不斷的靜默的岩石。沒有潤澤的單色世界。絕對像是畫家中途失去興趣而徹底放棄著色的風景畫。我的腳步聲也近乎無聲。所有聲音都好像被四周岩石吮吸一空。

  路大體是平坦的,但不久變成拖拖拉拉的上坡路。花時間爬上頂端,來到有一排尖狀岩石脊背的地方。從上面探出身,這才得以把河流狀況收入視野。水聲聽起來比剛才清晰多了。

  河看上去不很大。河面寬約五六米,也就那樣。但流速相當快。多深不知道。點點處處躍起不規則的微波細浪——由此看來,水下大約是不規則地形。河筆直橫穿岩石遍佈的大地向前流去。我翻過岩石脊背,走下陡峭的岩石地,朝河邊靠近。

  目睹河水由右而左洶湧奔流的場景,我的心情多少得以鎮靜下來。至少有這麼多水在實際移動,隨著地形從某處奔向某處。在這此外別無任何動態的世界上、在這甚至風都沒有的世界上,唯獨河水在移動。而且把水聲切切實實傳向四面八方。是的,這裡不是缺失動感的世界。這點讓我略感釋然。

  到了河邊,我先在岸邊蹲下掬水在手。令人快意的涼水,就像是匯聚雪水的河流。看起來甚為清澈潔淨。當然,僅僅目測是不曉得水是否安全的。裡邊或許混有某種肉眼看不見的致命物質。含有危害身體的細菌也不一定。

  我嗅了嗅掬起的水味兒。沒有氣味(假如我沒有失去嗅覺的話)。隨即含在嘴裡。水沒有味道(假如我沒有失去味覺的話)。我一狠心把水送入喉嚨深處。我實在太渴了,無論帶來怎樣的後果都不能忍著不喝。實際喝了也是全然無味無感的水。所幸,無論是現實的水還是虛構的水,都充分滋潤了我乾渴的喉嚨。

  我用手往嘴裡送了幾次水,只管喝個痛快。我的喉嚨渴得意外厲害。但是,用什麼氣味什麼味道也沒有的水滋潤喉嚨,實行起來感覺相當奇妙。口渴的時候咕嘟咕嘟喝冷水,我們會覺得比什麼都好喝,渾身上下都貪婪地吸收它的味道。所有細胞歡呼雀躍,所有筋肉恢復生機。然而,這條河裡的水全然沒有喚起那種感覺的要素。口渴純屬物理性撤退消失。

  反正盡興喝水解除口渴之後,我起身重新四下打量。據長面人告訴我的,河邊某處應有碼頭才是,去到那裡船就會把我送到對岸。而到了對岸,就會在那裡得到(大概)關於秋川真理惠下落的消息。可是,無論看上游還是看下游,哪裡都沒看到像是船的東西。務必設法找到。自己涉水過河委實過於危險。「水流又急又涼又深,沒有船過不了河。」長面人說。問題是,從這裡到底去哪裡才能找到船呢?河的上游?還是下游?二者必擇其一。

  這時我想起免色的名字叫「涉」。「跋山涉水的涉」,他自我介紹。「為什麼被取了這麼個名字,原因我不知道。」往下他還這樣說道:「順便說一句,我是左撇子。若叫我選擇往右還是往左,我總是選擇往左。」那是缺乏前後脈絡的唐突的表達。何以突然說起這個,那時我未能完全理解。想必正因如此才清楚記得他的話。

  未必是有多大含義的說法,很可能只是隨口之言。但這裡是(據長面人所說)由事象與表達的關聯性構成的地方。我必須從正面認真對待這裡顯示的所有影射、所有偶然。我決定迎面往左前進。遵循無色的免色先生的下意識指教,順著一無氣味二無味道的水流向下走去——它也許暗示什麼,也許什麼也沒暗示。

  我一邊順流前行,一邊思考這水裡可能有什麼棲息。大概什麼也不會棲息吧?當然沒有明證。不過這條河裡也同樣感覺不出類似生命氣息的東西。不說別的,在這一無氣味二無味道的水中到底能有怎樣的生物棲息呢?而且,這條河看上去過於將其意識強烈集中於「自己是河、是持續流動之物」這一點上。它確實取以「河」這一形象,但並非超出河這一存在方式 的東西——就連一條小樹枝一枚草葉都沒在河面漂流。唯有大量的水在地表單純移動不止。

  周圍依然籠罩著茫茫霧靄那樣的東西。具有綿柔手感的霧靄。我就像鑽過白色花邊窗簾一樣在這茫無頭緒的棉花般的霧靄中移步前行。未幾,胃中覺出剛才喝的河水的存在。並非令人不悅的凶多吉少之感,卻也不是沁人心脾的愉悅感。乃是一種模棱兩可無法確切把握實體的中立性感觸。彷彿通過將此水攝入體內,自己成了具有和以前不同結構的存在——便是有這樣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莫非喝這河水致使自己的體質變得同此地相適應了不成?

  但不知何故,我沒有對這一狀況懷有多少危機感。恐怕沒有大事,我大體感到樂觀。並沒有足以為之樂觀的具體根據。不過迄今為止,看上去事情基本還是順利的。平安穿過了狹窄漆黑的通道,一無地圖二無指南針地橫跨岩石遍佈的荒野,還找到了這條河,用河水解了口渴,也沒有遭遇據說黑暗中潛伏的危險的雙重隱喻。也許純屬幸運。或者事情如此運行是事先定下的也有可能。不管怎樣,如此下去,前面的事也應該一帆風順,我這樣想道,至少努力這樣想。

  很快,霧靄前方有什麼影影綽綽浮現出來。不是天然物,是由直線構成的人工做的什麼。臨近一看,得知像是碼頭。不大的木結構棧橋朝河面伸出。我心想,往左走到底是對的。在這關聯性世界,或許一切都依照自己採取的行動賦以形態亦未可知。看來是免色給我的下意識的暗示把我平安無事地領來這裡。

  透過淡淡的霧靄,望見碼頭上站著一個男子。身材高大。在目睹小個子的騎士團長和長面人之後,此人在我眼裡宛如巨人一般。他靠在棧橋前端一個深色機械裝置(彷彿)上站著,好像正在深思熟慮什麼一動不動。就在他的腳下,河水急劇翻捲著泡沫沖刷不止。他是我在此地遇上的第一人,或者以人形出現的什麼。我小心翼翼地緩緩朝那邊接近。

  「你好!」我從能清楚看見他體貌的近處,透過霧紗一咬牙打了聲招呼。沒有回音。他兀自站在那裡,只約略改變一下姿勢。黑色剪影在霧氣中微微搖顫。也許沒有聽清。語聲大概被水聲抵消了。或者此地空氣不堪傳送語聲也不一定。

  「你好!」我又靠近一些再次招呼道,用比剛才更大的音量。但對方仍沉默不語。聽見的唯有不間斷的水聲。也可能話聽不懂。

  「聽見了,話也懂了。」對方應道,似乎讀出了我的心思。語聲同其高大的身材相應,深厚低沉。其中沒有抑揚頓挫,聽不出任何感情,一如河水不含有任何氣味和味道。

  註譯:

  (1) 寶麗金集團所屬的一家以錄製歌劇而聞名於世的唱片公司,成立於192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