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如果那個人有相當長的手

  「我在免色家來著,這四天一直。」秋川真理惠說。流過一陣子淚,她終於能開口了。

  我和她在畫室裡。真理惠坐在繪畫用的圓凳上,裙裾探出的雙膝緊緊合攏。我靠窗框站著。她的腿非常漂亮,即使從厚連褲襪上面也看得出來。再長大一些,那雙腿想必要吸引許多男人的視線。屆時胸也會在某種程度上鼓脹起來。但眼下,她還不過是在人生入口徘徊的一個情緒不穩定的少女。

  「在免色先生家?」我問,「不大明白啊,多少詳細說說可好?」

  「我去免色家,是因為我必須多瞭解他一些。不說別的,那個人為什麼每天晚上用雙筒望遠鏡窺看我家呢?想知道原由。我想他正是為了這個買的那座大房子,為了看山谷對面的我們家。可為什麼非這樣做不可呢?我怎麼也理解不了。畢竟實在太不一般了!那裡應該有什麼很深的原由,我想。」

  「所以去免色家訪問了?」

  真理惠搖頭:「不是去訪問,是溜進去的,偷偷地。可是出不來了。」

  「溜進去的?」

  「是的,像小偷那樣。本來沒有那樣做的打算。」

  星期五上午的課上完後,她從後門溜出學校。如果早上不打招呼就不上學,學校馬上就跟家裡聯繫。但若午休後偷偷溜出來不上下午課,就不會往家裡打電話。什麼原因不知道,反正就是這樣一種狀況。因為以前一次也沒這麼做過,所以即使事後老師提醒,也總可以搪塞過去。她乘大巴回到家附近,但沒有回家,而是爬上自己家對面的山,來到免色家跟前。

  真理惠原本沒有悄悄潛入這座豪宅的打算,那樣的念頭即使稍縱即逝也未從腦海掠過。話雖這麼說,但也沒打算按門鈴正式申請會面——沒有任何計畫。她只是像鐵皮被強力磁石吸引一樣被這白色豪宅吸引了過去。即使從院牆外往裡看,也不可能解開關於免色的謎。這點心知肚明。可是她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住好奇心,腳自行往那邊拐了過去。

  到房前要爬相當長的坡路。回頭看去,山與山之間的海面碧波粼粼,炫目耀眼。房子四邊圍著很高的院牆,入口有電動式堅不可摧的大門,兩側安有防盜用監控攝像頭。門柱上貼有保安公司的警示標誌。輕易近前不得。她藏在大門附近的樹叢裡,查看一會兒情況。但房子裡也好周圍也好完全不見動靜。沒有人出入,裡面也沒有什麼聲響傳出。

  她在那裡空落落消磨了三十分鐘時間,正想放棄往回走時,一輛客貨兩用車緩緩爬上坡來——送貨公司的小型運輸車。車在門前停下,門開了,手拿寫字夾板一身制服的年輕男子從中下來。他走到門前按門柱上的鈴,用對講機同裡面一個人簡短講了幾句。少時,大木門慢慢朝裡側打開,男子趕緊上車,開車進入門內。

  沒有細想的餘地。車剛一進去,她當即跳出樹叢,以最快速度跑進正在關閉的大門。雖是極限時機,但好歹在門關閉前順利跑了進去。有可能被監控攝像頭攝入,不過沒有被當場盤問。相比之下,她更怕狗。院內說不定放養看家狗。往裡跑時這點想都沒想。進院關門後,她才猛然想到。這麼大的房子,院子裡放養道伯曼犬或德國狼狗也沒什麼奇怪。若有大型狗,那可麻煩透了。她對付不了狗。但慶幸的是狗沒來,叫聲也沒聽到。上次來這裡時也好像沒有提到狗。

  她躲在院內灌木叢裡四下查看。喉嚨深處乾得沙沙作響。我像小偷一樣潛入這戶人家。侵入私宅——我無疑在做違法的事。攝像頭的圖像勢必成為確鑿證據。

  自己採取的行動是否合適?事到現在已經沒了自信。瞧見送貨公司的車駛入門內,她幾乎條件反射地奔了進去。至於那將帶來怎樣的後果,根本沒有一一考慮的餘地。機不可失,只此一個機會——她是懷此一念瞬時發起行動的。比之條分縷析,身體搶先而動。卻不知何故,沒有湧起悔意。

  在灌木叢躲了不久,送貨公司的客貨兩用車沿坡道爬來。門扇重新緩緩朝裡打開,車駛到外面。若要退出,唯有此時——在門尚未徹底關閉之間一沖而出。那樣,就可以返回原來的安全世界,不會成為犯罪者。然而她沒那樣做。她只管躲在灌木陰裡,靜靜咬著嘴唇從院內注視門扇緩緩關合。

  此後等了十分鐘。她用手腕上戴的卡西歐小號G-SHOCK準確計測十分鐘,然後從灌木叢背後裡出來。為了不讓攝像頭輕易攝取,她弓腰縮背,快步走下通往房門口的徐緩的坡路。時間到了兩點半。

  被免色看見時如何是好呢?她就此思索。不過,果真那樣,她也有總可以設法當場敷衍過去的自信。免色對她似乎抱有某種深度關心(或類似關心的情感)。自己一個人來這裡玩,正巧門開了,就直接進來了——一定要有遊戲感。只要做出淘氣孩子的表情這麼一說,免色必信無疑。那個人是想相信什麼的,應該對我所說的照信不誤。她所不能判斷的,是那種「深度關心」是如何得以形成的——那對於她是善的還是惡的。

  走下拐彎後的坡路時,房門出現了。門旁有鈴。當然不能按鈴。她繞了個大彎子躲開門前圓形停車廊,一邊在這裡那裡的樹下和灌木叢裡隱蔽身體,一邊沿著房子混凝土山牆順時針方向前行。房門旁有可以停兩輛車的車庫。車庫卷閘門落著。再前行幾步,距主房不遠的地方有一座民舍樣別緻的建築,似乎是獨立的客人用房。其對面有網球場。見到帶網球場的人家對她是第一次。免色在這裡到底和誰打網球呢?不過看上去這網球場好像很久沒有使用了。沒有拉網,紅沙土上有很多落葉,劃出的白線也完全褪色了。

  房子朝山一側的窗口不大,全都嚴嚴實實落著百葉窗。所以沒辦法從窗口窺看房子裡面。裡面依然不聞任何聲響。狗的叫聲也聽不到。唯獨偶爾傳來高樹枝頭鳥的鳴囀。前行片刻,房子後面另有一座車庫,也是可容兩輛車的面積。看樣子是後來增建的,以便保管更多車輛。

  房子後頭是利用山坡修建的足夠大的日本風格庭園。有台階,配有大塊石頭,步行道在其間如穿針引線一樣連綿不斷。杜鵑花叢同樣修剪得整齊美觀,色調明亮的松樹在頭頂伸過枝椏。前面還有個涼亭樣的東西。涼亭裡放著活動靠背椅式的躺椅,以便在那裡休息看書。也擺著咖啡桌。點點處處有石燈籠,有庭園燈。

  真理惠隨後繞房一週來到山谷這邊。房子朝山谷一側是寬大的陽台。上次來這裡時她上了陽台。免色從那裡觀察她家。站在陽台的一瞬間她就明白了——可以真切感受那種跡象。

  真理惠凝眸往自己家那邊望去。她家就在一谷之隔的對面——往空中伸出手(假如那人有相當長的手的話),幾乎可以觸及。從這邊看去,她家無遮無攔,一覽無餘。她家蓋房子時,山谷這一側還一座房子也沒有。建築規章多少放鬆而山谷這邊開始建房是相當晚近的事(話雖這麼說,可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所以,她住的房子完全沒有考慮防備山谷這邊的視線,幾近全方位開放。倘若使用高性能望遠鏡、雙筒望遠鏡,那麼房內情況想必歷歷在目。即使她的房間窗口,只要有意,也會看得相當清楚。她當然是謹小慎微的少女。所以換衣服等時候一定注意拉上窗簾。但不能說完全沒有疏忽。免色迄今看到的究竟是怎樣的場景呢?

  她沿著斜坡石階往下走。下到有書房的下一階時,那階的窗口全都緊緊落著百葉窗,裡面無法窺看。所以她下到更下面的一階。這階面對的主要是雜務間。有洗衣房,有熨衣服用的房間,有大約是住家用人用的房間。另一側是相當大的健身房,排列著五六台鍛鍊肌肉的器械。這裡和網球場不同,看上去利用得相當頻繁。哪一台都擦得乾乾淨淨,像上了油似的。還吊著拳擊用的大沙袋。從這一階側面這邊看去,似乎不像其餘台階的側面警戒得那麼森嚴。許多窗口都沒拉窗簾,從外面可以整個看見裡面。儘管如此,所有的門和玻璃窗都從內側牢牢鎖著,無法進入。門上同樣貼著保安公司的警示標誌——目的在於讓小偷死心塌地。硬要開門,保安公司就會收到警報。

  房子相當大。這麼大的空間孤零零只一個人住,她實在難以置信。此人的生活必定孤獨無疑。房子用鋼筋混凝土建造得牢不可破,使用所有裝置嚴加封鎖。大型狗誠然沒有看見(或者不太喜歡狗也有可能),但為防止入侵使用了大凡能搞到的所有防護手段。

  那麼,往下怎麼辦呢?她完全心中無數。家中無法進入,又不能出到院外。免色此時此刻肯定在家——他按開關開門,收取送貨上門的物品。除他以外沒有住在這房子裡的人。除了每星期上門一次的專業保潔人員,原則上家中無他人進入。上次來此訪問時免色這麼說過。

  既然沒進入屋內的手段,就需要物色此外藏身的場所。在房子四周轉來轉去,說不定什麼時候被他發現。東瞧西找時間裡,發現房後庭園角落有個用於存放物資的小屋樣的房子。門沒有上鎖,裡面放有庭園裡幹活用的器具和軟管,堆著一袋袋肥料。她走了進去,在肥料袋上弓身坐下。場所當然談不上多麼舒心愜意,但只要老實待在這裡,就不至於被攝像頭攝進去,也不至於有人來這裡查看情況。如此過程中肯定有什麼動靜,只有靜待時機。

  儘管處境進退不得,然而莫如說她切身感受到一種健康的激情。這天早上淋浴後裸體站在鏡前,發覺乳房約略鼓出了一點點。估計這點也多少引發了激情。當然這也許純屬錯覺——渴望那樣的心情導致的自作多情亦未可知。不過,即使從各種角度相當公平地審視,即使用手觸摸,她也還是感覺那裡生出迄今未有過的柔軟的隆起。乳頭還很小很小(同令人想到橄欖核的姑母的無法相比),但那裡蕩漾著類似萌芽的徵兆。

  她一邊琢磨胸部小小的隆起,一邊在這物資小屋裡消磨時間。她在腦海中想像那隆起日新月異的狀態——有一對豐滿隆起的乳房的日子該會是怎樣一種心情呢?她想像自己戴上姑母戴的那種地地道道的乳罩時的情形。不過那還是相當久遠的事情吧!畢竟月經今春才剛剛開始。

  她感到有點兒口渴,但還能忍耐一會兒。她覷一眼厚墩墩的手錶。G-SHOCK指在剛過3:05的位置。今天是週五,繪畫班上課的日子,而她一開始就沒打算去。裝有畫材的包也沒帶。不過,倘若晚飯前不能趕回家,姑母肯定要擔心的。要考慮事後相應辯解才行。

  可能多少睡了一會兒。在這樣的場所、這種狀況下自己居然能睡過去——儘管時間很短很短——對此她怎麼都不能相信。大概是在不知不覺之間睡過去的。很短,也就十分鐘或十五分鐘吧。沒準更短。可是睡得相當深。猛然睜眼醒來時,意識已被割斷。自己此刻在哪裡?正在做什麼?一時渾渾噩噩。那時自己好像做了個亂七八糟的夢,夢涉及豐滿的乳房和奶油巧克力。口中滿是口水。而後她陡然想起:自己溜進免色家,正在院中物資小屋裡藏身不動。

  是什麼聲響把她驚醒的。那是持續性機械聲響。準確些說來,是正在開車庫門的聲響。門旁車庫的卷閘門咣啷咣啷捲了上去。估計免色要開車去哪裡。她趕緊走出物資小屋,躡手躡腳向房前走去。卷閘完全捲了上去,馬達聲停了。接著響起車的引擎聲,銀色捷豹首先把鼻子緩緩探了出來。駕駛位上坐著免色。駕駛席位窗玻璃落了下來,雪白的頭髮在午後陽光下熠熠生輝。真理惠從灌木叢陰裡打量免色的樣子。

  假如免色往右邊灌木叢轉過臉,說不定一閃瞥見躲在那裡的真理惠——灌木叢過小,不足以充分遮掩身體。但免色一直臉朝正前方。他手握方向盤,顯出正認真思索什麼的神情。捷豹直接向前行駛,拐過車道的拐角不見了。車庫的金屬卷閘門通過遙控操作開始緩緩下落。她從灌木叢陰裡一躍而出,讓身體迅速滑進幾乎關合的卷閘空隙,像電影《奪寶奇兵》(Raiders of the Lost Ark )裡印第安納·瓊斯(Indiana Jones)做的那樣。而且是瞬間條件反射式行動。鑽進車庫,肯定能從那裡進入裡面——這種類似靈機一動的能力她是具備的。車庫的傳感器感到了什麼,略一遲疑,但卷閘重新開始下落,很快落得嚴絲合縫。

  車庫中還放著一輛車。帶有米色車篷式樣瀟灑的深藍色跑車,日前姑母看得出神的車。她對車沒有興致,當時幾乎不屑一顧。鼻子長得出奇,同樣帶有捷豹標誌。價格昂貴這點,即使不具有汽車知識的真理惠也不難想像。恐怕又是件寶貝。

  車庫盡頭有通往住房的門。戰戰兢兢一擰門拉手,得知門沒鎖。她舒了口氣。至少白天從車庫通往住房的門是不鎖的。不過免色畢竟是小心慎重之人,所以她沒有期待到這個程度。想必他有什麼要緊事要思考的吧。只能說自己幸運。

  她從門口把腳邁進住房裡面。鞋怎麼辦?遲疑之餘,最後決定脫下拿在手中。不能留在這裡。房內靜悄悄沒有一點聲息,似乎所有什物都大氣不敢出。她確信:在免色去了哪裡的現在,這個家中沒有任何人。此刻這座房子裡有的僅我一個。往下一段時間,去哪裡、做什麼都是我的自由。

  上次來這裡時,免色領她大致看了家中情形。當時的事清楚記得。房子的結構大體裝在腦袋裡。她首先去了佔一樓大半的大客廳。從那裡可以上到寬大的陽台。陽台帶有大大的玻璃拉門。拉不拉開這玻璃門呢?她猶豫了一陣子。免色離開時說不定按下報警裝置開關。果真如此,拉開玻璃門那一瞬間鈴就會響起。保安公司的報警燈隨之閃爍,公司首先往這裡打電話確認情況。屆時就必須把密碼告訴對方。真理惠手拎黑色樂福鞋猶豫不決。

  不過免色未必按下報警裝置開關——真理惠得出這樣的結論。既然車庫裡面的門沒鎖,那麼不至於想出遠門,不外乎去附近購物了。真理惠一咬牙拉下玻璃門的保險鎖,從裡面打開。姑且等候片刻。鈴沒響,保安公司的電話也沒打來。她如釋重負(萬一保安公司的人開車趕來,那可就不是開句玩笑能了結的),走上陽台。把鞋放在地上,取出套在塑料罩子裡的大型雙筒望遠鏡。雙筒望遠鏡在她手裡過大,於是把陽台欄杆當作台架試了試,但不如意。四下環顧,發現彷彿雙筒望遠鏡專用架樣的東西靠牆立著。類似照相機三腳架,顏色是和雙筒望遠鏡同樣的模模糊糊的橄欖綠,可以把雙筒望遠鏡用螺絲固定在那上面。她把雙筒望遠鏡固定在那個專用架上,坐在旁邊金屬矮凳上,從那裡往雙筒望遠鏡裡窺看,於是得以輕鬆確保視野。從對面看不見這邊的人影。想必免色總是這樣觀望山谷對面。

  她家內部的情形清晰得令人吃驚。通過鏡頭看去,視野中的所有光景都比實況更加鮮明、更加逼真地赫然浮現出來。雙筒望遠鏡想必具備使之成為可能的特殊光學功能。面對山谷的幾個房間因為沒拉窗簾,包括細部在內,看上去一切都那般真切。甚至茶几上放的花瓶和雜誌都瞭然在目。現在姑母應該在家。但哪裡也沒有她的身影。

  從隔著較遠距離的地方細看自家內部,感覺很有些不可思議。心情簡直就像自己已經死了過去(緣由不清楚,回過神時,不覺之間成了死者中的一員),從那個世界觀望自己曾經住過的房子。儘管那是長期屬於自己的場所,但已沒有自己的住處。本來是再熟悉不過的親密場所,卻已失去重返那裡的可能性——便是這樣一種奇妙的乖離感。

  接下去她看自己的房間。房間窗口面對這邊,但拉著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看慣了的帶花紋的橙色窗簾。橙色已經曬得褪了不少。窗簾裡面看不見。但若到了晚上打開燈,裡面的人影或許看得影影綽綽。而究竟能看到什麼程度,晚間不實際來這裡用雙筒望遠鏡看看是不曉得的。真理惠緩緩旋轉雙筒望遠鏡。姑母應該在家中哪個地方,然而哪裡也找不見她。可能在裡面的廚房準備晚飯。或者在自己房間休息也不一定。總之家中那一部分從這邊看不見。

  我想馬上返回那個家。這樣的心情在她身上一發不可遏止。她想返回那裡坐在早已坐慣了的餐廳椅子上,用平時用的茶杯喝熱紅茶,想呆呆看著姑母站在廚房裡做飯的情景——如果可能,那該是多麼美妙啊!她這樣想道。自己居然有一天懷念那個家,迄今為止哪怕作為一閃之念都不曾有過。她一向認為自己的家空空蕩蕩、醜陋不堪。在那樣的家裡生活簡直忍無可忍。恨不得馬上長大離開家,一個人住在適合自己口味的居室裡。不料此時此刻從隔一道山谷的對面通過雙筒望遠鏡鮮明的鏡頭觀望自家內部,想回那個家的願望竟是這般迫不及待。不管怎麼說那都是我的場所,是保護我的場所。

  這時,類似嗡嗡輕叫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把眼睛從雙筒望遠鏡離開。隨即看見什麼黑東西在空中飛舞。蜂!長形大蜂,大概是金環胡蜂。把她母親蜇死的攻擊性野蜂,有非常銳利的針。真理嚇得慌忙跑進房間,緊緊關上玻璃門,鎖上。金環胡蜂往下也像是要牽制她似的在玻璃門外盤旋了一陣子,甚至撞了幾次玻璃。後來勉強作罷飛去了哪裡。真理惠終於放下心來。呼吸仍然急促,胸口怦怦直跳。金環胡蜂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怕的東西之一。金環胡蜂是何等可怕,她從父親那裡聽了好多次,圖鑑上也確認好多次它的形體。不知不覺之間她也開始懷有一種恐懼——說不定自己和母親同樣遲早被金環胡蜂蜇死。自己有可能從母親身上承襲了同樣對蜂毒過敏的體質。即使遲早總有一死,那也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才對。擁有豐滿的乳房和堅挺的乳頭是怎麼一回事——哪怕一次也好,她想體味那種心情。而若在那之前給蜂蜇死,無論如何也太慘了。

  看來暫且不要到外面去為好,真理惠心想。凶狠的野蜂肯定還在這周圍盤旋。而且好像已經把她鎖定為個人目標。於是她放棄外出念頭,決定更仔細地把房子裡面查看一遍。

  她首先在大客廳裡看了一圈。這個房間同上次看時差不多毫無二致。大大的施坦威大鋼琴。鋼琴上面擺著幾本樂譜。巴赫的創意曲、莫扎特的奏鳴曲、肖邦的小品之類。技法上好像不是多有難度的樂曲。不過能彈到這個程度還是相當了得的。這點事兒真理惠也曉得。以前她也學過鋼琴(長進不很大。因為比之鋼琴更為繪畫所吸引)。

  帶有大理石檯面的咖啡桌上摞著幾本書。沒看完的書。書頁間夾著書籤。哲學書一本、歷史書一本,另有小說兩本(其中一本是英語書)。哪本的書名她都不曾見過,作者名字也不曾聽過。輕輕翻動書頁,都不是能引起她興趣的內容。這家的主人閱讀晦澀書籍、愛好古典音樂。而且抽時間使用高性能雙筒望遠鏡偷偷窺看山谷對面的她家。

  他單單是個變態不成?還是其中有某種說得通的理由或目的什麼的呢?他對姑母有興趣?還是對我?抑或雙方(那種事情是可能的嗎)?

  其次,她決定查驗樓下房間。下樓先去他的書房。書房裡掛有他的肖像畫。真理惠站在房間正中,看畫看了好一會兒。畫上次也看過(為了看這幅畫而來這裡的)。但重新細看,她漸漸感覺免色就好像實際在這房間裡。於是她不再看畫,眼睛儘可能不往那邊看,轉而檢查他桌子上的每一件東西。有「蘋果」高性能台式電腦,但她沒開。她知道肯定層層設防,自己不可能突破。桌面此外沒放很多東西。有每日一翻的日程表,但上面幾乎什麼也沒寫,只是點點處處標有莫名其妙的記號和數字。估計真正的日程被輸入電腦,為幾種電器所共有。無需說,應被周密施以保險措施。免色是異常謹慎的人物,絕不至於輕易留下痕跡。

  此外,桌面上放的只有哪裡的書房桌子上都有的普普通通的文具——鉛筆哪一支都幾乎是同樣長度,頭上尖尖的,甚是好看。回形針按規格分得很細。純白便箋靜等被寫上什麼。數字坐鐘分秒不差地記錄時間。總之一切都近乎恐怖地井然有序。假如不是人工精巧製作的人,真理惠心想,免色這個人篤定有某種不正常的地方。

  桌子抽屜當然全部上鎖。理所當然。他不可能不鎖抽屜。除此之外,書房裡沒有什麼值得看的東西。齊刷刷排列著書的書架也好CD架也好,看上去極為高檔的最新音響裝置也好,都幾乎沒有引起她的注意。那些僅僅顯示他的嗜好傾向罷了。無助於瞭解他這個人,不會同他(大概)懷有的秘密發生關聯。

  離開書房後,真理惠沿著幽暗的長走廊前行。幾個房間開著門,每扇門都沒鎖。上次到這裡來時沒能看到那些房間。免色領她們看的,只是一樓客廳、樓下書房、餐廳和廚房(她用了一樓客用衛生間)。真理惠一個接一個打開那些未知房間。第一個是免色的臥室。即所謂主臥室,極大。帶有衣帽間和浴室。有大雙人床,床整理得非常整齊,上面搭著蘇格蘭花格床罩。沒有住在家裡的用人,可能是免色自己整理床鋪。果真這樣,也沒什麼可驚訝的。深棕色無花睡衣在枕邊疊得中規中矩。臥室牆上掛有幾幅小版畫,似乎是出自同一作者之手的系列作品。床頭也放有沒看完的書。此人到處看書,無所不至。窗口面對山谷,但窗口不很大,落著百葉窗。

  拉開衣帽間的門,寬敞的空間滿滿一排衣服。成套西服少,幾乎全是夾克和單件頭輕便西裝,領帶數量也不多。想必沒多大必要做正式打扮。襯衫無論哪一件都像剛剛從洗衣店返回似的套著塑料衣套。許多皮鞋和運動鞋擺在板架上。稍離開些的地方排列著厚度各所不一的風衣。此人用心收集夠品味的衣服,精心保養。直接上服裝雜誌都可以。衣服數量既不過多,又不太少。一切都適可而止。

  衣櫃抽屜裝滿襪子、手帕、內褲、內衣。哪一件都疊得一道皺紋也沒有,整理得賞心悅目。收有牛仔褲、Polo衫和運動衫的抽屜也有。有個專門放毛衣的大抽屜,聚集著五顏六色的漂亮毛衣,都是單色。然而,哪一個抽屜都沒有任何足以破解免色秘密的物品。所有一切都那麼完美整潔,井井有條。地板一塵不染,牆上掛的畫一律端端正正。

  關於免色,真理惠能明確理解的事實只有一項,那就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和此人一起生活」。普通活人基本不可能做到這個地步。自己的姑母也是相當喜歡拾掇的人,但不可能做得如此完美。

  下一個房間似乎是客臥。備有一張整理好的雙人床。靠窗有寫字桌和寫字椅。還有個小電視。不過看情形看不出有客人實際住過的痕跡和氛圍。總的說來,像是永遠棄置不用的房間。免色這個人大概不怎麼歡迎客人。只不過是為了某種非常場合(想像不出那是怎樣的場合)而大致確保一間客臥罷了。

  相鄰房間差不多算是貯藏室。家具一件也沒放。鋪著綠色地毯的地板上摞著十來個紙殼箱。從重量看,裡面裝的似乎是書。所貼標籤用圓珠筆記著類似記號的字樣。而且哪一箱都用膠帶封得一絲不苟。真理惠猜想大概是工作方面的文件。這些箱子裡說不定藏有什麼重大秘密。但那大約是與己無關的他的商務秘密。

  哪一個房間都沒鎖,哪一個房間窗口都朝向山谷,同樣嚴嚴實實落著百葉窗。在這裡尋求燦爛陽光和美好景觀的人,眼下似乎一個也沒有。房間幽暗,一種被棄置的氣味。

  第四個房間最讓她感興趣。房間本身並不多麼讓人興味盎然。房間裡同樣幾乎沒放家具,只有一把餐椅和一張平庸無奇的小木桌 壁整個裸露,一幅畫也沒掛,空空蕩蕩。無任何裝飾性東西,看來是平時不用的空房。可是當她試著拉開衣帽間的門一看,那裡排列著女性時裝。量不是很大。但一個普通成年女性在這裡生活幾天所需衣服大體一應俱全。想必有個定期來此居住的女性,是那個人用的常備衣服。她不由得皺起眉頭。姑母知道免色有這樣的女性嗎?

  但她馬上發覺自己的想法錯了。掛在衣架上的一排衣服哪一件都是過去款式。無論連衣裙、半身裙還是襯衫,雖然都是名牌、都很時尚,看上去都甚為昂貴,但當下時代應該沒有穿這類衣服的女性。真理惠對時裝固然知之不詳,不過這個程度的情況她還是明白的。恐怕是自己出生前那個時代流行的衣服。而且哪一件衣服都沾滿防蟲劑味兒,估計長期掛在這裡沒動。但想必因為保管得好,看不到蟲蝕痕跡。不僅如此,還好像按季節適度加濕除濕,顏色都沒變。長裙尺碼是5,身高怕是一百五十釐米上下。以半身裙號碼看,體型相當曼妙。鞋號是23釐米。

  幾個抽屜裡裝有內衣、襪子、睡衣。全都裝在塑料袋裡以防落灰。她從袋裡取出幾件內衣看。乳罩號碼為65C。真理惠根據罩杯形狀想像女子的乳房形狀。恐怕比姑母略小(當然乳頭形狀想像不出)。裡面的內衣哪一件都優雅有品位,或者約略朝性感方向傾斜,大約是經濟上有餘裕的成年女性考慮到同懷有好感的男性有肌膚之親時的狀況而在專賣店購買的高檔內衣。細膩的絲綢和蕾絲,都要求溫水手洗。不是在院子割草時穿的那種。而且無一不滲透了防蟲劑味兒。她小心翼翼疊好,按原樣放回塑料袋,關上立櫃抽屜。

  這些衣服是免色曾經——十五年前或二十年前——親密交往的女性穿在身上的衣服。這是少女終於得出的結論。因了某種緣故,那位穿5碼衣服、23釐米鞋和戴65C乳罩的女性將這些有品位的衣物整套留下而再未歸來。可她為什麼留下這般奢侈的衣服呢?如果因為什麼分手了,那麼一般說來是會拿走的。自不待言,真理惠不解其故。不管怎樣,免色十分用心保管對方留下的為數不多的衣服,一如萊茵河的女兒們無比小心地守護傳說中的黃金。而且,他可能不時來這房間細看這些衣服或拿在手裡,按季節更換防蟲劑(他不至於委託別人做這件事)。

  那位女子如今在哪裡做什麼呢?可能成了別人的太太。得病或遭遇事故去世了也未可知。但他至今仍在追尋她的面影(真理惠當然不知道那位女性即她本人的母親。這個我也想不出必須將這一事實告知她的理由。具有告知資格的恐怕唯有免色)。

  真理惠陷入沉思。莫非應因此對免色先生懷有好感才是?因了他在漫長歲月中對一個女性持續懷有如此深切的懷念之情?還是應該多少感到懼怵呢?因了他居然如此完好地保管那個女性的衣服?

  想到這裡時,車庫卷閘捲起的聲響突然傳來耳畔。免色回來了!由於注意力集中在衣服上,未能覺察開門車進來的動靜。務必盡快逃離這裡。務必躲在哪裡一個安全地方。這當口兒她猛然想到一個事實、一個極其重大的事實。旋即惶恐感把她整個擒住。

  鞋放在陽台地板上了!雙筒望遠鏡也從罩裡拿出就那樣安在三腳架上。看見金環胡蜂嚇得她什麼也顧不得了,只管逃進客廳,一切都原封不動留在那裡。如果免色出到陽台看見了(遲早總要看見),馬上就會覺察自己不在時有人闖入家中。看見黑色樂福鞋的尺碼,一眼即可看出是少女的鞋。免色腦袋好使。想到那是真理惠的鞋無需多少時間。想必他要把家中無一遺漏地轉圈搜遍,肯定輕而易舉找出藏在這裡的自己。

  沒有時間允許自己這就跑去陽台收鞋並把雙筒望遠鏡復原。那樣做,途中必同免色撞個滿懷。怎麼辦好?她無計可施。呼吸不暢,心跳加快,四肢不聽使喚。

  車的引擎停息,繼而響起卷閘下落的聲響。免色很快就會進入家中。到底如何是好?到底怎麼辦……她的腦袋一片空白,兀自坐在地板上閉起眼睛,雙手捂臉。

  「在此靜靜不動可也!」有人說。

  她以為是幻聽,但不是幻聽。一狠心睜眼一看,眼前有一位身高六十釐米左右的老人。他一屁股坐在矮櫃上。花白頭髮在頭頂紮起,身穿古色古香的白色衣裳,腰間佩一把不大的劍。理所當然,一開始她認為是幻覺。由於陷入強烈的惶恐狀態,致使自己看見了實際根本不存在的存在。

  「不,我不是什麼幻覺。」老人以低沉而清晰的語聲說,「我的名字叫騎士團長,我救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