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同她的意緒無關,循其自身原理推移。她在小房間躺在裸板床上,注視時間以蹣跚的腳步在她眼前行進、通過的情形。因為此外無所事事。如果能看什麼書就好了,她想。然而手頭沒書。縱使有,也不能開燈。只好摸黑一動不動。她在貯藏室中發現了手電筒和備用電池,但那也儘可能不用。
不久夜深了,她睡了。在陌生場所睡過去讓人不放心。如果可能,很想一直睜眼熬著。但在某個時候實在困得忍無可忍,眼睛再也睜不開了。裸板床畢竟寒涼,於是從壁櫥裡拽出毛毯和棉被,把自己緊緊包得像瑞士卷一樣,閉上眼睛。沒有暖氣設備,又不能開空調(這裡插入關於時間移行的我個人的註釋。免色大概在真理惠沉睡當中離開趕到我這裡,住在我家而翌日早晨回去的。因而免色那天夜裡沒在自己家。家裡應該沒有人,但真理惠不知道這點)。
半夜醒來一次去衛生間,但這時也沒沖水。白天倒也罷了,在夜深人靜時分沖水,被聽見聲音的可能性大。不用說,免色是個慎之又慎細緻入微的人,一點點變化都可能覺察。不能冒這樣的危險。
這時看表,時針即將指向凌晨兩點。星期六凌晨兩點。星期五已經過去。從窗簾縫往隔一條山谷的自己家那邊望去,客廳仍燈火通明。由於半夜過了我也沒回家,人們——其實家裡應只有父親和姑母——肯定睡不著。真理惠感覺自己做了壞事。甚至對父親也有愧疚之感(這是極為鮮乎其有的事)。自己不該胡鬧到如此地步。原本無此打算,但在興之所至順水推舟過程中鬧出了這樣的後果。
無論多麼後悔,不管多麼自責,也不可能飛越山谷返回家中。她的身體和烏鴉不同。也不能像騎士團長那樣任意消失或出現在哪裡。她不過是個被封閉在仍處於發育階段的身體中、行動自由受到時間和空間嚴格制約的笨拙存在而已。就連乳房也幾乎沒有膨脹,宛如沒發好的圓麵包。
四下漆黑,孤苦伶仃。秋川真理惠當然害怕。同時不能不痛感自己軟弱無力,心想若是騎士團長在旁邊就好了。自己有很多事想問他,對於提問能否回答固然不知道,但至少能夠和誰說說話。他的說話方式作為現代日語的確相當奇妙,而理解大意並無障礙。問題是,騎士團長有可能再也不會出現在她面前了。「往下我有此外必須去的地方,有此外必須做的事情。」——騎士團長告訴她。真理惠為此感到寂寞。
窗外傳來夜鳥深沉的叫聲。估計是貓頭鷹或貓耳鳥。它們埋伏在幽暗的森林中啟動智謀。我也必須不甘落後地調動智謀。必須成為有勇氣的聰明女孩。然而睏意再次襲來,眼睛再也睜不開了。她重新裹起毛毯和棉被,倒在床上閉起眼睛。夢也沒做的深度睡眠。又一次醒來時,夜空已慢慢放亮。時針轉過六點半。
世界迎來星期六的曙光。
真理惠在用人房裡靜靜送走了星期六一天。作為代用早餐,又嚼了椒鹽餅乾,吃了幾塊巧克力,喝了礦泉水。然後走出房間悄悄溜去健身房,從堆積如山的日語版《國家地理》(National Geographic )中拿了幾冊過期的快速返回(免色似乎一邊踩單車或踩踏步機一邊看這些雜誌,到處有汗漬),反覆看了好幾遍。上面有西伯利亞狼的生息狀況、月有圓缺的神奧、愛斯基摩人的生活以及年年縮小的亞馬孫熱帶雨林等方面的報導。真理惠平時根本不看這種報導,但也是因為此外沒有東西可看,就熟讀這些雜誌,讀得幾乎背了下來。照片也細細看了,險些看出洞洞。
雜誌看累了,就不時躺下小睡。然後從窗簾縫隙看山谷對面自己的家。這裡有那雙筒望遠鏡就好了,她想,就能詳細觀察自家的內部,能看見人的活動就好了。她想返回掛著橙色窗簾的自己的房間,想泡進熱乎乎的浴缸仔細清洗身體每個地方,換上新衣服,然後同自己養的貓一起鑽進溫暖的被窩。
上午九點多,傳來有誰緩緩下樓走來的聲音。穿室內鞋的男人的腳步聲。大概是免色。走路方式有特徵。她想從門扇鎖孔往外看,但門沒有鎖孔。她身體僵硬,蜷縮在房間角落的地板上一動不動。萬一這扇門打開,就無處可逃了。免色不至於窺看這個房間,騎士團長說了。只能相信他的話。可是無需說,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畢竟這個世界根本不存在百分之百確定無誤的事。她大氣不敢出,在腦海裡推出衣帽間裡的衣服,祈禱什麼也別發生。喉嚨裡乾得沙沙作響。
免色似乎把要洗的衣服拎來了。大概每天早上這一時刻洗一天份量的衣服。他把要洗的衣物投進洗衣機,加入洗衣液,轉動旋鈕設定模式,按下啟動開關。熟練的操作。真理惠傾聽這一系列聲音。那些聲音清晰得令人吃驚。隨即,洗衣機的滾筒開始緩緩旋轉。這些操作完成後,他轉去健身房區域,開始用健身器材做運動。洗衣機運轉當中做運動似乎是他每天早晨的常規安排。一邊做運動一邊聽古典音樂。安裝在天花板的音箱中傳來巴洛克風格音樂,或巴赫或亨德爾或維瓦爾第,大體這類音樂。真理惠對古典音樂不很詳細,就連巴赫、亨德爾和維瓦爾第都區分不開。
她聽著洗衣機的機械聲、運動器械發出的有規則的聲響、巴赫或亨德爾或維瓦爾第的音樂送走了大約一個小時。心神不定的一個小時。或許免色不至於發覺雜誌堆中少了幾冊《國家地理》以及貯藏室里約略減少了瓶裝礦泉水、盒裝椒鹽餅乾和巧克力。畢竟相比於總體數量可謂微乎其微的變化。可是會發生什麼,那種事誰都不曉得。馬虎不得,不可粗心大意。
不久,洗衣機伴隨很大的蜂鳴聲停了下來。免色以徐緩的步伐趕來洗衣房,從洗衣機裡取出洗完的衣物,轉到烘乾機,按下開關。烘乾機的滾筒開始出聲旋轉。確認後,免色緩緩爬上樓梯。晨練時間似乎就此終了。接下去大概要花時間淋浴。
真理惠閉上眼睛,放下心來大大舒了口氣。一個小時後免色恐怕還要來這裡,來取回烘乾的衣物。但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她覺得。他沒有覺察我潛藏在這個房間,沒有覺出我的氣息。這讓她放下心來。
那麼,在那衣帽間門前的到底是誰呢?那既是免色君又不是免色君,騎士團長說。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她沒能吃透他話裡的含義。對於我那過於費解。但反正那個誰顯然知道她在衣帽間裡(或有人在裡面)。至少明確感覺出了那種氣息。但是,那個誰出於某種理由沒能打開衣帽間的門。那究竟是怎樣的理由呢?果真是那裡一排美麗的過時衣服保護了我?
真想聽騎士團長解釋得更詳細些。可是騎士團長不知去了哪裡。能給我以解釋的對象哪裡都已沒有。
這天,星期六一整天,免色好像一步也沒出家門。據她所知,沒聽見車庫卷閘響,沒聽見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響。他來樓下取出烘乾的衣物,拿著慢慢上樓。僅此而已。沒有人來訪這個位於路盡頭的山頂之家。無論送貨公司還是快遞掛號信都沒上門。門鈴始終悶聲不響。電話鈴聲聽得兩次。來自遠處的微弱聲音,但她得以捕入耳中。第一次鈴響第二遍、第二次鈴響第三遍時聽筒被拿起(因此得知免色在家中某處)。市裡的垃圾收集車一邊播放《安妮·蘿莉》一邊慢速爬上坡路,繼而慢速離去(星期六是普通垃圾收集日)。此外不聞任何聲籟,家中大體一片岑寂。
星期六中午過去,下午來到,傍晚臨近(關於時間經過,這裡再次加入我的註釋:真理惠在那小房間屏息斂氣之間,我在伊豆高原的療養機構的房間裡刺殺了騎士團長,抓住從地下探出臉的「長面人」,下到地底世界)。但她沒能找到逃離這裡的時機。為了逃離這裡,她必須極有耐性地等待「那個時機」,騎士團長告訴她。「時機到了,諸君自會知曉。噢,現在正當其時。」他說。
可是那個時機左等右盼也不來。真理惠漸漸等累了。老老實實等待什麼不大適合她的性格。莫非我要永遠在這種地方屏息斂氣等待下去?
薄暮時分免色開始練鋼琴。客廳窗扇好像開了,聲音傳到她躲藏的場所。大約是莫扎特的奏鳴曲,長調奏鳴曲。記得鋼琴上面放著樂譜。他大致彈罷舒緩的樂章,反覆練習若干部分。調整指法,直到自己滿意。有的部分指法難度大、聲音難以均勻發出——他似乎聽出來了。莫扎特的奏鳴曲,一般說來大多絕不難彈。但若想彈得得心應手,就往往帶有深邃迷宮般的情趣。而免色這個人並不討厭把腳斷然踏入那樣的迷宮。真理惠側耳傾聽他在那迷宮中不屈不撓地不斷往返的腳步。練琴持續了一個小時。之後傳來關閉大鋼琴蓋的「啪噠」聲響。她能夠從中聽取焦躁意味,但並非多麼強烈的焦躁,乃是適度而優雅的焦躁。免色氏即使僅僅一個人(即使本人認為僅僅一個人)在這大房子裡,也不會忘記克制。
往下是一如昨日的反覆。太陽落了,四周黑了,烏鴉們叫著回山歸巢。山谷對面能看見的幾戶人家逐漸閃出燈光。秋川家的燈光過了半夜仍未熄掉。從燈光中可以窺知人們為她擔憂的氣氛。至少真理惠有這樣的感覺。她為此感到難受——對於為自己牽腸掛斷的人,自己竟一無所能。
幾乎成為對比的是,同樣在山谷對面的雨田具彥的家(即這個我住的房子)完全看不到燈光,似乎那裡已經沒有人居住。天黑後也一點燈光都不見,全然感受不到裡邊有人住的氛圍。奇怪!真理惠歪頭沉思。老師到底去哪裡了呢?老師知道我從自家消失了嗎?
到了深夜某一時刻,真理惠又睏得不行。洶湧的睡魔席捲而來。她穿著校服外衣,裹起毛毯和棉被,哆嗦著睡了過去。如果貓在這裡,就可以多少用來取暖,睡前她驀然想道。不知為什麼,她在家養的母貓幾乎從不出聲,只是喉嚨咕嚕咕嚕響。因此可以和貓一起悄然藏在這裡。可是不用說,沒有貓。她徹頭徹尾孤身一個。關在漆黑漆黑的小屋子裡,哪裡也逃不出去。
星期日夜間過去了。真理惠醒來時,房間裡還有些暗。手錶時針即將指向六點。看來天越來越短。外面下雨,不出聲的安謐的冬雨。由於樹枝有水滴滴落,總算得知是在下雨。房間空氣又冷又潮。要是有毛衣就好了,真理惠想。毛料校服外衣下面穿的,只有針織薄背心和棉布襯衫。襯衫下是半袖T恤,是針對溫暖白天的打扮。真想有一件毛衣。
她想起那個房間的衣帽間裡有毛衣。看上去很暖和的米色羊絨衫。但願能上樓取來!把它穿在外衣下面會相當暖和。問題是,離開這裡爬樓梯上樓實在過於危險,尤其那個房間,只能以現在身上穿的忍耐。當然並非忍耐不住的寒冷,並非置身於愛斯摩基人生活的嚴寒地帶。這裡是小田原市郊,剛剛進入十二月。
但冬天下雨的早晨,寒氣砭人肌膚,險些冷徹骨髓。她閉目回想夏威夷。還小的時候,曾經跟姑母和姑母的女同學一起去夏威夷遊玩。在懷基基(Waikiki)海灘租了衝浪板衝浪,累了就歪在白色沙灘上曬日光浴。非常暖和,一切都溫馨平和,讓人心曠神怡。椰子樹葉在很高很高的地方隨著信風簌簌搖曳。白雲被吹去海灣那邊。她一邊觀望著一邊喝冰檸檬汽水。太涼了,喝得太陽穴一下下作痛。那時的事,就連細節她也能栩栩如生地回憶起來。什麼時候能再去一次那樣的地方呢?若能成行,付出什麼代價都在所不惜,真理惠心想。
九點多再次響起室內鞋聲,免色下樓來了。按下洗衣機開關,古典音樂響起(這回大概是勃拉姆斯的交響樂),做器械運動,大約持續一個小時。同一程序的週而復始。只是所聽音樂不同,其他毫釐不爽。這家的主人毫無疑問是循規蹈矩之人。洗好的衣物從洗衣機轉到烘乾機,一小時後取回。之後免色再不會下樓。他對用人房似乎毫無興致(這裡再次加入我的註釋:免色那天午後到我家來了,碰巧見到來看情況的雨田政彥並簡短交談。卻不知何故,這時真理惠也沒發覺他不在家)。
他按習慣中規中矩行動這點,對真理惠比什麼都難得——她也可以依其習慣做心理準備和安排行動。最消耗神經的,是接連發生始料未及的事。她把免色的生活模式記在心裡,讓自己與之同化。他差不多哪兒也不去(至少在她知道的限度內哪兒也不去)。在書房工作,自己洗衣服,自己做飯,傍晚在客廳面對施坦威練鋼琴。時有電話打來,但不多,一天頂多幾個。看來他不怎麼喜歡電話那個東西。想必工作上必要的聯繫——那是怎樣的程度自是不得而知——是通過書房電腦進行的。
免色基本自己清掃房間,但也請專業保潔公司的人每星期上門一次。記得上次來時聽他本人口中這麼說過。他決不討厭清掃。免色說這和做飯是同一回事,可以用來調節心情。但只他一個人清掃這麼大的房子,實際上是不大可能的,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借助專業力量。保潔公司的人來的時候,他離家半天。那是星期幾呢?若是那天轉來,說不定自己可以順利逃離這裡。估計好幾個人手拿清掃工具開車進入院內,那當中門應該開閉幾次。加上免色不在家一段時間,從這大宅院裡溜走絕非難事。除此以外,我恐怕不會有脫離這裡的機會。
然而沒有保潔公司的人上門的動靜。星期一和星期日同樣平安度過。免色彈的莫扎特一天比一天趨於精確,作為音樂已經成為更有整體感的東西。此人慎之又慎,而且不屈不撓。目標一旦設定,就朝那裡勇往直前。不能不讓人敬佩。可是,即便他彈的莫扎特成為沒有破綻的一氣呵成的東西,而作為音樂又能在多大程度上讓人聽起來心曠神怡呢?真理惠一邊傾聽從樓上傳來的音樂,一邊在心裡打問號。
她靠椒鹽餅乾、巧克力和礦泉水苟延殘喘。有果仁的能量棒也吃了,金槍魚罐頭也吃了一點。哪裡也沒有牙刷,就巧用手指和礦泉水刷牙。健身房裡堆的日語版《國家地理》一頁頁看下去。關於孟加拉地區的食人虎、馬達加斯加的珍稀猿猴、科羅拉多大峽谷的地形變遷、西伯利亞的天然氣開採狀況、南極企鵝們的平均壽命、阿富汗高原遊牧民的生活、新幾內亞腹地年輕人必須通過的嚴酷儀式,她獲得了許多知識。關於艾滋病和埃博拉出血熱的基礎知識也掌握了。這些關於大自然的雜學說不定什麼時候用得上。或者毫無用處也未可知。但不管怎樣,此外沒有能到手的書。她餓虎撲食一般繼續翻看過期的日語版《國家地理》。
她還時不時把手伸進T恤下面確認乳房膨脹的程度。但它偏偏不肯變大。甚至覺得反而比以前小了。接著,她考慮月經。計算之下,距下一次經期還有十天左右。因為哪裡也沒有月經用品(地震應急貯藏物品中,衛生紙倒是有,但衛生巾和衛生棉條沒能發現。想必女性存在沒有納入這家主人的考慮範圍)。如果在此隱身期間來了月經,怕是多少有些麻煩。不過,在那之前總可以逃離這裡,大概。不至於在這裡待十天之久。
星期二上午快十點時保潔公司的車終於開來了。從車上卸清掃工具的女性們的喧鬧聲從前院那邊傳來。這天早上,免色一沒洗衣服二沒做健身運動,樓也根本沒下。真理惠因之有所期待(既然免色改變日常習慣,那麼必有相應的明確原因),結果到底如她所料。保潔公司的大型麵包車一到,免色就開著捷豹與之擦肩而過,好像去了哪裡。
她趕緊收拾用人房,把空水瓶、餅乾包裝紙收起塞進垃圾袋,放在容易被看見的地方,保潔公司的人應該會處理的。毛毯和棉被按原樣整齊疊好放進壁櫥。把有人在這裡生活幾天的痕跡消除得一乾二淨,小心翼翼地。然後把挎包挎在肩上,躡手躡腳上樓。為了避免保潔人員看見,她窺伺時機悄然穿過走廊。想到那個房間,胸口怦怦直跳。與此同時,對衣帽間裡的衣服感到戀戀不捨。她很想再次好好看看那些衣服,也想用手撫摸。可惜沒有足夠的時間。事不宜遲。
她在沒人發現的情況下順利來到房門外,沿著拐彎的坡路向上跑去。不出所料,入口大門一直大敞四開,沒有為作業人員出入而一次次開門關門。她以滿不在乎的神情從那裡出到外面的路面。
穿過大門時她忽然心想:我這麼輕而易舉地離開這個場所真的合適嗎?難道這裡不該有某種非同一般的東西嗎?例如《國家地理》裡出現的新幾內亞部落年輕人被迫通過的伴隨劇痛的儀式?那種東西作為記號難道不是必不可少的嗎?不過這樣的念頭僅僅從她腦際一閃而過罷了。相比之下,得以從中逃離的解放感佔了壓倒性優勢。
天空陰沉沉的。低垂的烏雲看樣子馬上就要有冷雨落下。但她還是仰望天空大大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心情幸福得無邊無際,簡直就像在懷基基海灘仰望隨風搖曳的椰子樹時一樣。自己是自由的,可以邁動雙腿去任何地方,再也沒必要在黑暗中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自己活著——僅此一點就足以慶幸和樂不可支。儘管是短短四天時間,但目力所及,外面的世界看上去是那樣鮮活水靈。一草一木都生機蓬勃,充滿活力。風的氣味讓她胸間亢奮不已。
但畢竟不能總在這裡磨磨蹭蹭。免色說不定想起忘拿什麼東西而折身回來,必須盡快離開這裡。為了被誰看見也不至於覺得奇怪,她儘可能拉平校服上的皺紋(她穿著校服裹著被睡了好幾天),雙手理了理頭髮,以若無其事不慌不忙的神情快步下山。
下山後,真理惠往隔著一條山谷路的對面山上爬去。但她沒回自己家,而先往我家趕來。她有自己的小算盤。但我家一個人也沒有,怎麼按門鈴也沒有回音。
真理惠轉念走進房後的雜木林,走到小廟後面的洞前。但洞口已經嚴嚴實實遮上綠色塑料布。此前是沒有的。塑料布用繩子牢牢系在地面打的幾根木樁上,而且上面排列著鎮石,無法輕易窺看裡面。不覺之間,有誰——不知是誰——堵上了洞口。大概怕開著洞不管會有危險。她站在洞前,好一會兒側耳細聽。但裡面什麼聲音也沒傳出(我的註釋:從沒有鈴聲傳出這點來看,當時我還沒有趕到洞底。或者不巧睡著了也不一定)。
冷雨點三三兩兩飄零下來。得回家了,她想,家人想必正在擔憂。可是,回到家勢必向大家解釋這四天自己在哪裡了。不能如實交代潛入免色家在那裡藏身來著。如實交代會鬧得天翻地覆。自己下落不明一事大概已經報警了。倘若警察知道非法侵入了免色家,我必受某種懲罰。
這麼著,她就想出一種解釋:自己不慎掉進這個洞裡了,四天無法從中出來。而老師——即這個我——碰巧發現她在那裡,把自己救了出來。她編好這樣的腳本,期待我幫腔統一口徑。然而當時我不在家,洞又被塑料布封上而輕易出入不得。因此,她編造的腳本成了無法實現的東西(倘她如願以償,我就必須向警察說明甚至搬來重型機械特意打開洞的理由。那有可能帶來相當尷尬的事態)。
往下她能想到的,不外乎偽裝記憶喪失之類。此外別無可行辦法。四天時間裡自己身上發生的事全不記得,記憶空空如也。驀然回神,孤身一人待在山中——只能如此一口咬定。這種涉及記憶喪失的電視劇,以前在電視上看過。至於人們能否接受這樣的辯詞,她並沒有把握。家人也好警察也好,勢必這個那個詳細盤問。領去精神科醫生那裡也未可知。但只能一口咬定什麼也不記得。要把頭髮弄得凌亂不堪,手腳沾滿泥巴,渾身上下擦傷纍纍,讓人看上去顯然一直在山裡來著——只能這樣盡力表演到底。
而且她實施了。即使好意說來也不能說演技多麼高明,但此外別無選擇。
以上是秋川真理惠向我挑明的事實真相。正當她從頭到尾全部講完的時候,秋川笙子折了回來——她開的豐田普銳斯停在門前的聲響傳來耳畔。
「實際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最好守口如瓶,最好不要對除我以外的任何人講,作為我和你之間的秘密好了!」我對真理惠說。
「當然,」真理惠說,「當然對誰都絕對不講。何況,即使講也不可能讓人相信。」
「我相信。」
「這樣,環關閉了?」
「不知道,」我說,「大概還沒完全關閉。不過往下總有辦法可想。真正危險的部分已經過去,我想。」
「致命部分?」
我點頭:「是的,致命部分。」
真理惠定定注視了我十秒鐘,用很小的聲音說:「騎士團長真有。」
「不錯,騎士團長真有。」我說。而且我親手刺殺了騎士團長,真真正正。但當然不能說出口。
真理惠明顯點了一下頭。她必定永遠保守這個秘密。那將成為唯獨她和我之間的重大秘密。
保護真理惠免受那個什麼之害的衣帽間中那套衣服,是她去世的母親單身時代穿用的這一事實,如果可能,我很想告訴她。但我沒能把這點告訴真理惠。我沒有那樣的權利。騎士團長應該也沒有這個權利。手中有這個權利的,這個世界上恐怕只免色一個人。而免色基本不至於行使這個權利。
我們將分別抱著不能挑明的秘密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