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妻的身邊重新共同生活。幾年過後的三月十一日,東日本一帶髮生大地震。我坐在電視機前,目睹從岩手縣到宮城縣沿海城鎮接二連三毀掉的實況。那裡是我曾經開著老舊的標緻205漫無目標地盤桓之地。那些城鎮之一,應該是我碰見那個「白色斯巴魯男子」的小鎮。但我在電視畫面上見到的,是被巨型怪物般的海嘯浪頭席捲而過幾近分崩離析的幾個小鎮的廢墟。維繫我同曾經路過的那座小鎮的東西,已經蕩然無存。由於我連那座小鎮的名稱都沒記得,因此全然無法確認那裡所受震災是多大程度、變成了什麼樣子。
我完全無能為力,連續幾天只是瞠目結舌地看著電視畫面。無法從電視前離開,很想從中找到同自己的記憶相連的場景,哪怕一個也好。否則,就覺得自己心中某個貴重積蓄有可能被運往某個遙遠的陌生地方,直接消失不見。我恨不得馬上開車趕去那裡,親眼確認那裡還有什麼剩下。可那當然無從談起。幹線道路支離破碎體無完膚,村鎮孤立無援。電力也好燃氣也好自來水也好,所有生活來源都被連根拔除,毀於一旦。而其南邊的福島縣(我留下嗚呼哀哉的標緻那一帶),沿海幾座核電站陷入堆芯熔化狀態,根本靠近不得。
在那些地方東遊西轉的時候,我決不幸福。孤苦伶仃,肝腸寸斷。我在多種意義上已然失卻。儘管如此,我依然旅行不止,置身於許多陌生人中間,穿過他們謀生度日的諸般實相。而且,較之我當時所考慮的,那或許具有遠為重要的意義。我在途中——很多場合是下意識之間——拋棄了若事物,拾起了若干事物。通過那些場所之後,我成為較以前多少有所不同的人。
我想到藏在小田原家中閣樓裡的《白色斯巴魯男子》那幅畫。那個男子——是現實中的人也罷什麼也罷——現在也還在那座小鎮上生活嗎?還有,和我共度奇妙一夜的瘦削女子仍在那裡嗎?他們得以幸運地逃過地震與海嘯而活下來了嗎?那座小鎮上的情人旅館和家庭餐館到底怎麼樣了?
每到傍晚五點,我就去保育園接小孩。那是每天的習慣(妻重回建築事務所工作)。保育園距住處成人步行十分鐘左右。我拉著女兒的手,慢慢步行回家。若不下雨,路上就順便去小公園在長凳上休息,看在那裡散步的附近的狗們。女兒要養小型犬,但我住的公寓樓禁養寵物。因此,她只能在公園看狗來勉強滿足自己。時不時也可以觸摸老實的小狗。
女兒名字叫「室」。柚取的名。預產期臨近時在夢中看見了這個名字。她一個人待在寬大的日式房間,房間面對寬大漂亮的庭園。裡面有一張古色古香的文幾,文幾上放有一張白紙,紙上只寫有一個「室」字——用黑墨寫得又大又鮮明。誰寫的不知道,反正字很氣派。便是這樣一個夢。醒來時她能歷歷記起,斷言那就是即將出生的孩子的名字。我當然沒有異議。不管怎麼說,那是她要生的孩子。說不定寫那個字的是雨田具彥,我驀然心想。但只是想想而已。說到底,不過是夢裡的事。
出生的孩子是女孩這點讓我高興。由於和妹妹小路共同度過兒童時代的關係,身邊有個小女孩總好像能讓我心裡安然。那對我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那個孩子帶著毋庸置疑的名字降臨這個世界,對於我也可喜可賀。不管怎麼說,名字都是重要的東西。
回到家後,室和我一起看電視新聞。我儘量不給她看海嘯襲來的場面。因為對於幼小的孩子刺激過於強烈。海嘯圖像一出現,我就趕緊伸手擋住她的眼睛。
「為什麼?」室問。
「你最好別看,還太早。」
「那可是真的?」
「是的,發生在遠處的真事。但並不是發生的真事你都非看不可。」
室對我說的話一個人想了一會兒。但她當然不能理解那是怎麼回事。她理解不了海嘯和地震那樣的事件,理解不了死亡具有的意義。反正我用手把她的眼睛遮得嚴嚴的,不讓她看海嘯圖像。理解什麼和看什麼,那又是兩回事。
一次我在電視畫面一角一閃看見、或者覺得看見了「白色斯巴魯男子」。攝像機拍攝被海嘯巨浪衝到內陸小山頭並棄置在那裡的大型漁船,船旁邊站著那個男子,以再也不能發揮作用的大象和馴象師般的姿態。但圖像馬上被切換成別的,以致我無法確定那是否真是「白色斯巴魯男子」。但那身穿黑皮夾克、頭戴帶有尤尼克斯標識黑帽的高大身姿,在我眼裡只能看作「白色斯巴魯男子」。
然而他的樣子再未出現在畫面上。目睹他的身姿只是一瞬之間。攝影機立即切換角度。
我一邊看地震新聞,一邊繼續畫用來維持日常生計的「營業用」肖像畫。不假思索,面對畫布半自動地持續驅動手。這是我尋求的生活。也是別人尋求於我的。這項工作給我帶來了穩定收入。那也是我所必需的。我有要養活的家人。
東北地震兩個月後,我曾經住的小田原房子失火燒掉了。那是雨田具彥送走半生的山頂之家。政彥打電話告訴我的。我搬走後長期沒有人住,一直空著。政彥為房子的管理相當操心,而他的擔憂恰恰成為現實,火災發生了。五月連休結束那天黎明時起的火,消防車接到報警飛馳而來,但那時那座木結構舊房子已經差不多燒塌了(狹窄彎曲的陡坡路使得大型消防車駛入變得極為困難)。也是因為頭一天夜裡下了雨,幸好沒有蔓延到附近山林。消防署調查了,但起火原因歸終不了了之。也許因為漏電,或有縱火嫌疑也未可知。
聽得失火消息,首先浮上我腦海的是《刺殺騎士團長》——那幅畫想必也和房子一起燒掉了,還有我畫的《白色斯巴魯男子》,連同大量唱片收藏。閣樓裡的那隻貓頭鷹可安全逃生了?
《刺殺騎士團長》畫作毫無疑問是雨田具彥留下的巔峰佳作之一。它毀於火災,對於日本美術界應是慘痛損失。曾經目睹那幅畫的人為數極少(其中包括我和秋川真理惠。秋川笙子也見過——儘管只是一瞥——當然還有作者雨田具彥。此外大概一個人也沒有了),那般貴重的未發表的畫被火災的火焰吞噬,從這個世界永遠消失了。我對此不能不感到負有責任。難道它不應該作為「雨田具彥隱秘的傑作」公之於世嗎?但我沒那麼做,而將畫重新包好放回閣樓。那幅無與倫比的畫想必已化為灰燼(我把畫中人物的形象逐一細細畫在素描簿上了。關於《刺殺騎士團長》這幅作品,留給後世的,事到如今僅此而已)。想到這裡,我這個勉強算是畫畫的,為之深感痛心。畢竟是那般出類拔萃的作品!我所做的,很可能是對於藝術的背信棄義的行為。
但同時我又思忖,那或許是必須失去的作品亦未可知。在我眼裡,那幅畫實在是過強、過深地傾注了雨田具彥的魂靈。作為畫作誠然無比優秀,但同時又具有招惹什麼的能量。不妨稱之為「危險能量」。事實上,我也是因為發現那幅畫而打開了一個環。把那樣的東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公眾眼前,未必是合適的行為。至少作者雨田具彥本人也是這樣感覺的吧?唯其如此,他才沒有把這幅畫毅然公之於世,而深深藏在閣樓裡。不是嗎?果真如此,那麼就等於我尊重了雨田具彥的意願。不管怎樣,畫已消失在火焰中,誰也無法讓時間捲土重來。
對於《白色斯巴魯男子》的失去,我並未感到多麼惋惜。遲早我還要向那幅肖像畫重新發起挑戰。但為此我必須把自己鍛造成更堅定的人、更有格局的畫家。當我再度產生「想畫自己的畫」的心情時,我將以截然不同的形式、從截然不同的角度重畫「白色斯巴魯男子」的肖像。那有可能成為之於我的《刺殺騎士團長》。而且,如果那樣的情形實際出現了,那恐怕意味著我從雨田具彥身上繼承了寶貴遺產。
秋川真理惠在火災發生後馬上給我打來電話,我們就燒燬的房子交談了半個小時。她打心眼裡珍惜那座古舊的小房子。或者珍惜那座房子包含的場景,珍惜那樣的風景植根於其生活的日日夜夜。那裡也包括曾幾何時的雨田具彥的身影。她見到的畫家總是一個人悶在畫室裡專注於畫的創作。她見過玻璃窗裡面的他的身姿。那一場景的永遠失去讓真理惠由衷感到悲傷。她感到的悲傷我也能與之共有。因為那個家——儘管居住期間不足八個月——對於我也具有相當深遠的意義。
電話交談的最後,真理惠告訴我自己的胸比以前大了很多很多。那時她已是高二學生或高二那個年齡了。離開那裡以來我一次也沒同她見過面,只是時不時在電話中聊聊。這是因為我沒有多少心緒舊地重遊,也沒有非辦不可的事。電話總是她打來的。
「雖然體積還不夠充分,但畢竟變大了。」真理惠像偷偷洩密似的說。我花了一會兒時間才明白過來原來她是在說自己胸部的大小。
「如騎士團長預言的那樣。」她說。
那太好了,我說。本想問她有男朋友沒有,又轉唸作罷。
姑母秋川笙子現在也繼續和免色氏交往。她在某個時候向真理惠坦言自己和免色氏交往的事。說兩人是處於非常親密的關係,說不定很快結婚。
「要是真那樣了,你也和我們一起生活?」姑母問她。
真理惠做出充耳不聞的樣子,一如平時。
「那麼,你可有和免色先生一起生活的打算?」我難免有些在意,這樣試探真理惠。
「我想沒有。」她說。隨後補充一句:「不過說不清楚的啊!」
說不清楚?
「我的理解是,你對免色先生那個家沒有多麼好的記憶……」我不無猶豫地問。
「可那還是我小時發生的事,總覺得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再說,無論如何也不能設想和父親兩人生活。」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對於我可是恍若昨日。我這麼一說,真理惠沒特別說什麼。也許她希望把那座大房子裡發生的一系列怪事徹底忘掉。或者實際已經忘了也不一定。抑或,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有可能對免色這個人開始有了不少興趣——沒準在他身上感覺出了特殊東西,感覺出了其血脈中共同流淌的什麼。
「免色先生家那個衣帽間裡的衣服怎麼樣了呢?這讓我極有興趣。」真理惠說。
「那個房間把你吸引住了?」
「因為那是保護過我的衣服。」她說,「不過也還說不清楚。上了大學,也許在外面哪裡一個人生活。」
那怕是不錯,我說。
「對了,小廟後面的洞怎麼樣了?」我問。
「還那樣。」真理惠說,「火災過後,一直蓋著綠塑料布沒動。一來二去,上面落滿了樹葉,就連那裡有那樣一個洞可能都沒人知道了。」
那個洞底應該還放著那個古鈴,連同從雨田具彥房間借來的塑料手電筒。
「騎士團長沒再看見?」我問。
「那以來一次也沒見到。現在想來,真有騎士團長這點都好像很難相信。」
「騎士團長真有的喲!」我說,「相信為好。」
不過我心想真理惠很可能會一點點忘記那樣的事。她即將迎來十七八歲,人生將迅速成為複雜忙亂的東西,找不出理會什麼理念啦隱喻啦那類莫名其妙東西的餘地。
時而考慮那個企鵝飾物到底怎麼樣了。我用它代替過河費給了負責擺渡的無面人。為了過那條水流湍急的河,不能不那樣做。我不能不祈願那個小小的企鵝至今仍從哪裡——大概在有無之間往返當中——保佑著她。
我仍不知道室是誰的孩子。如果正式做DNA檢驗,應該可以明白。但我不想知道那種檢驗結果。或許遲早有一天我會因為什麼得以知道——她是以誰為父親的孩子,真相大白那一天有可能到來。然而,那樣的「真相」又有多大意義呢?室在法律上正式是我的孩子,我深深疼愛著這個小小的女兒,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時光。至於她生物學上的父親是誰或不是誰,對於我怎麼都無所謂。那是不值一提的瑣事,並不意味著將有什麼因此發生變更。
我一個人在東北從一座城鎮往另一座城鎮移動之間,循著夢境而同熟睡中的柚交合了。我潛入她的夢中,結果使得她受孕而在九個月多一點點之後生出了孩子——我寧願這樣設想(雖然終究不過是我自己一個人悄悄地)。這孩子的父親是作為理念的我、或作為隱喻的我。一如騎士團長來找我,唐娜·安娜在黑暗中引導我,我在另一世界讓柚受孕。
不過我不會像免色那樣。秋川真理惠可能是自己的孩子或者不是——他在這兩種可能性的平衡之上構築自己的人生。他把兩種可能性放在天平上,力圖從其永無休止的微妙起伏中尋覓自己的存在意義。但我沒必要挑戰那種麻麻煩煩的(至少很難說是自然的)企圖。因為我具有相信的力量。因為我能夠由衷相信:無論進入多麼狹窄黑暗的場所、無論置身於何等荒涼的曠野,都會有什麼把我領去哪裡。這是我在小田原近郊山頂那座獨門獨院的房子裡居住期間通過若干非同尋常的體驗學得的。
《刺殺騎士團長》由於不明火災而永遠失去了。但那幅絕好的藝術作品至今仍實際存在於我的心間。騎士團長、唐娜·安娜、長面人——我能夠讓他們的音容笑貌歷歷如昨地浮現在眼前。那般具體,那般真切,幾乎伸手可觸。每次想到他們,我就像眼望連綿落在貯水池無邊水面的雨時那樣,心情得以變得無比安謐。在我的心中,這場雨永遠不會止息。
想必我將和他們共同度過此後的人生。室,我小小的女兒是他們交到我手裡的禮物——作為恩寵的一種形態。我總有這樣的感覺。
「騎士團長真有的喲!」我在甜甜沉睡的室的身旁對她說,「你相信為好。」
《刺殺騎士團長》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