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妖怪的德性

客館進門處是一大片錦帶花。此時正值花期,遠遠望去,當真花如錦帶,豔麗無比。鎮長、劉閣老等人陪著容塵子進去,容塵子口中答話,目光卻不是瞟過前面奔跑的河蚌。

她的身影極快地穿過回廊,兩個丫環帶著她進房歇息了,容塵子這才收回視線。正逢鎮長小心翼翼地問:「知觀,咱們鎮子上……不會再出什麼事兒了吧?」

容塵子心下也多有無奈,世間人、事,又哪有永絕後患、一生順逐的道理。只是為安眾人心,他還是略略點頭:「淩霞鎮靈氣充沛,本就是塊福地。只要大家積德行善,總有好報的。」

這話等於沒說,但於他說來份量又不一般,當下大家都放寬了心。

這次所做法事,又稱陽醮,乃為活人所做,主要用於祈神禳禍,佑人口平安。這樣的法事對於容塵子來說卻是沒什麼難度,但他仍是沐浴更衣,十分鄭重。劉閣老一直央著他替自己找女兒,一個下午也沒離開。

容塵子心裏記掛著河蚌,對劉沁芳暗傷河蚌一事仍耿耿於懷,但他畢竟乃出家人,終究也念著她也是一條命。如今河蚌無事,查查她的下落也無有不可。

劉閣老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這才苦苦哀求。若是換成河蚌,他別說央一個下午了,就是跪個千八百年,那貨也絕不會搭理分毫——若是心情好,或許順手送他個蒲團什麼的還有可能。

河蚌睡醒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她在院子裏找了好久也沒見著容塵子,便嘟著嘴一路出了院子。清韻以為她要睡到子時左右,便沒留意,逕自在廚房給她做素鴨脖。

她依舊著白羽紗裙,赤足散發,因著睡眠充足,兩頰俱帶著嬌嫩的紅暈,鮮如秋果。這時候淩霞鎮正是熱鬧時分,木樓前的燈籠全部點亮,無數小攤正在吆喝攬客。河蚌本來是想找容塵子的,但被香味一引……她就有點忘了正事。

她一路走一路東張西望,淩霞鎮畢竟民風純樸,穿成這樣的姑娘絕對聞所未聞,眾人眼睛都瞪成了烏雞,一路追著她。幸好有在客館見過她的,私底下跟著解釋:「噓,可莫驚了她,知觀寶貝得很的。」

她在一個烤鴨鋪子前停下來,皺著眉頭考慮是先去找容塵子還是先吃點東西。正在糾結間,鋪子老闆不敢怠慢,手腳麻利地切了幾碟烤鴨,還給卷好了蘸上醬端給她。那香味勾得她口水橫流,這貨便把找容塵子的事暫時給忘了。

清韻做好了素鴨脖,自然就派了客館的侍女去看看她,這才發現她不見了!

清韻急得頭髮都豎起來了,忙令客館諸下人都前去找尋。

容塵子正帶著清玄、清素諸弟子同劉閣老一齊尋找劉沁芳。他也感事情怪異——他用劉沁芳的生辰八字推演她的命理,此人陽壽未盡,即使意外身亡,也是橫死之人,不會為陰司所留。

但如今她生不見人,死不見魂。容塵子以血為引,用她平素最喜歡的首飾施尋蹤術,但她的氣息在一處簡陋的民房便消失怠盡。無論如何再無線索。

容塵子皺著眉頭沉聲問:「裏面所住何人?」

劉閣老不清楚,鎮長卻知道:「這是餘柱生家,平常大家都叫他老餘,家裏有爺爺、老婆,還有一個小孩,叫餘春。」經過鳴蛇一事,他膽尚寒,「知觀,難道這家人已經被蛇妖附體了?」

容塵子搖頭:「不要胡亂揣度!」

他敲門進去,老餘背有些駝,他從未如此接近過容塵子這般人物,面露膽怯之色,看得出是個老實人。容塵子快步前行,發現與方才尋蹤術所至的位置僅一牆之隔的地方,原來是老餘家的豬圈。

裏面養著好幾頭豬,此時不是睡覺就是在圈裏拱來拱去。豬圈裏味道不好聞,劉閣老和鎮長都捂著鼻子沒跟進來。容塵子緩步行過幾格豬圈,若有所思。

他似乎聽見一種極細微的聲音,像是魂哭。魂哭,是人在飽受不可忍受的摧殘與折磨之後發出的聲音,其間痛苦偽裝不來。但他尋不到來源,這裏一切正常,並無絲毫邪氣。

行至最後一格圈,見其中關著一頭黑色的母豬,遍體傷痕,此刻正躺在一堆稻草上喘息。他微皺了濃眉:「這是……」

老餘還沒答話,那豬似乎聽見他的聲音,它猛地睜開眼睛,奈何豬的眼睛看不遠,它怎麼也看不到誰在說話。容塵子心中暗驚——這頭豬似乎認得他的聲音!他輕聲又說了一句:「你聽得懂貧道之言?」

那豬怔了許久,突然瘋狂,它跳將起來,不顧傷病前腳猛然躍起,搭在圈欄上,叫聲淒厲如血如泣。諸人都被驚得面色如土,容塵子穩如山嶽:「你若要讓人聽你說話,總要先安靜下來。」

那頭豬眼淚滾滾,老餘也嚇得不輕,顫顫兢兢地離了好遠:「知觀,這可不關我的事啊!這豬是養了好幾年的,前幾年都好好的,前些日子開始越來越不多。不吃東西不說,還把它帶的十一個小豬全都咬死了。十一頭小豬啊,我餵了它多少糧食,我容易嗎我。這不小的一時氣不過,這才打了它……」

容塵子豎手制止他的話,他語聲沉緩:「劉閣老,我想我們找到令愛了。」

說這話時他語聲沉重,怎麼把一個人變成一頭豬,竟然能讓他用盡各種法器也難以察覺?劉沁芳一個閨中弱質,到底和這個人有何深仇大恨,他要使出這般陰毒的法子,令她生不如死?

容塵子幾乎不用想就能出答案。心裏有些唏噓,卻也沒有多少怨懟,他似乎變得不像以前嫉惡如仇的他了。那只河蚌還是改不了妖的德性,但是誰又能說她錯了?她是不夠包容,沒有心胸,但是這世上誰又有義務必須要胸懷如海、事事懷容?她不生害人心,但若為人害,必還之以千百倍痛苦。

他歎了一口氣:「此事雖過於陰毒,但若不是你謀她至寶在先,起了歹念,又何來此一劫?」那頭豬眼中泣血,容塵子低聲歎氣,「你如今固然痛苦,但她若非巧遇機緣,如今早已命喪黃泉,數千年修行都將毀於你手。她難道就不痛苦嗎?」

那頭豬生怕他就此離開,兩個前腳拼命試圖抓住他,鎮長還沒回過神,倒是劉閣老畢竟見多了世面,淡定一些:「知觀……您是說這頭豬……」

他沒有再問下去,容塵子的目光肯定了他的疑問。他回頭再看了一眼那頭豬,自己的女兒雖然不算沉玉落雁,卻至少也清秀可人,而今這頭豬……

他沉吟不語,自己好歹也是帝師,于內於外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而今帶頭豬回去,豈不貽笑世人?那頭豬聽見他的聲音,更加瘋狂地想要靠近他。他避到容塵子身後,神色變化不定。

約一柱香之後,他整了整容色,肅然道:「知觀,小女當是遭了不測。世事無常,原無法預料。想老夫一生行善,未做半點醃臢之事,想不到最後仍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啊。」他緩緩退出豬圈,目光悵然卻堅決,「有勞知觀,回吧。」

那頭豬能聽懂他的話,它用頭撞著圈欄,粗糙的豬皮被劃破,舊傷又裂,鮮血淋漓。容塵子歎了一口氣,他是出家人,此情此景,實是不忍。他轉身出了豬圈,那頭豬發出最後一聲慘嚎,淒厲而絕望。

出了老余家,鎮長一聲不吭,劉閣老是帝師,雖已賦閑,地位不減。他的事如不該插手,自然是少說話為妙。容塵子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如今劉閣老的想法——有個變成了母豬的女兒,他如何見人?

自然是當沒有這個女兒,免得損了家風門楣。只是父女之情本是血濃如水,這般薄情,難免讓他這樣的正直之士生了幾分鄙薄之意。

他不願再同諸人同行,作別之後領著弟子回客館。路上突然嗅到一陣香氣,他心中鬱氣稍減,嘴角竟然現了一絲笑意——那河蚌若見到這個,肯定歡喜。

他略一停頓,清玄、清素跟他甚久,自然就明白了意思。二人立刻上前準備包幾隻烤鴨回去。然後走到門口,他們又回來了:「師父……徒兒覺得……這烤鴨興許不用買了。」

容塵子一挑眉,上前幾步就看見正在裏面狼吞虎嚥的河蚌!她嘴角全是油,身邊堆著一堆碗碟!老闆滿頭大汗地在烤新的鴨子!

容塵子啼笑皆非,忙去會錢。老闆說什麼也不要:「知觀見外了,您平日裏幫了鄉里鄉親多少忙,小人又豈能計較這點錢。」

容塵子哪能讓河蚌白吃白喝,硬是付了錢,拖著河蚌出了店門。河蚌皺著眉頭,開始貪吃,不覺得,如今她又有些膩了。她扯著容塵子的手去摸自己胸口,眾目睽睽之下,容塵子趕緊抽回手:「何事?」

河蚌嘟嚷:「知觀,人家這裏難受。」

容塵子就知她是被油著了,他歎了口氣,不免又回店裏倒了杯水,化了一道清濁符進去,餵河蚌喝下去。河蚌靠著他哼哼,他只得派清玄雇了馬車,讓她上車,免得一路被圍觀。

回到別館,清韻已經急得快自燃了,見她同容塵子一起進門,一顆心這才砰地一聲落了地。容塵子急令弟子備了熱水,讓河蚌沐浴。別館有侍女侍浴,他也就不好在場。

河蚌乖乖地泡了個熱水澡,洗得香噴噴地跑到容塵子房裏。容塵子坐在書案邊看書,案上一方燭臺,一盞清茶。清玄本侍立在旁,見她進來,自然不好久待,忙退了出去,順便帶上房門。

河蚌嬌滴滴地倚到容塵子懷裏,聲音又脆又嫩:「知觀~~~~」那尾音轉了個花腔,容塵子低歎,不由放了手中書卷,替她揉揉肚子:「可有好些?」

河蚌靠在他懷裏讓他揉肚子,舒服得真哼哼:「人家要知觀抱著睡!」

容塵子將她抱起來方發現她身上只披了一塊大浴巾,裏面什麼也沒穿。他頓時一臉怒色:「你、你你!你又穿成這樣出來!如被人撞見如何是好?!」

那神色太凶,河蚌頓時就眼淚汪汪了:「你不疼人家,一天到晚盡訓人家!嗚嗚嗚……」

容塵子深呼吸一口氣,去她房間給她取衣物,也順便冷靜一下,打算回來之際降兩個調再跟她說話。然等他拿了衣裙回來的時候,河蚌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半床薄被只圍住了腰際,她的雙腿修長筆直,雙足精巧玲瓏,後背更裸出一大片光潔的肌膚,長髮披了半枕。

容塵子雖定力極佳,但他對河蚌本就情深,一時也有些動意。他粗糙的手掌緩緩撫摸河蚌的後背,那肌膚嬌嫩柔滑,她似有所覺,睜開惺忪睡眼。容塵子喉頭發乾,右手緩緩握住她的纖足,輕輕揉搓。

河蚌睜開眼睛,明眸似水。容塵子不再提先前的事,語聲溫柔:「明日我帶你去個地方。」

河蚌將螓首擱在他頸窩裏,慵懶嬌憨,全然安全無害的模樣:「去哪?」

容塵子輕拍她的後背哄她入睡:「去見一個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