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越靠近山裏,挖掘便越困難。眼看著天色漸漸晚了,于琰真人不得不下令停止挖掘。容塵子看看天色,也是暗自著急,再晚些時候只怕家裏的河蚌要醒了。她若醒來發覺得容塵子不在,定然不會同他甘休的。
于琰真人也瞧出他心不在焉,頓時就板了臉:「道家本就有雙修的法門,我原道你即使養個鼎器也不算什麼。可是如今你看看你,不過分開片刻,就連魂都快被勾走了。自古溫柔鄉便是英雄塚,何況你我出家之人,更應遠聲色、黜嗜欲。你呀,凡名俗利倒是入不得眼,就恐情關難過。」
容塵子面色赧然,這些道理他何嘗不懂?多年來他也曾無數次講給自己的弟子聽。然情絲無形,蝕心蝕骨,又豈是揮刀能斷的?
他輕聲歎息:「真人教誨,晚輩定當銘記。只是她性子頑劣,若晚間晚輩不歸,只怕鬧將起來,客館丫頭哄她不住。」
于琰真人面上現了些怒容:「看來方才我的話,你當春風過耳了!也罷,如今紫心老友已經過逝,你貴為一派之尊,旁人也管不住了。」
畢竟是長者,于琰真人發了怒,容塵子也走不得,只得站在一邊,留意洞穴的挖掘情況。
這次鳴蛇的動靜實在太大,莊少衾身為國師也有些風聲鶴唳。今接到于琰真人傳信,他也不敢擱耽,立刻就帶了十幾名身手矯健的兵士趕到了淩霞鎮。
原意自然是先同容塵子會合,得知容塵子已經先一步趕往大風坡,他也欲追上。路過客棧遇到出來採買食材的玉骨,他駭了一大跳,還以為是漏網的鳴蛇,不免又仔細查問了一通。
在得知河蚌還在客館,他頓時就發了一點善心——決定將這貨給自己師兄帶過去。於是他去客館把原本睡得正香的河蚌叫醒了……= =
河蚌醒來之後可就不好了,她氣得火冒三丈,立刻就要衝到大風坡把容塵子啃了。莊少衾雖擅花言巧語,可也哄不住吃貨,他揉了揉眉心,看著水遁而去的河蚌,輕聲歎:「師兄,你乃正神轉世,定會逢凶化吉的……吧?」
就在諸道士刨洞刨得最起勁的時候,河蚌出現了。諸道士一轉身就看見了她,因著剛睡醒,她長髮微亂,身上還穿著那件羽衣,她雙手拎著裙角,□著雙足,踝間金鈴依舊。天地之間都失去了聲響,她像是古卷中走出一頁錦鏽華章,又如繁華碧葉間流淌清露一行。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只怕點滴聲響驚憂了這半山綺麗。河蚌出乎意料地沒有哭鬧,容塵子沒有過來抱她,顯見這次這個老道士更厲害,哭鬧肯定不管用。
她站在離容塵子三步遠的地方,臉龐尚帶醉人的桃紅,那雙眸子似被清愁擦拭,泛出濕漉漉的輝光。夕陽的餘輝斜斜鋪散,她微微仰起頭,清淚將落未落:「老道士,你又不要我啦?」
原本不欲再觸怒于琰真人的容塵子,頓時就上前擁住了她:「說得什麼胡話?」
河蚌悲悲戚戚地任他緊緊相擁,然後隔著容塵子,她轉過臉,伸出小舌頭向一旁面色鐵青的于琰真人做了個鬼臉,氣得于琰真人差點腦溢血。
晚飯時分,莊少衾趕了過來,當然把河蚌的隨侍玉骨也帶了過來。河蚌和容塵子坐在一起,莊少衾正感歎師兄福大命大,就瞧見河蚌取了個饅頭,正拼命往上蘸糖。
容塵子將她的菜都分好挾到她的碟子裏,一面和於琰道長談論洞裏的異事:「吾觀洞中妖氣厚重,只怕妖類數量繁多,所結陣法總恐有所疏漏。若令其中一隻逃脫,淩霞鎮只怕又將不得安寧……」
他這頭說著話,河蚌手裏的饅頭已經蘸得糖比麵粉厚了。她興高采烈地舉起小手,將饅頭舉到容塵子唇邊。容塵子飲食本就清淡,如何受得了這許多糖,只嘗了一口濃眉就皺到了一起。
河蚌只當不覺,又將饅頭厚厚蘸了一層,再舉高了餵他。容塵子垂眼望她,見她笑顏如花,他輕歎了聲,遂緩緩張口,就這麼不緊不慢地任她蘸糖吃了大半個饅頭。次數多了,那河蚌就有些狐疑——難道這糖不夠甜?
她看看手裏剩下的一塊,不由就伸嘴去咬,容塵子不著痕跡地取過來,就著清粥一併咽了下去。
山洞刨出了斑竹的根系,腐臭的氣息越來越重,容塵子本是不允河蚌跟來的,但她那樣好熱鬧的性子,又哪裡攔得住。也幸得容塵子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她才沒能第一個沖進去。
裏面的情景,比想像中更為恐怖。山洞中全是女子的屍體,看樣子不止大風坡,附近的村莊也遭了難。時間不長,屍身俱被剝去衣裳,有的已經呈**之狀,有的還十分新鮮,死相俱都慘烈。
內中多有孕婦的屍首,胎兒從□被掏出,羊水、鮮血混著五臟六腑零零碎碎流了一地。容塵子將河蚌護在身後,語聲凝重:「胎兒靈氣最重,慘死之人怨氣最強,都是邪門歪道最好的補藥,看來有什麼東西急切地想要補充自己的法力。」
陳屍的洞穴腐臭難聞,沒有人說話,這麼多條人命,如果是因為鳴蛇之事未處理乾淨,那麼整個道宗都有責任。
許久之後,莊少衾終於出言道:「妖物必已退至穴底,想必還有一場惡戰,都把情緒收起來吧。」
于琰真人也沉聲道:「如此枉顧人命的妖孽,實應千刀萬刮!!」
道門諸人的憤怒終於找到了一個缺口發洩,所有的劍都出了鞘,所有的法寶都被祭起,只等斬殺穴底的妖孽。
然真正尋至穴底時,容塵子便皺了眉頭——這裏確實聚著一群妖,數量不下百餘,卻俱都是剛剛化形的小妖,想必是借著鳴蛇的邪靈之氣開啟了靈智。小妖種類繁多,有斑竹、草木,更多的是家畜。
見諸道士殺氣騰騰,它們反倒嚇得縮到了角落裏,尚未完全化形的瞳孔裏溢滿驚懼。
兩下相望,怒不可遏的人群反倒有些尷尬。于琰真人看了一眼容塵子,事態很明顯,它們之中絕大部分都沒有傷人的本事,看來是受大妖脅迫。如今大妖不知去向,單單留下了這一群連妖都不算的弱僕。
容塵子緩緩收起長劍:「當務之急,必須抓到逃走的孽障。」
于琰真人沉默不語,一個道號玄雲子的道士低聲相詢:「這群小妖如何處置?」
容塵子望向那一片驚慌失措的妖物,沉吟半晌,正要說話,冷不防一道狂風平地而起,直接卷向妖群。小妖全無反抗之力,只聽得一聲慘呼,當下就有四隻被絞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容塵子攥住河蚌的手腕,喝了聲:「小何!!」
河蚌右手掐訣,又是一道狂風,一群小妖驚恐之下開始拼死反抗,企圖逃離。但它們連腿都未長好,又豈能突出一群道門高人的圍捕?
腐氣森然的洞穴裏開始彌漫嗆鼻的血腥氣味,河蚌轉頭看容塵子,語聲平靜:「它們必須死。」
容塵子握著她皓腕的五指漸漸收緊:「它們根本無力傷人,定是被人利用。除魔衛道之劍,豈可用於斬殺家禽草木?」
周圍沒有人說話,只有松香火把獵獵燃燒。道宗的宗旨畢竟是降妖除魔,不是濫殺無辜,諸道士雖然阻止小妖奔逃,卻也猶豫著沒有趕盡殺絕。
出人意料的是,于琰真人和莊少衾也一直沉默。河蚌撥開容塵子的手,低聲道:「你若不忍,出去吧。」
所有人都止步不前,看她將一眾小妖屠戳殆盡,有小妖紅著眼睛拼死反抗,但畢竟道行太淺,她三步殺一妖,濺得一身鮮血。
約摸盞茶功夫,所有小妖俱已殞命,玉骨全身發抖,卻仍是持鮫綃替河蚌擦拭身上的血跡。于琰真人的聲音帶著回音在洞穴中響起:「將妖物屍體拖出去,於洞口焚燒。通知民眾,作亂小妖已被我等正法,讓他們進來認領屍首吧。」
莊少衾應了一聲,見容塵子仍舊站立不動,只得把著他的手臂一同出去。小妖的屍體一具一具拖出來,血染得土地都變了顏色。民眾有的大放悲聲,有的感恩戴德,沖著諸道士又跪又拜。
莊少衾命官兵將火油澆到屍體上,不多時,大火沖天而起,山風中飄散著熟肉的香氣。
是的,不管什麼原因,它們都必須死。如果它們不死,沒有這一地鮮血殘肢,村民的激憤如何平息?如果它們不死,沒有戰果,宮裏的聖上會如何評價道宗?
若上失信於朝廷,下失威于百姓,會不會有新的宗教崛起?
一旦道宗威儀不存,那麼多的道觀、道士日後又當如何?
從大風坡回到客館的路上,容塵子和于琰真人都一言不發,莊少衾安撫民眾,玉骨伺候河蚌洗了個澡、換身衣裳。于琰真人將容塵子叫到書房,容塵子眉目之間仍然矛盾自責,他自入道門,一直修身正德,未曾想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于琰真人也在沉思,許久之後,他將一枚板指丟進杯盞中的茶水裏,爾後伸二指緩緩撈起:「其實這世道,就如這一杯水,要想從裏往外撈東西,難免就要濕了手。」
容塵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微微點頭:「謹記真人教誨。」
晚餐是素齋,席間諸道士仍舊極少言語,氣氛低沉。只有大河蚌坐在容塵子旁邊,左右刀右手叉,大塊朵頤,忙得不亦樂乎。莊少衾有意打破僵局,他是感激河蚌的,否則這送去宮裏的書函還真不知道怎麼寫:「當務之急,怕是必須要捉住那只逃跑的主謀。」
此話一出,諸人總算暫時繞開了先前的事:「當初應該留下幾個活口,如今這大妖何處尋得?」
河蚌的晚飯是玉骨單獨做的,有魚有肉,她吃得兩頰鼓鼓的:「我有懷夢草,能以其為介質窺探天道,待會去看看就知道了。」
這話一出,諸道士俱都面色大變。懷夢草乃神話中的異寶,傳說東方朔曾獻于漢武帝,想不到這河蚌還藏著一株。容塵子用公筷給河蚌剔著魚刺,似乎對此草並不感興趣,莊少衾就關心些:「你來找我師兄,也是因為提前偷窺了天道?明知差點賠上性命,還敢前來垂涎我師兄的血肉,你倒也膽子不小。」
河蚌不滿:「什麼叫偷窺,人家光明正大地看的!!不過我也是被它騙了好不好,當時看的時候,知觀有一截在我嘴裏呀,那我就以為吃得到呀!!誰知道差點掛了!!」
容塵子將一塊雪白肥嫩的魚肚子肉挾到她碗裏,仍是鬱鬱寡歡:「我哪一截在你嘴……」
話未落,他一把撲過去捂住了河蚌的嘴。席間諸道士一臉嚴肅地沉默半晌,隨後集體暴笑。于琰真人怒而起身,拂袖而去。容塵子整張臉都著了火——于琰真人,您回來,貧道冤枉啊,我對天發誓那招根本就還沒用過啊……
這頭河蚌還在生氣:「當時為了看得清楚些,我還借了東海海水呢,格老子的,費了那麼大勁它還不說清楚!」
莊少衾給她挾了一箸炒青菜,不由為天道叫屈:「咳咳,其實吧……那真的……已經很清楚了……」
「納尼?」河蚌眯著眼睛看眼前的一干道長,「很清楚了嗎?」
在座二十一位道長悲憫點頭——這年頭,注重妖怪的德、智、體全面發展是一件多麼刻不容緩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