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亂的北嚴外城,被夜襲的西番大營,嘯聲未絕。
人影一閃,門簾被重重甩到牆上,再重重甩回來,再次打到牆上時,人影已經不在門前。
明月追光,只追到一抹頎長華服的影子,風一般,穿過這血腥氣濃重的廳堂,掠到屋角那對相擁的人面前,二話不說,衣袍一甩,一腳踢開兩個擋路的刺客,一手拉開緊緊抱住太史闌的李扶舟,笑道:「朋友妻不可戲,這話可別讓我說第三遍。」
另一隻手順手貼地一抄,已經將太史闌的腰抄在臂中,就勢一攬將她抱起,一邊搖頭,「怎麼每次見你,都把自己搞得千瘡百孔?我要不要做個籠子,把你給養進去?」
太史闌沒有睜眼,聽見嘯聲那一刻,便知道他終於趕到,說來奇怪,她並沒有聽過他的嘯聲,他的嘯聲清越雄渾,也和平時略顯低沉的說話聲音不同,但莫名的,她就知道是他。
知道是他,忽然就安心,烈浪化流水,軟在了自己的血泊裡,一霎前的悲憤、痛苦、怒火……都沉沉地澱在了心底,等待著一個交代。
他給她的交代,她知道他會給。
誰也不曾給過她的依靠感,如今終於感受,她簡單的心思忽然亂了亂,像被春草搔了搔,軟而癢,陌生而清甜的滋味。
唇角勾了勾,她無力地靠在他胸前,閉著眼睛,「話多,有這時辰,不如多殺幾個。」
「女人殺氣這麼大,難怪總有血光之災。」半蹲著的容楚笑笑,拍拍她的臉,手力看上去不輕,落到太史闌臉上時,卻已經輕如落花。
他臉上也似乎在笑,但當太史闌看見他,終於放鬆自己陷入半昏迷狀態時,容楚的笑容,便漸漸變了顏色。
他立在暗影裡,一手抱著渾身鮮血的太史闌,委地的長袍瞬間已經血跡斑斑,都是她的血,平日的潔癖到此時全然不見,他嗅見那深濃氣味,只覺得戳心,月光斜斜,似乎也不敢照亮他的容顏,只隱約勾勒他眸光,陰沉而森涼。
同樣的氣息,也自他眉間、神情、站姿……身體的每個細節裡濃濃散發,逼得四周人站立不定,凜然不安,神情張皇……他們知道,這是……殺氣。
容楚,終於動怒。
周七帶著屬下,默不作聲掠進來,將人全部包圍了,才接過李扶舟,向容楚回報:「主子,西番兵炸營,已經被打散,耶律靖南正由侍衛護送倉皇回逃,剛才我們還接到常將軍的參將回報,說有上府士兵無意中尋到西番密道,正可以據此追蹤耶律靖南,將他留在南齊境內,您看——」
「不必。」容楚答得決然乾脆,「耶律靖南在本國實力不小,他大敗而歸,必將遭受懲罰,這人不甘受縛,也必將有一場大鬧,我們不妨給西番添添亂。」
「是。」
「但是。」容楚語氣忽然一冷,「所有參與攻打北嚴的西番兵……一個不留!」
「是!」
容楚此時才轉過臉,看向那幾個刺客。
幾個刺客被圍在正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看容楚冷酷無情手下殺人如切菜模樣,都覺得心腔子一陣發緊。不過容楚之前一直無視他們,他們有點憤怒,更多的卻是安心——如他們這等身份,代表的是天紀少帥,容楚不會冒著引發朝爭的危險,殺天紀少帥的屬下的。
至於殺太史闌的任務,看晉國公那態度,怕是執行不了,照實回報少帥也便是了,少帥定然也不願意得罪國公的。
大人物位高權重,一舉一動牽涉太多,大多行事謹慎,這便好辦。
有了這顆定心丸,這些人態度也顯得不卑不亢,當先一人拱拱手,道:「恭喜國公,大破西番,我等是天紀少帥屬下,奉命處置刺殺北嚴府尹之要犯太史闌,既然國公認為此案還有隱情,需要進一步查證,那麼我們便暫時將案犯交由國公,請國公務必秉公處斷,我家少帥,也一定會承國公情分。」
他自覺這番話,給了容楚台階,放過了太史闌,又圓了少帥面子,同時還提出了警告,是一番極其漂亮的話,自己也很滿意,驕傲地略點一點頭,對屬下手一揮,轉身便走。
他背剛轉,就聽見容楚的聲音。
晉國公的聲音帶笑,悠悠長長,輕輕淡淡,可他聽著,渾身的寒毛忽然就全部豎了起來。
「我有說允許你們離開嗎?」
「國公!」那幾個刺客齊齊轉身,注視著容楚,冷然道,「我等雖然是小嘍囉,但請不要忘記少帥!」
「我當然不會忘記他。」容楚笑容可掬點頭,「敢動我的人,我很佩服。」
「國公——」那群人又驚又怒,背靠背抽劍在手。
「我其實喜歡軟刀子殺人,但她一定會嫌我累贅。」容楚笑得很遺憾的樣子,手一揮,「那就請你們也嘗嘗她剛才的滋味吧。」
他抱著太史闌出門去,留下周七等人,迅速搬進了很多腳踏弓,調整角度,弓頭向內固定,放在屋子四側。
一個護衛上前來,對腳踏弓端詳了一陣,調整了一個樞紐,等下腳踏弓的箭會無法抽出,一碰就發射,這位原先就是軍中武器專家,玩這個得心應手。
還有一群人抽刀,將屋內所有木製傢俱砍碎,將其餘無法砍碎的都扔了出去。
天紀刺客們愕然看著容楚手下忙忙碌碌,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想走,無數人已經冷冷等在屋外,箭上弦,刀出鞘。
接著,一群人衝到窗邊,砰砰乓乓,將窗子全部釘死,加鐵條封住。
一群人搬來大桶油,嘩啦啦地往牆上潑。
刺客們聞著火油氣味,隱約猜到什麼,臉色大變。
「晉國公!」當先那人大喊,「你瘋了!你是要燒死我們嗎!你虐殺天紀屬下,你不怕御史台彈劾嗎!」
容楚就好像沒聽見,連回答都不屑,輕輕對懷裡太史闌道:「等下看好戲。」
太史闌撇了撇嘴,勉強支起身子,睜開眼睛,這麼好的機會,容楚精心給她準備的,她才不要放過。
「砰。」周七最後一個走出去,重重帶上門,先前封窗子的那群人,立即將門也依樣以鐵條封死。
周七躥上屋頂,低頭,一拳,「乓」一聲悶響,屋頂被打穿一個洞,只供一人進出。
他們封死了所有出路,卻在屋頂留了逃生之道,什麼意思?
太史闌看得來了興趣,目光一瞬不瞬,趁她被轉移注意力,容楚立即低頭,伸手,一拔!
「噗哧!」血箭直射,容楚霍然一偏頭,血泉掠過他下頜,留下一道艷紅痕跡,再射上門廊。
太史闌身子隨著這突然一拔,往上一躥,剎那間渾身僵硬,隨即往下一墜,墜下的時候身子已軟。
她終於進入肉體精神自我防禦狀態,昏了過去。
容楚急急把她的脈,又給她塞了幾顆藥,確定她只是昏迷,才鬆了口氣——太史闌精神意志力太強大,這使她很難暈倒,平白要多受好多罪,也讓他不敢輕易拔箭,怕會活活痛死她,剛才趁那分神一刻閃電出手,總算沒出岔子。
來不及擦拭臉上染上的血,他趕緊先給太史闌簡單處理傷口,稍後再妥善醫治。
觸及太史闌血肉模糊的肩部貫通傷時,拔箭時手穩定如鐵的容楚,手指也顫了顫。
手下遞上一把剪子,自動轉過身去,容楚看看李扶舟,手下很自覺地把李扶舟也扶轉過身。
容楚這才剪開太史闌肩部衣服,拿準備好的清水和乾淨布條給她處理傷口,他的金創藥天下一流,幾乎敷上去就立即止血,清水將凝結的血痂洗去,周圍的肌肉翻捲著,隱約可見森森白骨,猙獰的傷口,反而更映襯出一側肌膚的細膩瑩潤,似淡蜜色的珍珠般的光華,極醜與極美的剎那對比,讓人扼腕這一刻的破壞與摧殘。
容楚也在吸氣,卻不像是在欣賞女子肌膚的美好,眸光顯得更沉更冷,隱隱閃著憤怒的光,手指卻更加輕柔穩定,擦拭、換水、上藥、包紮……動作輕得像一陣風,溫柔的風。
清水一盆盆地從院子裡的井中打上來,染成深紅、淺紅、淡紅後再換下,背對著的護衛們聽著不斷的水聲,都交換了個眼色。
這麼多年,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子,什麼時候親手給人包紮過?還是一個女子?
或許,沒多久,國公就要有第四位未婚妻了,只是這位希望長命些,不然看國公這幾日神情表現,可不是對前幾位那淡漠模樣,真要再來什麼ㄠ蛾子,那後果,嘖嘖……
不過……護衛們聽著背後,始終沒發出任何呻吟,眼神裡也有了佩服——多慘重的傷,鐵打的漢子也要死去活來狂呼亂叫,這女子硬是昏迷中也能一聲不吭!
這樣的未婚妻,誰能搞死她?
護衛們歡欣鼓舞,開始覺得國公灰暗的娶妻前途,終於看見了亮光……
……
太史闌傷口做了簡單清潔包紮,那邊封門工作也差不多了。
周七站在自己打出的洞前,俯下臉,對下方怒喝驚問的刺客,冷冷道:「國公慈悲,給你們生路,就是這個洞,有本事,自己出來。」
「放屁,這麼高,又沒有借助攀援的傢俱,我們要怎麼出來!」
「有腳踏弓。」周七淡淡道,「腳踏弓的腳踏能助你們飛起,再攀一下橫樑,就可以出來了。」
「胡扯!腳踏弓弓頭向內,已經上弦,箭還無法取下,一旦踩踏,亂箭齊發,我們會先被射死!」裡頭的人一陣亂罵,隨即有人終於反應過來,絕望大叫,「天啊!他們好狠!他們馬上會放火,逼我們不得不踩踏腳踏弓往上攀援,大家都踩腳踏弓,就會導致互相射殺,最後就算從屋頂上衝出去,也必然要被燒傷射傷,我們!我們都會死得很慘!」
「恭喜你,說對了。」周七點點頭,手一揮。
「啪。」幾十個火摺子迎風點燃,劃空而過,落在早已澆滿火油的牆根下!
呼地一聲,十幾個火頭,瞬間兇猛燒起!
慘呼聲也瞬間響起,隔著火場傳來,是扭曲誇張變形的聲音,夾雜著腳踏弓射箭的噗噗聲響,人體中箭的哧哧悶響,人體互相推搡衝撞的聲音,一次次往高處沖又落下的聲音,和火勢順風漲發出的劈啪之音,所有的聲音如同燜在罐子裡,煮出一鍋帶血的粥,這一曲人命收割曲,聽得人心中起栗——從來沒想過,聲音也會這般可怕。
這聲音太可怕,連百戰沙場的容楚護衛都覺得經受不起,在忍耐的最高峰,忽然什麼聲音都消失了——這一點更可怕。
隨即「啪」一聲裂響,屋頂上的洞終於衝出一個人來,遍身箭矢,滿襟鮮血,竄到半空猶自嚎叫,「啊啊啊我出來了!」
他已經瘋了。
這人正是先前領頭的那個,周七也不阻攔,冷眼看他跌跌撞撞掠下去,遍身鮮血灑了一路。
砰一個踉蹌,那人正栽在太史闌面前,將太史闌驚醒,她一睜眼,便看見在地上蠕動著,向她伸出沾滿鮮血的手的人。
「我……我……」先前趾高氣揚判她生死的天紀屬下,此刻垂死奄奄。
容楚攬她在懷,眼神毫無波動,只要那人敢有絲毫對太史闌不利,他不介意讓他死得更慘三分。
太史闌目光在地上那人身上掠過,抿唇,抬手,拿起身邊的刀。
「哧。」她一刀刺入那人咽喉。
那人頭一仰,狂亂眼神歸於寂滅。臨終前嘴唇蠕動,依稀是「多謝」二字。
極致痛苦,唯求速死。
太史闌漠然,將刀一扔。
「誰最該死?」她看向天紀大營方向。
「紀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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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套出常公公問話的邰世濤,勒馬落後幾步,低低罵了一聲。
他和常公公對話聲音很低,景泰藍並沒有聽見內容,小子皺著臉轉著眼珠,卻也在轉著壞腦筋。
他討厭這些人,從來都討厭。
邰世濤用眼角餘光掃著常公公的隊伍,總計十八人,穿青黑色兩人,屬於首領地位,穿青紅二色十六人是從屬。
這些人,如果憑藉常大貴的兵和自己的兵合圍,要殺不難,可是常大貴的兵不會和他合作殺西局的人,他也不能拖自己的兄弟下水,殺西局是殺朝廷命官,是死罪。
他思索著辦法,這段時間他求學光武營,又實習從軍,專門花下功夫研究過西局這樣一個密探組織,貪婪、凶狠、陰毒、奸詐,幾乎是這個組織成員的共性。
貪婪……
邰世濤眉頭聳動,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公公。」他再次湊到常公公身側,彷彿不經意般地道,「公公既然要趕路,卑職自然奉陪,呵呵,為公公,卑職可算失了一個大發財的機會呢?」
果然「發財」兩字刺激了常公公的神經,他霍然轉頭,綠豆眼一睜,「咋了?」
「先前卑職在那山內發現了西番潛入我南齊的密道。」邰世濤手一指,「正逢一隊西番軍運送補給,還有一隊圍攻北嚴的西番士兵,奉他們大帥之名,將在北嚴搜刮的財物送回西番……」
「哦?」常公公眼神發亮。
邰世濤不勝惋惜,「我們殺了那些人,財物還沒決定怎麼處置,正碰上公公召喚。我輩軍人,總不能為貪小利而放棄大局,公公這裡需要,我們說不得先護送一程,只是不知道回來時,那些財物還在不在……嘖嘖,說起來公公別笑話,我也算出身富戶,可也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的……」他呵呵一笑,有點不好意思的住了口。
常公公已經不知不覺停了馬,鼻翼翕動,尖聲道:「在哪裡,快帶咱家去!」
「啊?」邰世濤愕然,「公公不是有緊急任務在身嗎?」
「那可以等下再做。」常公公不耐煩地揮手,「倒是你說的財物,咱家想了,應該極早取出還給北嚴百姓才對,這要給西番兵再拿回去,哪裡對得起北嚴父老?」
「公公說得也是。」邰世濤道,「那我去通知下孫參將……」
「不用了!」常公公急躁地打斷他,「這種事,人多手雜不好!」
背身的邰世濤唇角浮現一抹不出所料的陰冷笑意。
確實,這種事,人多不好。
正要你這樣。
「那依公公。」他轉身來,誠懇地道,「我去和孫參將打個招呼,便說陪公公去執行一項秘密任務,讓他們先走。」
「是極,快去!」
邰世濤過了一會回來,笑道:「卑職屬下兄弟也人多手雜,他們也不去了吧?」
「很好!」常公公本來有幾分疑慮,此刻也被打消——邰世濤主動要求一個人去,他這邊還有十八人,怕什麼?
一行人折轉回山道,邰世濤百般勸哄景泰藍跟隨他屬下先走,景泰藍緊緊抓住他衣服不放手,大腦袋一撇,啥也不聽。
他得看住這個小白臉,等他幫忙去救麻麻呢,別看剛才那麼多人,可誰會像他一樣聽一個孩子的話?可別讓他跑了。
景泰藍倒不怕那常公公認出自己,他戴著面具呢。
邰世濤無奈,只得將他也帶著,隨便和常公公扯個理由,一同回到那個密道,在道路口,他將常公公拉到一邊,輕聲道:「公公,你這些屬下……都可靠嗎?」
常公公瞄瞄身後,西局公公出京辦事,一般不會從京中帶人,都是從當地分局調人助手,這十七位除了一個副手,其餘都不是他的人。
此刻私心一動,連副手都不想讓他參與,老常陰陰地笑了笑,轉身道:「剛才邰佰長回報,裡頭有重要案犯,為免人多打草驚蛇,你們在外頭等我。」
「是。」
邰世濤帶著常公公,再次走入陰山密道,這裡樹木蔥鬱,山勢向內合攏,煙氣很難散盡,至今看來還朦朧一片,空氣裡充斥濃烈的硝煙味道。
邰世濤在前面走,低頭尋找著什麼,常公公眼力不好,有點疑惑地張望,說:「咱家怎麼發現不了你的標記呢……」
「在這裡,公公。」邰世濤笑道,「您看。」
他彎下身去撥草叢,常公公一喜,也跟著彎身。
他彎身那一刻。
邰世濤忽然出劍!
劍光自他胯下穿出,一個刁鑽陰狠的角度,自下而上斜斜一撩,刺入常公公咽喉!
常公公萬萬想不到,世上竟然有人會用這種姿勢角度,背後出劍暗殺!他怎麼看得到的?
喉間血濺,他身子一僵,倒下去前一刻才發現,邰世濤面前不是什麼寶貝,而是一泊小小的水坑。
水坑清晰映射出兩人的方位姿態,邰世濤因此一劍必殺!
「砰。」邰世濤得手立即一個大轉身,一腳踢在常公公下頜上,「這是還你當初踢她的第一腳!」
常公公身子後仰,邰世濤飛身又一個旋踢,踢在他襠下,「這是還你當初踢她的第二腳!」他大笑,「哎呀,我忘了,你下面沒有了!」
常公公噴出一口鮮血,重重撞在山壁上,邰世濤第三腳已經旋風般到了。
「這是還你當初,踢我的那一腳!」
「啪。」常公公胸前,詭異地塌下一大塊,人已經出氣多,入氣少了。
「哎呀,忘記孩子還在面前!」邰世濤後知後覺想起來,這才發覺景泰藍似乎太安靜,轉頭一找景泰藍——這小子扒拉著常公公衣服在翻東西呢。
邰世濤瞪著景泰藍,開始覺得景泰藍那個娘也許真的很了不得,這誰家孩子?瞧這生死之前的淡定勁兒!
景泰藍摀住小鼻子,在常公公袍子腰襟的暗袋裡翻出了一個長條狀的杏黃綢袋,遞給邰世濤。
邰世濤打開袋子,從裡面抽出兩封手諭,一封是處死守城不力的太史闌的命令,一封是嘉獎封賞太史闌的命令,卻附了給西凌行省總督的密令,說的正是秘密處死的事兒。
邰世濤本來想三份都毀掉,掃了一眼嘉獎令,不由一怔。
給太史闌的封賞,竟然是北嚴同知,領西凌上府副將銜,及一等男爵!
雖然嘉獎令表示上府副將銜要等太史闌二五營學業結束,才轉為實職,但從四品同知,以及封爵,可是實打實的!
要說太史闌獨力挽救北嚴數十萬百姓,力抗西番先鋒於北嚴城外,粉碎了西番速取北嚴並以北嚴為據點分割上府和天紀,進而南下的計畫,免內地生靈塗炭,免京城陷入危境,說功在社稷也不過分,當得起這樣的獎賞,可問題是——很明顯當權者並不想讓她平步青雲,怎麼可能給這麼重的封賞?
邰世濤現在已經不是普通世家子弟,一段時間歷練讓他對政治也略有瞭解,想了想便知道,想必太史闌的事蹟已經傳到朝中,三公和兵部為振奮士氣,必然要求大加嘉賞,皇太后反正內心裡已經下定主意不留太史闌,也不妨表面做個好人,因此兵部和三公的建議照單全收,給太史闌大加封賞,若她「暴斃」,也不過就是個「無福消受」。
邰世濤冷哼一聲,心想太史闌怎麼會惹上太后?她冒充姐姐逃出後,應該和皇家沒有瓜葛了啊。
想不通,不如當面去問她。
翻了翻兩封手諭,邰世濤犯難了。
最省事的辦法是將兩封手諭都毀掉,但這也等於毀去太史闌飛黃騰達的機會,邰世濤捨不得——他但恨自己不能用雙手墊就姐姐強者之路,怎麼捨得毀去她任何機會?
毀掉第一封,留下第二封,可第二封後面緊跟著密令,撕的話太露痕跡,皇家手諭,用紙特殊,間隔留白處都是完整的,加蓋鳳章龍紋,每一行之間,都有一條隱隱的龍紋或者鳳紋相隔。
而在第一封密令和第二封密令之間,空白處稍微大了點,一條鳳紋蓋在中間,很明顯也是一種加密手段,隨意撕掉反而惹人懷疑。
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他忽然想起先前景泰藍塞給他的日宸殿金牌,掏出來猶豫地看看,問:「這到底是什麼?你怎麼會有的?」
「撿的……撿的……」景泰藍嘻嘻笑,隨手拿過那金牌,搔了搔下巴,回想了一下以前看到的某個動作,一把抓過那封密令,也不知道他用的什麼手法,順手一扯,密令便斷開,景泰藍將金牌頂端朝下,朝紙面上用力一撳。
「哎哎你幹什麼!」邰世濤嚇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搶,「別弄壞了密令啊……啊?咦?」
他低頭瞪著搶回來的密令,密令已經被撕開,正好斷在那空白處,空白處原本顯得過於空空蕩蕩,但不知何時,慢慢顯出一條龍影。
邰世濤拿起密令對著陽光仔細看看,才發現這密令紙質特殊,中間似乎有一層顏料,印蓋上去,顏料慢慢浸染出來,便形成原先密令上的圖案。
此刻被那令牌頂端龍形紋路一壓,紙上便出現一枚龍紋,正好填滿空白處,看起來天衣無縫。
邰世濤再看看那令牌,頂端的龍形金紐已經不見,又恢復成普通令牌的模樣,也不知道景泰藍按的是哪個位置。
景泰藍得意地把玩那牌子——這可是他當初能夠出宮的真正法寶。
「你小子哪來這個?」邰世濤瞪著他,「撿的?偷的?你是宮裡的小太監?我聽說有人自幼淨身,可也沒見過這麼幼的。」
景泰藍小臉唰一下黑了。
你才太監!
你全家都太監!
「這麼個寶貝,可不能放你手裡,沒聽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邰世濤出手如風,一把將令牌奪了過來,揣自己懷裡。
景泰藍鼓著眼睛,看自己的東西被搶走,想要搶回來,邰世濤已經把他扛在了肩上,「走。」
景泰藍夾著邰世濤脖子,仰頭嗅嗅空氣裡殘留的火藥氣味。
他決定了!
不給他做大將軍了!
給他做西局大太監!
……
準備要走的邰世濤踢了踢常公公屍體,心裡在犯難——解決這人,拿到密令,可是外頭還有十七人,全殺了不可能,只要留下一人都是禍患,常公公之死如何交代?這密令必須要西局公公送到西凌首府才能生效,也不是他可以代勞的。
正在思索,脖子上忽然覺得有點痛,低眼一看,騎在他脖子上的景泰藍,華麗的小靴子蕩啊蕩,鞋子上碩大的寶石擦破了他的脖子。
邰世濤看見那寶石,眼睛一亮。
「小子,你衣服都棉布的,怎麼鞋子這麼華麗,也是從宮裡偷出來的吧?」邰世濤抓住靴子,毫不客氣一扯,「不義之財,借用啊。」
景泰藍頭毛都豎起來了——強盜!
他決定了!
要讓他做太后身邊的大太監!
強盜坦然地抓著他的靴子,匆匆拆下了幾顆最大的寶石,又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放好常公公的屍首,隨即將地面掘鬆,把幾顆寶石散亂地扔在坑上,看起來像是從坑裡挖出來的一樣。
隨即他放下景泰藍,想了想,把住景泰藍的蘋果臉,眼對眼道:「我馬上可能要受點傷,未必能再護送你出去,你先在這裡等我,我會想辦法安排人來接你。」
「你為什麼會受傷。」景泰藍拍開他的魔爪,長睫毛撲閃。
「我要騙人,太假了沒人信。」
「會死嗎?」
「唔……看運氣。」
景泰藍盯著邰世濤的眼眸,那眸子黑白分明,眸光明亮,眼眸深處泛一點幽幽的藍色,純淨,如海如天。
他喜歡這雙眼睛,總讓他想起麻麻。
不是眼睛像,是眼神,都是很堅定很堅定的樣子。
嗯……
他決定了。
還是讓他去做西局大公公好了,做太后身邊的大公公太慘了點,對不起這雙眼睛。
然後他開始解衣服,小外袍脫下,露出裡面的軟甲。
邰世濤其實先前就有看見這軟甲,只是一直沒有注意,此時眼睛一亮——好甲!
景泰藍把軟甲解下,抿著唇遞給他,他的護身軟甲上下兩件,上身不過比手帕大一點,可是用來護住要害,足夠了。
「給我?」邰世濤歡喜。
啊。這娃娃好生大氣,一定不知道這軟甲價值。
「借!借!」景泰藍大翻白眼。
邰世濤抽抽鼻子。
誰家大人,教出這麼小氣的小孩!
……
腹誹歸腹誹,邰世濤終究還是感激的,也對拿去孩子的護身寶貝有點猶豫,這孩子別看打扮得樸素內斂,但膚光細膩,眼眸寶光流動,少見的玉雪出眾。氣質在他一生所見的孩子當中,更是獨一份的高貴。更兼聰慧精明,勇敢大膽,真不知道是何等尊貴世家,能教出這樣的孩子。
不過他瞬間有了決斷——為太史闌,什麼都可以放在一邊,反而他拚死護著這孩子便是!
把軟甲墊在心口,他給景泰藍找了個很難找到的隱蔽處,再三關照他藏好,才匆匆走開。
在常公公屍體旁,他抓起一把帶血的泥土,塗抹在身上臉上,頓時顯得狼狽萬狀。
隨即他拿起一顆寶石,向谷外走去,谷口,那十七人還在等候,當先那位副使,臉色陰沉而焦灼。
他和常公公都在麗京西局共事,對彼此很瞭解,看老常那急不可耐,眼神閃爍的模樣,和他平日裡聽到哪次發財機會的神情一模一樣,要說這一趟進谷,沒貓膩他才不信!
可是就算滿是懷疑,那是頂頭上司,如今他被勒令留在谷外,想著老常不許他進去,此刻想必在往懷裡大揣金銀,頓時滿心焦火,坐立不安。
忽然他眼眸一凝。
一條人影搖搖擺擺從谷裡竄了出來。仔細看,正是邰世濤,滿身血跡,神情驚惶。
「怎麼了!」副使立即迎上去,同時對身後十六位手下也做了個「原地不動」的手勢。
邰世濤看見他竟然也是單人迎了上來,心中狂喜——正中下懷!
「大人!」他氣喘吁吁,神情詭秘,「剛才……剛才我們……」
「怎麼!」副使急不可耐,拉他到一邊,已經靠近谷口。
「常公公瘋啦!」邰世濤悄悄在他耳邊道,「……先前西番兵有留下大批財寶……常公公撿寶石時忽然被毒刀割傷……現在在谷裡發瘋……卑職治不住……您看……」
「我去看看!」副使喜動顏色,二話不說頭前便走。
邰世濤上前引路,帶他轉過幾個彎,到那泥坑面前,副使一眼看見地上零落的寶石,大喜之下趕緊搶上一步,彎腰去撿。
太監因為傳宗接代無望,少有人生之樂,向來最為貪財,又以西局太監,為天下太監巨貪之首。
他這邊一彎腰,身後邰世濤立即悄悄一拉早已繫好的一根樹籐。
「唰!」
樹籐拉動,另一端就繫著常公公屍首,一拉之下,常公公屍首從藏著的山縫裡跌出來,直撲低頭的副使!
副使感覺到黑影降落,一抬頭正看見常公公撲下來,手中長刀閃亮,滿臉扭曲猙獰!
「失心瘋,要殺我!」這個念頭從副使腦海裡一閃而過,隨即想也不想,手一抬。
「哧。」一直抓在手裡的出鞘的刀,捅入了常公公的腹部。
常公公仰天便倒——邰世濤將樹籐往後一扯。
「殺人啦!」他將樹籐一丟,丟進一地落葉裡,驚慌失措地跑過來,正擋住常公公屍首,「大人,你怎麼把常公公殺了?」
跪在泥坑前的副使一抬頭,眼神血紅猙獰!
邰世濤被驚得一怔,傻傻站在原地不動了。
副使手一伸,掌心裡的刀,順勢捅進了邰世濤的胸口!
邰世濤「啊」地一聲,充滿詫異,隨即向後一倒,正壓住了常公公的屍首。
「知道秘密太多,就得死!」副使獰笑一聲,也顧不得地上屍首,趕緊就去扒那個坑,誰知道扒來扒去,也就泥土上浮著的三四顆寶石,他都挖下去幾尺深了,也沒能找到想像中的寶箱。
「莫不是藏在別的地方了?」副使將寶石收起,疑惑地站起,順手拔回了插在邰世濤胸口的刀,準備到別處再去尋尋。
拔刀時,他忽然「咦」了一聲。
手感有點不對——這刀拔出來時,好像沒用什麼力氣。
他有點狐疑,把刀在掌心掂掂,翻轉一下,正要再次插入邰世濤腹中。
忽然不知哪裡傳來「嘩啦」一響,聽起來像是不遠處有人接近。
副使一驚——常公公屍首就在眼前,被人發現他殺了上司,後果不堪設想!
想到西局懲罰叛徒的可怕刑罰,他激靈靈打個寒戰,也不敢再補一刀了,也無心再尋寶,一跺腳,急匆匆離開。
離開時他發現常公公袖子裡露出的一個錦袋,忽然想起此行的任務,暗叫一聲好險,急忙將袋子撿起,奔出谷去。
他出谷後,對屬下聲稱常公公有緊急秘密任務要先離開,由他負責接替此次行動,西局探子們也沒什麼奇怪的,西局的人向來神出鬼沒,這樣的事情也常見得很。
副使帶著屬下匆匆離開,直奔西凌首府,他並不擔心常公公屍首被發現會牽連他,只要扯個常公公私自獨行,沒有交代,無故身死的理由就行。
西局對活著的屬下管控得很緊,對死了的向來不在意——人都死了,管他幹嘛。
副使離開有一陣子,邰世濤才爬起來。
「娘的……」他摀住胸口,指縫裡透出一點殷紅。
景泰藍的軟甲終究太小,邰世濤又不能確定對方的出手位置,終究還是受了點傷。
「幸虧這小子的軟甲……」邰世濤咕噥著,回到藏景泰藍的山縫,一撥籐蔓,裡面沒人。
「人呢!」邰世濤驚得險些蹦起來,隨即聽見身後的腳步聲,轉身看見景泰藍搖搖晃晃來了,手裡還抓著一截樹枝。
邰世濤想起先前驚走副使的聲音,如果不是那聲音,他再被補上一刀,現在只怕就是死世濤——他也沒想到,副使竟然這麼狠毒。
「哎,被你救了兩次。」他撇撇嘴,背起景泰藍,一用力,胸口的傷滲出血滴,噗噗落下,景泰藍猶豫地看著他的傷口,邰世濤對他咧嘴笑,「瞧什麼,快上來!」
趴在邰世濤不算寬厚卻很溫暖的背上時,景泰藍忽然想起日宸殿裡華麗卻冰涼的絲褥。
富貴三千,不如胸膛半副。
他抿抿嘴。
他決定了!
還是讓這傢伙做大將軍吧!
……
天色漸漸的亮了。
四處竄起的火頭也漸漸熄滅,燻黑的斷壁殘垣間,西番兵的屍首橫七豎八,有不少南齊士兵拎著刀,在街道中清查,沒死的捅一刀,死了的割下耳朵,每個人腰後都掛著長長一串耳朵,人人因此喜笑顏開——這就是戰功,拿回去就是獎賞、陞遷!
耶律靖南在後半夜的時候,已經被護衛強逼著逃走,大勢已去,戰局難挽,再留下來,不過多添一具屍首。而他的耳朵,想必很多人更願意割。
其實西番總兵力兩萬,按說不至於這麼快敗於一萬天紀軍手下,可惜的是,擅長野戰的西番兵,這次是在圍城,而且北嚴格局特殊,有內外城之分,佔據外城紮營的西番,雖然更加有利於圍城,但當自己遭受夜襲時,不熟悉地形、不擅長巷戰的西番兵,終於嘗到了「甕中捉鱉」的苦果。
每個巷子都可以冒出人來,每個拐角都會出現陷阱,南齊的房屋結構複雜,有時候轉個圈才發現又回原地,這些住慣了北方高大簡單房屋的漢子們,頭暈眼花,哪裡還找得到北。
再加上指揮的是容楚,少年時便領兵戍邊名動南齊的容楚,當初抵禦外敵,主要敵手就是西番和五越,熟悉他們就像熟悉太史闌的天然體香。而戰事的最關鍵開初,耶律靖南還在和太史闌賭命。
缺乏及時有力的指揮,又遇上高明的敵手,焉能不敗?
耶律靖南匆匆北逃,捲起的染血的披風帶走西番的夜色,他被護衛擁上馬時,曾駐馬回望這個城池。
這個他曾以為不過是稍駐,隨即便要剖城而過,接應後續大軍,一舉南下的城池。
他在即將叩開的南齊大門前,被拒,駐馬,一等就是七天。
七天,或許就是一生。
一生策馬南齊,破竹而下,重振聲名,奪西番軍權的野望。
滅於那女子冷峻而靜的目光下。
滅於容楚徹夜而來,踏破寂靜的鐵蹄。
世上最搓揉人心,令人痛苦的,不是失去。
而是得而復失。
是眼看就在掌中,忽然手掌翻覆,一切如指間流沙。
耶律靖南於漸起的晨曦下,扭身遠望,久久不願前行,最終萬千憤恨無奈,都化作一道鞭聲。
「啪!」
「一生野望,竟覆於女子掌下!太史闌,容楚,今日之辱,我耶律靖南只要不死,必報!」
鞭聲脆亮,打破藏青天色,裂出一輪艷紅的太陽。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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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從屋瓦的縫隙上照下來,映在衣袍上是溫柔的淡白色,將那些殷然的血色,映襯得柔和了些,看上去不再那麼淒艷驚心。
或者是心境,歷經險阻、生死、苦困,終於功成這一刻,所有的心都在瞬間回歸原處,換一抹欣然笑容。
容楚盤坐於地,長長的錦袍拖在地面,灰塵血跡浸染,他也似乎不覺,只認真看著懷中的太史闌。
「這都什麼時候了,」他語氣看似怨怪,實則憐惜,「你還記著那個小丑,不過一個紀連城,值得你放在心上?養好傷,我帶你找他算賬去。」
太史闌眼睛半睜半閉,嘴角勾了勾。
說她囂張呢,這位更是語氣大得沒邊。
紀連城什麼人?小丑?天下有比他更為牛逼的小丑?
天紀少帥,日後的天下三帥之一,掌握二十萬天紀軍,職銜身份雖在容楚之下,外在實力卻在他一個空頭國公之上。今日容楚毫不顧忌,以如此酷烈手段將紀連城派來的殺手處死,將來一定會傳到紀連城耳朵裡,以紀連城那睚眥必報的性子,必然不死不休。
這位國公大人,惹了這麼大麻煩,還要笑吟吟地裝不在意,當她傻子麼?
「咦,笑了。」容楚感嘆地道,「看到你對我笑,真難……別動。」
他伸出手指,在太史闌唇邊一捺,偏頭看了看,道:「這個角度最好,最美,記住了?下次就這麼笑。」
太史闌這回終於知道什麼叫「又好氣又好笑」的滋味了。
被捺住的那半邊唇角弧度忍不住勾得更大了些,這讓她的笑容看起來有點滑稽,容楚盯著她,目光閃亮亮,覺得此刻這女人這滑稽的笑容,真是此生未見之絕色。
那一朵帶刺的冰雪玫瑰,開在他的懷中,終於因為一縷熾烈的風,搖曳。
太史闌不知道自己一個滑稽的笑,看在容楚眼裡都傾國傾城,她被看得有點不自在,睜開眼睛,正看見容楚下頜,不知何時擦上一抹血跡,暗紅的印跡,在他明月珠輝一般的肌膚上,十分刺眼。
在她意識反應過來之前,她的手指已經不由自主伸出去,用指側,輕輕抹掉了那道血痕。
隨即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手指一僵。
容楚眼底忽然光芒大盛,亮若星辰。
他一把握住她欲待縮回的手指,心中忽然起了一陣難得的激盪。
熟悉又陌生的滋味,似乎只是少年時有過,是那縱馬壕溝之上,將第一支紅纓槍投入敵人的戰營,看見對方高掛的白旗,滿地俯伏,他在眾人中央,豪情激盪。
又似乎更多了幾分柔軟、溫情、甜蜜……和淡淡的憐惜。
那樣的心潮湧出肺腑,澎湃在全身血脈,渾身的熱血,都似乎要輕輕歌唱。
他忽然輕輕低下頭去。
將嘴唇,覆在了她的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