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闌微微一震,似乎輕輕掙紮了一下,然而不知道是虛弱,還是不想動彈,她也閉上了眼睛。
容楚原本做好了她激烈掙扎的準備,手托著她的後腦,準備她一掙扎便放開,無論如何不要牽動她的傷口,然而此時看見她竟然閉上眼睛,不可置信之下,瞬間心花怒放。
而此時,便是太史闌不願意,他也不想再退卻了。
因為她……如此香,如此光潔,如此……美。
目光的瀏覽,永遠及不上唇的膜拜,肌膚與肌膚相觸,才知道那些倒映在眸子裡的細膩和光滑,真正觸及是怎樣的一種銷魂與蕩漾,女子的膚質細到沒有毛孔,是一塊平滑的玉,蘊藏這人世間最為完美的肌理,然而玉沒有這般令人沉醉的透骨香,那樣的香氣,乍一開始聞不著,稍稍一停之後,才忽然噴薄而出,衝進人的嗅覺,在意識的腦海裡炸開,煙花四射,遍地生香。
她的肌膚果然是微涼的,她不留劉海,不長的頭髮總是高高紮起,露光潔額頭,因此被夜風吹得如一塊冷玉,或者令人想到冬日月中時,高懸於靛藍夜空裡那一輪滿月,玉白的,清冷的,卻能照亮所有黑暗的前路。
他將頰側在那輪月光上靠了靠,不知道是想焐熱她,還是想清涼自己——這一刻忽然火熱的心緒。
這個動作有點孩子氣,對他來說實在少見而充滿違和感。她閉著眼,唇角微微一勾,忽然覺得心中溫暖。
他也看見那細微的一勾,果然她並沒有暈去,他太知道她,這一刻的安靜和微笑,比一萬次的誘惑和邀請都來得珍貴,因此他的喜悅,也比此生至今所有的歡喜總和,都來得豐滿。
他的唇因此慢慢移了下去,從額頭,至頰側,至……唇。
身後忽然有響動,敏銳的她立即睜開眼睛,睫毛掃在他臉上,他微微一頓。
隨即,有點惱火地笑了,帶點懲罰意味地輕輕一咬她的唇角,在她瞪過來之前,含笑放開了她。
隨即他掃了一眼身側,一直在調息的李扶舟醒了。
他一醒,雖然沒發出任何聲音,但敏感的太史闌和容楚都已經發覺,容楚自然不介意甚至很樂意和太史闌在李扶舟面前繼續,但他遺憾地知道,太史闌不會樂意。
果然低頭一看,太史闌已經閉上眼睛裝睡。
容楚乾脆讓她睡得更徹底,手一拂點了她睡穴。
隨即他回身,微微皺眉看李扶舟,道:「你怎樣?」
「無妨。」李扶舟目光只凝視太史闌,道,「她傷得很重。」
容楚將太史闌抱得更緊了些,含笑看他,「多謝你對她的關照,扶舟,你的傷我會命人……」
「阿楚。」
容楚住口,眼神微微有些變化,少年時的稱呼再次從李扶舟口中聽見,他有些恍惚。
從什麼時候不曾聽見這個稱呼?
哦,是挽裳死後。
「阿楚。」李扶舟在他身邊坐下,揮手示意其餘人退開,才道,「我知道你這次,終於動心了。」
容楚揚眉,淡淡一笑,半晌才道:「扶舟,我卻不希望聽見你對我說,你也動心了。」
「怎麼。」李扶舟垂下眼睫,他微微俯臉的姿態如此溫柔,像看見一朵花落在掌心,「你不允許嗎?」
「扶舟。」容楚笑起來,難得的眼睛彎彎,「少年時你總說我霸道,可現在,我們都已經不是少年了。」
「那你是允許咯?」
容楚又笑,這回是笑得無可奈何,偏頭看了太史闌一眼,「真不知道你怎麼會這樣說。你以為太史闌是那種可以隨意相贈,為奴為妾的女子嗎?」
「我還以為你是這樣認為的。」李扶舟笑,輕輕咳嗽。
容楚無意識地伸手輕輕撫摸太史闌的眉毛,她的眉毛不算黑,也不算特別飛揚的那種,眉前端平直,到尾端微微揚起,這使她眉宇看來更加開闊,颯颯英風。
一雙眉,便可看出女子心性剛勁,不屑塵流,他又如何敢隨意措置,將她與平庸女子等同?
「她若真做了我的妾,」他忍不住笑,「我這輩子想必再也無妻。」
李扶舟似被這句話震動,微微沉默,轉頭認真看了他一眼。
「妻。」他道,「阿楚,你真覺得你可以以她為妻嗎?」
容楚的手指從太史闌眉端慢慢移開,點了點李扶舟的眉心。
「那麼,你也真覺得,你是真的忘記過去,對她動心了嗎?」
李扶舟忽然也不說話了。
兩個男子,各有顧忌,各有心事,只是一個在淺淺微笑,一個在深深惆悵。
「她原本更注意的是你,我知道。」容楚淡淡地道,「扶舟,你原本很幸運。」
「原本。」李扶舟苦笑,「真諷刺。」
容楚笑容微帶狡黠,「以你聰慧,也知道我這兩個字沒用錯。」他輕輕給太史闌掠了掠散亂的髮鬢,手指收回時掠過自己下頜時,想到先前太史闌無意中替他拭淨血跡的動作,笑容加深。
「我遺憾在相遇最初,她沒有更注意我一些。」他笑道,「不過我相信在更久的將來,我會讓她不得不多看我一眼,再多看我一眼。」
「不……」李扶舟輕輕道,「你錯了。她其實……一開始就待你不同。」
容楚似是怔了怔,隨即笑了。
「我願意承認你這句話,我願意相信旁觀者清。」他笑得有點不懷好意,「不然我會總覺得有些遺憾,保不準哪天想殺了你。」
「我倒覺得,或許哪天我會想殺了你。」李扶舟平靜地道,「最起碼現在看起來,我比你有理由。」
「人或在最初,會被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的氣韻所吸引。但真正心之所向,還要看緣分。」容楚抱著太史闌站起來,「扶舟,你也拚命救了她,陪在她身邊護持她更久,我該謝你,可我知道我謝你反而是侮辱你,你也不需要。我還知道你很想抱抱她,不過抱歉,」他笑得神光離合,神情讓人咬牙,「事關她,我一絲一毫,不讓。」
「何必爭這一時親近?」李扶舟淡淡道,「實現承諾,維持終生,才是彼此該做的。」
容楚笑而不答,抱著太史闌轉身便走。
「你要如何處理宗政惠。」李扶舟忽然在他身後問。
容楚背影微微一頓,沒有回身,淡淡笑一聲。
「你要如何處理風挽裳?」
李扶舟語氣比她更淡,「我曾和你說,永遠不要提起她。」
「為什麼?」容楚回首,日光下眸子清透,光華流轉如琉璃,「因為我沒資格?因為你未忘記?」
「那是我的事。」
「是。」容楚笑一笑,邁步,邊走邊道,「扶舟,在質問我之前,我覺得你最好先問問你自己,好歹宗政惠是個活人,只要還活著,終究有辦法解決。可一個影子,你告訴我,用什麼辦法才能抹去?」
他邁出門檻,小心地不讓太史闌的肩膀碰著門框,走出門時他道:「扶舟,射在心中的影子,只有自己才能驅散,別隨便把誰當作你的陽光,來試圖照亮你那一處黑,空耗了別人的熱和亮,到頭來不過讓你的暗影藏得更深……那對她,不公平。」
他不再說話,大步跨出門去。
李扶舟沒有動,久久立在堂中,晨風從廊柱中盤旋而過,撲向他的胸臆,他忽覺胸膛似被什麼擊中,忍不住彎下腰,發出一陣嗆咳,聲音空洞,而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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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對於外城內城,都是無眠的一夜。
半夜的時候,內城的人便聽見了外城發出的闖營喊殺之聲,本來他們一直在提心吊膽等最後一場夜襲,此刻不禁面面相覷,花尋歡等人急急奔上城樓,扶著蹀垛,看見底下外城處處閃亮火光,隱約似有無數的人流,從城池的各個方向滲入,細微而又堅決地,迅速將西番士兵分隔、掐斷、打散、擊破……一群群的西番士兵發出各種嘶喊和掙扎,再在刀槍劍戟的相撞聲中慘呼,不斷有人影倒下,不斷有人影奔逃,火光被人群狂奔的風帶動,搖曳一幕亂世末日圖。
城上人也聽見了那一聲長嘯,起於外城城門處,瞬間便跨越長空,從高處可以看見,遠遠的有一隊特別精悍的士兵,一路長驅直入,刀鋒所向,濺血三丈,而這群開路先鋒身後,是一道淺淡的影子,遠望去如一抹流雲又或者是一道珠輝,自臧藍天幕深處生,刺破這萬丈雲霓和星空,一射如流星,抵達外城中心處。
那位置,北嚴的人們也能大概猜到,應當是西番主帥所在地,看見這麼一個天神般的人,一路直奔主帥大帳,本就又驚又喜,疑疑惑惑的北嚴軍民,瞬間歡聲雷動。
「援兵!」
「援兵!」
「他們終於來了!」
無數人拋了長槍,飛起頭盔,無數人狠狠砸牆,熱淚盈眶。
七天漫長而艱苦的抗爭,在眾人失去太史闌,終於完全絕望的此刻,忽然,援軍來了。
於深寒之際終遇溫暖,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援兵終於來了……」蘇亞張著嘴,眼底淚光湧動,「太史……你怎樣?」
沈梅花不做聲,史小翠抬頭對她看了看,想說什麼沒開口,花尋歡怔了怔,隨即扭轉頭去,楊成怒道:「你還念叨那個瘋子!蘇亞,你敢再提起她,我先把你扔下城!」
蘇亞默不作聲,在楊成以為她不敢說話之後,她才一字字道:「我,相信她。」
「你看看小翠的傷!」楊成咆哮,「看看!」
「她絕不會瘋。」蘇亞扭頭,看著城下,「你會後悔的。」
「她如果沒做鬼,她才會後悔!」楊成森然道,「我們丟下自己的事,奔來北嚴這個絕地為她出生入死,她對我們做了什麼!」
「她做的,你不能理解,但是,如果有一天證明,她沒做錯,你要怎樣?」
蘇亞難得說這麼多話,語氣有點打頓,臉色卻微微漲出點激越的紅,眼神堅定。
「她沒錯?還我錯?」楊成冷笑,硬梆梆地道,「人都死了,說不定馬上你我就能看到她被懸掛在西番大營的腦袋,還說這些屁話。」
「她如沒做錯,你要怎樣?」蘇亞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話,繼續這個話題。
「我若錯了!」楊成受激不過,惱怒地道,「我昭山楊氏世家,終生為太史闌家奴,任她驅策,至死不改!」
「楊成……」史小翠忽然拉了拉楊成的衣袖,仰起的臉上眼神擔心,「別吵了,大家別傷和氣……」
眾人都有震動之色。
楊成本是品流子弟,卻是品流子弟中更為品流的那一種,他出身藏南行省昭山楊氏世家,楊氏世家曾經擔任多年的藏南將軍,世代守衛藏南,和當地土司家族關係親近,幾乎代代都娶土司之女,是藏南地位特殊,數一數二的大家族,楊成是這一家的繼承人,將來是要回去繼承家主之位的,他一向不屑於和鄭四少之流混在一起,才會後來脫離品流子弟行列,加入太史闌的陣營。
他的家族雖然僻處藏南,但眾人也隱約知道,他家背後有藏南十數位大土司的支持,絕對是輕易招惹不得的龐然大物,其力量也足可傲視藏南,這樣舉足輕重的家族,家主隨意一句話都可能引起當地政局變動,現在楊成衝動之下,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眾人中只有蘇亞眼神不變,望定楊成,沙啞著嗓子道:「好,但望你記住。」
「呸。」楊成不屑地一扭頭,「我話還沒說完,既然今日你逼我以家族做賭,便已經觸犯了我昭山楊家的尊嚴,所以,只要證實你是錯的,或者太史闌死了,你蘇亞,就要對我磕頭道歉,並且,終身及世代子孫,為我楊氏家奴!」
「楊成。」花尋歡一怔,「你過分了,不能對蘇亞這樣!」
一直緊張地看眾人鬥嘴的陳暮,也著急地拉了拉蘇亞。
蘇亞緩緩抬起頭,毫不退讓地看著楊成眼眸。
目光相遇,一個堅定,一個灼灼。
「好。」她道。
眾人都吸一口氣,楊成腮幫咬緊,隨即冷笑,「你既願意以世代子孫命運做賠,也對得住我拿楊家作賭,那麼,你現在可以去準備契書了!」
蘇亞冷然扭頭,伸手便和花尋歡要紙筆,「教官,請幫忙替楊成書寫契書!」
「你們鬧什麼!」花尋歡一拳砸在蹀垛上,灰塵四濺,「她這種身份,被俘虜了哪有活路,蘇亞,你犯什麼傻!聽我的,大家都是同學,意氣之爭不要鬧成這樣,都算了……」
「是,都是同學,這時辰了,別鬧!」熊小佳蕭大強也趕過來勸說。
「不行……」蘇亞搖頭。
「她做夢!」楊成怒目而視。
「別吵了,那邊有動靜啦!」沈梅花忽然扒著城牆大叫起來。
眾人撲到城牆邊,此時天色開始放亮,隱約可見西番軍四處逃竄,一群士兵在其後追殺,果然穿的是南齊士兵衣服,眾人狂喜,大叫,「是天紀軍!是天紀軍!天紀軍來救咱們啦!」
「竟然是天紀軍……」沈梅花喃喃道,「他們不是更遠一些麼……」
「火光!」又有人大叫。
隨即眾人便看見,城中,猜測是主帥大營的那片建築,忽然冒出大片火光,火勢極大,一看就是多個火頭人為縱火,幾乎瞬間,便將半邊天幕燒紅。
「天哪……」楊成瞪大眼睛,「那應該是西番主營啊……這種燒法,耶律靖南死了麼……」
他隨即遺憾地砸咂嘴,道:「如果太史闌屍首在那裡,這下可要燒沒了。」
眾人臉色都一暗,一時間覺得心緒複雜。
雖然太史闌最後失心瘋,間接令北嚴進入死境,甚至對同窗好友下狠手,但無論如何,如果沒有她帶領眾人在北嚴城頭死扛西番軍,北嚴百姓,包括眾人,都活不到今天。
此刻曙光終至,得救在望,回頭想起太史闌功過,都五味雜陳,不知該喜該悲。
蘇亞卻只定定地看著那個方向,隨即她「啊」地一聲低呼。
眾人再一抬頭。
便看見幾十條精悍的身影,自那地方竄出,各自騎馬奔馳,直向北嚴內城而來,當先一人似乎手中還抱著什麼,只是離得遠,又時不時有房屋遮擋,根本看不清。
但隨著人流漸漸接近,外城中響起呼哨之聲,天紀的士兵也在集合,齊齊往北嚴城下而來,當先那人衣衫飄舉,晨曦從他衣襟上滑過,再閃亮亮地濺開去。
眾人屏息看著,眼神激越,北嚴軍民早已失控,大多人爬在城牆上狂喊亂叫,要不是花尋歡還在約束著,一堆人都要跑下城門開門。
長達七天的壓抑、緊張、恐懼、絕望……將每個人都壓得喘不過氣來,此刻雲開月明,那份歡喜,便似那剎那間鋪滿天際的雲霓,紅火了整片蒼穹。
越來越多的人流從外城四面八方匯聚,跟隨在當先那幾十騎之後,一大批南齊士兵押解著一批破衣爛衫的西番兵俘虜,也跟了上來,在內城前的廣場停下。
當先那人仰頭,日光照著他臉龐,城頭所有人都覺得眼睛亮了亮。
「是晉國公!」花尋歡喜極大叫,忘形之下,忘記自己說漏了嘴。
其餘二五營學生面面相覷——這不是咱們的楚教官嗎?國公?晉國公?
在眾人都為容楚真實身份震動時,蘇亞的眼睛,只死死盯著容楚的懷中。
他懷中有一個人,被毯子從頭裹到腳,看不清長相。
蘇亞的眼睛,卻慢慢亮了。
晉國公容楚,何等身份,他怎麼會隨意抱著一個人出現於人前。
那人的身份,呼之慾出。
城上眾人還在激動之中,也沒注意到這細節,花尋歡一迭連聲招呼,「開城門,開城門!快!快!」
城門緩緩開了。
一隊面黃肌瘦、衣衫破爛,卻滿臉興奮之色的士兵迎上前去。
容楚卻沒有動。
他的護衛在他面前一字排開,不允許任何人接近。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國公帶人遠道來救,怎麼在城下襬出了這樣的臉色。
直到等所有人的激動都有所平復,開始將疑惑的眼光投向自己,容楚才慢慢仰起頭。
他目光在城上那些滿是塵灰鮮血和激動的臉龐上掠過。
隨即有點心疼的,攬住了懷中的軀體。
這些人,就是先前的她,不,她比他們更艱難。
一個女子,在異族突襲之前,開內城,護百姓,殺城主,平治安,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帶著全城老弱和懸殊兵力,抗下來勢洶洶的西番七天。更在最後,不惜以身冒險,裝瘋落城,只為有個可以拿命和西番主帥作賭的機會。
她經過了怎樣的艱難?
他知道她,一向不會享受在人之先,不屑爭搶,所以,眼前的士兵們面黃肌瘦,懷中的她卻已經瘦骨支離,抱住她的時候,會被她突出的腰骨咯著手臂。
咯得他連心都似在微疼。
這疼痛,從知道北嚴消息的那一刻便已經開始,他原本以為自己不該有太多在意的,或許會緊張,或許有點擔心,或許也許立即行動,但不會太疼痛,只是朋友的關切,像當年,對扶舟和挽裳一樣。
然而當他奔出麗京,絕然修改軍報,威脅西凌總督,強逼天紀少帥時,所做的一件件事,讓他越來越清楚——他為她,敢於應天下敵!
那徹夜的奔馳,那殫精竭慮的謀劃,那無所顧忌的大膽,那談笑風生背後的焦灼。
那些他做了,卻不需要經過任何思考的一切。
都在告訴他,一個呼之慾出的答案。
容楚深深吸一口氣,低頭看懷中太史闌蒼白的臉龐。
在進城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為她做。
「城上諸人。」他抬起頭,聲音不高,卻瞬間傳遍全城,「安好否!」
「國公!」花尋歡大呼,「勞你援救,不勝感激!只是怎麼會是您親自帶領?」
「因為只有我來。」容楚神情微微譏誚,「天紀大營和上府兵,還沒出兵。」
「這……」眾人面面相覷。
「我來,是因為我得了一個人的消息。」容楚目光柔和,低頭看了看太史闌,「你們全城得救,也是因為她。」
城上的人都將驚疑的目光,投向他懷中,卻還沒看出是誰。
「朝廷有令,需等北嚴儘量消耗西番軍力,再由天紀和上府出兵,以便徹底將西番軍留在北嚴。兩軍原本在青水關埋伏……」容楚娓娓將朝廷指令說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如何奪令借兵的細節,只說自己得了消息,連夜出京,隨即在天紀營調兵一萬,親來營救云云。
城上人們瞪大眼睛聽著,幾乎不可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沈梅花喃喃道,「朝廷為什麼要這麼做?北嚴就三千兵,又遭突襲失去外城,絕對不可能擋下西番,北嚴一失,內陸難保,這個道理朝廷不懂麼……」
「不可能……不可能……」花尋歡也眼睛發直,「紀連城什麼人,既然朝廷有這命令,他必定不會多事,他怎麼會允許手下被國公帶走?」
然而常大貴已經趕來,也含糊地將情況解釋一下,他是天紀大將,城中有人認識他,聽得他親自作證,再不相信也沒道理懷疑。
「按說我們這一萬兵,夜襲兩萬人西番大營,也不至於摧枯拉朽,這麼快功成。」容楚嘴角浮現一抹淡淡的笑,「這主要是因為,在我們夜襲之前,西番主帥耶律靖南,正被一個人吸引了全部注意,並在此人手下重傷,西番兵沒有得到指揮,群龍無首,人心渙散,才會迅速大敗,被我等驅逐。」
「這人是誰!」花尋歡目光亮亮地追問。
容楚的目光,在城上人臉上掠過,楊成忽然打了一個寒噤,心中有不好的預感。
隨即容楚低下頭,緩緩掀開擋住太史闌臉的披風。
「太史闌!」城上的驚呼如山崩海嘯。
容楚手不停,繼續掀開披風,露出太史闌滿是血跡灰土的上衣肩部。
看見那一身的血,他手指一顫,隨即歸於平靜。
這是必須要做的。
今日城下,他要為太史闌正名,要讓這一城的人,用最鮮明的方式,永遠記住她。
太史闌的血,不能白流。
當初他不願她捲入朝爭傾軋,可命運自有其定數,如今她已經不可避免走上政治舞台,走上了,宗政惠的對立面。
如何敢不讓她更強?他縱要護她,也要她能護自己,擁有忠誠屬下,是他要為她的將來,鋪墊的第一步。
他待她,歷經心理波折三層。
初見,為她果敢霸氣所驚,忽然起意要用她做擋箭牌,好轉移宗政惠注意力,他直覺這個女子,會比前面三個更有韌性,會讓宗政惠好好審視。
再來,他開始覺得,有一萬種辦法可以轉移宗政惠視線,無需拿她的安危做賭,他想雪藏她,隱沒她,不要她出現在世人和強權的眼光下,平白招惹禍患。
可如今。
脈脈心情如流水,漫過心牆。是何時案前偷換明月光,耀亮桃花一支,不知道,也無需整理得清楚。
左不過人生必經之路,忠於自己的心便罷。
……
披風掀開,現蒼白的臉,滿身的血,大半衣裳原本顏色都不辨,卻依舊能看出更加厚而黏膩,那是一層層浸潤的血。
城上人的驚呼忽然凝住,蘇亞眼底泛出淚光。花尋歡怔怔看著底下,手指抓著蹀垛,已經抓出深深指印。只有楊成冷哼一聲,道:「還活著?算她命大!」
他聲音方落,底下容楚已經輕而清晰地道:「她,太史闌,在城破頃刻之時,為救全城軍民,徹底解決西番,裝瘋、殺友、好讓朋友將她打落城下,被俘時她與西番大帥賭命,要用自己的命,換西番失去主帥大敗城下,她拼得重傷,刺傷西番主帥,動搖西番軍心,才有我等一夜順利突襲,才有西番大敗,才有如今——」他注目城上二五營的人,冷然道,「北嚴被救,你等,苟活。」
……
這一刻風聲忽然特別清晰,因為四面忽然特別寂靜,城上城下,數萬人,人人凝住呼吸,以至於所有人聽見城牆灰塵剝落的簌簌聲。
細微的簌簌聲,眾人心頭卻像落了瓢潑大雨,又或者被真相的重鎚,鎚擊在了心上。
「不可能!」半晌寂靜之後,楊成大呼,「不可能!她都不能算會武功,如何能在西番主營中和耶律靖南賭命!耶律靖南掌握她生死,何必和她賭命!」
「和她相處這麼久,你知道她,她或許不能做,你們做得到的很多事,但她也能做很多,其他人永生無法做到的不可能。」
楊成還想反駁,史小翠忽然一拉他衣袖,指指地上的箭。
楊成一下啞了口。
這些箭!
這些莫名其妙修好的弓箭,支持他們渡過攻城戰最激烈的最後三天,其餘人深信太史闌,真以為那箭是工匠修好的,可出身大家的楊成知道,沒可能!
太史闌的神奇,相處日久,他們怎麼可能不隱約知道?
容楚拍拍手,常大貴的屬下將領,押著一群西番士兵上來。
這一群,都是耶律靖南的護衛從屬,親眼目睹賭命事件,容楚早已下令護衛跟緊這些人,務必俘虜幾個。
「你們西番漢子,入軍之前,都在你們昌明大神之前發過守口誓,」容楚淡淡道,「證明給他們真相,我許你們光榮的死法。」
「不用威脅!」一個漢子雙眼發紅,用生硬的南齊語道,「只有跪伏的羊羔,沒有怕死的番男!是怎樣就怎樣——」他一指太史闌,大聲道,「好女子!我也佩服!大帥遇上她,是劫數!」
另幾位西番士兵大聲道:「我們只恨沒有勸大帥,先殺了她!」
常大貴微微點頭,看守俘虜的士兵鬆開綁縛,微微後退。
幾個西番兵互看一眼,慘笑一聲,撿起南齊士兵故意留下的刀,毫不猶豫一反手,刺入心窩。
血濺廣場,城門無聲。
「好漢子。」容楚道,「全屍,在城外擇地安葬。」
「是。」
日光更亮烈了些,他低頭看看懷中太史闌,再看看城上泥塑木雕的人們,緩緩替她蓋上披風,仰頭看。
就那麼一抬頭,城上城下,砰然巨響。
城門前接應的士兵跪下,城門後歡呼著準備迎接援軍的百姓跪下,城頭上拚死守城精疲力盡的軍人,跪下。
花尋歡雙手捂臉,熱淚滾滾從指縫中流瀉,她一聲聲呼喊,「天哪……天哪……天哪……」
沈梅花背轉臉,很重地在擤鼻涕,力道之大,似要把自己的鼻子擰斷。
傷勢未癒的史小翠熱淚盈眶,掙紮著要楊成扶起,探頭對城下看。
龍朝躲砸蹀垛後探頭探腦,眼神欣喜,尤其注意到沒看到李扶舟身影,一副鬆了口氣模樣。
蘇亞背著手,望著天,一動不動,眼眶邊緣,泛著深紅,嘴角卻是一抹欣慰又得意的笑。
陳暮望著她那抹得意的笑,已經呆了。
熊小佳靠在蕭大強單薄的胸膛,玩著他的衣領,喃喃道:「大強,我又相信愛了……」
「小佳。」蕭大強深情地摟住他的腰,「我們會比他們更深情……」
……
楊成已經傻住了。
他立在城頭,渾身僵木不知道任何感覺,腦海裡此刻並不是質疑容楚的話,而是一遍遍反覆回想太史闌落城前後的一幕。
忽然的發瘋……失去常性的踐踏她護衛的百姓……對小翠下手……激他發狂……背靠的城牆……他的方位……史小翠的方位……花尋歡的方位……太史闌一步不離的位置……
他忽然渾身一顫,如被電流穿過!
果然一切都在計算中。
因為,在整個事件中,一切都合情合理,唯獨有一件事不合理!
那就是,太史闌的位置!
那麼激烈的紛爭,那麼混亂的毆打,一個「瘋了」的人,竟然始終沒有離開過那截被震塌的城牆!
她拿命演出,如此真實,他們不知真相,本色演出。
按照她的心意,來一出禍起蕭牆,城頭喋血。
不如此,如何取信西番?
腦海裡一遍遍閃現她落城時的眼神。
看的不是一拳擊她下城的她。
是他身後!
他身後,是李扶舟!
那眼神,不是求救,不是哀絕,是……接應!
楊成忽然鬆開手,險些將扶著的史小翠摜下去。
然後他身影一閃,已經奔了出去。
眾人都一怔,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極度震驚羞怒之下,就此遁走?
靠著牆的史小翠,卻有些驕傲地笑了起來。
城下,容楚忽然瞇了瞇眼睛,解開了太史闌的穴道,將她扶正,坐在自己身前。
太史闌緩緩睜開眼睛。
隨即她看見城門上下,萬千士兵百姓跪伏,黑壓壓的人頭,如浪潮,從眼前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
她看見獵獵飛舞的南齊旗幟,雖千瘡百孔依舊掛在北嚴城頭,旗下花尋歡忘形地對她伸開雙臂,風將旗幟拍打在她臉上,染一串晶瑩淚滴。
她看見大開的北嚴城門,染斑駁鮮血無數箭矢,無數人捧著那些箭矢,爭先恐後張嘴向她呼喊。
她看見一道人影從城上衝下,風一般捲過人群,一路狂奔到她面前,卻在三丈外戛然而止。
那是楊成。
她微微瞇起眼睛。
楊成的臉微微發紅,這富家少年還不夠坦然灑脫,然而微一猶豫之後,他一咬牙,砰一聲跪在塵埃。
「昭山楊成!」他大聲道,「從此,終生,願為太史姑娘門下,赴湯蹈火,無所怨尤。長空見證、厚土見證、諸位同袍、父老,見證!」
少年聲音朗朗,響徹長空,撲面的風更烈,藍天下旗幟翻捲,嘩啦啦似掌聲響起。
歡呼也同時響起。
「終生願為太史姑娘赴湯蹈火,無所怨尤!」
聲浪如潮,長拜如儀,北嚴殘破城門之前,響起南齊大地多年來,第一次為一個女子的如雷呼喊。
太史闌抿唇,不動,忽然微微仰首。
仰起的臉,是為了阻止落下眼眶的淚。
一路艱辛,七日苦痛,至此落定塵埃,在這人潮的歡喜裡。
她忽然看見城頭上,蘇亞對她做了一個狠狠揮拳的手勢。
淚水未落,她唇角微微勾起。
容楚忽然抱緊了太史闌。
他感覺到懷中的女子,似乎在微微顫抖。
隨即他聽見她道:「容楚,謝謝你,辛苦了。」
他微微沉默,將下巴輕輕擱在她頸側。
良久之後,在歡呼的間歇,他道:
「太史。」
「如果這一生陪伴你注定辛苦,我願永世不知享樂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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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齊景泰元年八月,西番突襲,圍城北嚴,北嚴外城破,城主殉城,十餘萬百姓被困,南齊二五營女學生太史闌應運而出,力挽狂瀾,領三千軍十萬民,抗兩萬西番大軍於牆矮城舊的內城城下,西番十餘輪猛攻而未能奪城,太史闌更使計闖營,重創西番主帥,終於等到天紀援軍到來,大敗西番,此役生俘西番士兵三千,殺一萬一,其餘逃散,西番主帥耶律靖南,奔逃於路,回到西番時,身邊只餘護衛三人。
太史闌臨門一戰,在岌岌可危的內城城牆之上,救十萬百姓,保西北大門,將不可能化為可能,成就南齊歷史上最為神奇,最為功勛彪炳的戰役之一,在很多年後,她的「木偶借箭計」、「八卦退兵計」還是南齊戰事課上津津樂道的經典戰策,至於她是怎樣令武器不足的北嚴一直有弓箭使用,又到底是怎樣令西番大帥耶律靖南犯傻和她這個俘虜賭命,則成為南齊軍史上永遠的秘密,後世無數軍事學家奮筆疾書,寫出探討論文上千篇,但真正的答案,只有那個時代,最高貴最優秀的男女們,才知道。
八月初十。
這一日,北嚴得救,開始接受來自上府等地的援助,倖存者家家設太史闌長生牌位。
這一日,急傻了的趙十三回到北嚴,向容楚和太史闌回報景泰藍失蹤,兩人下令迅速尋找。
這一日,邰世濤帶著景泰藍,直奔北嚴。
這一日,一道來自西凌總督府的急令,傳到了還在養傷的太史闌手中。
「著令二五營學生太史闌,即日赴西凌首府昭陽城,受賞,授勳!」
消息傳出,北嚴歡聲雷動。
是日,日光明艷,浮雲湧動,太史闌在北嚴城主府內,俯首看那蓋著西凌總督印的深紫色公文,淡淡道:「不過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