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理想姐夫

  西凌首府的命令雖然下來了,卻很仁慈地給太史闌留了期限,允許她先養傷,十日之內趕到西凌首府便可。

  太史闌自然樂得留在北嚴養傷,她現在傷重,也確實不宜奔波。

  隨即她便發覺,養傷比奔波還痛苦。

  因為容楚是個十分霸道的看護人。

  不允許她亂跑,不允許她看書,不允許她練習技能,不允許她和人多說話,甚至不允許她不吃補藥。

  她要運動他說有後遺症,她要看書他說有後遺症,她要練習復原毀滅和預感技能他說有後遺症,她要吹吹風他說有後遺症……看守之全方位,限制之多角度,規矩之多元化,讓太史闌經常錯覺,自己是個孕婦。

  太史姑娘經常眼神陰沉,惡毒地一遍遍在心中詛咒:你才後遺症,你全家都後遺症!

  別的也罷了,景泰藍丟了她怎麼能安心養傷,可是容楚信誓旦旦,表示景泰藍安全絕無問題,如果出個差錯,他負全責。

  如果出了差錯,太史闌也不打算要他負全責,負一半責任就可以了——他身為男人那一半標誌。

  太史闌隱約也聽說邰世濤也在北嚴城破時,擅自離開上府大營前來救她,不過容楚的說法,邰世濤極得上府老帥的喜愛,發現密道炸燬火藥又是大功,所以大可不必擔心他的前途,只怕還能因禍得福,她也因此放了心。

  依太史闌的性子,就算重傷,別的事可以丟下,但景泰藍丟了,她爬也要爬去找的,但這次不知道怎麼回事,養傷期間渾身無力,每天控制不住的昏昏欲睡,往往每天清醒不過一兩個時辰,就又睡過去了,想要起身也做不到,這讓她萬分懷疑,是不是容楚又做手腳了。

  她這回倒冤枉了容楚,七日守城期間她精神和體力都耗損過巨,此刻一旦鬆懈,自然要進入自動修補時期,尤其是精神,在長期使用「復原」和全力使用「毀滅」能力之後,進入了一個完全乾涸的狀態,精神的耗損,最大的修復表現,就是睡覺。

  不過太史闌不知道的是,看似這次驚險萬端,耗損過巨,但一旦恢復,她的能力當可更上一層樓,極度的抽空造就更大的擴張,就好比電池要完全放電,下次才能充滿一個道理。

  她在城主府養傷,每天都有無數百姓來探望,都被容楚命人拒之門外,百姓們也不滋擾,看看城主府的飛簷也覺得樂滋滋的,府內府外,堆滿百姓送來的瓜果、雞蛋、蔬菜、母雞,整天雞飛蛋打格格叫,好好的一個城主府,搞得像個農家田園。

  太史闌不想收這些百姓口中糧,戰後滿目瘡痍百業凋零,這也是百姓好不容易省下的口中食,但百姓對她愛戴,不收難免傷人心,只好收集了再交到官府的救助公署,這是戰後她命令開辦的慈善機構,由蘇亞主持,負責朝廷和各地援救物資的統一處理發放,蘇亞正在聯繫城內各大醫堂,準備再辦一個官方主持,民間出力的慈善醫堂組織,每旬每個醫堂輪流出診,由官府補助。

  當然,這些「閒事」,尊貴的國公是不允許她過問的,她的任務,就是睡覺、吃藥、吃補藥、吃營養湯、吃藥膳……吃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東西……

  她想,等她去昭陽城授勳,一定是個肥胖版的太史闌!

  這天早上她醒來,發覺天氣有點陰沉欲雨的樣子,頓時覺得身下躺了幾天的被縟似乎有點黏濕,這麼一想便覺得渾身發癢,便趁容楚不在,自己下了床,讓侍女給她換掉被縟。

  等侍女換被縟的時候,她走出三天沒出的門,緩緩踱到廊下,迎面的風帶著濕氣,清爽微涼,她享受地抬起頭,深深呼吸。

  這般柔和的氣息,忽然讓她想到李扶舟,養傷這幾日,別說花尋歡等人她沒見著,李扶舟她也始終沒看見,那日他冒險動用真氣救她,到底傷成怎樣?

  這麼一想她便微微憂心,當日耶律靖南的警告言猶在耳,她相信他不是誇大。

  「小憐。」她叫住侍女,「你知道李先生在哪裡養傷?」

  那侍女好一會兒才明白她指的誰,抿嘴一笑,「是那位個子高高,臉色有點白的好看先生嗎?他不在城主府,奴婢也不知道。」

  太史闌微微失望,正想著他是不是出城了,隨即反應過來,「他不在城主府,你怎麼認得他?」

  「今天傍晚,他都會來一趟城主府,會到姑娘院子門口看看,但是從來不進來,奴婢就是因此才知道他的。」

  太史闌怔了怔,揮了揮手示意侍女下去。

  她扶著欄杆,看庭前濛濛雨色,嫣紅翠綠,滿眼都是景,但又滿眼都不是景,心裡似乎滿滿的都是情緒,都似乎什麼都沒有。

  前方一支花葉上,一隻鳥在嬉戲,深紅的爪子緊緊揪著褐色的樹枝,偏頭用嫩黃的喙梳理青藍色的羽,眼珠子靈靈地瞟過來,姿態竟然有幾分媚。

  她托著腮,覺得這隻鳥顧盼自憐的神態,看起來眼熟。

  像容楚。

  不遠處荷池裡的蓮花開了,九重花瓣,層層疊疊,有些飽滿的花葉,沉沉墜到水裡,風一過,便撩動層層漣漪,像一抹含笑的眼波。

  含笑的眼波……

  她忽然搖搖頭。

  蓮池上一座精緻的觀景亭,通體透白,寶頂上綴以明珠,珠子不知是何物造成,碩大渾圓,輝光內斂,那般晶瑩的質地和光彩,像一個人的肌膚。

  一個人的肌膚……

  太史闌抿抿唇,忽然直起腰。

  該死!

  怎麼看什麼都能想到那個鳥人!

  美色就是這麼討厭,讓人看到美的事物就不由自主聯想,有點煩。

  她輕輕一拍欄杆,似乎要把自己此刻奇異的聯想拍散,隨即轉身,準備眼不見為淨,回房。

  剛一轉身。

  忽然邂逅一副溫暖的胸膛。

  那胸膛緊緊抵著她的身體,胸膛的主人雙臂一圈,很方便地將她給圈在懷裡,隨即輕笑道:「拍桌子打欄杆地幹什麼?不會是在想我吧?」話還沒完,人微微一俯首,淺笑唇邊,已經落向她的唇。

  ---

  太史闌靠在欄杆邊的身子一僵。

  容楚的姿勢很可惡,一手將她環抱,她無論往哪個方向躲避,或者回身,都難免要被他偷香。

  偏他並不強硬靠近來,唇等在她頰側,要麼她一動不動被他以這親暱的姿勢抱著,要麼就把自己的唇送上去。

  容楚含笑,有趣地斜睨太史闌的側面,他知道想吻到這帶刺冰雪玫瑰,只怕難免唇舌受苦,他也知道要太史闌自己送上唇,是萬萬不能,他的真正目的很簡單——就是想好好抱抱她,在她清醒的此刻,感應到她真正的毫無抗拒,感應到她,願意依偎他。

  他如此貪戀她肌膚的柔軟和韌性,一臂攬懷,像捧了一朵含雨的雲,輕盈而又有質感。

  太史闌的臉,微微側轉了過來。

  他近乎迷戀地欣賞她淡蜜色,近乎透明的肌膚,額頭上還留有淡淡的擦傷,看來不覺得遺憾,只想感嘆這般微有瑕疵的美,越發肅殺。

  太史闌的身體微微一硬後,隨即軟了下來。

  她正靠著欄杆,欄杆下繁花嬌艷,一簇簇淡綠、淡棕、深褐、紫紅的葉子中,點綴很多粉色、淡紅、白色的花朵,花瓣繁密,正依戀在她手邊。

  太史闌手指一轉,已經摘了一朵花,一抬手,用花去搔容楚鼻子。

  容楚失笑,又怕自己當真給搔癢了對她打噴嚏,只得一張口,叼住了那花。

  他的嘴派上了叼花的用途,自然無法再對太史闌偷香,太史闌這才閒閒淡淡,半轉身,將他的臉推開,道:「別把花粉落我臉上,小心吃我一臉鼻涕。」

  容楚忍不住又笑,心想以前怎麼沒覺得,這樣百無禁忌的說話方式,十分可愛呢?

  太史闌一偏頭,正看見他的笑容。

  彼時微雨簾櫳,蜻蜓低飛,滿廊花簇簇,一池水盈盈,他身後開著的大幅軒窗,鼓蕩著竹絲和金絲交織的窗簾,窗簾上織出的花紋精雅特別,也是那濛濛山水,逶迤小道,田園人家。裡間燃燈的光線被竹縫割裂,光影斑駁地落在他眉間,那如畫眉目忽然更多幾分柔和,清逸清雅,精緻鮮妍,像天邊彤雲一層層被遠方的霞光浸染,流動的變幻的美。

  而此刻素淡背景裡素淡的他,唇間一朵鮮花便亮出了風致和風華,淡紅的柔軟的花瓣一層層卷在他頰側,不過讓人發現那肌膚如此輝光深雅;淡綠色的光滑莖葉落在烏髮間,不過讓人驚覺那發亮如絲緞,讓人想伸手一掬,體驗是否也入手滑潤,流過月光。

  原來人間容顏之美,萬物之美於其前,不過是一場白費心思的襯托。

  連不為這人世萬物萬景所動的太史闌,一瞬間都怔了怔,眼神微微迷離。

  這一刻叼花的容楚,美、清、灩、少見的調皮,和平日的微帶狡黠的氣質分離而又融合,不過化為兩個字:迷人。

  太史闌偏頭,當真認認真真將容楚看了看。

  好看,不看白不看。

  微雨燕雙飛,她微微後仰,偏頭,平日的冷峻疏離此刻也似不見,也是少見的可愛姿態。

  她專注的眼神讓容楚心生歡喜,一偏頭吐掉花,頭一低,啞啞地笑道:「本來只想抱抱你,可是你這個樣子,我不行了……」

  他邪邪笑著湊下來。

  太史闌猛然向後一仰,下意識抬膝,抬到一半發覺不妥,正要放下來,容楚已經低笑一聲,身子一側,一手攬住她膝窩,一手攬住她後仰的腰,笑道:「別!小心翻到底下去!」

  兩人身子臨欄一頓。

  上頭一簇花枝被容楚掠動,一瓣鮮紅的花瓣落了下來,正落在太史闌眉心,紅艷一點,盈盈。

  容楚眼神,微深,微蕩漾。

  忽然想把她這樣捧起,不管她要打要咬要踢要殺,先這麼扛著,扔到裡間的床榻上去!

  然後……

  「李先生,您這邊請。」忽然女聲清脆,打破容楚此刻的大膽狂想。

  太史闌一向身軀靈活,那麼尷尬的姿勢居然還能立即回首。

  前方,紫籐花架下,立著臉色微白的李扶舟,手中還拎著一個小小的瓷壺,正平靜地看著她和容楚,眼神深沉,不辨思緒。

  而那個引路的侍女,紅著臉,張著嘴,滿眼寫滿「好香艷!」

  那一對男女,倚欄而立,女子微微後仰,以一個極度彎折的姿態越過欄杆,半長的柔軟黑髮垂在風中,身軀柔韌得像一張精美的弓,男子微微前傾,摟住她的腰,俯下的臉姿態風流。

  一朵花在她額心綻放,而他的眼神裡也像有繁花葳蕤。

  美如畫中。

  ……

  太史闌看見李扶舟,一偏頭,額上花瓣飄落,她微醒,才發覺此刻和容楚姿勢過於曖昧。

  她正要抓著容楚肩頭先站直,驀然又一道人影闖了進來。

  那人進來得風風火火,脖子上還騎著一個小人兒,兩人在園子裡竄來竄去,還在不住吵架。

  「讓你先去外城找我麻麻的,你怎麼闖內城!先找我麻麻!」騎在肩膀上的小人兒怒踢身下的人。

  「先找我的人要緊,你的麻麻我馬上陪你去找!」底下扛人那貨怒吼——這小子煩死了,整天要他先找麻麻,現在外城還沒恢復,人流來去,官府在主持百姓重回家園,又要整理西番兵造成的損失,人流來去,哪裡找得到一個女人!

  「先找我的,我的比較重要!」

  「先找我的,最起碼我知道她在哪!」

  一邊吵著一邊兩人就奔來了,後面跟著一大群護衛,這些護衛不是容楚手下,是常大貴的兵,容楚的護衛全部派出去找景泰藍了,至於太史闌的安全,容楚認為有他自己在就夠了。

  太史闌聽見那兩人聲音,驚得霍然回頭,兩個聲音都太熟悉,熟悉到她覺得根本不可能湊到一起!

  「世濤!」

  「景泰藍!」

  容楚聽著那難得的驚喜口氣,陰惻惻地摸了摸下巴——她好像從來沒這麼驚喜地喚過他……

  太史闌一回頭,那兩人遠遠地也見到了,都「哇」地一聲,高興地齊聲大喊。

  「麻麻(姐姐)!」

  ……

  稍稍靜默。

  隨即邰世濤詭異地抬頭看景泰藍。

  正看見那小子眼神詭異地望下來。

  「你姐姐(你麻麻)?」

  又一次異口同聲。

  「怎麼可能。」邰世濤直著眼睛,喃喃道,「這才幾天,姐都有這麼大一個小子了!」

  「……不可能……」景泰藍撇嘴,「麻麻怎麼會有這麼傻的弟弟……我才不要叫你舅舅。」

  「來,叫舅舅!」邰世濤被提醒,瞬間心花怒放。

  「呸。」

  一大一小鬥嘴幾句,忽然都發現了重點——容楚和太史闌超乎尋常的曖昧姿勢。

  「晉國公!」邰世濤怒髮衝冠,「你在對我姐姐幹什麼!」

  「公……公!」景泰藍蹬腿,尖叫,「……不許摸!」

  邰世濤忽然一側頭,看見紫籐花架下的李扶舟,驚叫:「夫子!」

  李扶舟一點頭,「世濤,好久不見。」

  ……

  太史闌忽然覺得……亂,真亂!

  ---

  太史闌好容易把氣憤憤亂哄哄的那兩人哄住,讓到室內,她原本無限驚喜——看見景泰藍心中大石落地,看見邰世濤更是意外之喜,然而此刻這般人湊在一起亂糟糟的景象,她都顧不得去問邰世濤近來如何,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也顧不上問景泰藍失蹤後發生了什麼,怎麼會和邰世濤同行,只用欣喜地目光將兩人看了又看,摸摸景泰藍的臉,再拍拍邰世濤的肩。

  邰世濤和景泰藍發現自己要找的是一個人,瞬間也不吵架了,也顧不上和太史闌訴盡別來衷腸了,都忙著把目光的利箭,往容楚身上狠狠地投。

  太史闌淡定地推開容楚,謝絕他的攙扶,先對那邊紫籐花架下始終一言不發的李扶舟道:「先生你來了?一併進屋吧。」

  李扶舟深深凝注她,點了點頭。

  太史闌進屋之時,無意中回身,正見李扶舟彎身,撿起先前容楚叼住又吐掉的那朵花。

  侍女在他身邊,輕輕道:「這花真美。」

  「這是八月春。」李扶舟佇立廊前,將指間的花,拋入風中。

  他似在風中出神,隨即悠悠道:「這花又叫相思花,又叫……斷腸草。」

  太史闌忽然心中一震。

  側身看他,他卻不回首,廊下人獨立,一個背影,訴盡蕭索。

  太史闌抿抿唇,轉身進室,等她坐好,李扶舟也已經進來,神色如常。

  「我這裡尋了些好藥,拿來給你補身子。」他將那瓷壺放在桌上。

  太史闌眼角瞟著景泰藍,注意到小子無傷無損,心微微放下,抬頭看看李扶舟臉色,不禁一怔。

  他臉色白到可怕,唇色也微微有些發青,很明顯氣血不調,重傷未癒。

  「你看起來不妥。」她道,「這藥你自己喝,我不過是外傷。」

  「我沒事。這個對你比較好。」李扶舟微笑,手指擱在還溫熱的壺上,太史闌注意到他只有貼著壺的手指微微泛著血色,其餘都是雪一樣白。

  「你住在這裡吧,別跑來跑去了,一個人在外,我不放心你的傷勢。」她凝視著李扶舟的眼睛。

  容楚在旁邊托腮,微笑,一言不發,眼神卻有點深——這女人,到現在還沒對他說過一句「不放心」呢!

  他要不要也在身上搞個傷口,好看看她的「不放心」?

  「無妨。」李扶舟微笑,將壺推給她,「趁熱喝了,原料不易得。」

  太史闌「嗯」了一聲,接過來就喝,容楚忽然一伸手,笑道:「你肩膀有傷不方便,我來餵你。」

  他不由分說,接過那壺,手一伸,侍女趕緊遞上碗,容楚看看那碗,皺皺眉,道:「你怎麼沒用手帕墊手,用手指抓著碗邊,不髒?」

  侍女臉紅,連連請罪,容楚又道:「換碗,每次伺候她喝藥,要記得先用熱水三次沖洗,之後用乾淨帕子墊著送上來……」

  李扶舟則道:「別用銀碗吃藥,對藥性不好。」

  容楚微笑,斜睨他,「扶舟,你是覺得她身邊太安全了,什麼都不需要提防是不?」

  李扶舟不答,也不理他,另取一個瓷碗,和侍女索要熱水沖洗。

  容楚眉毛高高挑起,正要發作,那邊忽然「砰。」一聲。

  兩個唇槍舌劍的男人齊齊回頭,就見太史闌已經重重放下瓷壺,抹抹嘴,說一聲,「廢話真多。」

  她已經嘴對壺嘴喝完了……

  ---

  邰世濤和景泰藍小凳子上排排坐,鬼鬼祟祟看三人間暗潮洶湧。

  景泰藍和麻麻失散又回歸,滿心歡喜要撲到麻麻懷裡敘述別來經歷的,不想麻麻也就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了他不要輕舉妄動之後,就只顧著和李扶舟說話,景泰藍不明白關係的親疏有時候未必放在表面,小小的心裡頓時充滿委屈。嘟著嘴,小手指在腿上劃啊劃。

  邰世濤卻瞇著眼睛,看看李扶舟,看看容楚,再看看太史闌,眼神裡漸漸寫滿不滿。

  「喂。」他搗搗景泰藍的肩膀,「他們一直這樣纏著她嗎?」

  「是呀。」景泰藍托著下巴,嘟囔,「……都和我搶麻麻。」

  「我沒想到夫子是這個身份……」邰世濤眼睛發直,喃喃自語,「當初在安州,他只是偶爾來指點一下我文武之藝,沒想到……」

  「都是壞人……」景泰藍沉浸在憤恨的情緒裡。

  「不能這樣……」邰世濤說。

  「不能這樣……」景泰藍說。

  「都不適合她……」邰世濤深思。

  「我才是最好的……」景泰藍握拳。

  「我要阻止……」邰世濤皺眉。

  「好呀好呀……」景泰藍拍手。

  「給她找個適合她的人……」邰世濤仔細思考,「不要高位者,高位者腥風血雨過慣,無人間真情;不要江湖巨霸,江湖上紛擾殺戮比朝廷尤甚;姐姐和國公先生相處,得多多少麻煩?不要,不要。不需要太優秀,不需要太有錢,不需要太聰明,只要人品正直、寬容厚道,全心愛姐姐就好……是了!」他興奮地一擊拳,「這才是我理想的姐夫!」隨即又目光發直,嘆一口氣。

  「好呀好呀……理想的……啊?」

  ……

  太史闌才不知道就這麼一刻,那兩個「晚輩」已經自作主張,把她的「終身大事」給決定了。

  她只是覺得,男人好煩,果然好煩,更煩的是,容楚在這次事件之後,對她態度已經有所不同,昭顯出更多的佔有和親暱,而李扶舟,以往的若即若離也有了變化,似乎終於堅定了心意,又似乎想要挽回什麼,在容楚表現出排斥時,已經不似以前一般,表示出沉默和退讓。

  她開始考慮,要不要提前去昭陽城授勳……

  太史闌用神一般的速度解決了藥,兩個男人也沒有了爭的理由,李扶舟微笑告辭,太史闌沒有再留,留下來再看他們唇槍舌劍嗎?這對李扶舟養傷也不利吧。

  容楚還賴著不走,邰世濤忽然笑瞇瞇地過來,充分表達了對國公的思念和孺慕之情,纏著他討論兵法軍事戰局以及為人處事等等,問題很多,表情很認真,充分體現了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的求學若渴的精神。

  他唐僧一樣碎碎念碎碎念,容楚終於怕打擾太史闌休息,拎著小子出去了。

  他出去時,眼神恨恨,不知道在恨誰。

  他一出去,景泰藍就爬進太史闌懷裡,蹭啊蹭的細說別來衷腸,尤其是親手揍了幾個人的豐功偉績,那是一定要和麻麻好好說一說的。

  太史闌被景泰藍纏住,也想知道他的經歷,是怎麼和邰世濤混到一起的,母子倆頭靠頭唧唧噥噥。

  蓮池上華亭上,容楚和邰世濤一旦出了門,一個不再是吃醋的男人,另一個也不再是求學好奇的少年。

  倆男人都神色微沉,眉目肅穆。

  「世濤。」容楚負手憑風而立,衣袖飄舉「我知道你怎麼出上府大營的,不管如何,要先謝你仗義出手,若非是你發現西番密道,炸掉了那批支援的火藥武器,又堵住了密道口,只怕那晚我們對西番的夜襲,不能有那番成果,我也未必來得及救太史闌。」

  「她是我姐姐。」邰世濤揚起臉,少年眼神清透,浮沉淡淡傲氣,「我也要在此,感謝國公不懼後果,借兵奪權,夜襲西番,救下姐姐。」

  容楚轉頭看了他一眼,看那少年倔強的神情,輕輕一笑。

  「你們雖是半路姐弟,但有時候……還真像。」

  邰世濤深深吸一口氣,「我出上府的時候,曾和總帥說,有種射死我在馬上,頭向北嚴!現在我依舊要和國公您說,我姐姐我一生護佑,國公若真能一生不與姐姐為敵,邰世濤亦永不與國公為敵,但凡國公需要,必定全力供您驅策。但若您對姐姐造成任何傷害,邰世濤縱然勢單力薄,身在天涯海角,也必,不死不休。」

  少年每個字堅決而清亮,震得腳下水紋層層。

  容楚輕笑了一聲。

  「說這麼殺氣騰騰幹嘛。」他轉頭,似笑非笑地看了邰世濤一眼,「你還是太年輕,不知道許多事應該認真在表面,敷衍在心底;許多事則應該敷衍在表面,認真在心底。」

  邰世濤默默咀嚼著這句話,半晌誠懇地道:「是,我太年輕,我怕我不能好好保護姐姐,反因為歷練不夠,早早葬身官場,因此,我願國公,有以教我。」

  「真心嗎……」容楚似乎還在專心地看眼前的花。

  「此生這個問題您不必再問。」

  「那好。」容楚轉身,「世濤,上府邊樂成很喜歡你,連你私自帶兵出營都替你找了個理由遮掩了,你已經無罪,再加上這次發現密道的大功,以及總帥的抬愛,你在上府大營的前途,必然光芒萬丈,可我今日要問你,如果為了你姐姐,我要你放棄,不僅是要放棄到手的錦繡前途,你還會失去到手的軍功,會被重重問罪,會一落千丈,在另一個惡劣的地方從頭開始,這糟糕的一切,只為有朝一日,你或許可以救你姐姐……我問你,你可願意?」

  風忽然靜了靜。

  綠蔭間蟬也不鳴。

  良久,容楚聽見少年的聲音。

  依舊清亮堅定,是這腳下永不乾涸的流水。

  「我願意。」

  ---

  太史闌在屋內問完了景泰藍經歷,聽見容楚和邰世濤邊走邊談回來了,隱約聽見兩人對話。

  「……難為你了……」

  「……那後面的事情便拜託國公……不過既然國公要我這樣做,我對國公也有個小小要求。」

  「你說,說了我自會斟酌。」容楚的聲音聽來有幾分警惕。

  邰世濤卻在笑,「……沒什麼,既然我馬上要水深火熱了,你得允我先過幾天好日子……給我們總帥打個招呼,我要在此陪姐姐幾天,而且這幾天,我想給姐姐多逗點樂子,也算是我們姐弟告別前,為她做些事兒,請國公無論如何,不得阻攔。」

  「你是願意你姐姐開心,我有什麼不樂意的。」容楚似乎在走神,心不在焉地答。

  太史闌皺起眉——瞧這傢伙語氣,當自己是姐夫哪?

  果然聽見邰世濤語氣取笑,「國公可真雅量,差點讓我以為姐夫當面。」

  「你這小子。」容楚也在笑,「怎麼,覺得我說不得?」

  「說得,說得。」邰世濤大笑,當先奔了開去,「國公儘管說,抓緊時機說,呵呵……」

  「這小子……」隱約聽見容楚淡笑。

  太史闌緩緩放下窗扇,靠在床上。

  所謂姐夫什麼的,她當然不放在心上,倒是「水深火熱」「過幾天好日子」「姐弟告別」什麼意思?

  容楚不是說世濤雖然擅自出營,但得邊樂成庇護,發現密道又有大功,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嗎?又是哪來的「水深火熱」事兒?聽剛才容楚語氣,很是包容,微微歉疚,他要邰世濤去做什麼?

  正想著,邰世濤已經進門來。太史闌抬頭看著他。

  先前容楚和李扶舟都在,兩人幾乎沒有直接說話,現在,彷彿才是重逢後的第一眼。

  邰世濤站在門邊不動了,不知怎的有點無措的樣子,那晚沖營而出的決絕都似忽然飛到九霄雲外,他靠著門邊,拉拉衣角,整整袖口,眼睛低垂著,想看又不敢看的樣子,一臉「思唸過甚,近鄉情怯」的神情。

  太史闌望定他,腦海裡掠過初見那夜他披衣而來的身影,頭頂上兩個旋兒還在眼前晃動,又或者是鹿鳴山下他蹦跳而來的歡快,金色龍頭在胸口一竄一竄,再或是邰府書房裡的大聲嘶喊,事發那夜牛車前的淚流滿面。

  她最初相遇的這個男孩,在短短時日裡,為彼此留下無數感慨。

  眼前的世濤似乎又長高了些,臉龐曬黑了,線條輪廓卻越發鮮明俊朗,比往昔的俊秀少年多了幾分軍人的硬朗,但目光純澈如前,充盈離別的思念和相逢的喜悅。

  她揚起臉,微微笑了。

  由衷歡喜。

  「過來坐。」

  邰世濤的臉龐似在一瞬間發亮,兩步就奔到了太史闌身邊,習慣性拖了個小凳子就要坐在她膝前,忽然頓了頓,把凳子向後拖了拖,臉上掠過一抹紅暈。

  太史闌好笑地看著他,這個半路弟弟,在邰府的時候還沒有什麼男女之防,真心待她如姐,如今軍營裡混一圈,倒學會扭捏了。

  「混得不錯。」她看了看邰世濤軍衣上的佰長標誌,「這才多久,都有個佰長了,你真沒辜負咱們當日牛車前的誓言。」

  「那也不如姐姐你。」邰世濤勾著腦袋,甕聲甕氣地道,「你馬上就要封官加爵了,文武職兼備……」

  「你怎麼知道?」太史闌警覺地問。

  「啊……我猜的,」邰世濤立即道,「按照咱們南齊慣例,但凡文職出身而又對武事有貢獻者,都會給予武銜,所以我想你也應該這樣。」

  「未必。」太史闌並無喜色,「我總覺得朝廷對北嚴的態度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和我有關。」

  「怎麼會。」邰世濤一邊暗驚太史闌的敏銳直覺,一邊笑道,「說句話不怕姐姐生氣,您便是立下莫大功勞,目前對於朝廷來說,也是微末小民,不至於專門針對你的。」

  太史闌瞟他一眼,不想說她的擔心來自於景泰藍,也不知道邰世濤和景泰藍這一場相遇,猜出他身份沒有。

  「我做不做官倒沒什麼。」太史闌語氣溫和,「你們男兒才更看重建功立業,世濤,以後不要再幹傻事,你帶手下擅自闖營那是死罪,如果不是運氣好,誤打誤撞發現密道,可以將功補過,你現在怎麼收場?」

  「那不是沒事了嘛,我福大命大呀。」邰世濤開朗地笑。

  「還沒恭喜你。」太史闌心情也很好,「聽說邊樂成沒打算追究你闖營之罪,你又立了大功,回去後不僅無罪想必還能提升,你算一員副將。」

  邰世濤似乎在微微出神,隨即便笑了,誠懇地道,「是的,姐姐,有你在,我便覺得我是副將。」

  兩人相視一笑,都覺得心意平適,太史闌是由衷高興,而邰世濤,為她的由衷高興而高興。

  隨即他便轉了話題,坐到太史闌身邊,和她談身體,談戰爭,談和景泰藍的意外相遇以及景泰藍的「英勇」,景泰藍立即來了勁,兩眼放光,小臉激動得通紅,不住糾正他講述中不夠精彩之處,比如他絆了對方一腳如何計算精準而陰險,比如那西番兵抓住他腳腕時他如何驚掉了魂,又如何智勇雙全,用他的無上智慧和英勇,將那傢伙放倒了……

  小子現在歷練多了,口齒伶俐滔滔不絕,太史闌聽著,心中卻起了淡淡的憐惜——就在前不久,這孩子看見死人還驚嚇恐懼,躲在她身後不肯面對,可如今,他已經能自己使計放倒幾個西番兵,戰爭和離亂果然能予人成長,可是這樣成長,其間付出的童真的代價,又要如何彌補?

  這個不滿三歲的孩子,獨自拔刀向敵,被血濺了一臉,要吐又要哭的時刻,他是否內心也忽然感覺到一霎的寂寥和空涼?

  那種世人圍擁無數,可在真正的危險中,只能靠自己的空涼。

  這是她一直想要教會他的,是她自知道他的境遇和身份後,便狠心要鍛鍊他的事,然而當他當真做到,她又不能避免心酸。

  就如此刻,看他得意洋洋大吹特吹,可是真正面對那回憶,他聲音免不了驚恐猶在幾分虛浮,亮而黑的瞳仁裡,有興奮,可也有那一霎驚險的浮光掠影。

  他不是不怕,他只是在努力克服,只是想要她,不擔心,並為他歡喜。

  她忽然抱過景泰藍,在他臉頰上貼了貼。

  景泰藍正手舞足蹈大肆吹噓「豐功偉績」,被這突然的一抱,搞得愣了一瞬,小身子有點僵硬,可是隨即他便反應過來,就勢轉身,將臉貼上太史闌的脖子,雙臂一張,反抱住了她。

  太史闌抱著他輕輕搖晃,始終沒有說一個字,景泰藍安靜地伏在她懷中,小臉上的激動漸漸褪去,眼神裡深藏的驚恐也緩緩退潮,他終於徹底從有點癲狂的情緒中擺脫而出,真正安靜下來,在她的懷抱中,安撫裡,體貼的相擁裡。

  邰世濤靜靜坐在對面,看著那對相擁的「母子」,太史闌微微仰著臉,摻雜微雨的風,掀開她一縷鬢髮,她臉上線條清晰,而眼神柔若春水。

  這冷峻女子此刻的溫柔,像冰山上雪蓮花忽然開放,綻一束淡黃蕊心,柔絲曼長,召喚春風,令人驚艷至心動。

  他一瞬間忽然明白容楚李扶舟何以會為她吸引。

  當一個人,在某些特殊時刻,真正展現不易為他人發現的,和本身氣質大相逕庭的氣韻,那一刻散發出來的矛盾而甜蜜的美,足以讓世上的所有在那一刻,為她沉醉。

  邰世濤忽覺心中微微一動,也微微一痛。

  一動,是忽然明白,從那夜邰府初見,到後來屢次得她自生死之境將自己救出,明明沒有血緣,明明僅僅是恩情,為什麼自己從此便不肯忘,不能忘,為她不惜身死馬上頭向北嚴,也要在最危險時刻,奔赴她身邊。

  一痛,是因為此刻美好終於得見,下次再見不知道要到何時,也不知其間,將要隔上多少風浪驚濤,或者此生,也無緣再見。

  然,便得見這一霎,此生無憾。

  浮光照影,照太史闌和景泰藍再次彼此相擁,休憩在各自的港灣。

  浮光照影,少年在每一瞬間都在長大,他看她少有的柔情綻放,不曾嫉妒,只望她這般歡喜柔和,能久久長長。

  隨即他的眼神更堅定了些。

  那些要做的事,無所畏懼,是為她。

  他忽然歡喜地搓搓手,抱過景泰藍,道:「別總壓著你娘,過不了兩天她就要動身啟程去昭陽城,讓她好好休息養傷,咱們外邊玩去。」

  太史闌也有些累了,放開景泰藍,那小子很熟練騎上邰世濤的脖子,高高興興跟他出去了,兩人擠眉弄眼嘰嘰咕咕,不知道在商量什麼鬼祟事兒,太史闌瞧著,唇角微勾,心想景泰藍的身邊,其實一直缺少一個父親一樣的角色,如今有個活潑心性的舅舅也不錯。

  她想像了一下,景泰藍騎在容楚或者李扶舟脖子上的景象,瞬間搖搖頭。

  真是充滿了違和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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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邊邰世濤和景泰藍出門去,兩人頭碰頭嘰嘰咕咕。

  「我得給開個告示……」邰世濤說。

  「……你這辦法真的好嗎……可我不想麻麻被搶去……」景泰藍咬手指,大眼睛骨碌骨碌轉。

  「你傻了,你麻麻總要嫁人的,與其跟著晉國公或者江湖人,每天風險不斷,還不如給她找個妥當合適的人家,你也希望她有個好歸宿是不是?」邰世濤端著下巴,想著曾經聽上府老帥邊樂成有次醉後說起過的「晉國公未婚妻」事件,更加堅定了決心,「哪,有個好後爹,你也少受點為難啊,你看晉國公,哪像個好鳥?」

  景泰藍想了想,覺得容楚果然不是一隻好鳥,瞧他先前摸麻麻那樣子!和康王摸……一個德行!

  他卻忘記了,他麻麻如果找個粑粑,那摸起來會更德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