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掉聖旨的容楚快馬奔西凌,可憐那被偷聖旨的黃公公,一阻再阻,終究沒能趕上容楚的腳步,只得攜著聖旨再回宮請罪,隨後宗政惠命人帶著聖旨出京去追,並命沿路府縣一路攔截,至於追到追不到,攔不攔得下,能在什麼地方追到攔下,就看他們的運氣了。
而此時,三公已經光速駕臨昭陽城——章凝以最快速度飛鴿傳書,三公收到後無比震驚,當即商量後,也贊同了章凝的意見,隨後大司馬宋山昊,大司徒席哲連夜進宮,也不知道兩位大佬和太后說了什麼,總之最終他們拿到了太后關於徹查龍莽嶺案的旨意,連夜快馬奔赴西凌昭陽,而景陽宮燈火一夜未熄,有人聽見東西被大力摔碎的聲音。還有人聽見太后尖聲道:「……一個個都背叛我!他竟然去玩妓女……讓他滾——」
至於這個「他」是誰,沒人知道,也沒人敢猜。
刑部尚書還在路上,大司馬大司徒已經動用了最好的千里軍馬,奔到了昭陽城,兩日後一大早,太史闌一開門,就看見兩個滿臉黑灰,鬍子打結的老頭,從馬上滾下來,把她擠到一邊,張著雙手,連聲招呼都沒打,狂奔進她的府裡,連聲道:「章凝呢?人呢?快!快!我們要見人!」
一群晨起掃地的衙役護衛兵丁,抱著掃帚傻傻地看——哪來的老瘋子?
兩位大佬正急得跳腳,忽然一個聲音清清冷冷地傳來,「大司馬,大司空,兩位大人,早。」
兩位大佬一轉頭,這才看見太史闌。
太史闌揮揮手,示意所有人退下,才不急不忙走過來,「兩位大人太心急了,真是令人驚訝。」
兩位大佬瞬間醒悟——章凝傳來的消息太震驚,兩人急於見到人,查證真相,倒顯得過於心急,落在有心人眼裡,會引起疑問的。
「你是太史闌吧?」大司馬宋山昊點點頭,「很好,很審慎。」
大司徒席哲十分沉默,也沒有露出讚賞之色,眼神冷漠而又有點警惕地盯著太史闌。
太史闌才不管這些大佬怎麼看她,把他們帶進章凝的書房,睡眼惺忪的景泰藍也被抱了進去。
她站在外面,聽著很快裡頭砰通砰通,大抵老場景又重演了,如此這般來上幾回,景泰藍便可成為爺叔殺手了。
過不了多久,門打開,三位大佬居中而坐,已經恢復了平靜和莊肅。
景泰藍坐在一邊吃糖,這幾天他纏著章凝給他買零食,整天眉開眼笑,太史闌覺得,隔代親這種事果然是存在的,眼看著她好容易糾正了小子的吃零食壞習慣,就要給這群老頭子給毀了。
「太史闌,多謝你這些日子照顧陛下。」三公謝她,眼神裡閃動著感激——照顧還是小事,陛下脫胎換骨才是南齊之福,看看現在的陛下,對比當初宮裡的小紈褲,三公幸福得想哭。
「我願意。」太史闌道,「怎麼都無妨。」
三公對視一眼,都覺得這女子驕傲而耿直,不卑不亢,不阿諛,不輕狂。
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別有心思,挾天子以令諸侯的。
三公都稍稍放下了心,對望一眼,說起了正事。
「我等前來,為龍莽嶺案。」章凝道,「你曾經說過陛下中毒,我們已經派人去查,但凡這種慢性毒藥,西局最擅長,只怕此事和康王也脫不開關係,所以龍莽嶺案,確實得好好辦,借此機會壓一壓康王黨羽的氣焰,陛下將來回宮也安全些。」
「請三位大人吩咐。」
「你且附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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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一日,西凌昭陽城,龍莽嶺案,開審!
一大早整座城都沸騰了,百姓那日迎接王駕,親眼見了康王自己接了告自己的狀紙,正引為奇談,茶樓酒肆,連日討論,都在說這狀紙雖然接了,但未必能開堂審,康王何等身份?南齊唯一的親王,太后身邊最為信重的紅人,誰敢審他?只需要康王回京,甚至不回京,一封密信遞給太后,這案子,就審不成!
不僅審不成,連帶咱們新上任的昭陽同知,女英雄女大人,只怕也要被連累,仕途到頭咯。
大多數人持這種看法,也有一部分人,卻堅持認為,太史闌自出現在人們視線中,便一鳴驚人,不同凡響,諸般行事,若有神助,有種人生來便是創造奇蹟的,或許再創造一次也未可知——她能讓康王自己接了告自己的狀子,為什麼就不能讓他跌一次跟頭?
兩種說法僵持不下,以至於茶樓酒館甚至開了賭局,賭太史闌和康王,誰能贏到最後,目前賠率一賠五,大部分人不看好太史闌。
畢竟雙方身份地位相差太懸殊,強權社會的規則,大家心知肚明。
所以,開審的消息一出來,人們和他們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
這樣的涉及親王的案子,這麼快就開審了?
這意味著什麼?
昭陽城轟動了,昭陽的官吏們激動了,連帶周圍市縣聽說消息的人,都源源不斷地奔了來,昭陽府門前人山人海,迅速帶動了當地攤販的商機。
卯時開審,一聲威武,屏風後轉出三位頂戴輝煌的老臣,氣度端肅,不怒而威,有識得官服等級的,認出這是朝中三公。
眾人更激動了,昭陽雖是首府,畢竟僻處一地,哪有機會見這種國家最高權力之地的大佬們,還一見就是三位?
三公位於其上,隨後是刑部尚書,右側坐下西凌行省總督。左前方擺下一張小桌子,那是給太史闌的。
昭陽代府尹已經算是國家級中層幹部,但在這些大佬面前,有個座位還算是大佬們看在景泰藍面上。
但太史闌最後出來時,民眾忽然安靜,隨後爆發歡呼如海潮!
「好樣的!太史大人!」
「居然真開審了,太史大人,我的寶押在你身上啦!」
「給他們來個狠的!為民申冤哪太史大人!」
北嚴趕來的百姓尤其起勁,在人群外拚命蹦達,大喊,「統統買太史姑娘勝!」
呼聲傳入堂上,神態莊嚴的大佬們對視一眼。
這個太史闌,雖是女流,但民間威望,真是前所未見。
之前朝中很有一種說法,說那太史闌沽名釣譽,說她煙視媚行,馭男有術,所謂勝利守衛北嚴,不過是勾引到了晉國公和他的大總管為她拚命,本身能力平平等等。
然而民心是秤,今日昭陽府堂前一見,真相自明。
何況……三公掀起眼皮子,瞅瞅坐得筆直,面無表情的太史闌,嘴角抽了抽。
煙視媚行?
算了吧!
她要算煙視媚行,咱們還算翩翩風流呢!
……
因為涉及當朝親王,以及西局指揮使二品大員,案件不會公審,人群迅速被驅散到十丈以外,昭陽府兵丁和上府兵一同把守住整個昭陽府。
人群被隔開,卻不能驅散,所有人虎視眈眈盯著裡頭,也給主審的官員們增加了壓力。
「傳首告!」
主審的章凝聲音威嚴,衙役的水火棍落在地面上聲音沉厚。
陳暮從堂後戰戰兢兢走了出來,蘇亞在他進門前,拍了拍他的肩,輕聲道:「想想那些過去的日子。」
陳暮渾身一震,再回頭看她時眼底充滿淚水,忽然輕聲道:「小音……如果這次我報了仇,你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蘇亞頓了頓,一瞬間眼神有些茫然,似乎被這久違的稱呼勾起了回憶,眸底泛出淡淡的痛,隨即她握住了陳暮的手腕。
「你做個有勇氣的人。」她道,「我們才能有勇氣一起走下去。」
陳暮眼底綻出光彩,吸一口氣,走上堂。
狀紙遞了上去,陳暮早已將狀紙背得滾瓜爛熟,他不敢抬頭,對著地上青磚,一字字將狀紙念來,聲聲泣血。
「……龍莽嶺為通城諸鹽商行商必經之道。龍莽嶺盜匪多年來盤踞此處,以勒索為生。過路鹽商,必須以鹽引數額十之三四相贈。往來利潤,所剩無幾。通城鹽商曾上告於通城縣衙,求施知縣主持公道,清剿龍莽盜匪,卻毫無下文。去年小年夜,草民之父前去縣衙送年敬,無意中發現施知縣和一名男子相談甚歡,該男子正是龍莽嶺二當家,草民之父十分震驚,悄然回府,將此事記於往來賬本之中。今年開春,草民之父再次運鹽過龍莽嶺時,被龍莽嶺諸匪眾攔下,索取往日雙倍銀兩,草民之父一怒之下,和龍莽嶺盜匪爭吵,隨後交銀回家,當夜……便遭受滅門之禍,萬幸草民當時遊學在外,逃得一命,聞訊後連夜趕回,尋到父親賬本後出逃,被龍莽嶺盜匪發現後一路追蹤,幸得二五營學生們所救……草民一家滿門,連同僕傭二十六口,無辜被殺,橫死當地,滔天冤情,無處傾訴,草民身負奇冤,猶遭追殺,今日終得以於公堂之上,泣血哀告,求青天大老爺主持公道!」
說完陳暮伏地大哭,堂上諸大員面色嚴肅,內心震動卻如波瀾起。
官匪勾結,勒索民財,消息洩露,滅人滿門。這是十足十的朝廷醜聞,傳出去,顏面何存?
陳暮將證據呈上,是他父親當日的賬本,陳暮是家裡的大少爺,將來是要繼承家業的,所以大小事兒,他父親都會和他說一聲,當日他父親就曾拍著賬本,對陳暮意味深長地道:「這裡頭有驚天秘密,保不準能令我陳家再上層樓。」
可惜老陳想得太美好,將某些人的狠毒又想得太簡單。不過也幸虧他將這事情告訴了陳暮,陳暮回去後看見滿門被殺,當即找到賬本,慌忙出逃。
賬本裡,一筆筆記載了給通城縣衙的孝敬,給龍莽嶺彷彿交稅一般的過路銀,還有當日施知縣和對方對話始末。
章凝等人翻閱著那對話,眉頭一跳一跳。
原話這樣寫著:
施知縣:「今年銀兩共有多少?」
龍莽嶺盜匪:「全年所得過路銀兩共計十八萬三千六百另七兩。」
施知縣:「這麼少?去年不是還有二十二萬多?」
龍莽嶺盜匪:「大老爺您也知道,今年通城鹽商又退出了兩家,如果不是我們提高了過路銀,這筆銀兩還得少些。」
施知縣:「本府為你們提供諸般便利,壓下了所有狀告你們的案子,只收你們關於鹽商的過路銀,已經極為厚道,你們可不許敷衍本府!」
龍莽嶺盜匪:「我等萬萬不敢!」
施知縣,「你知道就好,上次要你們好好蒐羅的西番名馬,可找著了?」
龍莽嶺盜匪:「找著了,費了好大事,是一個外地行商,帶了一匹萬金好馬經過通城,準備去昭陽尋買主,我們將他殺了,奪了那馬,只是那馬形貌特異,高出其餘馬頭足足一頭,週身純黑,唯四蹄雪白,是傳說中的踏雪寶馬,叫聲也清越如擊鐵,這樣的馬如果走陸路,太過招搖。草民建議,不如走水路,以船運送,草民有個結拜兄弟,是漕幫副幫主,此事不在話下。」
施知縣:「……你那兄弟我也見過,既如此,便讓他秘密運送,將這馬連同十萬銀兩,送到麗京碼頭,自有一位馬管家等候,你讓你那兄弟告訴他,是敬獻他主子的壽禮便是。」
……
大佬們目光閃動,喬雨潤臉色變了。
她原本想著陳暮膽大包天,直接告上了親王,他一介草民,哪裡能捉到堂堂親王的把柄?通城北嚴的官員就算和盜匪勾結,也萬萬不可能告訴盜匪此事和康王有關,證據,是萬萬拿不到的。
沒想到居然扯出個「踏雪寶馬」!
整個麗京的官員都知道,康王新近得了一匹踏雪寶馬,據說是底下官員送給他的壽禮,康王十分喜愛,很少使用,為它專門建了新馬廄,一些官員慕名去看過,回來都說此馬極為特異,整個南齊,都尋不到第二匹。
這踏雪寶馬,三公們自然也是知道的。康王有位大管家姓馬,大家也是知道的。這當真是極為有力的證據——一個僻處小城的鹽商,再編造,編造不出獨一無二的踏雪寶馬,編造不出那位姓馬的管家。
喬雨潤端坐著,袖子下的手指緊緊扣著,暗恨康王自大,當初陳暮成為漏網之魚,她也曾和康王說過,要抓緊時機殺人滅口,康王卻不以為然,認為地方官員無論如何不會讓一個鹽商知道此事和他有關,一個區區草民,怎麼可能掌握和親王有關的證據?太過興師動眾,反而可能引起政敵的懷疑,只需要在合適的時機,順手動手就好。她覺得也有道理,之後陳暮一直跟著太史闌,被保護得極好,她也沒找到多少機會,上次趁太史闌不在去殺陳暮,結果自己反而折損了百多人,沒想到,這人身上當真有重要證據!
「大人!」她站起身,上前一步,「踏雪寶馬一事,麗京官場幾乎人人都知,這要有誰有心誣陷殿下,只需要將這匹馬的特徵告知他人,再由這人捏造出這麼一段對話寫在賬本上,也便成了!」
「大人。」太史闌立即站起,「請允許下官傳召一位筆墨鑑定師。」
大佬們都一怔——什麼叫筆墨鑑定師?
太史闌面無表情——她自創的。現代能有,古代,她想有,也可以有。
筆墨鑑定師被傳了上來,其實是個商人,是西凌行省最著名的文房四寶專賣店的老闆,被太史闌請了來,臨時冠上這個頭銜。
這人也算是見過世面的,跪在堂下侃侃而談。
「大人們想必知道,筆墨紙硯,各自有其產地和材質,用墨的時辰長短,也可以通過墨跡的風乾程度來做個基本判斷,產地不同的墨,其風乾時限自然也不一樣。比如南堯的南墨,質地濕潤,乾涸後有暗光。西雲的雲墨,細膩有鱗狀紋,但時日久了,會有輕微脫落……」
有人將那個賬本遞過去,這人仔細看了半晌,甚至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
「回諸位大人。」他道,「這是上品南墨,濕潤堅硬,墨跡光華,賬本所有字跡,都已經寫了半年以上。您給我鑑定的這一頁,大抵有八個月以上。」
八個月,和陳暮說的小年夜記錄正好合上。
那人退了下去,刑部尚書鐵青著臉,將賬本重重擱在一邊,章凝立即小心地伸手接過去,刑部尚書望他一眼,臉色難看。
「這等行商之人,性情奸狡,如何能信他們的話?」喬雨潤冷冷道。
「這位大人。」那商人漲紅了臉,憤然道,「小人家中世代本分行商,扶老恤貧,名下扶瑞軒開遍南齊,多年來信譽口碑,從無一句不是,大人盡可以派人查訪,但有一句指責,小人願意以身家性命奉送!」
喬雨潤冷睨他一眼,一拂袖重重坐下。
太史闌暗罵傻叉,這種大商家最重名聲信譽,你說他奸狡欺詐,等於砸他招牌,他如何不急?
筆墨鑑定師退了下去,有他的證詞,最起碼可以證明賬本所記內容是真。
北嚴和通城的官員自然也是要傳的,可北嚴的官,大多在那場戰爭中死了,剩下的,要麼官位低微不知道情況,要麼抵死不認,通城的同知倒是好好地在,可是他也是一切裝傻,自然是得了西局的警告。
官兒們喊起冤來,可比陳暮的泣血訴告精彩多了,就聽得堂上一片碰頭之聲,連帶無數痛心哀告。
「諸位大人,我等在施知縣帶領下,勤謹辦事,日夜不休,牧守一方,愛民如子,從不敢有任何有違官聲有違法紀之事,明明是有人心懷妒忌,受他人指使,故意栽贓陷害啊!」
「諸位大人,昭陽同知太史闌素來跋扈,她當初還是二五營學生時,我通城知縣為感謝她率人剿滅盜匪,特意設宴相謝,她卻大鬧宴席,當日施知縣失足從樓上摔下摔死——我等雖然沒有眼見,但太史闌是否本身和施知縣便有宿怨?是否存在公報私仇行為?」
「諸位大人,說起來另有一事十分蹊蹺,龍莽嶺盜匪人多勢眾,素來猖狂狡猾,施知縣先後三次清剿而無功,這太史闌當時不過夥同學生三十餘人,半路黑夜相遇,武器準備都不足,怎麼就能將對方全殲?是否其中另有隱情?」
「諸位大人,太史闌……」
聲聲攻擊,句句指責,舌燦蓮花,砌詞狡辯,官兒們事關生死,將他們多年官場打滾的智慧和經驗,全部用來對付太史闌,指東打西,轉移焦點,混淆視線,調轉重心……精彩萬分。
三公聽得臉色發黑——再審下去不是查證康王或西局是否和龍莽嶺案有關,恐怕得另外開堂審太史闌了。
刑部尚書等人卻聽得有滋有味——亂,就是要這樣亂!
官兒們攻擊越來越烈,太史闌忽然站了起來。
隨即她道:「叉出去。」
所有人都一呆。
大佬們還沒發話,她居然發佈命令了?
「證人作證,按序進行,一案就一案,不可牽扯。」她盯著刑部尚書,「大人是準備准了他們告我的狀紙嗎?那請讓他們立即下去,寫狀紙,門口擂鼓,派一個人上堂和我對質。」
「太史大人。」刑部尚書臉色鐵青,「這裡似乎沒有你說話的餘地。」
「涉及到我,我如何不能說?」太史闌若無其事,「看大人的模樣,似乎很想順便審一審我,那麼也行,首告被告都在,方便。」她大步行到一邊喊得最凶的一個通城通判面前,俯身盯著他的眼睛,道,「王大人,說啊,把剛才說的我的八大罪狀,再說一遍?」
那王通判迎著她眼神,驚得向後一縮,看看她,再看看四周官員,再看看遠遠的不肯散開的百姓,心知今日如果真在堂上狀告太史闌,下了堂等著他的就是被萬眾活活砸死——他還沒活夠呢!
「這……一案歸一案,我們只是猜測!猜測!」他縮在那裡,不動了。
「哦?猜測?公堂之上,憑猜測定人之罪?這也是罪啊。」
「不,這……這不是我說的……我不知道……」
太史闌輕蔑地瞥他一眼,一轉頭,又盯住了另一個官員,「劉大人,您呢?要不要出來首告我?」
「啊?」劉大人轉頭,「我剛才只不過在申冤,和你有關係嗎?」
「張大人呢?」
「啊?我不知道,我剛才說什麼了?我有健忘症!」
「李大人呢?」
……
太史闌眼光一個個掃過去,一個個問過去,剛才還氣勢洶洶,口口聲聲太史闌有罪的官兒們,忽然齊齊開了竅,異口同聲「我們沒有要告你!」
「諸位大人。」太史闌問完一遍,轉身,對堂上一攤手,「下官認為,這些北嚴通城屬官,言行不一,言辭閃爍,證詞混亂,腦筋發昏,作為朝廷官員,在就案時此等行為,極為可疑,建議尚書大人將其全部下獄,然後慢慢拷問!定然能捉住真正的嫌疑人!」
刑部尚書眼睛一翻,險些背過氣去——狂妄無邊太史闌,這說的是人話?竟然敢提議將通城整整一個縣的官員,統統都關起來?
「不可。」他立即道,「一案歸一案……」
「是了,一案歸一案。」太史闌立即道,「這些官員東拉西扯,胡言亂語,大人剛才想必是十分憤怒,忘記譴責他們的行為。既然下官身為昭陽代府尹,是這座公堂的暫時主人,下官願意為大人代勞——來人,將這些糊塗官兒,都給我叉出去!」
「庶——」昭陽府的兵丁們,以極快的速度奔出來,將這群官兒們趕豬一般地趕了下去。
太史闌一眼就看見她的護衛,雷元於定火虎等人都換了衣服,混在其中,想必是怕她吃虧。
堂上瞬間就安安靜靜加乾乾淨淨,經過太史闌強力掃蕩,沒有人能呆得住。
刑部尚書,監察御史,董曠等人臉色精彩,大司馬大司徒目瞪口呆,只有已經來了幾天,對太史闌稍有瞭解的章凝,低頭悶笑。
他想著難怪陛下最近的性子也大改了,和這個女人呆在一起,綿羊都會練成惡虎。
這麼一打岔,本來就進行艱難的官司,頓時有點不在步調上,太史闌卻不會允許別人回神掌握步調,一轉身,道:「請諸位大人,允許我傳龍莽嶺盜匪證人。」
眾人都一凜——這才是最關鍵的!
陳暮是首告,他的證詞並不夠成為唯一證據,來自被告方的龍莽嶺盜匪的證詞,才能真正將案件定性。
座上人都開始暗暗緊張,刑部尚書屁股磨來磨去。
「哎喲……」一直沒說話的喬雨潤,忽然摀住肚子,彎下腰,開始呻吟。
太史闌唇角冷冷一扯。
「喬大人怎麼了?」刑部尚書立即和藹可親地問,「這是哪裡不舒服嗎?」
「啊……沒事……下官……沒事……」喬雨潤捂著肚子,臉色發白,看那模樣,話都說不周全了。
「喬大人可是要下去休息?」刑部尚書更加親切,又有些為難,「只是現在正在審案中……」
「大人……不必……為難……」喬雨潤勉強坐直身子,「我……我沒事……可以堅持……不能為我……壞了規矩……」
她好容易勉強坐直,隨即又軟軟滑了下去,捂著肚子一頭冷汗,勉強不好意思地笑道,「我……這是老毛病……也沒什麼……就是容易暈去……稍稍就好……稍稍就好……」一邊支撐著往椅子上爬,爬了半晌都沒爬上去,望去甚是可憐。
三公開始扶額。
刑部尚書神情十分同情和為難,眼角斜瞟著太史闌。
喬雨潤爬啊爬。
爬啊爬。
太史闌巋然不動地瞧著。
喬雨潤也好耐心,繼續爬,一次次地,堅持不懈地,如蝸牛爬桿似地,上三尺滑兩尺,就是爬不到目標……
忽然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肩。
喬雨潤回頭一看,赫然是太史闌。
太史闌抓著她的肩膀,面無表情地道:「喬大人,我看你確實老毛病犯了。」
喬雨潤驚訝又有點警惕地瞧著她。
「你不就是大姨媽來了麼。」太史闌聲音清晰,「哦,不,我忘記南齊不叫大姨媽,叫月事。」
喬雨潤腦袋撞到了椅子邊……
正在喝茶的大司馬宋山昊,噗地一口將茶噴在了身邊席哲身上……
「痛經是件麻煩事。」太史闌毫不同情地說著同情的話,「而且我怕你弄髒了我的公堂。」她轉頭對立在堂下的蘇亞道,「蘇亞,幫個忙。」
蘇亞默默轉身去了,過了一會,捏著一團東西過來,塞在她手裡。
太史闌若無其事抖開。
堂上大佬們齊齊捂臉。
做官遇上太史闌,想要快活也很難……
喬雨潤眼神直勾勾地望著那抖開的月經帶,那眼神,真是恨不得死了的好。
太史闌把那東西一抖即收,隨即塞在喬雨潤手裡,難得關切地道,「收好,送你了,趕緊用上。」
隨即一把扶起她,道:「各位大人,我送喬大人去解決下。」
刑部尚書木然點頭,只恨不得這女人永遠消失才好。
喬雨潤此刻也恨不得永遠消失,哪裡呆得下去一秒鐘,軟塌塌地被太史闌拽了下去。
兩個女人一走出公堂,走進一邊黑暗的過道。
忽然異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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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極低,像是誰的呼吸重了點。
太史闌立即將喬雨潤重重一推,身子一閃。
「唰。」什麼東西釘在她身側牆上。太史闌鼻端嗅見淡淡腥氣。
太史闌一偏頭,藉著外頭燈光,看見牆上鑲嵌的木板上釘著一排牛毛鋼針。
她正要呼喊蘇亞,把這排釘了暗器的木牆砍下來,作證據告喬雨潤,喬雨潤卻對著她攤開雙手,將一個青色小筒遠遠踢了出去。
太史闌冷冷看她一眼,打消了告她的念頭。
喬雨潤敢這麼做,就不會留下痕跡,再說她這麼做也知道不會有用,只是要把她從自己身邊逼開而已。
只是這麼一霎。
人影閃動,兩人的護衛都跟了上來,隨即是大佬們派來的上府兵,要去提作證的龍莽嶺盜匪。
太史闌頭前引路,喬雨潤也跟著,她也不痛經了,臉色也正常了,難得那些刑部尚書帶來的人,也好像忘記了她剛才的慘狀。
太史闌也不提,若無其事。負責提人犯的一個軍官問她:「敢問大人,龍莽嶺盜匪人在何處?」
「自然在牢中。」太史闌淡淡答。
她身後喬雨潤露出一抹冷笑——太史闌的大牢,她當然派人看過不止一次,刑案重犯所有人都一一查過,根本沒有龍莽嶺盜匪。
太史闌怎麼可能敢將人藏在大牢裡,八成要藏在什麼秘密地方,之前她一直沒能找到,現在要帶人犯,這是最後的機會,她必須出來攔截!
喬雨潤想著剛才太史闌給她的羞辱,臉上慢慢綻出一抹深紅,深紅一掠而過,化為恨意深深的慘白。
然而太史闌當真帶著人往大牢去。
喬雨潤神情驚訝,一使眼色,也跟了上去。
「喬大人你不能去。」一隊上府兵匆匆趕來,這是三公從上府兵大營抽調的人手,「你不能和證人發生任何牽繫。」
太史闌一揮手,昭陽府兵丁也攔了上來。
喬雨潤抿唇,手一擺,身後西局的人也走了上來,隨即,刑部尚書帶來的那些京城府兵,也冷冷回頭,站在西局的人旁邊。
離開了大佬們的視線,在這昭陽府後院,眾人終於撕下面皮,冷然對峙。
「太史闌狂妄跋扈,誰知道她會在證人身上做什麼手腳?」喬雨潤微笑,緩緩前行,「我不親眼瞧著怎麼行?」
「你儘管上前來。」太史闌卻沒有和她幹架的意思,揮揮手,帶著自己的人繼續走,喬雨潤愣了一愣,她太瞭解太史闌,這人從不讓步,如果讓步,必然是有下一步更黑的打算,然而此刻,她左看看右看看,兩方人數還是自己佔優,大佬們也沒有再派別的人來,等下人犯一押解出來,自己硬搶或者製造混亂殺人滅口,還是有可能的。
既然太史闌讓她跟,她就跟,且看鹿死誰手!
兩處人群,跟著太史闌向前移動,太史闌頭也不回,直向府衙深處去。
昭陽大獄在昭陽府衙的西院深處,四面高牆,分為左院和右院,左院是殺人之類的重刑死刑犯,西局最近頻頻造訪,翻得底朝天就是這個院子,右邊則是女犯院和姦淫通姦偷盜等輕刑犯,隨時人員流動,會發出去流苦役的。
右邊這個院子,幾乎敞開著,罪名又和龍莽嶺盜匪完全不搭調,西局探子們從來沒有注意過。
太史闌走到兩院中間,身子忽然一折,向右邊走去。
喬雨潤看著她背影,腦中靈光一閃,瞬間明白了。
一時悔得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
大隱隱於市,大隱隱於牢!
自己只想到在重刑犯牢裡找人,找不到就自然而然以為人必然被太史闌藏到她的住處或更隱秘的地方,卻沒想到,人還在牢裡,卻以另一個罪名,關到了另一個牢中!
太史闌唇角笑意微冷——這是利用人的慣性思維和認識誤區,找到的夾縫,說起來簡單,但是你想不到,就是想不到!
人被從右邊輕刑犯牢中押出來,胸口掛的牌子赫然是「通姦」,喬雨潤看著,險些閉過氣去。
隨即她臉色一冷——輸了這局,還有下局,此刻滅口,從此無證,這案子就是死案!
她眼神一閃,正要示意身邊人動手。
牢獄出口是一條長長的通道,黑黝黝的看不清,眾人想等案犯走到陽光下再動手,忽然太史闌手一揮。
現在大家看見她揮手就緊張,下意識警惕退後一步。
太史闌四周卻沒動靜,倒是牢獄通道裡,走出幾個人來,從牢獄旁邊的一個角落,推出一樣東西,擋在案犯面前。
那東西,用油布蓋著,可是喬雨潤一看那輪廓,臉色就變了。
「我說過,只要你們敢跟,就跟來。」太史闌一字字清晰地道,「現在,我人提出來了,龍莽嶺二當家,只要你們敢來殺,就來。」
隨即她退後一步,所有她的護衛跟隨她,一起退入了右邊牢獄通道,太史闌進門時,嘩啦一下撤掉了蓋住那東西的油布。
「神工弩!」京城來的府兵驚呼。
喬雨潤閉了閉眼,緊緊咬住了唇。
太史闌,永遠敢做別人不敢做的事!
她竟然敢在她喬雨潤面前,把這架神工弩亮出來!
這架神工弩,就是西局的,是西局秘密從京中長武軍中調來,然後在那晚喋血之夜,被太史闌截獲。
然後她此刻,拿出來擋住自己的路!
更要命的是,她不能說這神工弩是西局的,一旦不能說,那麼京城來的上府兵就會猜疑。
果然那軍官驚聲道:「神工弩!昭陽府不會有,是西凌上府大營借給她的嗎?這必然是三公的意思,喬大人,三公竟然有如此決心,你我不能再強硬介入了!」
喬雨潤暗恨地咬住牙,勉強笑道:「這位大人多慮了,三公斷然不敢擅自從地方大軍中調取這樣的武器,允許昭陽府越級使用,這是重罪!」
「那你說這神工弩哪來的?」那軍官斜著眼睛滿臉不信,「昭陽府自己調來的?就是西凌總督親自去上府營,也做不到!」
喬雨潤胸口起伏,一句「我的!」險些脫口而出,然而她最終明白,這話不能說,哪怕憋得胸口生痛,也只能嚥回自己肚子裡。
京城上府兵久駐京城要地,最敏感,消息最靈通,最瞭解政治傾軋,也最清楚神工弩的地位和要緊,此刻看見這東西,就好像看見了「猛烈政爭,軍方參與」,這麼要命的大標題,他們哪裡敢觸碰?幾乎是立刻,他們就退出了包圍圈,遠遠站到一邊,擺出「我不干涉」的態度。
於是只剩下西局的人孤零零地面對那神工弩。
太史闌不出門,也不著急,負手立在那神工弩後,淡淡道:「喬大人,你儘管下令讓人向前衝,你放心,這神工弩的箭至今未成,再強大的弩,只能發射一次,所以你們只要衝一次鋒,死上七八九十個人,其餘人就可以踏著同伴的身體上來殺我了——來啊。快點。」
西局探子們立即唰地後退三大步,拚命往同伴身後躲——誰都怕被喬雨潤點名,當那個墊背的死鬼。
喬雨潤恨恨注視著那光澤幽冷的神工弩,和之後神情更幽冷的太史闌——她能不能冒著犯眾怒的風險,來下這個必死的命令?
太史闌唇角一扯,轉身,身後於定給她奉上一條凳子,她一撣衣袍,大馬金刀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