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原稱是X縣會館,於幾年前轉為會員制之後改名為人形會館,他們的俱樂部也稱為人形會。會員不是權貴就是富商,輕易難以入會。
在看蔡媛美那本流通極少只在特殊渠道宣傳的宣傳冊時桑寧還曾經很奇怪,這些事業有成的大叔大嬸們對人偶的愛好還真是不一般。
事到如今她終於有些明白了這個不一般的俱樂部究竟是在愛好些什麼,今天早晨那道窺視探究的目光又是為什麼。
她被景偃大師那只鐵鉗似的球形關節手抓著,掙也掙脫不開——
「我就知道華玉龍入會一定有什麼特殊目的,入會至今連面也不露,就只不聲不響的跟人討論人偶對於深層的秘密連碰也不碰——原來他早就掌握了移魂附身的方法!雖然我早就聽說有的秘術可以讓附身之後的人偶看起來跟真人一樣,但沒想到居然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景偃大師的目光在她身上探究打量著,比今早的窺視更犀利,簡直就像一把銳利冰冷的解剖刀。
「他既然已經掌握了秘法,還派你來是想幹什麼?想從我這裡窺探些什麼??」
他把桑寧又拉得近了些,桑寧掙不開自己的手,只能想辦法搪塞——「大師你想多了,我真的只是來參觀的什麼都不知道,華先生他只是要買幾個娃娃沒有其他目的——大師你為什麼要執著這種東西,有自己真正的身體不是就很好了嗎,什麼都比不上自己的身體啊!」
——桑寧只是無奈,她自己也不想這樣來來回回的更換身體,跟個試驗品似的體驗著不同軀殼帶來的方便和不便。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肉身究竟在哪裡,怎麼了,才無奈的接受了這樣的現實。
可是景偃大師的肉身就在對面的屋子裡不是嗎?
然而景偃大師的神情越發激動,那只比人類身體力氣更大的球形關節機括手也攥得更緊,桑寧的手腕頓時傳來仿佛骨頭要被捏碎似的疼痛。
「——你懂什麼?你只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能懂得生存在上了年紀疾病纏身的身體裡的痛苦和無奈嗎?我是個人偶工匠,就算入了贅當了這個會館的館主,對會館的價值也只有我的手藝和技術!可是老天為什麼這麼不公平,只是一個痛風,只是一個要不了命的痛風,我卻每天都得生活在痛苦中根本連工具都拿不穩!這樣下去我的人生還有什麼價值?
還有那些人形會的會員,你該看看他們一個個坐擁百萬資產卻一身老年病纏身無福消受的樣子!再看看年輕的你們,活得多麼自在!我們只是老了,老天就要這樣不公平的對待我們嗎?」
「才,才不是不公平……」
桑寧居然不知哪兒來的膽子忍著痛也要抗議,「你們只是上了年紀,但是你們也年輕過,我們遲早也會老!誰都一樣要經歷一遍的啊,生病也是沒有辦法,人活著誰不生病啊!憑,憑什麼要為我們將來一樣要經歷的事情嫉妒我們現在的生活……」
景偃大師的瞳孔驟然一縮,狠狠一扯桑寧向最初她醒來時那間屋子走去,「沒關系,反正現在我已經找到擺脫這個命運的方法了!這還多虧我那個周游各國的岳父大人,當我注意到他早年一直在歐洲學習制作技藝,晚年卻總是在東南亞那些國家徘徊,我就開始探究他在那些沒有技術的地方究竟都在研究些什麼——」
他把桑寧拖進屋三兩下捆起來扔在椅子上,居高臨下的問:「你知道人偶最初的作用是什麼嗎?最初的人形可不是用來給小孩子過家家的,人形的誕生,本來就是在巫術中用來盛放靈魂的。東南亞這個地方對於人偶師來說,沒有技術,只有巫術。」
「大師到底想幹嘛?我都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了!抓我也沒用啊……」
附身的那些事她只是半懂不懂,就算多少知道一點也不能隨便說出來——如果那是可以說的事,華先生自然會說,這只能由華先生來決定。
何況就算說了,但她的魂魄失去了軀體之後是因為曲小路貢獻了本體的珠子才得以保存,不會變成個孤魂野鬼。把人偶幻化成她的模樣的能力也是由珠子得來,不是景偃大師所想的什麼秘術。
——世上難道那麼容易就能找出跟曲小路本體一樣的珠子嗎?如果真是那麼容易,小路也不用捨棄本體了啊!
所以她現在能做的也只是裝傻。
可是景偃大師似乎並不在意她說些什麼,只是露出一個沉冷的微笑,「沒關系,你可以什麼都不說。我可以一點點的把你肢解開,研究清楚你究竟是用了什麼特殊材料還是身上藏著什麼陣圖符咒,總會找到什麼線索的。」
桑寧聽到這裡頓時覺得事情真的不妙了,如果他把她肢解開,就會發現那顆珠子了!這麼重要的珠子無論如何也不能落到別人手上啊!
——跑吧!
現在就捨棄這具軀殼逃出去,像在荒田村時那樣,一具軀殼而已就留給景偃大師好了!反正每一次她的魂魄捨棄軀殼時,珠子都會跟著魂魄一起走的。
當桑寧想要魂魄出竅時,沉重無力的感覺卻再次襲來,整個人一陣天旋地轉。
怎麼回事?為什麼她的魂魄出不去?
她抬頭看向景偃大師,他正在準備著工具,要在不弄壞這具軀殼的前提下將她肢解研究,如果必要的話以後還可能需要再次組裝起來,這也是個很細致的工作。
他平時或許不是個很多話的人,但此時他終於接近了自己長久以來的追求,無論表面怎樣沉穩內心裡卻無法平靜——
從最初發現岳父的奇怪行為,為了探究而追隨著他生前的腳步去了東南亞,發現那些詭異的巫術,到後來終於找到了岳父生前最後那部分被藏起來的研究筆記。他像是看到了一線光明,卻又半信半疑的開始繼續研究,終於做到了如此不可思議的人形附身術。
可是,他卻始終卡在一個瓶頸——
「——你看,無論我的人形做工多麼仿真細致,卻始終沒有辦法跟真人一模一樣。而且又要受到材料的限制,沒有辦法用塑膠,人工皮膚那些毫無靈性的材質。只能頂著這顯眼的球形關節在這裡特殊的燈光下走動,連這棟小樓都不能出去。而且根本沒有辦法離開身體的時間太長,每隔幾個小時就得回到那個讓人無法忍受的身體裡去——我已經研究了很久都毫無進展,本以為做到這樣已經是極限,那些秘術的存在只是傳聞,根本就沒有真正的方法。」
說著他慢慢看向桑寧,「但你從昨天就來了,至今卻根本不需要回到自己的身體,而且這麼完美的以人類姿態展現,看不出一點破綻——」
原來方法真的是有的,就在他的眼前。
桑寧的出現,簡直是給已經走到死胡同的他的一個福音!
桑寧已經欲哭無淚了,她真是只是來隨便參個觀,不要這麼處處危機吧,還有沒有安穩日子可以過了?
「大師你看啊,說不定你從一開始就搞錯了呢?說不定我根本就是普通人,你是病急亂投醫都出現妄想症了啊~~」
景偃大師打斷了她左顧右盼的胡扯,「——雖然很驚訝你現在還能動,不過你的身體應該感覺很沉重吧?你掉下來的時候是不是有聞到什麼氣味?那是我從東南亞帶回來的,專門對付附身人偶的香。如果你掉下來的時候沒有受到縛魂香的影響,那就當做你不小心觸動了機關摔了一下而已——這棟會館已經存在很多年了,戰爭的時候還曾經用來做過地下工作,可是設置了很多的地道和機關,廢棄了這麼多年,老舊的機關發生點什麼意外也不奇怪。」
「可華老師會來找我的,我在你們會館失蹤了,你們要負責的!」
「當然,比起得到你這麼個天大的福音,這麼點責任不算什麼,總能想辦法應付過去的。我會大度的給你父母賠一筆錢足夠他們安享晚年,盡管你作為一個成年人只是恰巧在這裡消失也不完全算是會館的責任。至於你,既然已經失蹤了又能怎麼樣呢?遲早有一天人們只能放棄尋找,把你當做失蹤人口。你的老師大概也會負起一點責任,不過不會對他的未來有什麼影響的。」
他說的沒錯,人失蹤了就是這麼無奈,但地球無論少了誰都還是一樣轉動。
但只有一點他弄錯了,華老師不是普通的老師,他們也不是普通的師生關系。他會來找她的,不會因為找不到就不再找。
她只能盡量拖延,看著景偃大師把各種器具如同做手術的工具盤似的擺了一排,現在只能能拖一時是一時。
「——那個,景晨呢?他和我一起掉下來的,他沒事嗎?」
「他當然沒事,他可是很重要的兒子——說不定你的出現對他來說同樣是個福音,如果我一直不能找到解決的方法,最後的一條路,只有毀掉自己的肉身完全附身在活人身上——」
桑寧腦子裡一閃,很多細小的片段串聯在一起,瞪大了眼睛看向景偃大師:「你想附身在景晨身上!?」
「他是最完美的不是嗎?年輕,優秀,健康,而且還血脈相通,是最完美的契合!」
桑寧愕然著,終於明白景晨為什麼會覺得景偃大師可怕,這個父親竟然是用這樣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兒子嗎?
「——可是他是你兒子啊!被你附身他的人生要怎麼辦?」
「沒錯,他是我兒子,但他卻姓景。既然我一生為景家當牛做馬,他貢獻出他的身體為景家犧牲一下又怎麼樣?景家需要的是我的技藝,不是他這個什麼都不會的大少爺。不過更換的身體太年輕會招人懷疑,所以我一直在等他再年長些——我給了他生命讓他舒適地活上三十年,他對我盡一下孝道又有什麼不可以?
只要我得到了他的軀體,景家的技藝就可以繼續傳承下去。兒子那種東西,到時候也可以再生。」
桑寧瞪著眼前這個人,他是瘋了嗎?他居然用這麼平靜的語氣說著這樣的話,為了年輕,為了健康,他變成了吃掉自己兒子的怪物,也許有一天還會吃掉自己的孫子——
「不用替他擔心,現在你出現了,只要我找到解決的方法就用不著他了,你也算救了他一命。」
景偃大師準備好了工具,伸手要把桑寧拉起來按到台子上,這時地下鈴聲大作,景偃大師抬頭看了看,「看來是找過來了,我得上去應付一下了。」
他把桑寧捆在椅子上,鎖好門,去那間小屋子裡換回自己的身體。不適感讓他低低咒罵了一聲,扶牆走向升降梯。
他一走桑寧開始拼命的想要掙脫,突然聽到一聲重物撞門的聲音。
之後一聲接著一聲,雖然都沒有第一聲那麼大,卻堅持不懈。終於老舊的木門被撞開,聽聲音似乎就在隔壁。
走廊裡的聲音悉悉索索了好一會兒,聲音才出現在門外,有人正在艱難地想要打開這扇門,幾次未果之後只能再一次選擇撞門——
當房門終於被撞開,桑寧不那麼意外地看到景晨被反捆著手,整個人因為慣性隨著被撞開的門一頭跌進屋裡。
「景先生!」
「桑寧同學,你沒事吧……?」
景晨抬起頭,慢慢蹭著從地上站起來,桑寧應著「沒事……」不太好意思說現在看起來他比較有事。
——是很老舊的木門,但連撞了兩扇門之後看起來他的肩膀有些怪怪的,桑寧很懷疑是不是已經脫臼了。
景晨有些艱難地走過來,用反捆的手摸索著去解桑寧身上的繩子,「對不起讓你遇到這種事,我會救你出去的!」
——那些縛魂香對他是沒有效果的,他只是摔下來的時候被摔暈了,醒來就發現自己被困住鎖在一間屋子裡。
他認得出這裡是自己家底下的那些地道,雖然不很了解,但小時候也是曾經偷偷闖進來玩過的。
如果只是這樣就好了,他現在比較希望從昏迷之後的暈眩中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自己沒有聽到父親那些話。
但是很可惜,地下的設施比較簡陋,隔音層只作用於地上和地下,不論是走廊裡還是隔壁的對話,他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