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下午我安頓好阿成後,便跟著幾個村民一起去了趟鎮子上,買了些村裡人需要的生活用品。這個山區的小村為什麼這麼落後,便是因為離最近的城鎮,路途也相當遙遠,且交通不便。僅僅這麼一趟來回,那充滿石子的小路和顛簸的車,就快讓我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了。當天晚上回村,我光顧著難受,根本無暇顧及阿成,倒在床上就睡了。
然而我剛睡到一半,便被「啪啪啪」的拍門聲給驚醒了。
「張彩鳳!張彩鳳!」
是阿成,我聽到他在門外喊。
我無奈只得不顧爬起來拉開了門。
卻見門口的阿成穿了一件襯衫,手裡抱著睡衣,眼神無辜的站在我面前。
「張彩鳳,我要洗澡。」
「這裡本來就乾燥,還缺水,村裡只有公共澡堂可以用,現在已經關了,我之前不是和你講過時間麼?你為什麼沒去?」
阿成把胸前的衣服抱的更緊了:「我從來沒去過公共澡堂啊,和那麼多男人在一起洗澡,我沒安全感,萬一掉塊肥皂什麼的,我這麼細皮嫩肉,簡直是羊入狼群,有去無回。」
我看著月色下的他,有些無奈,即便此刻和我站在一片土地上,他骨子裡到底是吃不起苦。
「我都走到那個澡堂門口了,可那裡也太破了,感覺又髒,就是裡面一個人也沒有,我也沒法進去洗澡啊!」
「可村裡就這樣,甚至我曾經生活在這裡的時候,連這個公共澡堂還沒建,有時候甚至大半個月洗不上澡的。」我看了他一眼,真心實意道,「你或許真的不適合這裡。你沒法習慣這種生活的,我勸你早點回去吧。」
沒想到我這句話下去,阿成的態度反而變了。
「不行!我一定會堅持下來的!不洗澡就不洗澡!」他抱著睡衣,看了我一眼,「好吧,那我回去睡覺好了。張彩鳳那你也早點睡覺。」
說罷我還來得及說什麼,他便真的跑了。
大概真的今天太累了,我的腦袋像是生銹了一樣,阿成走後,也什麼都沒想,繼續回去倒頭睡了。
第二天我難得的睡了個懶覺,倒是被我養母叫醒的。
「鳳啊,鳳,快醒醒,快醒醒。」
我睡眼惺忪。
養母卻一臉焦急。
「城裡那個娃出事了咋辦?」
我一個鯉魚打挺便醒了。
「咋回事?」
「跟你認識那娃早上要跟額去餵豬,額本來看他白白淨淨,就叫他煮豬食,這娃不肯,一定要自己去餵豬,結果還沒到豬圈,就把早飯都吐咧,現在還在吐捏。」
等我穿好衣服風風火火找到阿成。他正面如土色的趴在一個通風的小路口,手裡抱著個桶,似乎在醞釀下一次嘔吐,一雙眼睛也因為吐而變得水汪汪的含著微微的淚意,看到我,只來得及眨巴眨巴,想說什麼,卻一個不當心,又抱著桶繼續吐起來。活像個害喜的厲害的孕婦。
我走過去蹲下來,一邊輕輕的幫他順氣。
他又吐了一會兒,才終於似乎穩定下來。我給他端了杯水漱了漱口。
「張彩鳳,連我最狼狽的時候都被你看到了,滅口還是和我在一起,二選一吧。」
我瞪了他一眼:「你先把氣理順了吧。」
他卻急急道:「你不要覺得我體質差!這,這和我體質沒有任何關系!我身強力壯!身體素質非常好的!你不要覺得我沒有男子氣概!我就是受不了豬的那個味道,我怎麼知道會那麼濃郁啊!豬圈怎麼這麼臭。」
大概說到這裡讓他聯想起了豬圈的味道,他受不了似的又打了幾個惡心,才又緩回了一口氣。
「真的太臭了,豬在這麼臭環境裡能快樂健康的成長麼?我都還沒進豬圈呢,剛站在豬圈外面那條小路上,一陣風過來,就把我差點臭暈過去。就不能搞點香水來中和中和?」
我隨身掏了一顆薄荷糖給他。
「喏,吃了。」我順手又拿了一個大口罩給他:「誰叫你不做准備自己就要去餵豬?」
阿成立馬從善如流的戴上。
然後他眨巴著眼睛盯著我看了幾遍,才輕輕道:「我現在知道你多不容易了,在這樣的環境裡從小長大,現在也能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裡不動聲色的養豬。張彩鳳,你比我想象的厲害多了,你也比一般女孩子都堅強。」
我有點心猿意馬,阿成經過昨晚和今早的折騰,臉色顯得略憔悴。從城市到山村,幾遍是曾經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13年的我,尚且覺得非常難以調試,更別說從小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宋銘成了。這次回來,連我也經過了大約一個禮拜的時間才能完全調整過來,心平氣和的戴著口罩憋著氣去餵豬,更何況宋銘成?我原本應該給他時間讓他做好心理准備的。甚至換任何一個其他人來幫忙,我都會給出足夠的時間讓對方適應。
然而這一次我卻是故意。這一次對阿成,我卻反而不想給他這個時間。
潛意識裡,我甚至帶了點賭氣,因為喜歡,反而變得患得患失,反而變得不再果決,甚至想,或許他確實不適合我,他確實無法體會到我的生活。就像兩顆星,他沒有辦法和我在同一個軌道運行。於是索性出最難的考題刁難他,把我曾經最真實的生活展現給他,把最真實的自己展現給他。
如果他被嚇跑了,他重新斟酌我們之間的關系了,那或許對我而言,反而是一種長痛不如短痛的解脫。
在他之前,我並沒有這樣正經的戀愛過,而也從未這樣喜歡過一個人,從最初以為他是特殊職業工作者,到後來的二少爺,我一路喜歡的,都只是阿成他這個人,反而更因此,才讓我懼怕。因為他或許並沒有下定決心,或許他還會遲疑,或許他並不成熟,然而我承受不住繼續飛蛾撲火後他抽身而退的慘淡。
我原本以為這是最理智的做法,用最短的時間,看清對方對你的感情到底多深,對這段愛情的誠意到底多真。
然而臨到這一刻,自己卻反而難過起來。我害怕他會真的,就這樣退縮了,我害怕他真的就這麼離開了。這一刻,心裡兜兜轉轉的,反而怨恨起自己來,為什麼不給他時間呢?為什麼不繼續粉飾太平呢?為什麼他剛鼓起勇氣飛到這個山村裡,我就要又把尖銳的矛盾和我們之間的差異擺到他面前呢?
這大約就是為什麼有些感情裡,明明是女方主動提的分手,可到頭來分手帶來的痛苦卻一點不比對方少。
這一刻看著眼前阿成英俊的臉,我多少有些悲哀。因為即便一直一直警告自己,不要太過喜歡他,可實際卻還是喜歡過頭了。
阿成的臉色還是不大好,但是他看著我,繼續輕聲的說話。
他說,張彩鳳,我們果然生活的世界相差好遠。
我聽他這麼講,有些難過,但這種難過,也是意料之中的。
他的身家背景都太過耀眼,我害怕的便也就是這種差距。短暫的熱戀期過後,兩個人的相處,最終總要落到現實的塵埃裡來。這些在戀情熱烈時候看不到的東西,才會暴露出來。如他的哥哥宋銘元所說,他之前怕是被愛情的新鮮感沖昏了頭腦,如今冷靜下來,大約才能理智做出抉擇。
「張彩鳳,我才發現,過去的我,即便知道你曾經被拐賣,不真實經歷這種生活,真的無法想象。」
「哎?你怎麼表情這麼淒苦?」他看眼我,頓了頓,「為什麼不開心呢?是覺得不好意思麼?把自己曾經困頓窘迫的生活環境暴露在我面前所以覺得難堪麼?」
「你真傻氣。」
在我內心糾結的時候,阿成卻笑了。
「你這樣,我反而更心疼了。你和其他女孩子都不一樣,而這正是我最喜歡你的部分。世界有時候真是奇妙,真沒想到,那麼多年前,我在國外享受著人生的時候,我未來的女朋友竟然在這裡餵豬。而我們兩個人生如此迥異的人,能夠遇到,大概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美好的奇跡了。」
恩?不是接下來的台詞應該是,我們生活如此差別巨大所以我們還是不適合在一起麼?怎麼反而是這樣的答案?
大概我臉上的表情出賣了我。
阿成有些羞惱:「你在想什麼呢?以為我會覺得,啊,果然和你不是一路人,然後被這些,什麼豬圈很臭,沒水洗澡的小事就嚇跑麼?我宋銘成這輩子沒有什麼半途而廢的事情。而且,經歷一遍你曾經經歷過的,生活著你的生活,覺得也沒什麼不好的,大概就是,雖然我的*飽受摧殘,但是心靈上似乎離你更近了一步。」
大概是覺得戴著口罩說話實在不舒服,阿成在和我講話的時候早已摘掉了口罩。如今便這樣深情的盯著我,即便臉色仍舊有些虛弱,但眼神裡的真摯卻是沒有騙人。
我剛想回應他。卻不料一陣風過。豬圈裡那綿延不絕的味道便一陣陣的飄了過來。
阿成大約本來還想來幾句深情告白,可如今在這陣風裡,卻立刻丟盔棄甲的抱著桶繼續吐起來。
然後他捏住了鼻子,又抬起了頭,在嘔吐的間歇裡還不忘表明自己的立場。
「這就是身材地獄,心在天堂的典范啊!張彩鳳,遇到這樣的男人,你要珍惜啊!」
說罷,一口氣沒憋住,這位典范又抱著桶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