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龍馬精神勤軀多情 盛年勳貴聞雞欲舞

  乾隆當晚回養心殿,已是酉正時牌。從卯初起身以來,整整折騰了七個半時辰,除了奏牘公務,接見外官,會議政務,中間還夾纏了為張廷玉爭配享生氣。當時在場提著精神,還不覺得怎樣,這時候靜下來,卻又心中起潮,萬緒紛亂又至。一時心裡想訥親的事,一時又想黃淮漕運,又念及尹繼善,不知接到自己的硃批諭旨沒有,轉思阿桂「他也該到京了吧?」想到張廷玉輕慢,喋喋不休述說聖祖先帝對他的恩寵,那副依老賣老以元臣自居的模樣,真是面目可憎;又想德州的案子「鹽政衙門就在那裡,會不會和高恆有瓜葛情弊的事」,忽而又思及傅恆等人的應對,由傅恆又想起棠兒,「不知康兒長多高了」……心裡一陣熱,一陣涼,一陣氣惱,一陣溫馨,且時有感奮激動……七葷八素的竟有些收攝不住。正在丹墀下出神,卜仁在身後稟道:

  「主子爺,晚膳是在配殿裡進,還是在東閣子裡進?」

  「唔?唔……」乾隆這才回過神來,甩著雙臂鬆泛一下身子,便見王智端著綠頭牌子銀盤過來,看了看,隨意翻了英英的牌子,口中說道:「不用傳膳了,想一口清淡的用。叫淳主兒到這小伙房給朕預備夜宵。」因就天井裡除了萬絲生絲冠、瑞罩、褂子,就地練一趟布庫,又打一趟太極拳,出了一身透汗,心裡反而清爽了不少。收拾著,見汪氏挽著個竹蔑小盤筐,站在東廂檐下痴看,乾隆笑問:「這伙房裡還少了菜蔬,巴巴地從你宮裡帶過來?」

  淳妃汪氏是打扮了過來的,上身藕荷色坎肩套著玉白襯衫,下身是蔥黃水洩百褶裙,半露水紅繡梅撒花鞋,「把子頭」去了,散打個髻兒,紮著紅絨結,烏鴉鴉一頭濃髮梳得光可鑒影,刀裁鬢角配著鵝蛋臉,水杏眼,真有點出水芙蓉清姿綽約模樣兒。見乾隆問話,盯著自己審視,汪氏有點不好意思,蹲福兒輕盈施禮,說道:「這裡菜蔬雖多,得現整治,怕主子肚餓,帶了點點心,還有點時新樣兒的菜……」

  「好好!」乾隆又打量她一眼,要了扇子搖著,一頭拾級上階,一頭說,「把點心進上來。朕一邊進,一邊看折子。你下廚去吧!」說著進殿,便叫:「卜義,東閣裡暗,再加一枝燭。端一小盆子冰放在炕上──殿裡太悶了。」他看了看炕卷案上垛著的奏牘,似乎有點不情願地遲疑了一下,還是上了炕,嘆息一聲,一手扯過一份奏章,一手提起了硃筆。

  連著看了幾份,都是外省巡撫奏報年成豐欠的折子。乾隆雖然關注,卻並不新鮮,只特別留意了甘肅、陝西和兩江的。甘肅、陝西去冬連著大雪,三月又一場透雨,人四月以來雨水雖少,地裡底塙不錯,都奏稱如若不遭風災,夏收可望九成。兩江有的州府遭了水患,但蘇、常、湖、無錫、江寧都是「大熟」,頓時放下了心。只在幾份折子上批「知道了」,想了想又在甘肅的折子上批道:「所奏飼草柴炭已著山西平價撥往矣!此類事係爾一方父母分內差使。早當未雨綢繆,乃煩朕代為勞心,皆係卿平素不留意處。彼地回民居處為各省最多,回漢雜處,習俗不同,易生嫌隙械鬥,在善於調處也。」寫完,又拈過金錤的折子,細細看了,上面寫道:

  賑濟災民一事卿料理甚善,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此之謂也。朕即將南巡,一切供張,國家皆有制度。切告爾之下屬官吏,凡有藉朕出行大事糜費,擾民邀寵者,朕必嚴加治罪。已有旨調尹繼善重返江督之任,俟彼到任,即行公務交接,爾已進階光祿寺正卿,亦不必來京,即在南京候駕可耳。卿之調任,以卿資重年邁故,非有其他,勿有縈懷自疑之意──另問,金輝與汝有親戚否?彼平日節守如何?另折密陳,以聞。

  他翻翻那些折本,見有尹繼善的一份請安折子,便抽了過來,在敬空上寫道:

  前奏悉。近聞南京等處亦有吸鴉片煙者。卿辦理甚善,凡泊來鴉片,均由海關依藥物重稅收入,勿使輕入民間。今西洋船隻來天朝貿易較之乾隆初年四十餘倍,廣州生齒亦增十倍有餘,中外混雜,華夷共處,日久易生事端,且易為洋教所乘,潛延滋漫,其害曷可勝言!英吉利國既有開設商館之請,何妨因勢利導,允其開館,仍以「市舶提舉司」監管羈縻。廣州所有貿易商賈士民,則應申前旨,嚴禁匪人與外夷交通,凡與洋人私地貿易,或擅入洋教者,概行正法,以防微杜漸。

  乾隆寫到這裡,似乎想起什麼,在看過的奏章中翻了一陣,抽出尹繼善的原折,枯著眉頭凝視了一會兒,那上面寫的是弛禁絲綢出口請示:

  前因內地絲斤綢緞等物價值漸昂,因定出洋之禁,以裕民用。今行之日久,而內地絲價仍未見減,且有更貴者。可見生齒日繁,民殷眾富,取多用宏。此物情自然之勢,非盡關出洋之故……

  即在請安折子上又加一句:

  前奏請弛禁絲綢出口折所言者是。即行弛禁。即著戶部核定每船允帶斤數,然頭蠶湖絲緞匹等項,仍嚴行查禁,不得影射夾帶滋弊。卿雖赴江寧再督兩江,然廣州貿易實仍相關相連;勿以離任忽怠,切囑。

  寫完看錶,已近亥初時牌,忽然想起還沒用晚膳。因見汪氏垂手站在隔柵子屏前,遂笑著下炕,問道:「給朕預備好晚膳了?倒冷落了你──來,給朕揉揉這只右手脖兒……」便把手伸過去,順帶間在她聳起的胸前輕輕撫摸了一下。殿中太監們這些事上特會意的,卜孝一個眼風,都悄沒聲退了外殿。

  「主子這話奴婢可當不起。」汪氏微紅了臉,一雙膩脂牙玉般的小手捧著乾隆的手,輕輕按捏著乾隆的右手,半扶半將到飯桌前,乾隆坐了,她便跪在旁邊,揉著,口中笑道:「比起爺辦的正經事,奴婢連個草節兒也算不上……您看這桌子菜,東邊是脆皮糖醋王瓜,西邊是涼拌小豆芽──掐了頭去了心的,半點豆腥味也不得有──南邊乾爆紅蝦,北邊木耳清拌里脊,中間的菜是黃的,只怕主子也未必用過,要用著對了主子脾味,奴婢可要討個賞呢!」

  乾隆看那盤菜,碼得齊齊整整,木梳齒兒一般細,像粉絲,卻透著淺黃,像苤蘭絲,卻又半透明,上面漉著椒油,燈下看去格外鮮嫩清爽。他輕輕抽出手,伸著夾了幾根送入口中品味,一邊笑道:「這桌菜有名堂的,青紅皂白黃,五行各按其位,也真虧你挖空心思……這味菜是葫蘆?是……雞子拌製的粉絲,也沒這麼脆的……是荀瓜?荀瓜不帶這黏粉嚼口……」

  「主子且不說是什麼。」汪氏在旁,用小勺給乾隆盛了一碗熬得黏乎乎的小米白果粥,捧放在乾隆面前桌上,又將一個象眼小饅首遞給乾隆,笑道:「主子用著好就得,不必管它是什麼。」乾隆笑著又吃一口,說道:「子曰:『必也正名乎』──用著好,看著好,嗅著好,那是不必說的。」汪氏見乾隆胃口大開,連吃了三個饅首,各味小菜都嘗了,一邊忙著侍候小櫛,陪笑說道:「這就是我的虔心到了──這是我們家鄉長的,叫攪瓜──蒸熟了切開,用筷子就瓜皮裡一陣攪,自然就成了絲兒,涼開水湃過一拌就是。我在我殿後試著種了幾年,今年才結出三個,專門預備著給主子開胃口的……」

  乾隆吃得熱汗淋漓,她在旁邊打扇遞巾,送牙籤,倒漱口水忙個不了,口中鶯囀燕呢陪笑說話,服侍得乾隆周身舒坦。因見秦媚媚過來,便笑道:「你侍候得朕如意,自然也教你滿意。不過今兒已翻了別人牌子,明兒罷,明兒晚朕準讓你魂不附體……娘娘那裡朕還得去一趟,你陪朕去吧?」

  「奴婢該當的陪主子。」汪氏壓低了嗓子,幾乎是在說悄悄話,「……主子答應了的,可別忘了。上回也這麼說,那拉貴主兒給主子梳梳辮子,就撂開手了。我……剛落過紅……」

  「好!這次不忘了!」乾隆說著便出殿,對趨著小步趕出來的汪氏笑道:「這合著一句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走吧!」

  ※※※

  富察皇后的正寢在儲秀宮正殿。嫻貴妃那拉氏住西偏殿北頭,惠妃鈕祜祿氏原住南頭,因已身懷六甲,西南角夏天不透風,怕熱著了,富察氏皇后便命她挪至正殿西暖閣,那邊靠海子,一溜蟬翼紗窗打開,稍有點風,屋裡就沒有一點暑氣。乾隆進了儲秀宮的廣亮門,但見滿院寂靜,各窗燈燭閃爍倩影幢幢,只有正殿廊下侍立著十幾個守夜太監,還有幾個粗使宮女提著小木桶往各房送熱水,也是躡手躡腳,幾乎不聞聲息。秦媚媚跟在乾隆身後,搶出一步便要進殿稟知皇后,乾隆笑著擺手制止了他,輕手輕腳上了丹墀,親手推開門進了正殿大門。

  睞娘等五六個宮女因皇后已經歇下,宮門也已下鑰,料著不會再有人來,都脫得只剩下一件小衣,躲在東暖閣門前殿角洗腳抹身,不防皇帝會突然無聲無息駕臨。沒處躲又來不及穿衣;又沒法見禮,煌煌燭下,個個羞赧得無地自容,睞娘更是臊得滿面紅暈,把腳從盆子裡急抽出來,隨著眾人跪在地上。

  乾隆滿臉是笑,指指內殿示意她們不要聒噪請安,卻不急著進去,也不叫起,站在燈下觀賞著她們,低聲笑道:「好一幅群美沐浴圖──露父母清白玉體,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他特意走近了睞娘,凝視著她牙琢似的脖項,赤裸的雙臂和漢玉雕磨似的大腿。睞娘上身只穿著件薄得透光的月白市布背心,雞頭乳上兩個殷紅的乳豆都隔衣隱隱可見。見乾隆這樣看自己,心頭弼弼急跳沖得耳鳴,伸手想掩胸前才想到根本無物可掩,只好兩手交叉護住雙乳,低首閉目,口中喃喃呢呢,自己也不知說的什麼。

  「這不算失禮。」乾隆笑著收回他不安分的目光,說道:「既然不好意思的,起來更衣去吧!」說著便進了內殿。此時皇后己得知乾隆駕到,早已穿好衣裳,見他來,便斂衽一禮,笑道:「萬歲不是翻了英英的牌子呢麼?怎麼又──」說到這裡,覺得失口,反不好意思,臉一紅啜茶不語。乾隆極少見皇后這樣嬌羞形容兒的,皇后天生麗質,才三十出頭的少婦,此刻燈下暈紅笑靨,慵妝嫵媚,那種風情竟是見所未見,乾隆不由得心裡一蕩,挨身坐了床邊便將皇后攬在懷裡,小聲道:「朕今晚是走桃花運了,你平日太端莊,今晚這樣太難得了。先和你『敦倫』一番,再說英英不遲……」抱著她肩頭,做嘴兒摩乳頭便壓下去……閣裡的太監宮女早已瞧科退了出去。

  一時完事,皇后兀自嬌吁細細,摟著乾隆小聲道:「……就怕委屈了英英了……別忙著起身,聽我說……兩個兒子都沒養住,真有點不甘心……」乾隆撫摸著她的頭髮,用手指揩著她額前的細汗,說道:「你還年輕,又這麼性善,皇天菩薩都會保佑你的。想這個──了。」乾隆強拉著她的手摸自己的下身,「叫秦媚媚去請朕來──睞娘吧,叫睞娘去請──朕當然是先盡著你……」皇后見他起身,也自慢慢起來,掩著被乾隆揉搓得一片麻酥的胸脯,「哧」地一笑。

  「你笑什麼?」

  「不是笑,我有點怕。」

  「怕?」

  「怕睞妮子劫了『皇綱』。」皇后半倚大迎枕上打趣一句,又道:「您知道,我在枕席之歡上頭有限的,就剛才那一陣,這會子覺得有點脹呢……恕我懶一懶不起身了。」她放緩了聲氣,已變得莊重端肅。「一個女人到宮裡,又有福跟了主子當妃嬪,世上人想著和神仙也不差甚麼,卻不知這宮裡頭三六九等,各自也有說不盡的煩難。有頭有面的皇貴妃、貴妃、妃、嬪、貴人、答應、常在也有幾十個。熬得出熬不出,全看她在皇上跟前得意不得意,身後的靠山要看她生了阿哥沒有,至不濟也得生個公主,到老有個依憑,有個走動門檻不是?我主著六宮,聽的多了,見的多了,有時想想也真可憐這些人。我不用猜,這會子那拉氏準在殿外『散步』兒,英英──並連嫣紅也巴巴兒在等著你。巴的固然是皇上心愛,更為的觀音娘娘送子來──更要緊的一層兒,皇上不可用情太濫,您的身子就是鐵的,能打多少釘兒呢?」說罷嘆息一聲,看著搖曳的燭光不言語。

  乾隆見她感傷,不禁莞爾。上前拉起她的手,輕輕拍著笑道:「好了好了……你的意思至明白不過,我不再拈花惹草了不成?你一片善心,觀音要送子,自然先給你送的。」「那就是大家的福氣。」皇后也是一笑,說道:「我不過白說說,其實女人算什麼,皇上才是最當緊的。睞娘這孩子我倒看好她。一者是受難收進來的,沒娘家可奔;二者素來忠心耿耿服事我。我怕她日後落了沒下梢;三者我叫人拿她八字出去給人推過,有宜男命,也是極貴的格。平素留心看,皇上也甚體恤憐愛她。回頭開了臉,索性就作『答應』吧……」說罷便叫「睞娘進來!」乾隆喜得伏下身吻了一下她前額,小聲道:「我哪有那麼猴急的,說辦就辦了,改日再正經辦──你真好!」聽睞娘挑簾聲,便站直了身子,乾咳一聲沒言語。

  「皇上要去承乾宮。」皇后叫她來,原本立時當面說明的,此時也覺欠莊重,因改口說道:「你陪著過去,那桌上一疊子描花樣子給你嫣紅主兒帶過去──白日她說想要,原說給她的,後來竟忘了。」

  三更半夜忽然派這差使,任誰聽聽也是「藉口」,「陪著」才是真意,睞娘立時就明白了,騰地赧紅了臉,挽頸弄巾跐腳尖兒,答聲「是」,一步一跟在乾隆後邊出殿。乾隆看時,果見那拉氏從西壁月影裡盈盈過來請安行禮,不禁一笑,溫聲說道:「露水都下來了,還在這裡站地賞月?回去吧,看涼著了。」那拉氏背著月光,看不清什麼神色,只輕輕說道:「主子也當心點,天涼……」便踅身踽蹣返回。

  乾隆一邊移步,望著那拉氏的背影,心裡也替她難過,她是臨幸最多的貴妃,隔三差五的總翻她牌子,無奈命運不濟,生了兩個阿哥都出痘兒死了,好容易養住一個女兒,不到三歲也一命嗚呼,連個病因也不知道……正想得沒情緒,身邊提燈引導的睞娘怯聲怯氣說道:「萬歲爺,您出神了,該拐彎了……」乾隆一笑,忙折身向北,瞟一眼後邊跟著的太監,問道:「睞娘,你猜朕在想什麼?」

  「奴婢可不敢亂猜,主子想的當然是天下大事……」

  「你猜的並不錯,天家本來就沒有小事。皇后前後養兩個阿哥,頭一個兩歲就去了,端慧太子才九歲,也出痘兒薨了。那拉氏的兩個兒子也沒養住。現在只有大阿哥和三阿哥兩個,比起聖祖爺……」

  這話睞娘覺得實在難答,但又不能不答,囁嚅半晌,睞娘才道:「子息都是天定的,主子娘娘、鈕主兒、那拉主兒、陳主兒、汪主兒她們都還年輕。主子這麼聖明仁德,正當壯年,不犯著愁這個的。」

  又沉默一會兒,乾隆笑問:「你這會子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想……奴婢今晚挺奇怪的。」

  「奇怪?」

  「是啊!萬歲爺往常夜裡也來,主子娘娘總要送出殿的,今兒──」

  「今兒躺著沒起來,是麼?」

  「嗯。」

  乾隆不禁呵呵大笑,一手摟住了睞娘肩頭,笑不可遏地小聲說道:「傻小妮子,她是怕……流出來啊……」

  「流出來……什麼流出來?」

  乾隆「嘻」地一笑,在她腮上輕輕一吻,悄語道:「皇后說要進你當嬪呢。到那一天朕教你知道。」因見承乾宮處幾盞宮燈閃著出來,知道是迎接自己了,便鬆開了睞娘。睞娘已是頭暈身軟,幾乎連步子都邁不動了。

  ※※※

  阿桂又遲了五天才抵達北京。他是單身漢,早年父母雙亡,只有幾個遠房親戚,在他不得意時情面上甚薄,發跡之後又遠離北京,套不上親厚,又沒有自己的府邸,因就住了西便門內的驛館。看看天色已向晚,想清清靜靜安歇一晚,明日面君之後,再見傅恆、錢度這些朋友。因此,只命人送一個稟帖進軍機處,胡亂用了幾口晚飯,便帶幾個師爺出門散步。

  離開北京幾年,這裡的景致已又是一變。驛館東邊紅果園一帶,不知成了哪家大員或王公府邸,倚著凸凹不平的地勢修起了一道女牆,西南邊的白雲觀周匝原是一片荒涼的亂葬墳,如今櫛比鱗次縱橫交錯都建起了民居,植滿了槐、榆、柳、楊和各色庭院雜樹,只偶爾風動,還能隱約聽見觀中大鐸鈴悅耳的撞擊聲。自白雲觀向西北,清梵寺的松柏老檜鳥柏楸樹依然還是老樣子。烏沉沉黑森森的,傳來陣陣暮鼓聲。此時金烏西墜,倦鳥歸寞。晚霞燒得像醃透了的鹹雞蛋黃兒,殷紅似血,熏熱的大地和所有的草樹、房舍、西便門高大的堞雉,和半隱在茂林修竹中的殿宇飛檐翹翅,都鍍上了一層金紅色的光,遠處的垛樓和清梵寺上空盤旋著的烏鴉,翩翩舞動忽起忽落,像是在彌漫著紫藹的晚霞中沐浴嬉戲。乍從煙塵蔽日白草荒砂的口外回到這盎然生機的內地,望著裊裊炊煙,聽著里弄小巷中人聲犬吠和孩子們大喊大叫的追逐嬉鬧聲,真有恍若隔世之感。驀然間,他又想起曹霑,每次去曹家,都和勒敏、錢度經過西南這條小路。現在這條路子已湮沒在一片藹藹的楓林中,中間還亙了一灣新開的池塘……他只抄了半部《石頭記》,聽說下餘的半部也寫出來了,不知傅六爺抄了沒有?曹雪芹曠世奇才終生不遇潦倒而歿,自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旗下小吏,反而一再際遇,開府建牙位尊榮寵。人生,這是從何說起?

  跟在他身邊的是他的頭號幕賓尤琳,自陝州獄暴一直就跟著他當師爺的,見這位年輕的主帥一直沉吟不語,在旁笑問:「佳木軍門,是在想著明日奏對的事麼?」

  「奏對的事好說。」阿桂回過神來,嘻笑道:「我是在想,皇上會不會叫我重返金川。金川的兵又打爛了攤子,全部換我帶出來的兵,恐怕不能恩准──調動用錢太多了──不換兵,他們都怕了莎羅奔,士氣是個事情。」尤琳笑道:「金川的事,西南兩路軍並沒有受損。不至於全軍士氣不揚。北路軍要整頓一下,全部換川軍頂上去。當初跟著您深入刮耳崖的三個人補到軍中充哨隊棚長,一下子就帶起來了。不過據我看,傅六爺一直都在爭這個差使,皇上調你回京,是想留在身邊諮詢軍事,未必叫你出兵放馬。」阿桂笑道:「六爺英雄心腸,我不掃了他興頭。我不和六爺爭差使。打仗,有的是機會。」

  尤琳是跟了阿桂十幾年的人,對他的心思再明白不過。入值軍機大臣,先就有了宰輔身份,一味只是打仗,頂多是個上柱國將軍,熬到底也顯不出文治本領。「不和六爺爭」,就是這個意思。想著,笑道:「我的見識,東翁還是要爭一爭,爭得恰如其分最好。皇上決心已定,你爭一爭,連四川巡撫的位子也爭過來,這個仗更好打;皇上決心不定,你更要爭,不要落了『畏戰』的名兒。要知道,四川打完仗,民政上的事也是朝野關心的。」

  「好!入木三分,見得透!」阿桂手按寶劍哈哈大笑,顧盼之間英姿煥發,「今晚你給我再擬一封請纓折子,要激切些兒。罵訥親、罵慶復不妨狠些,把我的忠心寫透──這裡我給你透個底兒,我要帶兵,你們幾位師爺還要跟我,從軍功裡保出來;我要進軍機,你們現成的舉人,拔貢殿試,走文進士的路子。只要忠心報國,我決然不肯教你們吃虧。」尤琳笑道:「青蠅之飛不過數武,附之驥尾可達千里。大樹底下好乘涼,我們自然要照儂牌頭。」

  二人正說著話,猛聽得西方一聲沉雷,像煞是有人在罈子裡放響一枚擂子炮仗,雖然不很響,卻震得人心裡一撼。接著一陣涼風習習捲地而來,還帶著微微的雨腥味。眾人向西望去,只見樓雲翻滾崢嶸而起,殷紅的晚霞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殆盡,一層又一層的雲,或淡藍、或微褐、或絳紅、或鉛灰,彷彿被什麼無形的力在擺動著,交替重疊著裊裊升騰,已閉合了半邊藍天。只剎那間,已將大地、園亭、房屋籠罩在晦暗的暮色中。烏雲中閃電時隱時現,但雷聲卻不甚響亮,像碾在石橋上的車輪,愈滾愈近。

  「雨來了。」阿桂仰面朝天,張開雙臂,盡情讓涼風鼓著熱汗浸淫的身子,說道:「真爽快!」尤琳卻道:「這雲猙獰可怖,我看像是冰雹。軍門,咱們回驛館去!」說話不及,驛丞也遠遠地跑著過來,一邊跑,一邊高叫,「軍門老爺──內廷紀中堂來拜,請大人回駕……」喘吁吁近來,陪笑又是一躬,「滿驛站的人都出來尋爺了,再沒想到爺會轉到這塊兒……」

  阿桂沒等他說完,轉身便走。此時已是烏雲漫天,只剩下東邊地平線上一竿高的青天,瞑瞑的晦色幾乎連路也看不清楚。突然一個明閃,照得通天徹地明亮,幾乎同時,像誰摔碎了一口瓷缸價一聲焦雷,震得大地簌簌發抖,劈哩啪啦的冰雹已鋪天蓋地砸落下來。玉米籽大小的雹子在斜刮橫捲的風中密不分個地打在人們的脖子上、臉上,時或竟是迎面撲來,襲得滿臉刺疼。那驛丞「媽呀」叫了一聲,掉頭撤丫子就跑了。阿桂回頭看看自己的戈什哈,仍是行伍不亂,手按腰刀緊緊衛隨自己,滿意地舔舔嘴唇,卻見自己最小的親兵叫做和珅的趕上來,說道:「軍門老爺,您沒戴大帽子,這雹子打得人生疼的,標下這頂略小些,戴上好歹能擋一擋!」阿桂盯著他俊秀的面孔,接過他雙手捧過的帽子,溫和地笑道:「小鬼頭,黃毛未脫,知道護持長官。曉事!難道你不怕疼?」卻不肯戴,又替和珅戴上,端詳了一下,又道:「是張家口潦溪營格隆游擊派你護送我來的吧?這麼文秀單弱,女孩兒似的,有十五歲麼?就吃糧當兵?」一邊說,一邊徐徐前行。那冰雹雖然還在下,勢頭已是見弱了。

  那和珅便也不戴帽子,趨步跟在阿桂身後,聲音清亮中帶著童稚,應聲回道:「標下吃虧了長得像個女人,其實最能吃苦!三歲上頭沒娘,八歲爹死。討飯蹭親戚、偷雞摸狗賭錢……什麼都幹過。說來爺也許不信,三年前在蔡家賭莊一刀劈死京西太保刁老三的就是我──是劉統勛老爺斷的案,念我才十二歲,殺的又是惡霸,免死軍流到張家口。嘿!這點雹子算什麼的鳥?張家口外大營刮起大風,拳頭大的石頭滿天飛,咱也沒寒磣過。我小是小,結實著啦!」

  「哦!」阿桂一下子想了起來,笑道:「當時我不在北京,聽說有個小秦武陽白日殺人,原來就是你!我給格隆下令,調你來跟我巴結出息,可願意麼?」「是!」小和珅高興得一竄一蹦,說道:「我願跟爺興頭興頭,出兵放馬,也弄個頂戴風光風光!人往高處走,誰不願是個──」他伸出五指爬了一下,「這玩藝兒!」阿桂不禁哈哈大笑。

  回到驛站,天已完全黑定,冰雹也停了,卻仍在淅淅瀝瀝下雨,庭院廊下西瓜燈映著,地下已積了寸許厚的冰粒,浸在雨水裡,變得像青褐色的冰糖豆兒,腳踩上去咯咕作響。正房燭光下,只見紀昀半靠在椅上,叼著個拳頭大的煙鍋子茲茲地抽,阿桂忙急跨一步進來,打躬笑道:「紀中堂,讓您久候了!您怎麼知道我回來的?」因見錢度也在東壁邊站著,又道:「你這錢鬼子也來了──正要找你算帳呢!」

  「佳木吶!」紀昀磕熄了煙,立起身扶起正在打千兒請安的阿桂,笑道:「成了落湯雞將軍了──起來,趕緊換身衣服!」話音未落,和珅已經抱著一疊乾衣服進來。錢度看著和珅侍候阿桂穿換衣服,在旁說道:「你和我算什麼公帳?我正要說你呢──四個月前就寫信,要兩隻羚羊角,連他娘的信也不回,你忙得那樣了麼?」紀昀微笑道:「你稟帖送到軍機處,這會子皇上怕也知道了,下頭官兒知道的少說也有一百──新軍機大臣,誰不來先容一下?連我也是唯恐後人,先來打個花狐哨兒。」

  阿桂換了衣服,笑嘻嘻和錢度陪了入座,對和珅道:「小鬼頭,想法子弄兩碟子小菜,我和紀大人、錢大人吃酒閒聊!」和珅忙答應,蝦一樣哈身卻步退了出去。

  「是這樣,」阿桂對錢度說道:「軍裡缺馬,我在布爾尼部落裡徵了二百匹,蒙古人要茶磚來換。等著你調運過來,你倒給我弄了兩車制錢去,叫我自己從大同茶馬市上買──比內地價錢高了一倍。你可真能涮!要是我的部下,我就要拿你正法!」錢度笑道:「你那麼厲害?茶磚要茶葉製,現在新茶才剛下來,我請了兵部會同下文,半個月前才製出來。這會子已經在路上了。我想得比你周到──不但換馬要茶,就是你大營裡,沒有菜蔬,盡是羶羊肉,也得要茶!那點錢是叫你應急的,給你零花錢,還嫌割手?」說罷抿嘴吃茶微笑。

  說話間,和珅頭戴大斗笠,彎著腰捧進一個小條盤進來。這小傢伙也真能辦事,須臾之間就弄來四個涼菜,一碟青椒宮爆牛肉絲、一碟子清蒸鹿尾,六個盤子攢著,中間一個鹵得爛熟的豬肘子,足有五六斤重,也是剛出籠,擺在桌上兀自大冒熱氣。紀昀喜得站起身來,端詳著肘子問和珅:「這是驛站大伙房作出來的?這可對了我的脾味!」「中堂爺能吃肉,天下人誰不知道?」和珅細聲細氣陪笑道:「我們做下人的,不揣摩爺們的脾胃揣摩誰?──驛館裡做不出這些個。隔壁就是祿慶樓,我逕直從大廚房裡弄出來的,連他們老板也不曉得!」紀昀用狐疑的目光看看和珅,笑道:「你敢怕是打著我和桂軍門的幌子吧?釜底抽薪端走了客人的菜,客人能依老板?」

  「相爺請自放心!」和珅笑著布箸斟酒,「我怎麼敢敗壞爺的名聲?如今有錢,王八戲子吹鼓手都買得到官,一分價錢一分貨,老少咸宜,童叟無欺。我多給點錢,廚子跑堂的拼著吃老板客人幾個耳光,心裡是熨貼的。我侍候得爺們好,心裡也是熨貼的……」說得三個人都嘿嘿直笑,端酒舉杯隨意小酌說話。

  紀昀酒量不宏,只是淺飲了意奉陪,大塊夾著肥漉漉的豬肘子狼吞虎嚥。頃刻之間已大半進肚。他心滿意足地用手帕揩著嘴,和珅已端來熱水香胰子給他盥洗。紀昀笑道:「好小子,會侍候!──你們只管吃,我是已經飽了,從上書房出來,我吃過兩大塊胙肉了呢!」錢度笑道:「聽說你不大進五穀,只一味吃肉,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真虧了肚子不含糊,我在旁邊看都看飽了。」紀昀笑道:「這是爹媽給的。我也沒法子──你們喝酒,我只陪著。」

  「紀公這麼特特地趕來,總不為吃紅燜肘子的罷?」阿桂又略用了兩口,便放下箸,「我曉得你是頭號忙人,就是總督進京,你也未必有空這麼等著。」

  紀昀放下手中酒杯,黑紅臉膛變得莊重起來,雙手一拱說道:「我是奉過皇上旨意,你一到京要我先和你聊聊。所以這裡和潞河驛都有我的家人等著,明日你面君,乾清宮人多,未必有時辰長談──要是主上問起,我沒見你,豈不違旨?」他這一說,連錢度也坐不住,兩人都忙起身,錢度笑道:「來前你一聲不吭,我這就迴避。」

  「你不必迴避,主上叫我約你一道的。」紀昀一笑,起身和二人離席。回到大方桌前坐下,命和珅沏茶退出,這才問阿桂:「你和勒敏、李侍堯相熟,是不是?」阿桂便知乾隆要處置金川戰事責任──這種事,瞞著說「不熟」斷然不行,說是密友也大不相宜,又不知二人在金川之敗中是什麼角色,思量著說道:「我們是酒肉莫逆之交,錢度最知道的,在一道就是吃酒。」錢度沒想到阿桂如此斟酌慎密,一欠身道:「確是如此。」紀昀只一微笑,又問阿桂:

  「這兩個人人品才地,你心裡有數沒有?」

  「回大人。」阿桂更加小心,惕然說道:「我們只是偶爾會酒會文,不曾一處共事辦差,私下談心也沒有過。就只能冷眼看,憑心裡衡量。李侍堯長於才,敏捷能幹,殺伐果斷,為人豪爽。短處是鋒芒太露,有點恃才傲物,稍有粗率不拘小節之嫌。勒敏持重穩健,厚重有力,辦事處人謹慎勤奮,是個內斂秉性,心思很細密的。似乎太小心了點。」

  紀昀聽了點頭。轉臉又問錢度:「你們情形萬歲爺都知道的,莊友恭這人怎麼樣?」錢度不禁一楞,還沒想出如何回話,聽見外邊雨地裡一片聲響腳步雜沓,夾著說笑打趣聲進了院中,聽聲音至少也有一二十個人。阿桂正要問,和珅已經進來,笑著稟道:「軍門,來了一群大人,要見您,有的是去過紀大人那邊又踅到這邊來的。標下問了問,有四個禮部堂官,四個翰林院庶吉士,說是紀中堂的同年;三個戶部郎官,七個內務府筆帖式,是桂軍門的親戚,有的是好朋友,聽說您回京,特地來看您的。」

  「你且請大人們回步。」阿桂一聽就笑了,「這會子我和紀大人說話,明日面君過後大家再相聚,替我道乏。」和珅陪笑道:「我和他們說了。他們說和大人們是最親厚的好友。要等著給您接風。」

  紀昀看著錢度一笑,說道:「臣門若市,這是自然之理。總歸阿桂和我如今正熏灼得意。要是抄家殺頭,他們逃得比避瘟疫還快呢!」阿桂想想,仍是不可開罪,因笑道:「和珅告訴大家,且在西廂避雨說話等著。我們說完差使再過去見面。」

  「是!」和珅極乾淨俐落地打個千兒,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