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昀見阿桂臉上帶著詫異神色,笑道:「你大約不知道,如今官場興的,同年、同師、同官、同辦過差使的,有一個升轉了或者遷任了,甚至黜降了,大家要幫襯湊興請客熱鬧一番。我進軍機,是不久前的事,你也要進軍機。這麼大的事,他們能不來?他們和太監都有淵源,耳報神靈通著呢!」「這個『規矩』興起來,官場風氣又是一變。」阿桂說道:「上回仝養浩去給我送兵,說起來過。我問他為什麼這幾個『同』裡沒有說『同鄉』?他說同鄉其實用處不大,因為都不許在本籍作官,家裡有事不能相互照應。他們的算盤打得比錢度還精呢!」錢度道:「現在連同鄉也加進去了。老家雖然用不上,任上卻有關照的,有一點用處就要聯絡。輜銖較量比過了帳房先生!」
「我說的呢,今晚這天氣兒,狼一群狗一伙的還趕了來──真個是為功名利祿不怕槍林彈雨!」阿桂跟著笑了一陣,大家接著說正事。
錢度經這一攪混,心裡清爽許多,已知紀昀代乾隆問話,不單指金川軍事,還有因材用人的意旨。已是有了主意,說話便不似阿桂那麼拘謹小心,說道:「莊友恭和勒敏一樣,都是狀元出身。學問極好是不用說的了。他吃虧了中狀元喜歡得瘋迷了,逢人就說『我是狀元,天下第一人』,弄成了官場口碑,因此不得點學差。但我敢說他是個實心辦事、勤謹耐勞、人品不錯的人。鄂善和莊友恭一處修永定河堤壩,我奉了衡臣相公鈞令去看,下著瓢潑大雨,鄂善渾身泥漿,手裡拿著鐵鍬在堤上指揮,莊友恭帶著民工往堤上送沙包。我親眼見他一個不留神從堤頂滑倒滾到堤下……和他們握手,滿手都是老繭。那是多文靜的人,嗓子都喊啞了,臉曬得烏黑,眼熬得通紅。當時我還笑著說他們『成了兩個灶王爺。灶王爺治河,也算蹊蹺』我常拿鄂善和莊友恭比較,鄂善見人沒話,莊友恭見人謙恭,都一樣的內秀。莊友恭吃虧在金榜題名時出了西洋景兒,又是漢人──其實要問心,哪個人沒有功名熱衷呢?」說罷嘆息一聲,吃茶不語。
鄂善,是工部侍郎;莊友恭現任禮部四夷館堂司,兼著郎官虛銜,正四品的官。兩個人在外是這樣個辦差法,阿桂聽著也不禁悚然動容。紀昀默然良久,笑道:「原來還要問一問鄂善,這一聽也不用再饒舌了──沒什麼,你們不要疑到旁的上頭去。修四庫全書要選幾個編纂官員,皇上要我親自考察。」又問:「你們誰認識海蘭察和兆惠?」阿桂搖頭,錢度卻說道:「我見過一面,知之不深,聽說兩個人愛兵,很能野戰,又是好朋友。看上去兆惠老成,海蘭察佻脫些,喜歡開玩笑。別的就不知道了。」
「他們兩個在金川當了逃將。」紀昀說道,「皇上已命金錤、金輝、河南和雲貴兩省巡撫密地捕拿。訥親也發了火票,要各地拿住押送回營。阿桂你恐怕要在軍機處料理營務,皇上叫你隨時留心他們消息。」
阿桂忙起身答應稱「是」,紀昀卻揚聲吩咐:「驛館的人呢?請西廂房候著的大人們過來說話!」守在外邊廊下的和珅答應一聲,接著便聽廂屋裡椅子板凳撞擊亂響,人聲亂嘈著出院,在淅淅濛濛的雨簾中小跑著上階進了正堂。
頃刻之間,正堂房裡變得熱鬧不堪。紀昀三個人早已起身笑臉相迎。只見進來的足有二十四五個人。都是袍褂半濕半乾,頂戴卻是甚雜,有金青石、藍色涅玻璃頂子、水晶、白色明玻璃頂子、硨磲頂子、素金頂子、起花、鏤花頂子……老的有六十多歲,小的也就十五六歲,服色淆雜、年齡參差,官位高下不等,都舉著手本,比嗓門兒似的報履歷,請安。紀昀看時,只認得一個翰林方志學,是找過自己求放外差的,另外三個庶吉士似乎曾陪著方志學拜過自己門,卻無論如何想不起名字,阿桂認識得多些,有三個筆帖式是共過事的,一個叫胡秋隆,是中過舉的,文筆詞詩還看得過去,另兩個一個叫高鳳梧,一個叫仵達邦,還有一個筆帖式卻沒見過面。其餘的一概都是佐雜官兒,多數衣冠鮮整,也有的袍褂都褪了色,有的補丁綻線掉角兒,有的袍子被煙燒壞了,將就著縫了補丁。帽邊兒豁口兒的,紅纓子脫落的、官靴子露襪子的……什麼樣兒的全有。形形色色,竟是一群魑魅魍魎跑進廟裡,一個個目光灼灼張惶相顧著酬酢,爭著奉迎紀昀和阿桂,竟把錢度冷落在一旁。
紀昀心裡雪亮,自己雖在軍機,其實只管著修《四庫全書》,禮部也只兼顧一下,這些人都是衝阿桂來的,便看阿桂,阿桂正看錢度,錢度卻是一笑,一聲不言語坐著。因見紀昀掏煙,錢度笑道:「曉嵐大人要吃煙,誰有火楣子,給紀大人點著!」他話沒說完,立時就有五六個人晃著了火摺子湊到紀昀臉前。紀昀按煙只抽了一口,忍不住肚皮裡的笑,「噗」的一口,嗆噴得煙鍋裡火星四濺出來。
「諸位老兄,」紀昀咳嗽幾聲掩住了笑,「桂軍門今日赴都,下車我們就說話,難為了大家冒著冰雹大雨來迎。這番深情實實教人感動。」阿桂笑道:「人來了,意到了,我也就心領了。大家人多,站這裡說話,又獻不得茶,太簡慢了。明兒我還要面君,大家要是有要緊事的,留下來說一說;如果沒急事,且請回府。見面的日子有著呢!」
這都是些平日登不得台面的官員,有的是想謀學差,有的是要放外任,想補實缺的,想遷轉的、想引見的,圖個臉面光鮮好炫耀的、套交情為以後留地步兒的,各色各等不一。平日想見一面紀昀也是難於上青天,阿桂來京進軍機,早已風傳得滿世界都知道了,都是商議好了的,哪裡肯就這樣被打發走了?頓時一片吵叫嚷嚷。
「桂爺!我們是給您接風的,無論如何得賞個臉!」
「曉嵐,我專門打聽你了,明兒也不當值軍機。我們久不見面了,趁著給佳木接風,說說話兒不成麼?」
「我們雖然官小,比那些大老們有情分……」
「阿桂,貧賤之交不可忘!忘了那年你去九叔那打秋風,還是我陪你在東廚房吃冷飯的!」
「我叫馮清標,我叫馮清標!記得關帝廟大廊房我們賭輸了錢,一道兒烤白薯充饑的事麼?」
「曉嵐,你想要的那對蒙恬虎符,我給你帶來了!」
「曉嵐,我帶著幅唐伯虎的仕女圖,你得鑒賞鑒賞……」
「曉嵐……」
「桂爺……」
「阿桂……」
「紀中堂……」
錢度聽著眾人亂哄哄的喧囂,活似一群餓死鬼鬧鍾馗,覺得他們丟人現眼沒皮臉,想想又可憐他們。笑嘻嘻冷坐一邊啜茶,突然認出一個熟人,因高聲叫道:「吳清臣!你不是岳濬撫台的刑名師爺?劉康案子裡我倆一處當證人,關在一間屋子裡吃死人飯三個月──如今把我忘了!」
「哎喲!這不是志衡大人麼?」那個叫吳清臣的正嘈嘈著阿桂「當年在西海子邊用手掰西瓜吃」的「情分」,這時才看見錢度坐在一邊,喜得樂顛顛過來,又打千兒又請安,笑道:「這是我們大清的財神麼!我們是難友,交情最深,和他們沒法比……」錢度搖手笑道:「這我可不敢當!──你們吵得這門熱鬧的要接風,誰做東,在哪裡接風,就在這裡擠著,拿奉迎話充飢麼?」吳清臣笑道:「就怕你們不賞臉──豈不聞待客容易請客難?──就在隔壁──馬二侉子──新選的德州鹽道做東,在祿慶樓設席!馬二侉子──」他壓低了嗓門,湊近了錢度,一股臭蒜死蔥味撲鼻而來,「通州有名的大財主兒馬德玉,捐了道台、放了實缺,正在興頭上,我們捉了他的大頭……」錢度委實受不了他口中氣息,立起身來笑謂紀昀:「恐怕今晚難逃此劫。恭敬不如從命,咱們吃這些龜孫們去!」眾人立時轟然叫妙。
紀昀和阿桂二人面面相覷,正不知該如何打發這群牛黃狗寶。聽錢度這一說,覺得也只好如此,都怔怔地點了點頭。和珅見狀,知道沒自己插手處,進屋裡取了幾塊醒酒石捧給錢度,也不跟從,只忙活著給阿桂預備燒洗浴水,熬酸梅醒酒湯,趕蚊子,點熄香,等著主人扶醉歸來。
祿慶樓就在驛站出門一箭之地。阿桂和紀昀錢度三人身披油衣、頭戴斗笠,由眾人撮弄架扶著,幾乎腳不沾地就到了樓前。此時只是微雨霏霏,一溜三開間的門面翹角檐下吊著五盞拷栳大的紅燈籠,往上仰望,三層樓蓋著歇山式頂子,飄飄灑灑的雨霧在燈光映照下朦朧如霧,隱現著危樓上的突兀飛檐,插天雕甍真有恍若天境之感。紀昀看時,門旁楹聯寫得十分精神:
痴子:世界原是大戲台,毋須掬淚。
傻瓜:戲台本來小世界,且宜佯瘋。
裡邊大廳支著六根朱紅漆柱,擺十幾張八仙桌,靠北一個戲台子,點著二十幾盞聚耀燈,柱子上也懸著燈,照得廳裡廳外通明徹亮。外頭靠著「客滿敬謝致歉」的大水牌;裡頭卻闃無人聲。紀昀這才知道馬二侉子豪富,竟將這座樓包了。一邊挪步進來,口中笑說:「馬德玉──這個園子一晚上包銀多少?」
「也就二百來兩吧,這是管家辦的,我不大清楚。」馬二侉子聽紀昀問話,忙湊上來答道:「連賞戲子的錢,大約四百兩就夠了。」他是個大塊頭,胖得雪雁補服都繃得緊緊的。又白又寬的一張臉上嵌著兩隻漆黑的小眼睛,大大咧咧的,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紀昀閱人甚多,聽他滿口山西話,侉聲侉氣的,神情裡透著靈動,卻是半點也不傻,因笑道:「我兩年俸祿不夠你一夜揮霍。這麼有錢,還出來作官?」馬二侉子笑道:「老大人最是聖明!錢再多,當不得身份使。就是個鄉典史,不入流的官到你家,也得當神敬,當祖宗待。不缺錢了想著人來敬,憑做甚的事不如當官。如今就是府台縣令到我家,見我老爺子也一口一個『老封翁』,這份子體面必得當官才掙得來。這就好比闊小姐開窯子,不圖錢,只圖個風流快活!」
紀昀不禁哈哈大笑,說道:「官場比了妓院,這個比方有意思!」一邊走,又問:「你在鹽道,一年有多大的出息?」
「兩萬兩吧!」馬二侉子舔舔嘴唇,「除了給上司冰敬、炭敬、印結銀子、生日禮、紅白喜事禮,還有孝敬上憲太太私房體己銀子,左右各方應酬……我不刮地皮,也不收賄,應分出入,帳目拉平,平安做官叔爺們就高興,另外還給我補貼。」
還有這樣作官的!紀昀心中不禁納罕,倒真的對馬二侉子有了興趣,說道:
「你這官當得瀟灑!」
「該得的銀子我拿了,不該得的絕不去要,該花的銀子不心疼──當官的不瀟灑,是因為他們十成力有九成用在了鬥心眼,在小路上擠扛的過,我只圖平安,當然快活。」
「差使──你總得辦差使吧!」
「中堂啊!如今的『差使』十個人的一個人就辦了,一個差使一百個人爭。我不爭,還落了多少個好兒呢!」
「你見了上司,總要遞手本,請安下跪、打千兒陪笑說話湊趣兒的吧?」
馬二侉子也是一笑,說道:「那是當然,禮上應該。不過下頭官兒見了我,也是這一套。我這位分上下一算,能拉拉平,多少還有點餘頭兒──要做到您這門大官,這上頭就饒多了!」說著話,早已進了樓下園子裡戲台下。馬二侉子看了看,台下不遠不近擺了五張桌子,中間一席已有兩個翰林,方志學在首席之側,那個帶著「蒙恬虎符」的翰林,紀昀也想起來叫賈浩軍,畢恭畢敬地站在方志學對面,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紀昀見菜餚上席擺得滿桌都是,眾人都眼巴巴看著自己,遂一把拉馬德玉到主席位上,又向阿桂、錢度哈腰一讓,笑著大聲道:「今天來了各路諸侯,專為阿桂軍門接風。我和錢度只沾光兒相陪。席面這麼豐盛,大家難得一聚,都要盡興。不過我們剛吃過,交情應分相陪,聊勉主人之意就是了。」
「諸位!」馬二侉子舉杯笑道:「我馬德玉最敬重英雄。本來和幾位大人名位相差很遠,巴結了方大人討個面子,瞻仰這個這個阿桂軍門的這個這個……嗯,尊範!想不到一下子見了三位朝廷……嗯,石頭柱子!乘著這個興頭,想著也是六生有幸,咱們吃酒樂一樂子,能唱曲兒的就唱,能唸詩的就唸,能行酒令或說笑話兒的也成。咱們都是閒人,不要勉強大人們用酒──我說到頭裡,這錢是我家乾淨錢,請客是我情願,也沒有求大佬官給我升官辦事的心,只圖個體面歡喜。誰要背地嚼舌頭,我馬二侉子──與汝偕亡!」說罷先飲一杯。
眾人沒聽到他說完,已是笑倒了一片,阿桂和錢度陪飲著,笑得氣喘手顫。紀昀卻因方才一席話,覺得這位馬二侉子皮裡陽秋,是個世故極深的人,只微笑著乾了,說道:「我只飲一杯,陪著樂子。」馬二侉子嘻嘻笑著,雙手一拍,戲台兩邊十二名女伶,六名執著笙笛蕭琵琶等樂器,六名戲子水袖長擺長裙曳地,手揮目送,載舞載歌逶迤而出,唱道:
莽莽乾坤歲又闌,蕭蕭白髮老江乾。
布金地暖回春易,列戟門牆再拜難。
庚信生涯最蕭瑟,孟郊詩骨劇清寒。
自嫌七字香無力,封上梅花閣下看。
……
台上歌舞盈盈裊裊,台下卻是觥籌交錯笑語聲歡。阿桂一杯不敢多飲,只陪著略呷一口酒,揀著清淡的菜夾一口。錢度因明日無事,卻是舉杯即乾,幾杯過後已是醺醺然。台上那十二名伶童文官、藕官、艾官、葵官、荳官、芳官、玉官、齡官、蕊官、藥官、寶官、茄官都可在十五六歲,只藕官、芳官、玉官三個是女孩子,秀髮長曳,明眸皓齒,其餘男伶也都粉妝玉琢面目姣好,一待樂止便下台來,引長袖舒纖手紛紛給客人斟酒。
錢度見吳清臣醺醺的,手裡扯著個孌童過來敬酒,素知他是個有斷袖癖的,只是一笑。吳清臣手搭著那小廝俏肩,嗲聲嗲氣說道:「來,荳官,給幾位大人敬酒!」說著便湊到荳官腮邊要做嘴兒。那荳官佯羞詐臊一指頭頂開了他,笑道:「爺還是一邊涼快涼快去,您嘴裡的氣息兒叫人受不得呢!」因用手帕子托著酒送到錢度口邊,嬌聲道:「錢爺錢爺……紀大人桂大人不能用酒。您今個兒可得放開量,代兩位老爺多飲幾杯……」錢度見他體態窈窕,風情萬種,真比女人還女人,陣陣幽香撲來,他又被了酒,也是心中一蕩,就著連飲三杯,說道:「好美酒!」
「花不迷人人自迷。」阿桂看著滿庭粉白黛綠羅襦繡裙,煌煌燭下盡是「男女人」搔首弄姿,由不得一陣噁心,見紀昀視若不見啜茶淺飲,因笑道:「想不到你我今晚被撮弄到這裡看景致!」「你說的是。」紀昀微笑道:「我這是第三次了。既然到了梁孝王的兔兒園,就看兔子好了!」
錢度笑道:「既然說兔子,我說個案例。河南內黃縣令高少甫接了個案子,是個秀才住店,被同屋裡福建商客雞姦,半夜裡鬧起來揪到縣衙裡。原被告比長畫短說個不休,無奈高少甫不懂『雞姦』是什麼意思。秀才說『斷袖』,又說『分桃』,高大令越聽越糊塗。問『到底是怎麼回事?』裡秀才囁嚅半日,又說『他將男作女!』高少甫不禁大怒,響木『啪』地一拍,大喝一聲『江南下雨與我河南什麼相干?都給我滾!』」一席話說完,頓時滿座嘩然而笑。滿園子翎頂輝煌簪纓官員,笑語喧天,有划拳拇戰的,有調笑戲子的,有提耳罰酒的,有一等窮官兒一聲不言語饕餮大吃大嚼的,紅男綠女穿梭其間,媚笑奉迎撒嬌勸酒,活似開了妓院道場,一眾作風流法事。
紀昀見這群人如此齷齪不堪,知道再坐下去,必定招來御史彈劾,見阿桂也是笑中帶著慍怒,小聲道:「沉住氣。這裡頭也有開罪不得的人。」阿桂咬牙小聲道:「我日他奶奶的們!這哪裡是官?分明是群不要臉嫖客!」紀昀拉拉阿桂衣襟,自站起身來,舉杯似笑不笑說道:「雖說都是同年同學同寅好友,大家畢竟都是有身分的人,仔細失了官體不好看相──戲子們統都回台上去,揀著雅點的──就比如方才的曲子低唱淺歌,大家行令猜謎兒做詩,這才是高雅情趣。如今治世繁華聖道昌明,百官應做移風易俗表率。大家儘自樂子,只不要出格兒,就是抬愛兄弟了。」
阿桂見紀昀幾句話不輕不重,既溫馨又帶著骨頭,立時打發得人們安靜了許多,他自知自己極有可能進軍機大臣,心裡佩服又要學這宰相器宇,因見氣氛漸漸凝重,便調侃著笑道:「我們就照紀中堂的辦,高樂一陣子盡歡而散──咱們這桌對戲名。嗯……前頭說那一折子的名兒,對仗要工整,後頭要帶上戲名,也就不必求全責備了。」他笑著淺呷一口酒,「我先說個榜樣兒。『驚魂──《風節誤》,對『嚇癡──《八義記》』驚魂、嚇癡要對上。對不上的,罰作詩一首,或說笑話,喝酒、唱曲兒都成。這樣可好?」略一沉吟,起首道:
盜甲──雁翎甲!
旁邊一個筆帖式不假思索,應聲對出:
鬨丁──桃花扇。
又起對道:「訪素──紅葉記!」旁邊卻是方志學,仰臉想了想,對道:
拷紅──西廂記!
又出對:
扶頭──繡襦記。
下一個卻輪到阿桂,他在外帶兵,已幾年不進戲園子,這種聯對看似容易,其實要一折一折循各戲名想下去,一時哪裡尋思得來?怔了半日,忽然雙手一拍,笑道:「有了!──切腳──是《翡翠園》裡的一齣!」又出對道:「開眼──荊釵記!曉嵐公,瞧你的了!」
紀昀頓時楞住,他的詩、文、書都是最上乘的,記聞考古、鉤沉揖玄也是天下無敵,唯獨是看戲極少,正品味「扶頭──切腳」這一對工整詼諧,不防阿桂出了個「開眼」給自己對,只皺了眉頭搜索枯腸,心裡卻甚是茫然。恰鄰桌的翰林蕭應安挾著一卷軸畫過來敬酒,口說「請曉嵐公品評真偽」裝作俯身,在紀昀耳邊嘰弄了幾個字,紀昀高興得一拍桌子,叫道:「妙極!『開眼』可對『拔眉』──可不是《鸞釵記》裡的?」
「這個不能算!」阿桂笑道,「──這是舞弊傳帶的,要罰酒──」他叫不出蕭應安的名字,只說,「──連你這位老兄,也要罰!」蕭應安毫不猶豫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皺著眉撮著嘴又端一杯喝乾了,大著舌頭說道:「連,連曉嵐相公的罰酒我也領了,這總成吧?」
眾人立時起哄,都說:「不成不成!各人是各人的帳,紀公不能吃酒,罰他作詩!」恰那位帶「蒙恬虎符」的賈治軍也過來敬酒,湊趣兒笑道:「蕭應安能酒會詩,是頭號風流翰林。不要饒他!」錢度和阿桂便都起身,嚷嚷道:「賈治軍說的是!我們一個也不要饒……」此刻台上笙歌低迴,台下官員串席敬酒,鬨然叫鬧,真個熱鬧非凡。蕭應安尷尬著笑道:「當著曉嵐公、桂軍門和錢大人,我的詩怎麼拿得出?唉,眾意難違,我只好信口胡謅了……」因搖頭攢眉吟道:
吾人從事於詩途,豈可苟焉而已乎?
然而正未易言也,學者其知所勉夫!
「好!」眾人齊聲喝采,大發一笑,阿桂、賈治軍、方志學、吳清臣、馬二侉子,還有趕來湊熱鬧的許達邦,無不控背躬腰,笑得喘不過氣來。錢度見紀昀笑得渾身亂顫,喘著笑道:「該你的了!必定更好!」紀昀笑道:「我哪裡作得出更好的『詩』?聽人說軍機處有紅章京、黑章京之說。我是做章京出來的,就以這個為題自嘲,討個歡喜吧!」因唸道:
流水是車馬是龍,主人如虎僕如狐。
昂然直到軍機處,笑問中堂到也無?
阿桂笑問:「這是『紅章京』了,那『黑章京』呢?」紀昀詠道:
蔑簍作車驢作馬,主人如鼠僕如豬。
悄然溜到軍機處,低問中堂到也無?
馬二侉子此刻酒酣興放,已忘卻形骸,抱手呵呵大笑,以箸擊盂道:「我也不會對戲名,今兒場面雜膾湯一鍋,不免也打油一首湊趣兒!」因亢聲道:
君不見世人生就妄想心,妄想心!黃金樓台地鋪銀,高車怒馬奴如雲,嬌娃孌童鎖春深──
吟到這裡,他突然覺得失態露才,戛然止住,竟不知如何是好,眾人素知他富商出身,手面闊綽好客豪爽而已,說出話來都著三不著兩別字,謬誤連篇,忽然見他詠出這好句子,也都楞住。紀昀至此已知馬二侉子裝傻,也不說破了,只問,「這個妄想心不壞,只是哪裡弄得這麼多錢呢?──你似乎沒有唸完的……」
「作官。」馬二侉子已恢復常態,「官作得越大,離妄想心越近──中堂明鑒!」
「作官!像做到我這地位,俸銀、養廉銀、冰炭敬加到一處,一年也就幾千兩,哪得那套富貴?」
「那是因為您沒生出妄想心。」馬二侉子笑道,「真要兌現這妄想心,非刮地皮不可!──我索性就唸完它──」因大聲道:
螞蟻骨裡熬脂油,臭蟲身上刮漆粉,咱家官場老光棍──你若吝嗇不許刮──我……我……榨斷伊的脊梁筋!
眾人嘩然大笑,正待評說時,和珅匆匆走來,在阿桂身邊悄悄說了幾句話。阿桂小聲在紀昀耳旁說道,「傅六爺來了,在驛館等著,有要緊事……」紀昀便也起身。錢度也就站起身來。
「感謝主人厚意!」紀昀對身邊的馬二侉子笑道:「憑你這首詩,回頭我還席。諸位──盛筵必散。我們有事,要先走一步了。沒有盡興的儘管接著樂,都不要送。」說罷略一點頭抽身出席,阿桂、錢度也隨著辭出。因紀昀說「不要送」,阿桂和錢度又都一臉肅穆,眾人都被禁住了,亂紛紛起身,有的打躬,有的作揖說著,「大人們請便,中堂老爺好走……」三個人也不理會,逕自出來,只東道主馬二侉子跟出門來相送。
錢度跟著二人走了幾步,忽然站住了腳。傅恆叫的是阿桂和紀昀,自己一個戶部侍郎巴巴地跟了去,算是怎麼回事?阿桂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的轎還在驛館裡呢!六爺你們一向也過從得好,這麼扔蹦兒走了,反顯得矯情。」紀昀也道:「見見面,看六爺的意思再說。」錢度這才又移步跟上。須臾間三人已回到驛站。
此時大雨歇住,只是陰得很重,細得像霧一樣的霰雨在驛站天井的燈影下蕩來蕩去,滿院的水光。見傅恆背著手,立在天井當央仰臉看天,紀昀幾個進門都站住了。紀昀笑道:「六爺,有點像清明看風箏呢!這個天氣屋裡還嫌熱?」「你們回來了?」傅恆一轉臉看見他們,說道:「我立等著你們呢──錢度不要走,一道兒說事──我不是取涼兒,是看這天,會不會再下雹子──」一邊說,用手讓著三人都進了正房。
「金輝彈劾訥親和張廣泗的折子到了。」傅恆的語氣鉛一般沉重,臉色也陰沉得可怕,「我軍兩萬五千人陣亡,只有五千兵馬困守松崗……我有兩條想不到:想不到訥親如此無能,喪師辱君而且諱罪飾過;想不到莎羅奔一隅土司,竟如此凶頑難制……」
三個人都知金川消息不妙,一聽「兩萬五千人陣亡」,心頭還是猛地往下一落,噤住了,一時都沒有吱聲。許久,紀昀才問道:「主上見到折子了沒有?」
「見到了。」傅恆目光憂鬱,透了一口氣,「這種折子是不能耽誤的。皇上正在生氣,一件是張廷玉親自進宮謝罪;一件為修圓明園,御使糾劾太監卜仁婪索賄賂,和戶部堂官──監修西海子飛放泊的那個桂清,合伙刁難採辦,私抬木價;還有方才下雹子,傳欽天監,欽天監正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傳順天府尹,教查看有沒有傷毀人畜房屋的,也沒有影兒。一院子漆黑!……皇上惱得紅頭脹臉,親詔立拿桂清,就地杖殺卜仁。我進去時,正往外抬卜仁屍身,太監宮女都嚇得臉如死灰,偏偏我這時進去報喪……」
他不勝苦澀地咽口唾液,聲氣中帶著顫音,說道:「我自幼跟主子,見過他多少次光火發怒,卻從沒看到他這樣的面色神情。臉色暗得發綠,瞳仁裡閃著螢光,釘子似的站在地下,一聲不言語,一動也不動……」
「他的眼神教我覺得是自己犯了彌天大罪,老天!到現在想起來還是心搖手顫……」傅恆將兩隻手蒙住了自己的雙眼,淚水已從指縫裡淌了出來,頭也不抬繼續說道:「我怕他氣暈昏過去,爬跪幾步抱住他的雙膝,哭著說『主子主子,您別……別這樣兒……奴才們有罪任罰任殺,您可是萬金之體……訥親不是人,鎖拿進京明正典刑,奴才忝在軍機料理軍務,不能為君分憂,也是罪大難赦……但金川之敗,早在聖鑒燭照之中,且三路大軍,僅損一路,並未傷了元氣……,您別生氣了……奴才去,去金川,給主子把臉爭回來……』他聽著,眼中的淚走珠兒似的滾落下來……」傅恆彷彿不勝其寒,渾身痙攣著縮成一團,再也禁不住,竟自失聲慟哭。
三個人都驚楞了。他們和傅恆位分上雖有高下尊卑之分,平素私地交往過從卻持的朋友之禮。傅恆才調高雅、徇徇儒家之風,舉止向來都是從容不迫,論文論武脫帽興談,一付天璜貴胄氣派,幾時見過他如此失態形影兒?方才在祿慶樓燈紅酒綠、呼盧喝雉拆爛污,一下子到這場景氛圍裡,也都有點惚惚如對夢寐的心景。
外邊的雨聲在沉寂中漸漸大起來,被哨風斜侵了,襲在瓦片上、打在馬棚上、擊在窗根上,房檐瓦槽也決溜如瀉,這裡沙沙,那裡呼訇、彼處簌簌、此處嘩嘩,遠聲近音亂成一片。大約驛站院牆老牆土泥皮剝脫,砸在泥水裡「啪」地一聲悶響,傳進屋裡,幾個人心裡都是一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