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
那炮手答應一聲,晃火摺子便燃炮捻兒,因為坡頂風大,幾次才點燃了。只聽「轟」的一聲巨響,炮口一串火光夾著鉛彈直噴出去,竟是準頭極佳,胡家大院正房中彈!房頂被掀起半邊,卻沒有起火,紫靄一樣灰濛濛的塵霧泛起老高。福康安興奮得大叫一聲「好!──再裝藥轟宅!」話未說完,東西北方向的官軍一齊點亮了火把。劉鏞登高瞭望,簡直像半環形的一座火林向蔡營緩緩壓去,足有五六千火把的模樣,密密麻麻繁繁點點往復錯雜,號角鼙鼓之聲此呼彼應,聲勢異常浩大。正想問福康安,「轟」地第二炮又響。這一炮裝藥太足,直如平地一個暴雷,炮身後坐力蹬得土坡地震般簌簌顫抖,胡家大院的柴垛都燃著了,坍塌的院牆裡只見人影幢幢,吆喝著什麼提刀亂竄。
此刻莊中已經大亂,篩鑼的大概也扔掉傢伙跑了。雞飛狗跳中大人叫小孩哭嘈雜亂嚷,星光下依稀能見人影從莊中逃出躲避。有一個人慌裡慌張,竟似喝醉了酒,居然逃到南邊,剛過坎便被兩個衙役就窩兒按住,有人高興地大叫:「奶奶的,還帶著刀!不知道值多少銀子?」劉鏞看看兀立不動的福康安,問道:「要不要帶過來審問?」
「不要!」福康安喝令:「裝藥準備放炮──火把點起,葛逢春喊話,叫蔡營良民一律到麥場擺隊集合。叫里正甲長出來答應!」想想,又補了一句,「只許點兩支火把,有逃過來的賊就照方才那樣給我拿!」
兩支火把燃起來了,澆足了油,燒得劈啪作響,煞是明亮。葛逢春身穿五蟒四爪官袍,套著鸂鷘補服,素金頂戴立在中間。衙役們手捲喇叭筒齊聲大叫:「蔡營的人聽縣太爺訓示!」連著喊了幾聲,蔡營方向由南及北漸次安靜下來,黑黝黝的一片岑寂,只是犬吠之聲仍自遙遙叫囂。
「父老鄉親們──官軍七千人馬已經包圍了蔡營,你們受驚了!」葛逢春憋足了中氣,不疾不徐喊道,「住在胡家大院,還有散居民舍的一百餘人,是朝廷嚴旨捕拿的巨寇大盜,欽命要犯蔡七一伙!你們看,四面官軍合擊,蔡營圍得鐵桶一樣,賊人是一個也逃不脫的!現在大軍馬上要進村搜剿,為防誤傷良民,所有原藉蔡營的人,統統到西場集合,暫居蔡營的,無論駐過戶藉沒有,統統到東場集合,以便甄別索緝──你們的村長留下維持秩序,里正立刻過來隨同進營!」衙役們呼唱道:「蔡德明留下,蔡德昌過來──聽見了沒有──回話!」
對面營裡似乎七嘴八舌議論一陣,便聽吆呼:「德昌──德昌──官軍叫你──你在哪裡!」「你他媽的躲哪去了?」「德昌叔──」「小昌子──」亂喊一氣,有個嗓門特大的吼道:「我是德明!──德昌你個狗娘養的躲哪了?」
「我已經過來了!」
突然近在身邊有人大喊道:「我就在縣太爺身邊!」
這一嗓子吼得連福康安都嚇了一跳,黃富揚一愣,才曉得是方才衙役們擒住的那一位,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幾步過去,將綁得米粽似的蔡德昌提過來,割斷了繩子,「啪」地就是一記耳光:「我操你姥姥的!怎麼早不言聲?」葛逢春怒喝一聲:「王八蛋,村裡有事,你打頭先跑!」
「我──」火把下蔡德昌伏地叩頭,滿身都是灰土草節兒,結結巴巴道:「我懵了──以為是強人劫營子,我出來奔棗莊報信兒──」
「沒功夫給你扯蛋!」福康安喝道,「你回營去,照葛縣令指令辦事,叫那個什麼德明過來!聽著──」他咬著牙格格笑道,「一頓飯時辰你要把人集合起來,你集不起來,我就洗了這個村子!」照蔡德昌屁股一腳,「滾!」
蔡德昌連滾帶爬返回了蔡營,一時便聞對面大鑼又篩起,叫喊葛逢春的指令。「有不遵令的──格殺勿論,雞犬不留囉──」村裡又復嘈雜。一時便見蔡德明過來。劉鏞和福康安詳細詢問,知道蔡七一群人和艷春樓的女人們都在營裡,才放下心來,福康安吁了一口氣,覺得脊背森涼,他原也是出了一身汗:營裡無賊,這個禍就闖得大了!
約莫多半頓飯辰光,篩鑼聲停了,眼見東場西場都點起篝火,接著便聽蔡德昌上氣不接下氣喊著跑過來,「爺們──都照吩咐辦了。」
「這是一群烏合之眾!」福康安笑道,口氣裡略略帶點掃興,「大炮,真是好物件──兩炮轟出去,他們就散了!」他頓了一下,又道:「這裡留五十個人,至少點三百支火把守護,有單獨逃出來的,見一個拿一個。放三支起火──綠色的,告知旗營原地待命,這一百五十人跟我們進營搜索,只管滿村吆喝,讓他們聚不成團兒,等到天明大軍進營裡外搜捕!唉──這仗打得沒味兒──」
──
搜捕幾乎沒有受到一點抵抗,福康安這一仗打得真是異樣乾淨利落。蔡七和這股子山東土匪都毫無野戰經驗,且又人心不齊,原是逃進蔡營這三不管地面躲避「乾隆爺回鑾」的權宜之計。大炮一轟,全都發懵了,多數的逃到野外鑽樹叢子爬壟溝,有的找空房子鑽碾盤,有的混進「良民」堆裡裝客商,只有兩個土匪劫持了村北一戶人家據房堅守,喊了兩句「投降不死,不降點天燈」,也就伏首就擒。混人堆兒的禁不住那些妓女指認。倒是搜蔡七,頗費了點事,他躲進一口刨廢了的煤井裡。傷了兩個衙役。衙役們有辦法,架上柴兌上辣椒胡椒點著了,用風斗足足鼓了一個時辰,拖出來已經是半死了。福康安一聽捉到蔡七,拉了劉鏞便走:「叫葛逢春在這料理。所有人犯串串兒在棗莊示眾──富揚、人精子,咱們走!」
──一行四人解驂乘騾返回棗莊,恰是辰正時牌。此時闔鎮商賈百姓早已轟動,萬頭攢擁聚在鎮北翹首北望,將鎮口官道擠得水洩不通,濟寧府知府葛孝化率同知、教諭、豐縣縣丞、訓導通夜不息快馬趕來,還有駐豐縣綠營管帶,把總等幾個武官,都是官袍靴帽鮮明迎在道口,棗莊縉紳富豪梁氏崔氏宋氏為首,已在鎮口搭起彩棚,香花醴酒鼓樂吹打,比賽社會還要熱鬧了十倍。眼見他四人由二十幾個衙役簇擁著遠遠過來,彩棚裡有人高叫一聲,「欽差大人得勝歸駕,燃炮囉!」頓時,十掛萬響爆竹齊鳴,竟似猛雨般響成一片。縣丞指揮著衙役拼命推擠漸漸合攏的人胡同,忙得滿頰熱汗。劉鏞在騾上遙看如此風光,忙勒韁退後讓福康安居前,福康安笑道:「你是正我為輔嘛!別那麼小樣兒。往前些,我稍後,並轡齊軀!」劉鏞這才稍稍向前,仍是和福康安錯後一步「並轡」徐行。此時葛逢春一眾衙役押著近二百土匪俘虜也遠遠出現在地平線上,衙役們一個個精神抖擻,威風凜凜,提刀夾行監行,土匪們繩綑索綁鐵鎖鋃鐺串成串兒蹣跚而行,蔡七半暈半醒戴著柞木硬枷,項插亡命旗歪在騾車裡,顛簸著逶迤漸近。人們越發鼓噪湧動,不知誰高聲喊道:「好──乾隆老佛爺萬歲!萬萬歲!」頓時響起一片此伏彼起參差不齊的呼應聲──
須臾鞭炮聲止,鼓吹細樂聲中劉福二人緩緩下騎。葛孝化率一眾官員打袖撩袍跪叩下去,眾縉紳也都跪下,不知不覺間,上萬的人安靜下來,竟也都長跪在地。葛孝化為首說道:「卑職等恭迎二位欽差,給福大人劉大人請安!恭賀二位大人剿匪全勝凱旋!」
「媽的個蛋!」福康安扔了鞭子,笑道:「真不知道你們這些混帳是幹什麼吃的!」也不理會這群官,上前攙起縉紳裡跪在前頭的一位老者,一臉孩子氣笑道:「老人家請起!我們年輕,不敢當這個禮──」又向跪著的百姓團團抱揖,含笑說道:「父老鄉親們請起!請起──」劉鏞見他這般作派,心裡也自佩服,轉身含笑對官員們道:「諸位大人也請起!待會回衙我和福大人自然要接見諸位的。葛大人要預備著交接人犯,騰房子關押囚禁,都是你的差使。蔡七一犯要特嚴關禁,檻車解送刑部,出不得半點差錯的──」福康安卻只顧和縉紳們拉話寒暄:「──不才們有何德能?這是上仰萬歲爺如天洪福,下賴軍民一體同心共成壯舉!蔡七一眾逆匪一網打盡,而我軍幾乎一無傷亡──我再忙,你們的賀酒一定喝的。請衙門裡見──」和眾人拍肩拉手的就親近到十分。
當下眾人呼擁返回徵稅所衙門大院,就議事廳內外擺了四十桌大筵,文武官員和紳士擠擠挨挨滿堂,有功衙役密密集集一院,也沒有什麼異樣的水陸珍餚,只是鼎烹豬羊樽開泥封,只情胡吃海喝。觥籌交錯間,人們目有視,必視福康安劉鏞,口有言,必言福康安劉鏞。福康安對眾官員不大兜搭,親自給衙役們頒發賞銀,輪桌勸酒,大說大笑著議論夜來一戰。劉鏞怕冷落了這群地方官,略與眾人周旋,逕自坐了廳東官員席面,邊吃邊詢問地方錢糧治安風俗民情拉長說短。一時福康安回來,已是微帶醺色。他雖只有十六歲,卻已是頎身正立,穿一身天青夾袍套著玫瑰紫巴圖魯背心,星眸顧盼間神采照人,在滿屋綺羅袍褂翎頂輝煌間更顯得鶴立雞群。在廳心立定了,左手舉杯,右手一撩辮梢,說道:
「諸位!」
廳裡廳外聲吆五喝六嗡嗡嚶嚶之聲立時雅靜下來。
「這次平原內地剿匪,全軍全勝而歸,匪寇無一漏網。現在是喜慶日子,我們高興!」福康安大概還是頭一回在這種場合講話,開始有點把握不住,說得略帶慌忙。他很快想起父親的話:「當眾陳說訓示,要眼空無物,只當對石頭說話」,略一定神,語氣便變得流暢舒緩毫不滯澀,「這是皇上洪福齊天,朝廷社稷佑護的仁澤所至!蔡七乃大別山慣匪,跟從一枝花逆黨三次起兵放炮造反,流竄荼毒七省,危害地方百姓,一枝花事敗,又逃亡流竄劫庫殺人嘯聚匪眾抗拒天兵,實屬十惡不赦之徒!這次一鼓收擒,先一條為聖上解了一樁宵旰之憂,為朝廷除一心腹之患。我們舉杯,為皇上萬福萬壽──乾!」
隨著一片撲撲騰騰桌椅響聲,人們齊地立起,吱兒咂兒響了一陣,翻杯亮底,咧嘴嬉笑歸座夾菜。
「衙役不是野戰用的。」福康安笑道,「葛逢春以下二百役丁奮勇當先前敵無畏,一夜鏖戰群頑伏擒,綠營軍掠陣機動配合,不殘稼禾不殘良民大獲全勝──你們都是有功之臣,除頒發賞銀之外,還要按功敘保。朝廷自有褒揚制度,這第二杯,我福康安和劉大人共敬諸位!」說著杯一揚,裡外人眾大呼:「謝福爺劉爺!」劉鏞慌忙起身舉杯,隔座和福康安一會意注目,飲了。眾人料他還有第三杯,便不再坐,一一斟著。聽福康安說道:「這第三杯我要大家共敬劉崇如大人!──他是我們的正欽差,居中調度協同軍民指揮如意,察民情審時勢,剿匪護民綏靖治安,身為文官親臨前線督戰破敵,居功為首──這一杯,為崇如大人納福慶賀!」說完率先飲了,眾人也都齊呼:「為崇如大人納福」,引杯傾盡。
劉鏞心頭轟地一震,立時漲紅了臉,蔡七一犯,是乾隆幾次御批,遍天下通力捕拿的要案案首,這次連匪眾全擒,不但刑部,連軍機處都要表彰嘉勉的,通常佔山劫貨為害一省的坐地小土匪佬兒受擒,巡撫以下官員爭功奪名,常常鬧得醜態百出,這樣一個特大治安功勳,福康安又實實在在是調度指揮首腦,怎麼一帽子都扣到自己頭上?──一時想不清楚,無論如何先辭為上,劉鏞定住了心,舉杯笑道:「瑤林大人少年高才,這次是親眼目睹了──大家聽我實言相告,布置策劃指揮調度都是福大人一手安排,一力推行。我只是拾遺補闕,略盡了點參贊責任──」他陡地想起,福康安一路都在抱怨別人總看他是個乳臭不退的小孩子,嚮往天山鐵騎虎帳運兵的大將軍,建功於當世,留名於凌煙閣。一下子福至心靈,知道他是嫌這份「功勞」太小太沒味兒,竟有個「不屑居之」的意思在裡頭!這個想頭一劃而過,極是清楚明白,因提足了氣,高聲道:「福大人是米思瀚老公爺的後代,將門虎種英才勃發!這次只是小試牛刀已見大英雄本色。功高遜居,更是高風亮節,雛鳳清於老鳳聲,福瑤林千乘萬騎功建社稷名重竹帛,在坐諸君可以拭目以待!我們,為福瑤林大人乾杯!」
一片乾杯聲中,福康安興奮得紅光滿面,大概自出娘胎,華堂公庭之上聽這樣的考語,他還是第一遭。劉鏞的話也真是句句都搔到了癢處,直想學周瑜在群英會上當庭舞劍乘酒豪歌。看了看這群滿臉諛笑的齷齪官員狼狽仕紳又覺他們「不配」。他畢竟是天分極高心智清明的貴介公子,父親整日「趙括馬謖」地訓誡,母親板頭掰口溫存勸慰要「體態尊貴舉止安詳」的話頭浸淫日久,此刻竟都不期然泛起作用。心裡一沉著,臉上便帶了從容雍和,微微一笑,到葛孝化席上笑道:「冷落你們了,賊窩在你們府,居然毫不知情,你們不為無過,但此地百姓馴良遵法,昨夜沒有一戶是窩匪不舉的。還是你們平日教化有方。不然,昆崗失火玉石俱焚,劉鏞和我也不能乾淨利落善後。這個功比那個過大,所以奏議裡也要褒揚。孝化聽說要轉任兗州府了?不必爭著去了,議敘請旨,這裡轉陸濟寧道就是──」他笑起來,「葛太尊、葛太爺、馬管帶──都預備著吃升官酒罷!」這群官員一見面就挨他罵,心裡原是不安,此刻這份高興,私地裡不定就鬧一嗓子二黃。這都是隨口能說一車逢迎馬屁話的主兒,福康安卻擺手止住了,對劉鏞道:「咱們到縉紳席上。有道是筵無好筵,好包吃的麼?──這都是窩裡人,得罪不了他們──來吧!」
劉鏞恍然之間已經憬悟,神康安要藉機敲這批財主一筆,心裡暗道這個相府公子耳濡目染,得了傅恆真傳,心才心智不可限量,笑著起身和福康安來到西席首桌,命人掇過兩把椅子,笑道:「我們陪各位父老坐坐,不嫌棄吧?」
這一桌坐的都是棗莊頂尖的頭面人物,崔梁宋三家都是富甲王侯,不分軒輊長者居首,還有馮唐葛劉胡五家,也都是擁資百萬的財東,棗莊產煤,自都是發的「煤」財。錢多,然卻沒有什麼功名身分,沒有混過高層官場。本來福康安優禮有加,已是受寵若驚,這一來更是驚上加喜,喜裡有驚,二者攪和著頭暈神昏,一陣不著邊際的逢迎聖明,矜持得不敢舉箸,身子飄得不落實地,各個自報家門,戰慄敬畏正襟危坐。
「縉紳業主是朝廷的基業根本。」劉鏞見福康安似笑不笑端杯不語,知道是輪到自己說話時候了,各自三杯沾唇即過,輕咳一聲說道:「諸位雖不是官,於地方而言,比官要緊。官似流水轉眼過,鐵打營盤今如昔啊──你們是根基,是河底的石頭,是『鐵打的營盤』嘛──」他俯仰沉吟緩緩而言,顯得分外城府深沉,「我先在戶部,又在刑部當差,辦過不知多少案子,家嚴大家都曉得,更是一輩子在案件堆裡辦差。有一等富而好禮,恩存恤下的殷產人家,那個一村一鄉一鎮一縣都受惠,鄉愚宵小之輩就安貧樂賤,就有個把地棍刁痞窮極無賴的,鄉民自己就料理了他。凶案惡犯極少,更沒有犯逆的,倒過來業主終歸平安實惠。有一等為富不仁,魚肉一方的富戶,欺人霸產竭澤而漁,仗勢倚富橫行霸道的,逼得佃戶窮民走投無路忍無可忍的,他那裡就容易出事,出事就是凶殺戾氣!招得是非出來,終歸家破人亡,慘不忍睹,就是朝廷替他緝兇平亂,他吃過的虧無法彌補。這就是一念之差,毫釐千里之別。比如蔡七,如果換在一個饑民遍地,道路餓殍的處在,業主又囤糧居奇,勒啃虐下。一聲呼號揭竿而起,我們能不能這樣平安順利把案子就辦了?所以呀──福大人昨晚說,這裡是好縉紳把持的地方,你們平素是有德有功的!」
挨福康安身邊那位七十來歲的老頭子叫崔文世,拈著雪白的鬍子說道:「大人這話極是,我雖經營炭業,也是讀書好禮人家。我家,宋少卿家,梁君紹家,還有這幾位,有個煤營會館,在一處聚也常議論這番道理。這礦工井窯工人,和江南織機行,江西瓷行一樣,和農田業主佃戶大有不同,其實都是四面八方來的無業游民,光棍地痞還有作奸犯科逃案藏匿的也就不少,這般朝夕聚集同作同息,一個不善之舉不妥之事出來,就不是小事。大人誇獎,我們不敢當,只有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水,再不敢非禮胡為的。」他身邊就是梁君紹,也是五十多歲的瘦老頭子,說道:「一處不到也不成。工人是越來越難管了,開礦初起,一車煤一錢五,後來漲到兩錢、三錢!去年夏天冒頂子塌方,接著一個窯串火爆炸,死了十三個人。我的爺們──全棗莊礦工叫歇,各家窯主封門閉戶,滿棗莊工人男女老幼家屬吼天叫號,三個字『漲工價』,得,一車五錢!沒有官府彈壓,青幫說合,那真要我們粉身碎骨了──」他打了個寒噤,「劉大人說我們是朝廷的根基,我們其實想著朝廷是我們的靠山!幸蔡七在這裡是避風躲藏,沒和工人串連。要真勾成一勢,不知道鬧出多大的亂子呢!」他說這事,眾人似乎都還心有餘悸,無不點頭稱是。
「出了事就是生靈塗炭,大劫之下倖存也難!」劉鏞順風轉了話題,「福大人和我學生計議,這裡要請旨建縣,當然這還要看聖意,沒有旨意之前,是不是由諸位組建個護礦隊!既受官府管轄,又歸諸位約束,可以維護棗莊秩序,綏靖當地治安,有些案子還可調停鎮壓!──昨晚一夜用兵,八萬兩銀子銷掉了。難道要朝廷來出?我都要小看你們了!有支護礦隊,可疑人一來就盯上了,一繩子就綁送衙門了,你們平安省心,加上恩威並施,出煤不出事,豈不面面俱到?」
眾紳士都是一個臆怔,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劉鏞是叫大家出錢。八萬兩銀子對他們是個小數目,情知昨晚用了四萬,卻張口「八萬」,大家心裡已經不然。且劉鏞節外生枝,又說什麼「護礦隊」,那是年年花費月月支銷的事,就像個填不滿的無底洞了,無端額外從天上掉下來這麼一項負擔,自然人人心裡不情願。這個搓鼻子那個揉眼,咳嗽打哈哈,支頤沉吟裝迷糊的,一桌子怪物相。
本來一片喧火熱鬧的酒筵似乎有一股潛暗的冷流從西傳到東,又從北串到南,搳拳猜枚的提耳灌酒的衙役們都受了感染,漸漸止杯停箸。人們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瘟頭瘟腦張望時,劉鏞笑眯眯地夾菜,福康安翹足而坐,旁若無人地吃茶,不像出了什麼事,只都不言語,味氣兒不對。氣氛鬆弛了一點,但再也哄鬧不起興頭,說話聲都變得小心翼翼煞有介事,變成一片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議。葛逢春是正經八百的地東兒,見無緣無故的冷了場,執起酒壺便過西席來勸。福康安一晃手止住了,哂笑道:「你主子這會心口堵得慌,等劉大人說完話,你親自背爺到花廳歇息,這會子別你媽的獻勤兒!」說著「呸」的吐出一片茶葉,只是笑,用碗蓋撥弄茶葉。
「爺敢情是!」葛逢春陪著笑,又給劉鏞添酒,又忙命人遞熱毛巾,親自捧給福康安,說道:「兩天一夜沒合眼,打了仗又接見仕紳犒勞下人,必定是累了──呆會奴才背爺去──」他官場上歷練出來的人,最能觀風察色的,已瞧透桌上尷尬。話沒說完,若續若止地停了下來,放了壺過去呵腰輕輕給福康安捶背,福康安由他捏揉了幾下,說道:「不必了,論理。你原該這麼著侍候──這是山東孔家定的萬年規矩,是大清列祖列宗遵循不逾的制度。小葛子還是曉事,不像有些王八蛋,頭矗得蔥筆似的等著吃罰酒!」
劉鏞看他神氣,知道他立時就要發作,欽差身分侍衛本事少爺脾氣一齊來,不知鬧到什麼光景,遂笑道:「給福爺換釅釅的普洱茶,最是醒酒提神的了──諸位你們也要明白,鼓角一響,黃金萬兩。昨夜官軍也是出動了的,而且是百餘里奔襲,棗莊這邊留守支應的人,還擒了給蔡七放火報信的奸細。有功不賞,往後有事誰肯出力賣命?我是真沒想到,諸位竟這般勒啃,竟在這裡和我劉鏞悶葫蘆打擂台!」
「不是小人們不識抬舉。」首席的崔文世早已如坐針氈,紅著臉嘆息一聲道:「崔家梁家宋家是首富不假,但今天來的都是族裡長輩,當事管錢管帳的子侄都去了曹營,那裡地下又出了煤,得各家公分明白。爺要八萬兩,這不消說得,我們三家各一萬五巴結,他們五家共攤,這點主張還拿得。這建護礦隊也是好事,卻是常項常例,每月定支多少,請爺們示下,回去告訴管事的,由他們商酌──這麼著成不成?」
原來如此!福康安這才明白,這些礦主們雖然地處偏僻,其實與各地行商往來已久,「見識」不亞於「晉省算盤江寧戥」,精明過於湖廣老客,只是地處鄉野,疏與政府往來,不曉得朝廷的厲害,才敢這般糊弄張智,因冷笑一聲,說道:「看不出來,棗莊還有幾位如此高人!料敵在先,知道了筵無好筵,自己躲在後頭,派不管事的來敷衍周旋!逢春,拿你的名刺,去請那幾位當家人來──你是鐵公雞,我有鋼鉗子!看是誰硬過誰?」
葛逢春「哎」地答應一聲便叫「來人」。劉鏞卻怕好好一場喜筵攪得戾氣出來,擺手止住了,笑道:「何必這會子去呢?他們也當不得這個『請』字兒──逢春,曹營那塊地既有煤苗,要官徵,不徵給私人。他三家佔了,這五家怎麼說?還有別的礦主也要調停──幾個人霸了去,算是怎麼回事兒?」葛逢春目光一閃灼然生光,劉鏞這一記殺手鐧真是狠到極處,而且正正地打在三家人的天靈蓋上──為曹營這塊地皮歸屬,崔梁宋三家從縣到府道,一直運動到藩司衙門,花的銀子建三個護礦隊也綽綽有餘。如今輕輕一句話,全都抹得乾乾淨淨!自己現在把家拆了,葛氏張克家斷了腦袋死無對證,爽爽利利的「兩袖清風」。可那邊就坐著葛孝化,和張克家都是一夥,葛孝化不但在省裡三司衙門兜得轉,北京軍機處阿桂也和他頗有淵源,種種人事混攪得亂如牛毛──想著,心裡直犯嘀咕,偷睨了東席一眼,果見葛孝化已移步過來,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
「我在那邊已聽你們多時。」葛孝化對劉福二人略施一躬,轉身板起臉對一桌煤商窯主說道:「太原、大同、唐山、撫順,哪個煤礦沒有護礦隊?把你們平日討好巴結長官用的銀子,填塞賄賂衙役們的出項使到這裡,只怕就綽綽有餘!再說了,這裡離著豐縣百十里,縣衙不在這,綠營不在這,劉大人福大人是欽差,還有多少大事要辦,難道能駐在棗莊常年替你們護礦?平日你們各礦也有護礦的,集中起來防著出大事,哪一樣不為的大家好?──糊塗!」
「我們出,我們出!」八個礦主一下子全部靈醒過來,參差不齊說道,「各位爺這麼關愛體恤我們,再不識大體,我們還算個人嗎?」為首三家也都連連道不是。崔文世說:「我老糊塗了。這樣的好事,崔國瑞怎麼會不同意?」宋少卿道:「我可以作得主的,太尊太爺劃下道兒來,明天就作起來!」梁君紹笑道:「絕不辜負劉大人福大人的美意,這件事辦定了!」下首馮唐葛劉胡五家便也參差不一附和:「凜遵憲命──我們唯崔老先生馬首是瞻──」這一來,原本緊張得一觸即發的氣氛頓時鬆緩下來,庭裡庭外的人都舒鬆了一口氣。
劉鏞咀嚼著葛孝祖的話,竟是愈品愈有言外餘味。佯笑著想說什麼,福康安已經起身,嘿然笑道:「還是打仗省心!如今的事,爹不認娘不認君父百姓都不認,就認孔方兄──崇如,戰俘還沒有清理,省裡那邊的回文也就要到了,只怕他們也要來人。咱們回花廳少歇息一下,有些事還得計議。」劉鏞便也笑著起身。葛逢春笑道:「我背福四爺回去!說句良心話,在外頭做官都是人伏侍我,都忘了自己本來面目了!多少年沒有背我的少主子了,今兒真得像個奴才樣兒──」說著便俯身。
「罷了吧。有這心就好,就算主子騎過你了。你留下和你們太守他們議一下方才的事,過去給我回話。」說著徐步出庭,黃富揚人精子混在衙役堆裡吃酒,見他們出來,便忙起身相隨。滿院的衙役們黑乎乎站起一片。
福康安在石階中間停住了步,他的神情忽的變得有點茫然若失,定了一下神說道:「弟兄們,打贏了仗得彩頭領賞,那是理所當然。比你們平日敲剝勒索販夫挑夫小本經營人家得銀子要乾淨體面得多。但世上的事誰能說得清呢?得贓銀的也許平安無事,得乾淨功勞銀子的也許還要招惹是非。嗯,沒有多的話──這個仗不大不小,以軍功議敘,願意加入軍藉的,可以自報,把名單給我,不願的不加勉強,仍舊論功行賞!」說罷,手一擺去了。劉鏞等人忙都隨步跟上。
此時已近酉未時牌,正是日盡林梢倦鳥飛歸時分。花廳西畔是一帶茂密高大的榆林,枝葉蔽空遮住了晚霞。將落的太陽像剛入鍋的荷包蛋,沒有凝固的蛋黃色懶洋洋的,透過林縫枝椏灑落在西窗上,窗紙隔著,光線更加幽淡,乍從正廳筵席來到這個所在,格外靜謐深邃,連窗外牆角下紡織娘嚶嚶的鳴聲都聽得清晰。二人回來,臉色都有點沉鬱,劉鏞穩几而坐,打火吱吱地抽煙,福康安將兩隻靴子都甩了一邊,腳蹬在桌檔子上,仰臉躺在安樂椅上看著天棚,手撫著長滿短髮的前額,似乎在閉目養神,又似乎在深深思量著什麼。
「瑤林,」不知過了多久,劉鏞才磕磕煙灰,問道:「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阿瑪不容易──」福康安瞿然開目,嘆道:「他老人家軍政民政理財治安,都是全掛子本事。我是看著他白頭髮一天比一天多,每天滿臉倦容,有時連腳步兒都踉蹌蹣跚。心想宰相協理陰陽,百官各有所司,何至於事無巨細樣樣躬親,把自己累得那樣?──今天,我覺得長大了許多──」他撐著坐直了身子,像是吞嚥什麼似的自嘲一笑,「就這場筵席,蜻蜓點水略有一觸,我覺得比昨夜打仗要費心得多!葛逢春是我的奴才,葛孝化是阿桂旗下包衣,這正是旗鼓相當的一對。阿桂和我家是世交,紀曉嵐正蒙聖寵,也和我家有至交厚誼。紀曉嵐的事是不能約束家人,阿桂的奴才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葛逢春想當好官,一家人鬧得斬頭灑血──我們大清這是怎麼了?我家奴才放出去做官的有十好幾個,大的做到臬台,小的也是縣令,難道要我一個個去幫他們料理『家務』?」
劉鏞咬著下唇沒言聲,按煙掏火時,人精子忙晃著了替他燃上。淡青色薄紗一樣的煙縷立時又裊裊在屋裡飄散。
「王陽明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真是半點不假!」福康安悠悠說道。他沉思著,口風一轉,忽然一笑道:「說這些幹什麼?說說寫報捷折子的事吧!你看怎麼寫?當然是你主筆。」劉鏞笑道:「這個自然。我想,調度指揮全殲全勝這功勞誰也不能和你爭,我只是個參贊,善後事宜像組建護礦隊,可以以我為主寫上。葛逢春大義滅親,率衙役隨同作戰,這個也要寫足,記功議敘。以下是列名保舉。綠營管帶陳化榮策應圍捕有功,要和葛逢春一例。葛孝化──」他沒說完,福康安便打斷了:「他有什麼功勞?迎接我們回來,一塊吃酒?」
劉鏞無可奈何地一笑,說道:「瑤林弟啊──你沒有聽出來,這個葛孝化可不是盞省油燈啊!我們說了那許久話,他穩坐釣魚台。一說曹營煤礦收官,他就過來圓場──話裡套話,建護礦隊是敷衍我們,因為我們不能『常駐棗莊』!各家把原來護礦的都『集中起來』,我們一走,自然都再『分散回去』。還有什麼『巴結長官』『賄賂衙役』使銀子,都是說給葛逢春聽的。偏是話裡連一點錯漏都沒有。你說這角色厲害不厲害?他手裡準定捏有葛逢春的把柄。我們屁股一拍去了,葛逢春在這裡坐蠟吧!」
「正是聽出來了,我才不肯讓步。這種事,你愈讓,他愈以為你可欺,就愈猖狂!」福康安冷冷說道:「就昨晚的情勢而言,百姓沒有替賊遮掩維護的,這是山東省三司衙門、山東學政濟寧訓導、豐縣教諭平日教化有方,所以百姓循良。這一條足足的給我寫上,就是不提葛孝化。他就苦屈,向誰訴?原定計劃是沒有喊話這一條,是你的臨時動議。這一條十分要緊。不然四面合擊進村,暗夜亂中要傷不少良善百姓,這是我的疏漏。你可以不寫,但我要附奏說明,你的『文治』見識就出來了,把我『武』的一頭寫出來,皇上阿瑪曉得我能帶兵會打仗,這就成了!」他壓得嗓子瘖啞了,一字一板說道:「什麼太原大同唐山撫順都有護礦隊?葛孝化是胡說八道!這個預先沒商議,我要搶你一半功勞──合議條陳,各個煤礦、銅鐵礦、凡是工人聚集上千的地方,都要建護礦隊,民間出錢官府經營──回頭我們派人回來覆查,果真敷衍我們,管他阿桂阿賤,我就辦了這個葛孝化!」
劉鏞聽著不住點頭,心下惦惙:這位哥兒雖然好武,文事上也並不含糊,尚氣任俠裡不乏深沉幹練,咄咄逼人的氣勢裡另有一份溫馨儒雅,孩子氣裡又透著大人氣,如今貴介子弟裡這樣振作的真是不多見了。只是就器量而言,似乎有點過分涇渭分明睚眥必報的味道──正胡思亂想間,卻聽福康安道:「只是紀家李戴官司一案,太令人犯躊躇了──」
「李戴的兒子不孝,已經撤訴,這事不宜再翻騰。事情鬧到軍機處,朝廷臉面也要緊。」劉鏞思索著說道,「曉嵐公的臉面也要緊,且也連著傅相和家嚴臉面。我們不但官小,且是子侄輩。他也只是個約束家人鬆弛的過錯。為尊者諱,為親者諱這是禮。打發李紀氏娘母女一個小康。各自寫信給父親,由他們老一輩的背後勸戒也就是了。」
福康安默默點頭,說道:「是。好比寫字,越描越醜。有些事真是教人頭疼──」正說著,聽外頭腳步聲雜沓漸來,知道席散了,便住了口,問守在門口的黃富揚:「你和衙役們一道清點俘虜的。林爽文有沒有下落?」黃富揚忙道:「在蔡營當場就清點了,這是爺最關心的事,怎麼敢馬虎?──林爽文自離揚州就和蔡七分手了,說去了台灣──」
「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福康安似乎早有預料,不動聲色說道:「奏折裡要寫明,另附夾片報劉延清老大人,著台灣府嚴加緝拿──叫他們且回步到東書房候見。就說我和劉大人要歇一會兒──一個時辰後叫我們──」說著起身進了內屋,頃刻便聽鼾聲如雷。劉鏞卻仍毫無倦意,著人精子鋪紙磨墨,洗了臉打疊精神,一邊抽煙一邊打奏議書信腹稿,也不及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