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油滑老吏報喜先容 風雨陰晴魍魎僭功

  福康安劉鏞算計精當,山東上下文武都有功勞,獨獨把葛孝化晾起,讓他有苦沒地兒訴。但葛孝化老謀深算,比他們更精明。早就寫好了報捷信,差專人飛騎直遞揚州御駕行在軍機處。比八百里加緊驛傳還要便當快捷。這邊筵席酒未開樽肉不熟,他的信已經上路了。

  當日正是紀昀當值,習慣成自然地把一高摞子各地奏折分門別類撿看著,撿到葛孝化這一封看時,信封上密密麻麻都是字:

  延清公曉嵐公拆轉阿桂公,為瑤林崇如大人生擒匪首蔡七大捷一喜──奴才葛孝化泥首叩安

  紀昀不禁一個莞爾,見范時捷進來,笑道:「你見沒見過這麼長的封款?」將信舉起揚了揚,幾個軍機章京也都笑了。范時捷道:「這就好比人家中了進士,街混混兒比官府的京報來得快得多,是討個喜錢的意思。羊群裡跑出兔子,比羊能,日他姥姥的這小子真個別──還不趕緊拆?皇上整日問這事,老延清和傅恆聽見,不知多高興呢!」紀昀才剪封口,看那信時,足足是份萬言書,不知是哪個師爺的手筆,一色瘦金小書精神硬朗,將福康安劉鏞如何微服私訪,聞變不驚,密地調變布署,迅雷不及掩耳包圍蔡營,大軍壓境十面埋伏而蔡七尚在夢中。又寫官軍連夜如何奔襲策應,人人手執長繩拖帶火把,以三百之微軍成五千人疑兵之陣,賊匪惶懼如入天羅地網,軍民衙吏同心協力共擒匪魁──種種情事寫得如同身歷其境目擊無餘,生花妙筆時有驚警之句,看得人神動心搖。說到他自己,葛孝化卻是謙遜慚愧不已:

  ──奴才職在府牧,庸庸營營,唯以境內賑災撫貧,協調民事餒安地方為事。萬不意此逆天巨獠潛蜇治內,聞驚之下既駭且愧,當即布署所轄各縣所有衙署吏役扼守大小要道,清查戶藉,捕拿可疑行客而已。未有寸功可言敢云薄勞之建?然蔡七乃天下之渠魁大盜也,彼之就擒於棗莊,非一郡一府之慶,乃天下衽席百姓之喜,我皇上洪福被籠宇宙之瑞。奴才歡快踴躍之餘,思及主子關心,用是亟告慰懷。因不知主子隨駕與否,特發寄北京及御駕軍機處各致一函,順便請劉老大人廷清紀老大人曉嵐拆閱。主子顏喜心悅,則奴才之願也。並祝劉中堂紀中堂萬福,恭叩我主子康泰金安

  未了屬名卻是「奴才葛孝化」。

  「這個人我認得。」范時捷笑道,「原來在無錫當縣丞,後來攀上了高恆,抬進了漢軍旗,又運動內務府轉到阿桂門下,又結識了岳濬轉到山東臨沂縣令。別看不哼不哈,拍起馬屁來絲毫不著痕跡──這不,又拍到你兩位頭上了?」紀昀笑道:「是,他會不知道阿桂在北京?不過,這個馬屁拍得響。天天有這樣的好消息,皇上高興,我們也不至於忙得焦頭爛額。這件事得立刻報皇上知道──」說著便站起身來。范時捷道:「我剛進去見過皇上。他剛從海寧回來,連著見人辦事,又預備著返駕,又連夜聽岳鍾麒匯報軍情,太后老佛爺又感了點風寒,娘娘體氣剛好一點,也要時時照應,剛我離開時皇上還說要假寐一會子。你這一進去報喜訊兒,他還休息得成麼?再說了,福四爺劉鏞的報捷奏折還在路上,你搶先去報喜也不好,至少也得知會一下延清公一道兒進去才好──我來見你也不為無因,我要先回北京戶部去了,有些事得向你這軍機大臣領教──」

  紀昀坐回了身子,笑道:「這麼鄭重其事的?」他和范時捷熟透了的人,雖然平日散漫嘻哈,較了真的事卻從不馬虎,此刻這副似笑不笑的神氣也有點讓人心怵,心中起了警覺,臉上卻不帶了出來,說道:「請講。」說著打火抽煙。

  「一件是高恆的案子,」范時捷就著紀昀的火楣子也燃著了他的水煙,咕嚕嚕抽著噴雲吐霧,「新任兩淮鹽政尤拔世有折子,他交到戶部十九萬多銀子,說是上年留的綱引目,共是二十七萬八千餘兩。這是商人每引繳銀三兩的成例。他的前任普福支過八萬五。現在高恆出事,請旨銀子是繳戶部還是繳內務府?」

  「什麼叫綱引目?」

  「皇家內廷徵使銀子就叫『綱』。『引目』是官辦鹽陀子每陀的價銀。」

  「歷來這銀子繳到哪裡?」

  「沒帳。」范時捷咂了一下嘴,乾脆利落說道:「戶部沒帳,內務府沒帳,高恆那裡也沒帳。說都打了收條,收條在高恆那裡。抄家籍沒亂哄哄的,收條也沒見!」

  紀昀煙斗裡煙梗子「剝」地爆了一下,火星子迸出來落在手背上燙得身上一顫,忙拂了袖上火星,又抽兩口才定住了神:這筆帳極好算,一批「綱引」交割就是近二十萬,通國十幾個鹽政分司每年近三百萬,歷年來除了公明正道的帳目調撥項款他心裡有數,就是說至少有上千萬兩銀子沒有著落,黑了沒了不知去向了!饒是他養氣練神宰相城府深沉,心裡這份驚駭也難掩飾按捺!皺眉重重吸了兩口,鼻子口都噴著繚繞煙霧,說道:「這事你回北京要再請示桂中堂。我的意思除了正項賦稅錢兩收支項──那是再不會有爛帳的──圓明園工程用銀還有兵部報銷銀子。其餘的帳目全部封存,盤清底帳具折詳奏。連傅六爺尹元長他們也都要知會一下,將來皇上問起來,軍機處要有個預備。」范時捷道:「曉嵐公指使很詳明。我忖惙著,不但帳目,連戶部額外餘銀庫存也要封了,才不致於混帳攪不清。但這一來,圓明園支項有時就不夠用,內廷銀子周轉不開,仍舊要從國庫裡取。曉嵐公,說心裡話,戶部是個爛泥塘,水深泥也深,別人擠著削尖腦袋往裡鑽,總有他的道理。我可是心裡沒底,不敢蹚這池子呢!」紀昀笑道:「要是差使好辦,怎麼能用你來主持?皇上、軍機處都信得過你,只管放心做去!」

  二人因又言及高恆一案,不但鹽政、販銅,連兵部的茶馬政、河務上的官田買賣──只要有錢的地方,似乎都有這位國舅爺的影子。但高恆這人他們知之有素,嫖娼宿妓勾搭女人之外,別的上頭並不是個劣跡斑斑臭名昭著的人,要真的黑心貪了一千多萬銀子,鹽政上何至於鬧出虧空,在本職上頭給留下把柄,他即便每天勾搭一個女人再睡三個娼妓,能用多少銀兩?一千萬銀子是政府一歲收入的三分之一,這傢伙把它們弄到哪兒去了?二人閒話分析解疑,終歸不得要領。因見卜義從儀門聳肩躬背笑著過來,紀昀便知是叫進,忙站起身來,范時捷也就起身告辭。卜義站在門口避過,范時捷出去,才道:「皇上在東暖閣召見尹繼善,命奴才過來叫您過去議事。」

  「是!」紀昀恭敬一呵腰答應道:「我這就進去。」回身取了幾份卷宗,想了想,又將葛孝化的信也塞進袖子裡,遂跟了卜義出來,逶迤從左掖門進內宮正寢院。卜義示意紀昀在大烏柏樹下候著,自己挑簾進去報說。

  這是行宮最深邃處的院落,因皇后就住在正殿西閣,內廷侍衛也不能進來。滿院寂靜花樹蔥蘢,日影透過不算茂密的樹幹枝椏嫩葉間灑落下來,苔蘚茵茵光斑錯落。啾啾的鳥鳴聲時斷時續低聲唱和,反而更增幽深寂靜。若不是院中飄散著的藥香,廊廡上站著的太監宮女偶爾衣裳窸窣微響,真有點進了古廟禪房修真之地的味道。紀昀也是頭一次到這處殿房,如此肅穆安謐的所在,他也不敢妄動,只在樹下鵠立待命,一邊目睨院中景致,心裡思量召見應對該怎樣回話,一時見王八恥出來招手,便小心趨步上階。王八恥小聲道:「主子娘娘正在看脈,不必報名,說話小聲點──」紀昀點頭,已有宮女挑簾,遂小心趨步而入。

  進到正殿,紀昀才知道這裡布置比別處大不相同,五楹大殿正面兩廂,周匝上下都是駝色金絲天鵝絨幔帳,將殿壁幕得嚴嚴實實,幔帳外又一層明黃繡龍軟緞遮了幔帳,地下鋪著栽絨西洋羊毛地毯,也是明光色,足有一寸多厚,就是倒了底架摔掉了茶盤杯盞,也不會有什麼聲息動靜。紀昀見正中三架屏風中設著御座,恭肅一叩,側身趨步向東,又過兩道幕才到東暖閣外,此時才聽見尹繼善的聲氣在說話,想想殿中布置,原來是為了隔音,怕驚擾了皇后養病。正暗自嗟訝,暖閣裡乾隆說道:「是紀曉嵐來了,進來吧!」紀昀忙閃身進去,伏地叩頭道:「臣,紀昀恭請聖安!」

  「起來吧!」乾隆的聲音有點悶悶的,像在頭頂說話那麼近,笑著說道,「才五六天沒見嘛──別磕頭了,這地方兒頭磕爛了也磕不響的──」紀昀這才笑著起身,卻見乾隆盤膝坐在大木榻臨玻璃窗前,案上朱硯霜毫奏折翻捲散亂,沒有批過的折子上還搭著一張地圖,不但尹繼善在,岳鍾麒也坐在尹繼善並肩處北邊杌子上,旁邊還站著葉天士。還有弘晝,卻是坐在南牆榻旁一張太師椅上,自他革了王爵,一直不見外官,此地乍然相逢,紀昀覺得比久違了的尹繼善還要新鮮。因見弘晝向自己含笑點頭,忙又打千兒,說道:「給──五爺請安!」弘晝一笑,在椅上欠身虛扶一把。乾隆道:「紀昀坐到尹繼善下首──葉天士,你接著說。」

  「是!」葉天士恭恭敬敬一叩頭,雙手一拱說道:「皇后娘娘脈象裡脈寸伏關濡尺弱,表脈寸浮關芤尺滑,小的診斷與諸位北京來的太醫識見一樣,脈案都已呈皇上看過。但御醫們的行方小的真的是不敢恭維。醫者言八會,真的要能府會太倉藏會季脅髓會絕骨筋會陽陵泉血會鬲俞骨會太杼脈會木淵氣會三焦──小的看了多少人的脈,總沒見一個『八會』齊安的。這怎麼說呢?好比萬歲爺身邊這些文臣武將,哪一個人又是文狀元又是武狀元,上朝輔佐皇上治國安邦,下朝回家琴棋書畫皆能,還會做飯抱孩子餵奶收拾豬圈耕耙耩鋤,樣樣都是行家──」他沒說完,乾隆和眾人都笑了。乾隆道:「確實沒有這樣兒的人材,真有,倒成了個怪物了!有一兩樣兩三樣出尖的,就是好樣的了。」葉天士道:「皇上真是無學不窺,這正是張仲景辯證之論。皇后娘娘榮養一冬,如今體氣已見康平。其實原來就是個閉氣不通的象,只是太弱,不敢用泄,現今護住心肝腎肺胛,由命門泄火,要加適量積石麻黃,泄透積鬱,氣通腎虧再補,是絕無錯誤的,好比水桶裡的積垢,洗淨了再注清水,只要不傻,誰能說這不對?太醫諸位們只看到浮、芤、滑、伏、濡、弱,恐怕一泄而不可收拾,其實與辯證之理相悖。四時脈象春弦、夏鉤、秋毛、冬古。春天,就是康健人那脈象也是濡弱而長的。應時應有的脈象那不叫病,反常了卻是妖,我請他們太醫自診,他們的脈也都濡弱。明知我不錯,還是要用黃蓍三七伏苓──皇上,這些藥用不出毛病,也治不了病的。我不敢說他們錯,只敢說我不錯──」

  乾隆用心聽著,笑道:「誰說你錯了?脈案經方朕都看了,叫北京的太醫來,是讓他們學習你的醫理藥理,不是來為難你的。當然,他們的話有理,你也要用心參酌。皇后自覺體氣大見強壯,願意用你的藥。還是以你為主,只管用心去治。別聽人說三道四。」「這就是皇上聖明如艷陽之光,小的草木之人沐浴皇恩了!」葉天士叩頭道:「如今醫好皇后鳳體,小的有六成把握,只是皇后腎臟應寒而熱,因之肝氣易燥,盛德所在,克己復禮,只是『克己』二字,不能於體氣無害。最忌生氣的──又最忌生氣又『克己』,心淤不暢不泄於外即向於內,這是病家大忌。」乾隆微笑道:「你這就多慮了,皇后母儀天下,榮尊九重,太后和朕時有呵護,誰敢惹皇后生氣?你且退下吧,太醫們那邊朕就有旨意的。」

  葉天士悄沒聲叩頭卻步退了出去。弘晝笑道:「這人真的大有長進,說話分寸君臣之禮像那麼回事了。這麼長進的,必定是紀曉嵐的教導。你是怎麼教出這個活寶來的?」紀昀笑道:「其實很容易,也不離經叛道的。我跟他說『你知道上頭坐的誰?就那麼梆梆地頂!』他說:『我也曉得跟皇上大人說話得溫良恭儉讓,只是說到醫道上頭臭嘴就沒了把門的。不敬的心裡沒有,醫理說不清,病人對我沒信心,皇上皇后也得循理來的吧?』我說:『皇上並不厭你,是皇上的帝王度量。你總有最敬最怕的人吧?比如你爹你媽,就想著上頭是父母,說話自然就溫存了。』他說他『自幼爹死媽嫁人。舅舅家趁飯吃,舅舅怕老婆,舅媽一天三頓白眼兒,想起來他們嘴臉,直要摑他們耳光,哪來的敬心?』──」

  說到這裡,乾隆弘晝一干人已經笑了,紀昀接著說道:「百般譬諭,他說他沒出名時怕病家,成名之後病家又怕他──倒是這句話提醒了臣,臣說你總要敬醫聖吧?你心裡想著上頭坐的是扁鵲,是張仲景,自然就有了敬畏的心了──他心裡找到了禮尊上下的位置,說話時自然就有了尺度分寸。」

  「有了尺度分寸就不失大體。」乾隆瞟一眼弘晝,說道:「──就不至於荒唐過分。老五,朕其實很知道你根兒上不是荒唐人,也很愛你灑脫機敏的,你是太弄小聰明的了。喜歡攬事,攬了事又兜不起,遮掩聰明,偏又欲蓋彌彰!瀟灑王爺、倜儻王爺、豪爽王爺、率性王爺甚至風流王爺什麼不好的?就偏心甘情願作個『荒唐王爺』!一個錢度,還有高恆,都在女人身上吃了大虧,官員們玩婊子成風,一掏一窩兒,傅恆在成都捉,尹繼善在西安捉,朕也是三令五申下旨嚴斥杜絕,捉之尚且不遑,你怎麼敢弄一群妓女給軍官睡?」弘晝早已起身垂手聆聽,卻仍是一臉迷糊痞笑,說道:「皇上教訓的是!太后皇后娘娘也反覆叮嚀訓誡過了的。臣弟再不敢了!只求皇上再放臣弟一馬,給臣弟點面子,別處分隨赫德他們了,這個人還是很能打仗的──」他嘻嘻訕笑著,又一低頭。乾隆似乎有點無奈地對岳鍾麒和紀尹三人說道:「你們看這人,自身不保還要保別人──原打算早點發落你回京閉門思過的。老佛爺皇后都出來說話,就再放一馬吧──王爺爵位還給你,東珠暫且不賞,這就要回鑾了,你和范時捷順道察看關防。千萬留意,防著官員藉修驛道橋梁徵錢徵糧,你可聽見了?」

  弘晝忙呵身稱是,當下便要告辭,乾隆擺手道:「且不要去。繼善還沒說完,聽聽如果京裡有要辦的事,你回去心裡也有個數。」弘晝笑著又坐了回去。紀昀自隨駕到南京,便已覺得乾隆待自己不似以前親切關懷,軍機處議事也少了調侃,極少見他像今日這樣隨和親近顏色溫馨的。原打算和劉統勛合議後會奏福康安擒賊的事,一轉念變了主意,笑道:「皇上容臣先奏,是個好消息呢!主子聽了提神兒,再聽尹繼善細陳軍務如何?」

  「唔,好!」乾隆捻鬚笑道:「你就先奏!」

  「是!──臣今日接到濟寧知府葛某的報捷信。福康安劉鏞周密布置馬到成功。匪首蔡七以下一百九十八名巨寇渠魁窮凶極惡之徒全部落網,官軍衙役無一傷亡!」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紀昀口齒便利簡捷,一串兒報說抑揚頓挫鏗鏘有節,果然十分提神,乾隆端著杯子的手居然一顫,呼吸間鼻翼都興奮得一翕一張,眼中波光熠然一閃,問道:「是哪個府?」

  「回萬歲,濟寧府!」

  「福康安劉鏞指揮?」

  「是!全部落網!匪寇全部落網,官軍無一傷亡,打得乾淨利落!」

  「百姓呢?有沒有驚擾地方?」

  紀昀雙手一合十指交叉,感嘆道:「這正是難能可貴之處!臣入軍機處有年了,大凡剿匪出動官軍,一半殺土匪一半傷百姓,甚或割了百姓人頭冒數請功的比比皆是!匪寇雜居民宅,一個百姓也不誤傷,此事前所未有!以三百官軍二百衙役生擒二百慣匪惡盜!這樣少的兵力,如此大的建樹,直是史無前例!福康安劉鏞尚是風華青年,乃能如此果決剛毅,智珠在握,也實出臣的意料──」弘晝是在座最知道乾隆和福康安底蘊的,生怕這位舌生蓮花的老翰林把好話說盡了,忙笑道:「傅恆整日訓斥福康安要防著『快牛破車』,又是什麼『趙括馬謖』!老劉頭更是見兒子就眼裡出火,訓起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兩個後生子虎犢出山一捉一群狼,看這兩個老傢伙什麼話說?」尹繼善和岳鍾麒眼見乾隆高興得臉上放光,笑得竟有點傻里傻氣,誰不要湊趣兒?趁熱打鐵就腿搓捻兒大捧道:「這是比打野戰難十倍的事兒,兩個年輕人舉重若輕辦了下來,匪患消弭還在其次,朝廷又得兩個出尖兒人才──」「極盛之世人材輩出,是朝廷社稷之福──」「唉──把我們這輩人比下去了──」「看他們的了──」一遞一句詞連詞話套話,就說得一車滿載包兜不住。

  「這事棠──」乾隆高興得坐不住,脫口而出,本想說「棠兒知道不定多歡喜呢」,生生把半截話吞回肚裡,因見皇后跟前使喚丫頭彩卉過來,料是聽見了這邊動靜,因笑道:「沒有生氣的事,大家高興著呢──回去稟皇后,福康安拿賊立功了──待會兒和五爺一道過去說──」彩卉笑著答應退了出去,乾隆轉圜過來接著道:「倘若傅恆劉統勛知道,不知是愧是喜?──信帶來了麼?朕說呢,紀昀進來就面帶春風,敢情憋著一寶!」

  紀昀心裡叫聲慚愧,忙抽出信來雙手呈上。乾隆接過一看便道:「姓葛的好字,寫得精神!」便凝神細閱。眾人端坐注目,只見乾隆時而斂眉凝目,時而頷首微笑,時而俯仰沉吟,時而撫膝慨嘆,末了笑著遞給岳鍾麒:「你們也看看!難為這兩個年輕人少壯有為,很給朕爭臉──葛孝化的文章寫得也好──」紀昀有的沒的談笑風生,比出康熙年間劉七麻子一案,又比蕪湖鹽商放炮造反,連著說齊二寡婦一枝花諸人,又比論傅恆黑查山,雍正朝名臣李衛招安竇爾敦──種種前案殄滅割據逆案人犯,優劣長短相互輝映參照。「大小之勢對壘之形雖然各有同異,哪一案不要耗國庫數十百萬,哪一案都有誤傷良民的──」中間夾著弘晝插話湊趣兒,把乾隆聽得樂不可支,因道:「老五說的不錯,這確是國家祥瑞之氣。聖祖世宗爺和朕三代努力教化,百姓深明大義,福康安他們才能如此順利,不然,有的從賊抵抗,有的窩匪不報,倉猝之間良莠不辨,哪有個不誤傷好人的?」他想說得莊重肅穆些,竟是無法掛下臉,仍是笑逐顏開說得高興。

  「實在是非同尋常!」一時岳鍾麒和尹繼善也都看完了折子,尹繼善由衷一嘆,「奴才細思當時情形,不能請示待命,不能延誤時分,為防走漏消息,連官府也不能全然信賴,又無大軍可以就地調動,真正是將才!運籌帷幄,守如處子動如脫兔,出奇兵用疑陣都在間不容髮之中,只要一步錯了,就沒有這個全勝之局!」岳鍾麒也道:「這確是一場野戰。不是靠地方政府,也沒有全指望大營官兵,這個戰例很個別的。」

  乾隆一百個心思想升福康安的官爵,一來他初入值侍衛,再者年紀幼小,無功晉升,眾人未免不服。有了這份功勞,心裡這份欣慰,局外人怎麼也不能體諒的。轉念一想尹繼善的話,反而冷靜持重了下來,轉想劉鏞是文臣,按野戰功勳又如何計勞,又思福康安果真是斑斑大才,純粹以武功出身,似乎可惜,一功之下賞責過重,又易增他虛驕狂傲之心──想著,心思已是清明底定,笑道:「其實朕更取他們忠君愛民不計利害這份心。這個仗打得險。如果有了半分敷衍心,先來請旨,或先與山東省留駐軍聯絡商計。商計停當,賊也逃了,他們也沒了責任──這就是尋常庸吏伎倆。傅恆有子!劉統勛有子!朕心裡歡喜無法形容。但他們畢竟年輕,還要砥礪磨煉琢玉成器才是。」他頓了一下,又道:「朕料他們的折本今夜明天可到,軍機處先議一下,要從表彰勉勵上作文章,下邊有功人員保敘照常。他們的功勞,雖說朝廷有制度,寧可從低或者記檔,待差使辦完引見時再說不遲。」幾個人哪裡知道一霎功夫乾隆轉了若許的念頭?還要說時,乾隆笑道:「等他們奏折來了再說這件事吧!紀昀報個喜訊沖一沖也好,朕心裡其實鬱悶,吏治才是一篇真文章,真文章才真難做──先帝不知多少次說這個話,當時只是設身處地,現在卻是感同身受了!」他斂了笑容。

  「奴才剛才說到牛皮帳,五爺回京請召集戶部兵部合議一下。現在來不及分責任,先從武庫司調撥的五千領帳篷是絕不夠用的。不拘從科爾沁或者察哈爾急調購買五萬領,發放青海駐軍要緊──」尹繼善雙手據膝端坐,眼睛盯著前方不緊不慢說道:「辨是非可以從容去辨,兵士們受凍餓不能從容。青海地勢高寒,有的大營營區一年只有一個冬季,凍土不能種植糧菜,吃霉糧住破帳房。奴才去視察,士兵們人人面帶菜色,有的整營都是雞視眼,一到黃昏變成一群瞎子!我請旨戶部配調花生核桃大棗瓜籽,運到軍營,從軍官到士兵滿堂奔走歡呼:『萬歲聖明!體恤我們當兵的可憐!』後來再調,就調不動了,兵部戶部都說平原營房兵士只吃青菜豆腐,軍需供應不能厚此薄彼──他們哪裡知道那些地方一百斤羊肉想換一斤青菜也沒處換!一車蘿蔔送營裡,兵士們圍上來一會兒就啃個精光──奴才親自進大伙房,乾菜羊肉雪米飯吃了兩天,真真是難以下嚥──」他彷彿至今不勝那份苦澀,嘬著嘴唇皺眉嚥了一口唾液。這一剎那間,紀昀才留意到尹繼善變得黑而且老,不但鬍子蒼白了,原來又濃又密的頭髮也變得異樣稀薄,總起辮子也不過拇指粗細,軟軟地垂在腦後。想起兩年前同遊清涼山,尹繼善那份風流儒雅,顧盼間弈弈精神,怎麼也和面前這位深沉持重,形容憔悴的軍機大臣印證不到一處。

  乾隆一邊聽,一邊也在審視尹繼善,點頭說道:「不要管別人說你什麼,朕深知你的──那麼憂讒畏譏的?朕雖然遠在北京,你人在西安心存君國,巡行西寧蘭州深入大漠,朕是如同在你身邊──元長,你不要落淚,聽朕說,你在江南作官日子久了,一向得心應手慣了的,一旦去了北方,那裡吏情民風都不相同。又是以帶兵為主,又是軍機大臣,和紀昀他們一樣參酌政務。你想事事順心,哪裡能夠呢?袁枚在西安待不住,他想撫琴而治,西安地瘠民窮只有石頭板,哪來的琴?把軍棍兵痞趕出了西安,當地土豪劣紳強悍刁民,照舊還得用板子木枷對付!他不懂三秦政治和江南的不同,不能像江南這樣單靠理喻教化治理起來游刃有餘,秦塞函谷不是吟風弄月之地啊!袁枚的《隨園詩話》朕也是很賞識的,既不肯作官,且置閒幾年,泉林著書也是好事──」

  甘肅藩庫供應青海大堂牛皮帳篷霉壞的事已經有幾封廷寄往來文書。兵部說這是兩年前才新製的帳篷,從呼倫貝爾購進時兵部派人驗過,都是一嶄兒新的壯牛皮縫製,庫存不到兩年發到營裡就霉壞,不可信,疑心青海大營軍官冒支報損。尹繼善派袁枚去核實,蘭州庫房說「無損」,有領貨兵營的戳記簽名為證。兵營長官請尹繼善到營檢看,又確是霉變不堪。幾千里外,三方各執一詞公婆各理,吵得沸反盈天,陝甘總督勒爾謹差點把袁枚扣在蘭州,「正法以正視聽而慰軍心」。可憐袁枚一介書生,名震天下的大才子,為肅清西安兵患,得罪了青海甘陝的丘八爺,為牛皮帳篷又惹翻了甘陝官場,為設義倉墾荒田激惱了當地仕紳,弄得四面楚歌。幸虧尹繼善百般迴護,調回浙江任錢塘知府,偏偏現任的浙江巡撫王亶望就是前任的甘肅布政使,都是串了一氣兒的,來了不接見,不放牌子不給差使,讓他「候補」,淡淡地「把你晾起,你怎麼樣?」袁枚一氣之下拂袖南山──這裡邊關聯錯縱繁複,在座誰也沒有紀昀清楚,但這其中的人事險惡,也屬紀昀頂頂明白:且不論勒爾謹是勒敏的族叔,不但是功臣之後,也是跟從乾隆十四叔允褆西海征戰的悍將。即王亶望因在甘肅徵糧有功聚財有道,迭受表彰為「能臣」,乾隆去海寧前一日還特別下諭,加恩賞給他八旬老母貂皮四張,大緞兩疋,還有親筆御書「人瑞國祥」的泥金匾額──明知其中古怪隱情多,想想連尹繼善身歷其境都料理不開應付維艱,何況自己一個漢員?反覆沉吟著覺得漫無頭緒,與其說錯不如不說,正思量著沒做理會處,弘晝說道:「王亶望這人請皇上留意。您去海寧,臣弟在後船隨駕,夾運河兩岸梅花盛開,還有月季、夾竹桃,是花都開。上岸找百姓悄悄打聽:不是季節,怎麼花兒都開了?是祥瑞?──不是的。是花銀子從江南揚州花房移來的,盆子摔了現栽──誠孝忠敬奉迎老佛爺帶了假味。臣弟見他那副脅肩諂笑的嘴臉就惡心,分明是個──」他突然打住,嘻皮笑臉道:「臣弟又說走了嘴,皇上原諒!」

  「你說嘛!雖然你撒漫無羈,朕還是願聽你的實話。」乾隆笑道:「誰為這些事罪你來?」弘晝笑道:「說句好聽的,他這人言過其實。說粗一點的,是個拍馬溜勾子舔屁股的角色──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種人只要不貪,永遠是個不倒翁!」乾隆道:「朕以為你有什麼高見,原來不過如此!朕在藩邸見有些人在先帝跟前這模樣也惡心。君臨登極才知道,人性趨高諛上都是一樣,有的是內根不正外頭道學,比這外露的更可惡可憎。既然都趨高諛上,不能單憑『嘴臉』判別。說他好要有實據;說他不好,也要有實據──朕見過個『馬臉相』的,你看他撇嘴瞪眼愁眉苦臉,他其實是在笑;你瞧他笑眯眯的,那是在哭呢!」說著呵呵地笑。

  弘晝偏著臉想想,無所謂地說道:「臣弟沒什麼實據,就是瞧著這人不地道──事上諂者待下必驕,不也是情理?臣弟信得及尹元長,才去一年多點吧,看去老了十年,也是憑據。元長說要牛皮帳,那肯定得趕緊辦──真奇怪,甘陝年年鬧旱災,乾得寸草不生的,怎麼會霉了牛皮帳霉了糧?」

  他說得平平淡淡,乾隆卻聽得心裡一震,像是被提醒了一件極要緊的事,一邊極力思索著,一邊說道:「不但牛皮帳,花生核桃這些也要兵部列單作軍需供應,定成常例。既然蘿蔔能運上去,可以從內地徵購。青海藏邊阿里駐軍待遇,還有烏里雅蘇台、天山大營的糧秣軍餉,下去尹繼善和老五議個條陳,朕批給兵部照准辦理──軍士沒菜吃,那些荒旱之地又無法種菜,這不是小事──」說著靈機一閃,也是想得有了頭緒,突然轉臉對紀昀道:「──歷年的各省晴雨報表折子是留在北京了,寫信給阿桂,謄錄一份用六百里加緊送來!」弘晝和尹繼善正聚精會神聆聽他前頭指令,感慨乾隆深仁厚澤體恤前方將士,猛聽得話題一個急轉彎兒,對紀昀說起「晴雨折子」這八不相干的題目上,都一下子僵怔了。岳鍾麒一直低頭在想如何勸說乾隆警惕阿睦爾撤納的詭計,也一下子抬起頭來。只有紀昀心中機警明白,一轉眼間已知乾隆對勒爾謹和王亶望突起疑竇,但這樣的「聖明高深」萬萬不能一猜就中,故作發愣,一陣子才道:「臣遵旨──不過,聖駕這就返駕回鑾,過去的晴雨表不是要緊折子,恐怕已經存檔了,一時未必湊得齊呢!皇上怎麼忽然想起這麼檔子事了?」

  「是老五提醒了朕。」乾隆的笑容裡帶著一絲猙獰,語氣中仍是十分平靜和祥:「朕是想看看甘陝這幾年的旱澇──是旱,牛皮和糧食不該霉得一塌糊塗;如果是澇,朕記得像是因為報旱災幾次免賦請賑的──」

  他話雖說得鬆寬溫和,但事理透析卻犀利如刀,把一切障眼的往來紛繁事物,糾纏不清的人情擾攘一把剝去,椎骨透髓直搗要害,直有洞穿七札之力。頃刻之間,紀昀覺得再也不必顧慮什麼,再也不敢虛與委蛇遮飾什麼了。紀昀略一俯仰,岳鍾麒在旁嘆道:「主子這話真是洞若觀火。聖明燭照奸蔽盡現!老奴才在京閒居,甘陝舊部進京見面,說起道路天氣,連著這幾年甘肅雨水充足。祈連山下的春小麥一畝都能打二百多斤──武官們抱怨道路翻漿泥濘難行,還說甘肅官兒精明會作官,都發了。奴才待罪之身不願多事。他們姑妄言之,奴才姑妄聽之而已。皇上這一說,奴才心中像點了一盞燈。甘肅原本苦旱之地,年年賑災。這幾年賴皇上洪福風調雨順,敢情還在冒請賑糧?他們竟敢將歷年幾百萬銀子都私分了?這可太駭人聽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