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的臉已經完全陰沉下來,兩道短黑濃密的眉微微扭曲著壓下來,深邃的眼眶中瞳仁閃著針芒一樣的微光,幽幽掃視著殿中幾人,額角上的肌肉時而抽搐一下,兩隻手緊握著卷案邊緣,彷彿要一躍而起的模樣,卻咬著牙端坐不語。守在帷幕邊侍候茶水巾櫛筆墨紙硯的太監最知道這主兒脾氣的,本來就屏營悚息鵠立的腰身像被人觸了一下的含羞草,齊刷刷折彎下來,等待他的雷霆大作雨雹齊下。
乾隆卻沒有發作,咂吮了一下嘴唇,問道:「紀昀,去年甘肅報旱還是報澇?」他開口說話,紀昀頓時鬆了一口氣,不假思索說道:「報旱──皇上,甘寧青從來都是報旱,陝西涇河前年去年極澇,但河套張掖武威十二成足收沒有求賑──甘肅接連五年都是旱災,晴雨表送來御覽,皇上就明白了。」乾隆「嗯」了一聲,又問道:「這幾年甘肅免賦賑災錢糧數目,想來也要等戶部來報了?」
「皇上!」紀昀心裡格登一聲,剎那間加了小心,就地欠身呵腰說道:「詳細數目臣不能明白,按甘肅在冊田土是二十三萬六千餘頃,田賦定例二十八萬七千兩,連著五年都是免徵的。去年賑災銀子發給五萬,前年是八萬,再前年是六萬五千──這是戶部報呈御覽,軍機處留檔時臣無意中見到,尾數不能記憶。記得前罪臣訥親還說過:『王亶望這人真聰明,知道江南豐收,又吃準了主子憐恤災民,使勁報災,當官的老百姓兩頭合算!』──就為有這個話,臣才記住了這幾個數目。臣紀昀身在機樞,不能見微知著為皇上分憂,失職瀆責之處難逃聖鑒──」
他還要謝罪,乾隆一口打斷了,說道:「不要無故懷刑──這不是你的首尾嘛!」他冷笑一聲,「朕這裡連年整頓吏治,只顧了高恆錢度這些城狐社鼠,哪裡想到各省還有那許多的封豕長蛇呢?發文給阿桂,派員到甘肅去查明覈實。一是徵來的錢賦到哪裡去了,二是賑災銀子落到了誰的手裡?這件事著尹繼善立即去辦!」
「是!」尹繼善忙答道,卻沒有「立即」起身。他在西安大約受氣焦勞極多,至今餘驚餘怒未息,趁欠身際活動了一下腰肢,從容說道:「奴才奉旨去陝前,曾問過傅恆軍糧轉運的事。傅恆告訴說甘肅有糧八十二萬七千五百石,豆麥充足,教奴才不用為軍糧勞心。八十萬石糧在江南約值二百五十萬兩銀子,運到西安的腳價是五倍,當時奴才感激王亶望顧全大局,佩服傅恆協調有方。但到軍中親眼所見,既沒有豆也沒有麥,有的只是霉米!奴才也派袁枚前往各庫查看,又三次另派人複查。皇上──甘肅根本就沒有藩庫存糧──這件事早就想奏明皇上的,但勒爾謹一口咬定,糧食已經賑了災民,七百萬石的折價銀子存在藩庫,要查,須要請旨辦理。奴才又奉旨回南京,所以暫放了手。請皇上一併發旨,這其中疑竇太多了──」
這裡邊「疑竇」確實很多,七百多萬石糧垛起來是一座山,「賑災」沒了,報旱發錢糧,也「賑災」了──超過甘省歲收田賦七八倍的糧食都「賑災」了!乾隆頓時氣得發怔,愣著還在思索。弘晝卻笑道:「甘肅人好大的肚子!」乾隆按著桌沿想站起來,才意識到是盤膝在榻上,聳了一下身子,獰笑道:「朕看未必!只怕餓癟了肚子的也是有的,因為甘肅的王亶望、勒爾謹肚子太大手太長了──一句話:查辦!」
至此,紀昀已知王亶望勒爾謹完了。他正思量著如何奏陳,岳鍾麒拈鬚沉吟道:「老奴才沒有管過政務,已經聽得頭暈──甘肅地瘠民貧,麥豆畝產不過一二百斤,這七百萬石糧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江南的存糧也就一千萬石上下吧?」「東美公不知首尾,」紀昀神色憂鬱,望著乾隆說道:「這七百萬石糧是捐監的糧食,四年前勒爾謹還是巡撫,上了道奏折,說甘肅過往商客多,就近買糧捐監比到京捐監更便捷──這是國家額外進項,就地糶糧就地散賑百姓,本地富戶賣糧得銀子,甘肅很實惠的。皇上當時批示『爾等既身任其事,勉為妥當為可』──五十五兩一個監生,三年來共是十五萬捐糧監生──有糧又報災求賑,這已經蹊蹺,賣了糧又收進藩庫銀子更是匪夷所思。這真是翻覆雲雨鬼魊伎倆層出不窮!若是藩庫收二百五十萬銀子,戶部居然不奏,那戶部就該一炮炸成灰燼;如果沒收這筆銀子──皇上萬不要雷霆大怒,那王稟望和勒爾謹難逃欺君誤國之罪!」
「朕不──生氣──」乾隆臉色慘白,聲音顫抖著帶著哽咽,「朕已經沒有氣力生氣,只是覺得可怕,覺得淒涼──其實朕早該想到的,如果有災,糧價上漲,五十五兩就買不足一個監生定額;如果豐收,為何要年年賑災──宰割百姓宰割朝廷反過來報捐糧有功!欺君誤國,還要加上一句蔑禮悖倫!可怕的是,這不是一兩個方面大員齷齪貪賄。是通省──省府州縣『上下一心』合夥欺君──但有一個有天良的奏上來,哪有瞞得朕這麼苦的?」說著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朕已經明白他們百計為難尹繼善的原由了!繼善在那裡一日,他們就如坐針氈──這還都是讀孔孟的書,中了舉人中進士出來的人,天地君親師叫得震天響,一見到錢,都變成了見血的蒼蠅──」
他悲不自勝如泣如訴。眾人替他想,天天四更起來見人辦事到半夜,裡裡外外文事武備,一處不到一處出事,一波不平再起一波,總想把天下治得四面淨八面光,卻時時處處有人和他專門作對似的,事事都不順心,皇帝當到這份上也真苦真難──心裡替他難過,卻也無可安慰。想想幾個軍機大臣各守一方,也都累得筋軟骨酥,仍舊弄得四方走風八面漏氣,又是奇怪又是不能嚥這口氣,沉思默想著也覺心酸眼熱。王八恥早擰了一把熱毛巾,小心翼翼捧給乾隆,又給幾個大臣送毛巾揩淚。
「這和高恆他們的案子不同。」乾隆揩了一把臉,心神安定了一點,臉色仍十分陰鬱,覺得坐得久了,腿有點麻,軟軟地偏腿,由小蘇拉太監跪著替他穿上靴子,下榻來徐徐踱了幾步,已經收了悲淒之容,鏗鏘的音調裡帶著金屬樣的絲絲顫音說道:「這是一省官員串通作弊,有點類似雍正年間山西諾敏一案,甚或有過之而無不及。就情理而言,害民欺君邀功罔上殆誤軍國大事,如此喪心病狂的國蠹民賊,斷無可逭之理。這個案子由阿桂領銜欽差查辦,大白於天下以昭天憲王綱!彼既泯不畏死,朕又何惜三尺龍泉染血?」他仰首看著殿頂的藻井,像穿透屋宇在遙視天穹,久久才深長太息一聲,「──『以寬為政』,是要與民休息,百姓富社稷安,不是養癰為患。養得遍天下城狐社鼠肥壯了,拱坍朕的紫禁城!唉──看來還是朕這皇帝涼德薄能,不能感恪臣下,以至於官場如此鬼魅橫行肆無忌憚啊!」
幾個臣子原本挺直坐聽他訓誨指令,末了這幾句罪己誅心之語說得眾人無不悚然股慄。連弘晝在內,忙都離座伏首,連連叩頭。乾隆還要接著說,見卜義進來,問道:「有什麼事?」卜義見眾人都跪,忙也跪了說道:「浙江巡撫王亶望求見主子!」
「說曹操,曹操到。」乾隆臉上掠過一絲獰笑,「他有什麼事?」
「他沒說,奴才也不敢問,只見抱著一摞子舊書,看樣子是進呈御覽的──」
乾隆一下子想起,是在寧波王亶望陪駕時,自己曾說天一閣藏書有一套宋版朱熹註《論語》沒有見到,是一憾事,想不到他這麼快就給自己弄來了。但他此刻對宋版書已經毫無興趣,因冷冷說道:「你去傳旨,他東窗事發了!今日就有旨意,他和勒爾謹革職聽勘,由劉統勛派人查看家產!書,留給自己好生讀!」
「扎!」
「請稍候!」尹繼善忙擺手止住了,向乾隆連連頓首,「皇上今日聽的都是奴才們的一面之辭,算不得鐵證如山。萬一其中別有委屈,奴才一言造甘省百官惶恐不安,此罪百身莫贖!求皇上查明再辦!」紀昀也道:「王亶望的案子撲朔迷離異常繁複。臣以小人之心度之,他是聽說尹繼善回來,恐怕甘省捐監冒賑事情敗露,來見駕一為取巧討好,二為探望風色。不如假以辭色,賞收他的書,令他安心回去供職。此刻似乎不必打草驚蛇。」
乾隆頓住想了想,對卜義道:「你去傳旨吧!」待卜義出去,乾隆苦笑了一下說道:「你們要密勿謹慎,和福康安擒蔡七一樣攻其不備一網而盡。這想頭怕不是好的?只是如今官場還有何密可保?不奪王亶望的職,他一個六百里加急給勒爾謹報信,待欽差大臣到甘肅,串供也串好了,帳目也彌縫妥了,查起來加倍艱難!只有先革掉他們的職,打亂了他們陣腳,變成沒有頭的一群蒼蠅。欽差一到,事體雖亂,卻容易串了他們的琵琶骨!」岳鍾麒笑道:「想不到整治污吏和打仗一個模樣。奴才聽著,這是出奇兵直搗老營,中軍指揮打亂,然後分割殲滅。」乾隆略帶得意地一笑即斂,說道:「這比打仗難!戰場上敵我分得清,這裡都穿的是朝服朝冠,都是熟人同鄉同年上下司老朋友!不是朕要拿他們當敵人,是這省官員和朝廷過不去──如不痛加整治,各省效仿如法炮製,大清就完了。笑話,朕豈肯輕易將今日大好局面輕輕斷送,辜負列祖列宗的期望?」
眾人聽了俱各心服,七口八舌讚揚稱頌:「聖明燭照,洞鑒萬里!」「廟謨運獨聖躬清明!」「機斷處置奸宄難藏!」──一片嘈雜奉迎中,乾隆的心情漸漸舒展暢快起來。看了看懷錶,驚訝地說道:「已經快到未時了!今天議政忘了時辰──朕不賜宴了,你們到軍機處伙房裡用餐,該辦什麼事辦去。老五留下和朕一道用膳,皇太后皇后還要見他。就這樣,跪安吧。」
眾人本就跪著,紛紛叩謝起身辭出。乾隆叫住了岳鍾麒,卻沒有立刻說話,良久,拍拍岳鍾麒肩頭,喟然說道:「前朝留下的老將軍,能總攬全局野戰的,只剩下東美公你了。本來他們議事你可以回去歇息的,留下來是看廉頗已老尚能飯否。看來你身體精神不亞於他們幾個壯年書生,朕心裡甚是欣慰──這是國家干城之寶啊!你說是不是,老五?」弘晝笑道:「那是當然!老傢伙真行!上回和弘瞻兩個還在議,七十多歲的人了還這麼矍鑠,他敢是人參鹿茸整日填著?我們兄弟除了皇上,誰的身子也沒法和你比!」岳鍾麒笑道:「皇上賜我的人參有十幾斤了,只是熬夜時才捨得用一點。奴才是馬上金刀生涯,老行伍吃肉吃飯練把式養著,自然結實。爺是金枝玉葉,怎麼和奴才這砍不斷的老楸樹比呢?」
「不要捨不得用,該用還得用,回頭朕再賜幾斤給你!」乾隆笑道:「──你說的那個阿睦爾撤納朕心裡有數。他是狼子野心也好,忠臣也好,現時和卓那頭有他頂著,是有用之人。你的差使是幫辦傅恆軍務。金川和上下瞻對是西藏門戶,這裡不料理好遲早要出大麻煩。你可以和那個朵雲見面,你們畢竟很相熟了的,他們也信服你,容易說話。兩條,一是莎羅奔必須面縛請罪;二是請罪之後朝廷赦免,他還是金川故扎,連上下瞻對也可歸他轄領。話不要說足,留有討價還價餘地。這件差使辦下來,就是件大功勞。金川如果不肯答應第一條,那朕只好用兵到底,血洗了這塊地方。這話不必直說,但要讓朵雲明白。好,這差使就交你了──」
岳鍾麒興奮得臉放紅光皓白鬚髮僨張,叩頭笑道:「奴才侍候了三代主子的人了,只索這把老骨頭再給主子賣一回命!儘管請主子放心,奴才要學康熙爺跟前的武丹,好教主子歡喜,知道奴才尚屬有用之才,不是全廢之物!」乾隆哈哈大笑,說道:「那你就好自為之!」伸手攙起岳鍾麒,直送出殿外滴水檐下,岳鍾麒再三辭謝,顫巍巍退了出去。
「朕愈想,甘肅的事情愈是要緊。」乾隆看著岳鍾麒高興得腳步都有點飄忽的背影對弘晝說道,「武官還成,從阿桂到海蘭察兆惠新的一茬已經起來,福康安也歷練有小成,都有個立功報效的心。有這個心就輕易敗壞不了。文官現在是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一天天敗壞下去──這不成,整頓不好,朕寢食難安!要借甘肅這事殺幾個封疆大吏,罷黜他一批,振作一下!」說罷回身進殿,弘晝跟著進來,笑道:「武官現在都沒閒著,有差使壓著,花花心就少些。文官們政績考核沒個尺度,也不好衡量,整日三件事升官發財桃花運,沒個好兒!皇上現在整頓,臣弟看來還是卓有成效的。一是百姓人心,下頭有個說法,『大清盛,數乾隆』。說鼓兒詞的誰也沒有指令,開口就唱『太平年,年太平,河宴海清』──劉鏞李侍堯都是可用之材,還有福康安這些人,歷練起來,恐怕比現在這幾位軍機還要能幹。紀昀阿桂還在年富力強,科考還可再留心物色人才,大局面還是很好。州縣府道想治得一色的清如秋水儼似寒霜,都是況鐘海瑞,自三皇五帝以來沒見過,皇上似乎不必為這過份焦慮。您身子骨兒好,就是咱們大清的福氣!」
乾隆站著聽了,笑道:「此話雖然不無逢迎之嫌,大體不錯。中央機樞這塊不壞,百姓這塊不壞,就是可望之局。傅恆尹繼善是歷練出來了,阿桂也還要再歷練──也許是我求治心太切了。但你須明白,愈是盛世步履愈要小心。漢文景之治後有王莽之亂、唐貞觀之治後有武周亂國,開元之治後有天寶之亂,都是因為沒有防患於未然,寧不令人畏戒恐懼?」說著已斂去了笑容。弘晝笑道:「皇上既然已經警惕,其實已經在杜塞亂源。咱們大清不會出那種事兒。」乾隆沉默了一會兒,聽著外邊黃鸝樹頭鳴叫,良久一笑說道:「你聽牠叫,『皇上快回頭!皇上快回頭!』其實我真想『回頭』好好歇息調養,無為而治遊悠散淡,可是不成啊──至少現時不成──老五,該說的話昨晚今天已經談得很多,你不必有什麼顧慮,我就你這一個親弟弟,誰能離間?誰能奈何你?我這就要給劉鏞旨諭,讓他到肅州涼州查辦勒爾謹案,你不必回京,和他在開封會齊,你親自也去走一遭吧,案情太重大了──」弘晝見乾隆說得鄭重,收了嘻笑,躬身回道:「臣弟遵旨──」跟著乾隆進了殿,亦步亦趨入西暖閣。
兄弟二人進來,看見太皇太后也在,坐在皇后榻前婆媳兩個正說著話。滿屋太監宮女見他們聯袂而入,「忽」地跪了下去。乾隆怔了一下,搶上一步打千兒行禮,陪笑道:「老佛爺過來了!兒子給您請安!」弘晝也隨後行禮。乾隆嗔著秦媚媚道:「朕就在東暖閣,怎麼就不稟一聲兒?」
「皇帝起來吧!弘晝也起來。」太后笑道:「是我不許他們驚動你,這殿裡布置得進來多少人也沒個聲息。我娘們這頭說話,你們那頭說,兩頭不擾──有意思。」
乾隆二人笑著起身,見太監提著銀水瓶進來,弘晝忙要了過來,乾隆取杯弘晝注茶,恭恭敬敬給太后雙手奉上。弘晝把瓶遞給太監自己取杯,又給皇后身邊炕几上安放了,笑道:「娘娘請用。臣弟瞧著娘娘氣色又見好了,只是還略有些氣弱蒼白。外頭日頭好時候,精神去得,叫人扶著略走動走動曬曬太陽。老這麼歪著躺著,好人也會生病的。慢慢的就硬朗起來了──」皇后半歪在大迎枕上身子蠕動著欠了一欠,一臉溫馨的微笑,說道:「他五叔就愛這麼蛇蛇蠍蠍的女人似的──皇上五弟你們請坐。怕是還沒進膳吧?老佛爺帶的香椿蛋捲、豆皮青韭蒸餃兒,還有幾樣點心是汪氏跟揚州廚子學著作的,也都好味道。熬夜辦事已經傷了身子,空著肚子豈不雪上加霜呢?」
「好,那就進點點心!」乾隆笑著點頭。見墨菊端著碟盤過來,撿了一碟子葫蘆絲兒烙鍋貼餅兒遞給弘晝道:「這個帶辣味的,老五愛見,進了它──」向母親一擠眼兒,「我可真的是有點餓了呢!」伸手取香椿捲兒,笑道:「老五怎麼不動手?好端端的生出毛病來──不是早年一個書房裡,偷吃我的梅花糕,還說書房裡有耗子,做張做智地教人『將老鼠捉將起』!」說得眾人咭咕咯咯都笑,弘晝訕訕地取餅,小口咬著道:「這正是彼一時此一時了!皇上那日大發雷霆,至今思之心有餘悸。您要一硯台砸了我吃飯傢伙,我可就薨之大吉了,誰去甘肅給您捉耗子呢?」
此刻汪氏陳氏等一眾嬪妃聽說皇帝來,也都趕過來侍應。聽他兄弟兩個調侃說笑,兩個答應上前給太后捶背,兩個常在跪在裡榻給皇后按摩,雍雍熙熙滿堂笑語──雖說是一家人,在北京宮禁森嚴內外隔膜,行走居處循規蹈矩,「禮」上頭不能有分寸毫釐差池;下江南隨便了一點,但朝事公務忙得乾隆昏頭脹腦,七事八事枝節橫生,竟比在北京還忙了一倍。難得這樣容容穆穆一大家子團聚共享天倫之樂。七嘴八舌家常絮語說得熱鬧。有說揚州風光比蘇杭好的,有說可惜不得見錢塘潮的,鶯呢燕語一堂嬌音。因聽太后笑說:「咱們滿州老人兒住不慣南邊。先帝連北京也嫌夏天忒熱的。皇帝下河南也中過暑。我還是頭一回來,這裡倒住的慣。問問當地人,也就南京那塊熱些。長江無六月,其實也涼爽的。」弘晝湊趣兒道:「我也問過,確有『長江無六月』這話。原來是這個意思,我心裡還異樣兒──敢情江南過了五月就是七月?」他裝傻賣悶子一臉迷糊相,立時逗得眾女人笑不可遏。太后因問:「你不是要先回北京了麼?怎麼又去甘肅?」
「我去捉耗子。」弘晝舌頭舔著嘴唇說道,「這回給皇上當一回御貓──還有阿桂、劉鏞他們,各走各的道兒共辦一趟差。」
乾隆是講究「食不語」的,只微笑著小口嚼咬點心聽眾人說話,胡亂用了幾塊點心喝一碗奶子便推開盤子。因見母親看自己,乾隆忙陪笑將甘肅冒賑的事約略說了,「這邊王亶望已經拿了,勒爾謹也要拿了,一網打盡這群耗子,給老佛爺上壽!」
「阿彌陀佛,不當家拉花的,我可不愛見老鼠!」太后笑嘆道:「我雖說不管這些事,外頭有些個奴才無法無天胡鬧,聽傅恆家的尹繼善家的說的也就不少。這麼著說,皇帝大概也冤不了他們──世宗爺在時你十三叔就說過,當官的是『一年清二年渾三年過去掘墳刨金』。太平久了難免生事,樹大林深就出山精木怪。你能想到這一層警惕著料理就不要緊。只是打騾子驚馬,別太張揚了,一來還要指著他們辦差,別把馬驚得不敢上轅;二者是鬧出些戾氣,也不是祥和氣象。王亶望我沒見過,他母親滿明白的人,看去慈祥和瑞的,怎麼就由著兒子胡鬧?唉──」
乾隆聽母親說一句,在椅上欠身答應一聲「是」。他最耽心母親又來說情講厚道,什麼「清水池塘不養魚」「和光同塵是吉祥」,最好是一個不抓一個不殺才能趁了「佛祖的心」,聽聽竟沒這些話頭,又是感慨又是寬慰,也是一聲嘆息,說道:「兒子都記下了──母親放心安富尊榮,瞧著兒子料理發落這案子。以寬為政的大章程不變,還要驚醒那些官員奴才不敢放縱,小心恭謹辦差,斷不至妨害大局的。」他笑了笑轉了話題,「除了鈕祜祿氏和魏佳氏,今兒一家子人到的齊全,連老五也來了,說點高興的吧──告訴老佛爺和皇后一個好消息兒──福康安在外頭立了大功呢!」
「誰?」
太后己有點重聽。方才「捉耗子」的話題大沉重,又是殺人又是罷黜的,她篤信釋佛的人,無論如何心裡都有點忐忑不寧,聽見「好消息」,頓時臉上綻出笑容,側耳問道:「是哪個將軍立功了?」皇后卻聽清是娘家侄兒立了功。一頭說乾隆和棠兒有一腳她是知道的,一頭說福康安崛起,娘家更加貴盛熏灼她卻遂願,澀澀的酸味裡雜著蜜糖後味,顰眉一笑說道:「是傅恆家的老三──老佛爺又忘了──去海寧前頭半個月,在天寧寺老佛爺還見了幾次呢!他那麼丁點兒年紀能給皇上立什麼大功呢?」她沒說完太后已經想起,呵呵笑道:「我想起來了,是長得有點像女孩兒樣的那個哥兒?就是的,那麼小的,能立什麼大功呢?」
「這個福康安老佛爺可看走了眼。」弘晝笑道,「老佛爺沒聽說過『自古英雄出少年』?蜀漢夷陵大戰、秦晉淝水之戰,都是少年將軍指揮以弱勝強以少勝多,打得符堅幾十萬人血流成河敗退八公山,聽見風聲鶴唳都嚇得身上哆嗦,燒得劉備七百里連營一片火焰山!」他備細將福康安棗莊剿匪全勝的事,依著葛孝化的信一五一十說了。至那緊要節扣處還要添枝加葉潤色形容,加著逗悶子留懸念,說得曲折跌宕迴腸蕩氣,賽如鼓兒先兒茶館說書,滿屋女人個個聽得心往神馳。末了嘆道:「這一仗細思是十分凶險。只要事機不密走漏半點風聲,或者稍有布置疏忽,蔡七他們突圍是極容易的──一旦這隻大蟲衝了出來,棗莊數萬良民難逃大劫;佔山為王,或者流竄各省攻城掠地作案,朝廷不知要耗多少兵刀錢財才能鎮壓下去!老佛爺,自古打仗殺人一萬自損三千,那是常例;剿匪不傷良民,那也是沒有的事了。難得他在平原村落打仗,幹得這般漂亮!這孩子平常只見文章好、字好、會琴棋書畫、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原想是個文臣材料兒,誰知布軍作戰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竟是個文武雙全的簪纓子弟!這都是皇上皇后的洪福澤被,傅恆教子有方,調理得有這樣的英才!我想,剿滅蔡七還在其次,不拘是誰,什麼時候,蔡七終歸得就擒伏法。難得是發見了這個人才!還有劉統勛的兒子劉鏞,都能造就成我們大清的棟梁砥柱!」
他連說帶誇夾著奉迎馬屁,說得眉飛色舞神采煥映。一眾女人哪曾聽過這些?有的呆呆怔怔、有的癡癡騃騃,時而心馳神往,時而攢眉顰目,目光眈眈看著這位口若懸河的王爺,一片聲嘖嘖驚嘆之聲,直到他收科說完,眾人才鬆了一口氣。皇后倚枕笑道:「他五叔真個好貧嘴!我們雖說都沒聽過鼓兒哼說書先兒說書,小時候兒大哥聽回來給我們姊妹轉說,不及五弟一分,聽得到緊要關頭,他就說『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得求著他撒嬌才肯接著再說──你們爺們在外頭看折子,敢情是折子裡說的都是古記兒?這麼好聽的,就只是太短了──」說著便咳,手帕子握著看時,痰中帶血,見眾人沒留心,掩了帕子塞進袖子裡。
「康兒這麼能耐的?」太后喜得滿臉是笑,「可見是龍鳳有種,隨了他爹爹文武全掛子本事了!可憐見的那麼個金尊玉貴的哥兒,又還小著,就知道給朝廷賣命立功──我原惦量著他還小,只是任性不聽話,出來入值侍衛還不放心的。如今看來竟又是個做大事的坯子!」乾隆忙色笑承歡,說道:「現在要派劉鏞去甘肅了,放著膽讓福康安獨個兒巡閱幾個省。也是個琢玉成器的意思。這會子只是下旨褒揚,不宜升他的官,待到回京一條一條都要敘功,那時候兒再說。像康兒這樣的,一落草就注定要作官,官兒不稀奇,要緊的讀書長學識歷練出能耐。我一想起北京那起子八旗舊人子弟、功勳子弟黃帶子宗室阿哥就心煩,你叫他吹祖宗,一套兒一套兒全都現成,叫他玩鳥兒溜腿子逛廟會坐茶館,一般兒是龍子鳳孫氣派,教他生業養息出來辦差,全都是些廢物傻蛋白癡二百五!老五的話:說謊吹牛呱呱的,辦事尿床刷刷的──」說著自己也笑了。
眾人聽他說「呱呱的」「刷刷的」,起先還怔,待回過神來,頓時一片嘩笑,前俯後仰的站不住。說起旗人笑話,那是人人都能說幾個的,太后因道:「頭前聽你十六叔福晉進來說,有些旗下子弟已經精窮了還要裝闊,進茶館泡的茶葉都要帶回去,曬乾了下次再沖,沖一壺殘茶一個芝麻餅過一天。說有個人餅上芝麻落在茶桌上,裝著在桌上寫字,蘸著口水一粒粒填了口裡,偏有一粒芝麻掉進桌縫,急煞也粘不出來。他就裝成想字,偏著頭『想』了半日,『啪地』一拍桌子說:『有了!』那芝麻也就蹦出來了!」眾人的哄笑聲裡弘晝也來湊趣兒,說道:「有個旗下子弟窮極了,到裁縫鋪裡說會補針鼻兒。那家裁縫攢著半斤破針預備著賣鐵,聽說能補自然高興。好吃好喝管待了他,取針讓他補,他說:『把那半邊破鼻兒取來,我給你補!」
「這個殺才真是塊滾刀肉材料兒!有這份心智用到哪裡不出息?」乾隆大笑道,想了想又一嘆:「旗人生計是大事,太后老佛爺也極關心的──打仗打出一批好樣的,像阿桂兆惠海蘭察還有勒敏都是的,該不爭氣的仍舊不爭氣,思量著竟拿他們沒法子!」「這事不是一天兩天能辦下的,皇帝也甭為這著急。」太后也斂了笑容說道,「打從康熙初年,過先帝爺手,想了多少法子,總歸不中用。好在這是大事卻不是急事,從容些子,慢慢的辦法就有了。」乾隆忙陪笑道:「母親說的是。」
眾人說笑一陣,各自輕鬆喜樂,連皇后也臉上泛出血色。因見弘晝起身要辭,叮囑道:「他五叔你要去甘肅,那邊道兒遠,地氣苦寒,自己要當心。帶兩個得力能幹的奴才,多帶點銀子──出門在外的人,比不得家裡,諸事都好檢點照應。」弘晝忙一躬身,說道:「臣弟謝娘娘關照。我有事沒事常出門的,不會有什麼差池。娘娘只管放心榮養,辦完差回京,娘娘身子骨也硬朗了,歡歡喜喜給您請安!」又轉臉對太后道:「那地方兒出的有名的甘草黃蓍,我給老佛爺和娘娘背一大綑,泡著當茶喝,最是能滋陰養脾的──」太后和皇后都笑。
「你的安全也是要緊的。」乾隆沉吟著說道:「要知道這次是出去辦欽案,不是尋常遊山逛水。去劉統勛那裡,把黃天霸的手下選兩個跟上。白龍魚服鱉蝦可欺,你不要當成兒戲。」太后問道:「整日價聽太監說起黃天霸,耳朵也聒出繭子了。說是能飛簷走壁鏢打香頭什麼的,跟說『三俠五義』不差什麼。既這麼大本事,怎麼不改了軍職派了西邊打仗?聽說封了車騎校尉職分還只是個道員?」乾隆笑道:「老佛爺想看他的玩藝兒,回北京進圓明園叫他和他十二個徒弟給您演練演練。」因將莫愁湖勝棋樓黃天霸和蓋英豪兩家比武的情景細細說了,又道:「這是一群江湖道。出兵放馬講究行伍紀律行軍布陣糧秣供應,懂兵法能帶兵才能野戰。黃天霸和阿桂兆惠海蘭察比起來,只能算一條狗。狗有狗的用處,看門護院狩獵還成,護得有功,也要餵點好東西他吃,票擬已經出來,還要晉他男爵呢!派了軍職反而不得。劉統勛和劉鏞好比我派出去打獵的人,他們就是爪牙鷹犬,瞧準了哪裡有豺狐兔子黃羊麋鹿什麼的,一個手勢眼色他們就撲上去了。這就是人才、奴才、狗才的不同──」
他沒有說完,太后一眾人已經笑了,太后道:「佛祖!敢情是有這門大的學問的!這才堪堪的明白了,外頭這些辦事的人還分著幾等幾樣!其實有些人還不及狗靠得住些。先帝爺那條叫『蘆蘆』的狗,脖子上掛一塊銀牌子,一天是一兩銀子的分例,比得上兩個一品大員的俸祿。我和先帝說過,似乎太厚了些。先帝說這是功狗,有過擎天保駕的功勞,不能薄待。可憐那畜牲也是個心癡:每日先帝打瑞藻軒過,牠都要過去撒歡兒親熱一會兒。先帝崩駕了牠還不知道,照樣兒天天守在軒口兒等,巴巴兒瞧著,見太監出來就迎上去,以為先帝就要出來,瞧瞧不是就又臥了,眼裡頭還流淚,不到半年也就死了──可不是通了靈性的麼!」說著便拭淚。乾隆聽她從黃天霸說到蘆蘆,平白抹眼淚的,倒覺好笑,忙道:「母親這又何必呢?說歸結底,牠不過是個畜牲。跟了先帝,還是牠的造化呢!您覺得牠可憐,牠這會子興許在先帝跟前滿得意的──是先帝召了牠去侍候解悶子的了!」太后一想不錯,便又笑了:「是我老悖晦了,不會想事兒。」當下眾女人又轉了話題,七嘴八舌講起輪迴報應,某某地一個老婦吃齋念佛,六十歲上頭觀音送子;何地屠宰殺生太多,引出旱魃;董永誠孝感天,仙女下嫁;天降暴雷擊樹,擊死樹中老蜈蚣,蜈蚣身上有字「秦檜十七世身」──諸如此類說得興頭熱鬧。直到晚膳時分,乾隆意思要一處進膳,但這日卻是觀音誕辰,太后皇后各各嬪妃都要齋戒,乾隆便也悉聽各便,步送太后出殿,眾人也就紛紛辭去。
乾隆知道皇后也必有一番祭祀祈禱情事,待人去後,著人扶皇后靜靜躺下,親自要了奶子,看著她熱熱的服下,笑道:「今兒著實攪你了,從沒有這多人坐了這麼久的。我看你精神好,那是強支撐的──你就有唸經誦佛的功課,也先稍停一下,你心這麼虔的,佛菩薩也必不計較你的口頭禪的。」皇后望著丈夫微微搖頭,「我發心抄一百部《金剛經》,幾年已經抄了七十部了,今晚只誦一百零八遍菩薩佛號,趁著精神好,還是要抄經。將來我不在了,賞給咱們阿哥們還有宗室裡頭信佛的,你也能留個心念──」她沒說完乾隆已經伸手捂住她的口,嘆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又來了不是?只管抄只管唸就是,何必說這些不吉利話呢?」又寬慰了一番才慢慢出來,逕到前殿用了御膳,見天色已經向黑,打理著案頭的奏折叫過王八恥問道:「今兒翻過誰的牌子來著?別像上次翻混了,叫人家白等著。」
「回主子話,」王八恥呵腰陪笑道,「牌子盒兒晌午送過來,萬歲爺正見人,說叫等等──您還沒翻牌子呢?」說著端過綠頭牌盒子來。乾隆想了想,笑道:「就翻陳氏的吧,她是個老實人,從不和別人爭,不能叫老實人太吃虧。」王八恥答應一聲便要過去傳旨,乾隆卻叫住了,說道:「你一告她知道就沒趣兒了。呆會子,朕把這幾份折子批出去,直闖她那裡去,給她個意外之喜。」說罷便提筆濡朱砂,一份一份在折子上批文。
因為明日就要啟駕返京,軍機處早就下了廷諭,所有折奏條陳片子除有軍情盜情水患急災的直遞行在,其餘奏折一律轉往北京留守軍機大臣阿桂處置。所以看去案卷堆得老高一摞,都是原來餘下的沒要緊公牘,有請安的,有奏報海關釐金分撥情形的,省內州縣官出缺補缺調配分發──諸如此類,雖都是不急之務,府縣任缺還是看得留心。乾隆見周圍沒有太監,大大伸展開打了個呵欠,出殿來看,滿行宮已是燈火闌珊,因對守在門口的王八恥道:「叫卜禮把折子送軍機處。」便移步往陳氏居處來。
陳氏其實和皇后住的一個院子。皇后的正寢宮下東廂的最南頭,再向南是汪氏常常製膳的小伙房。貴妃那拉氏原住西廂,她愛熱鬧,皇后怕住這裡拘著了她,在行宮北又指一處單院住了。因此這宮院此刻是半邊燈火亮,西廂一溜只南邊兩三間住著太監宮女,也都出去值夜,黯黑的老樹掩映下顯得有點陰沉。王八恥隔門縫看了看,回身小聲道:「陳主兒打坐呢!主子請進吧!」
乾隆點點頭,不言聲進來,果見牆上掛一幅魚籃觀音圖,壁下一張白木小几設著幾樣素食小點心,並有福橘菠蘿蘋果荔枝一應水果,中間簇起一隻小小銅香爐,裊裊繞繞燒著三炷香。陳氏面壁趺坐,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卻是《心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乾隆見她唸得專注,也不去驚動她,小心坐了窗邊椅子上,燈下審量陳氏側影,只見她散穿一條藕荷色褶裙,上身月白小褂緊袖短襟,領袖襟邊滾著金線,一頭烏雲般的頭髮剛沐浴過,黑瀑般直垂到攤在地下的裙上,已經三十多歲的人,腰身綽約胸乳微聳,嫩腮粉項,燈下色相宛然像個處子。乾隆還是離京前召幸過她一次,穿著花盆底,旗袍汗巾把把頭,挺胸凸肚的,和此刻形容兒相比,真是雲泥之別──想著看著不由得動火,欲待起身去玩逗,又忍住了,待她又唸一遍,才輕輕咳嗽一聲,笑道:「好一副仕女禮拜圖,你這麼虔心,觀音菩薩要送子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