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4 章
遊宮掖皇后染沉痾 回鑾駕勉力全儀仗

  陳氏心無旁騖禮拜唸佛,乍聽背後乾隆說話唬得身上一顫。轉臉見乾隆倚著榻邊椅上笑吟吟看自己,色迷迷的兩眼賊亮,她自己上下一看,頓時羞紅了臉。款款起身向乾隆盈盈一福,略一掠鬢,抿嘴兒小聲道:「奴婢洗澡了沒穿大衣裳,忒失禮的──主子寬坐,我更衣再過來侍候。」說著便向裡屋走。乾隆這才看清她下身穿的原是浴裙,只一根米黃絛子鬆鬆挽個環兒束著,略一動,裙縫裡白生生玉瀅瀅兩條大腿都隱約可見,一雙嬌小玲瓏的天足玉趾微露,原來連鞋襪也未穿。乾隆早已看得欲火熾焰衝騰,哪裡容她去?搶一步上前一把攬在懷裡,抱坐在椅上,一手摟著她香肩,一手從裙縫裡伸進去,撫著她滑不留手的身上,肩背乳房小腹臍下慢慢捏弄把玩,額前眼睛面頰──只是吻得情熱,叫著她小名兒道:

  「倩兒,想朕不想?」

  「──想又怎樣?我位份低,人長得也不好,年歲也老大不小的了──」

  「唔──朕這不是來了嘛───」乾隆揉搓著軟得一攤泥樣的陳氏,嘻嘻笑道:「這麼多人的,總得都有照應──就眼前這些人,朕還是很痛憐你的──」

  陳氏被他撫摸得渾身燥熱麻脹,緊緊偎在乾隆寬闊有力的胸前,覺得那話兒熱乎乎硬硬的頂腰,伸手想摸,又縮回手來,只是吃吃地笑:「真的麼?──那我就知足的了──我媽說一個女人能嫁給皇上,就是祖上的德性,不能像平常女人那麼饞,那麼渴──」乾隆噗哧一笑,說:「你媽有意思!什麼『饞』,又是什麼『渴』呢?你想吃什麼喝什麼──說嘛──」陳氏半晌才輕輕回道:「──我打頭一回得皇上寵幸──到今是十八年,皇上叫我侍候了八十三回,有一回還是半回──皇上這話不能回,可又不能不回:什麼吃了喝了能給皇上生個阿哥或者公主,我就──饞──」她說得羞臊,忙用雙手捂了臉,卻道:「別──別──小肚子上按不得──裡頭有了龍種,三個月頭裡皇上您種下的──」

  「真的,朕差點忘了,內務府送來的玉碟寫過的!」乾隆喜極情熱,回頭一口吹熄了燈。黑地裡一陣衣裳窸窣,便聽牛喘嬌吁魚水樂極呻吟之聲。乾隆嘻笑著問:「這麼著可好?又得趣快活,又不壓了肚子。你的好緊的──」陳氏只是笑,好半日小聲道:「只是不好意思的──皇上來江南忒忙的,顧不到我們。我們鄉里有諺:『男人鋤頭動,女人──那個合縫。』──那拉貴主兒五七天就是一次,我看她還不足意兒──上回說悄悄話,她說生過孩子的人──那個尺碼大,她那裡得個什麼藥,能縮得尺碼小些兒──」乾隆聽得啞聲失笑,道:「尺碼──真真是這詞兒想得匪夷所思──」

  ──一時事畢,二人相偎歇息說話,乾隆撫小貓一樣摟撫著陳氏,說一陣皇后盛德母儀人人欽敬,又說那拉氏待下寬厚大方,原來略有拈酸吃醋的毛病兒,如今興許年紀大了些,閱歷老成,這毛病竟是改了。又講鈕祜祿氏素來端莊自重勤勉節儉,汪氏李氏並嫣紅小英睞娘的好處也都一一如數家珍。聽陳氏不言聲,問道:「你睡著了麼?」

  「沒有。皇上說話奴婢怎麼敢睡呢?」陳氏暗中醒得目光炯炯,望著黝黑的天棚說道:「您說話,我不能插話;你問話,我不能不答,這是規矩。皇上的意思說到根兒上是疼我,怕我妒忌,怕我──犯『饞』。我自己就是女人,女人的事還是懂的。您放心,該有的我都有了,不去想不該有的,得樂子時且樂子,不得樂子過日子,最要隨分入常的。娘娘貴主兒們沒有特意另眼高看我,可也沒有委屈虧待了我。我自己知道小小的,就像棵狗尾巴草,不去爭什麼,風颳自然就長了,下雨自然就澆了,誰也不拿我當對頭,也就沒人作踐我妒忌我。就像剛才那樣受用,也只一霎兒就過去了。天天歡愛夜夜洞房,反而未必珍惜君恩,也招得宮裡人烏眼雞似地盯著,還要防著什麼,活得就累透了。我只想給皇上生個阿哥或者公主,日後老了有個依靠偎傍,就是菩薩給我的造化福份了──

  這下輪到乾隆驚訝了,想不到這個低等嬪妃整日不哼不哈,竟如此達觀知命,這樣洞悉人情!想著,摟緊了陳氏,說道:「你既這麼識大體,懂事明白,朕盡力成全你──」

  乾隆每日四更更末起身,是自幼養成的習慣。早年隨康熙住暢春園,是太監叫起,一到時辰,四五個太監喊著:「請小阿哥侍候聖駕!」一擁而入,連揉帶哄拉出熱被窩,有的穿衣服,有的套靴子梳頭紮辮子洗漱,一陣撮弄,讀書打布庫,見康熙請安準在五更。雍正是嚴父,更是叫精奇嬤嬤擎著御批戒尺站床邊督促,起身像失火般快,一個慢,嬤嬤就喊:「仔細打了!」雍正死後,又是太后接著,一個太監站窗前高呼:「太后懿旨皇帝起來辦事!」一聲比一聲高,把人聒得起來算完。這是清世祖孝莊皇太后就立下的祖宗家法,所以皇族正支阿哥,連弘晝那樣的,再沒個睡懶覺睡回籠覺的福分。乾隆每到時辰,自然就醒了。此刻醒來,見陳氏面帶甜笑雪肩微露合眸,依舊睡得沉酣,便不肯驚動。扯過褂子披時,陳氏一眨眼醒了,急忙三下五除二騰身穿衣,過來張羅乾隆穿衣理辮子,要了參湯奶子又布幾碟點心,侍候著他用了,便自跪在門邊謝恩送駕。

  「很好。」乾隆對著鏡子打量一下自己,滿意地說道,「朕像是昨晚才識得你。你不算機巧伶俐,卻算得聰慧爽明,自然是要抬舉的。」陳氏叩頭道:「是主子聖明,是奴婢的福份。」乾隆似乎還想問幾句什麼,又覺得不是時候,點點頭便出了房門。因見王八恥已經在恭候,便問:「軍機處外臣想必是來了,龍舟不知預備齊了沒有?」

  王八恥帶著卜義卜禮卜智卜信幾個太監已在門外等候多時,見乾隆出來一齊打下千兒請安。王八恥回道:「大人們都在儀門外等著。劉統勛也來了。奴才們昨晚不分當值不當值的都沒睡,一條船一條船都仔細看過了,主子和主子娘娘同乘一艘御艦,另有一艘陪艦,預備著道兒上接見大人,太后老佛爺是一艘樓船,貴主兒是一艘舫船,陳氏汪氏以下嬪妃兩人一艘,都是官艦改製的。各船艙房都是隔著的,上下人分的等級,禮部貼了明黃條子,茶房廚屋都是合用的,更衣入廁也都安置妥當。奴才數了數,連八條儀仗船,太湖水師的護衛艦在內,共是一百零八艘,從瓜洲渡到迎駕橋一路擺開,有十來里長。碼頭一帶是官員跪送,夾岸百姓都是門前香花醴酒禮拜瞻仰,近岸十丈都由善撲營關防擋人,遠道十里八鄉的紳民百姓這會子正趕著過來,也都有地方官分撥安置呢!萬歲爺,外頭風光好!只可惜劉老中堂下諭,除碼頭外一律不許鳴放爆竹,要不,連宮裡都早熱鬧起來了。」

  「你不能議論劉統勛。」乾隆聽王八恥口風間對劉統勛略有不滿,他是在這上頭極精細的,立即挑剔出來,一邊向行宮正殿走,又問:「朵雲他們怎麼安排?」「是奴才再不敢議論。」王八恥小心翼翼趨步兒跟著,陪笑說道,「朵雲,還有欽巴卓索欽巴莎瑪爺女坐一條船,和護衛御駕的太湖水師一道兒。禮部的人說他們沒身分隨駕,朵雲還是個犯人──」他沒說完乾隆便一口打斷了:「誰講朵雲是犯人?欽巴父女也不是『父女』,莎瑪是蒙古台吉的女兒,卓索是宰臣你懂嗎?一個是格格,一個是藩國外臣輔相──叫人傳旨,他們是客人不是犯人,他們的船安排在太后的座艦後邊!」

  正說著,乾隆閃眼見秦媚媚拎著幾包藥從外院進來,正在後退側身避路,因道:「你給皇后抓藥的麼?皇后今早進膳怎樣?」秦媚媚看樣子也是沒睡好,臉色黃裡帶青,微微嘶嘎著嗓音說道:「主子娘娘昨晚犯了痰喘,一夜沒睡安,今早叫了葉天士進去看。葉天士說是受了驚或生了氣,脈息也不好。葉天士就開了方子,叫急煎快服,先鎮一下喘──」「受驚生氣?」乾隆停住腳步,詫異地道:「昨下晚離開時她還精神開朗的呀!晚間有人伏侍不周到,惹她生氣了麼?」秦媚媚道:「娘娘晚膳時還有說有笑的,因葉天士坐船暈船坐轎暈轎害怕騎馬,還說了他這人毛病真多,叫奴才連夜去揚州府給他弄頭毛驢,騎在岸上跟船走。奴才出去一個時辰回來,彩雲她們幾個就說娘娘身子不好,身上熱,喘得臉通紅。問了問幾個丫頭,說是晚膳後祭觀音,娘娘說要到院裡散步,默誦大悲咒,只帶了墨菊一個人。出去走了一遭回來,氣色就有些泛潮紅,頭暈心悸。問墨菊也沒問出個子午卯酉。娘娘自己也說沒有受驚受氣,方才葉天士給她手上扎了幾針,略定住了點,用了這劑藥,葉天士說要瞧瞧病勢,才敢說上路的話呢!」

  乾隆頓時怔住。耳邊聽遠處細微嘈雜的人流湧動聲,夾著瓜洲渡方向零零星星的爆竹響聲,此時行宮外不知多少官員百姓翹首企盼,要瞻仰帝后回駕盛儀風采!他自己要接見大臣行跪辭禮,又要扶太后鑾輿出宮上轎。這樣的景運大典,也斷沒有中止的道理。他心裡一陣發急,還是頭一回覺得捉襟見肘,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沉吟片刻,舒了一口氣說道:「你傳旨給葉天士,不拘用什麼法子,要讓皇后能支撐一會兒,上船再緩緩調治。傳旨百官一體周知,皇后鳳體欠安,各官眷免予參見,由那拉氏代皇后和朕扶太后鑾輿。太后那邊由朕親自稟告。嗯──需用什麼藥,叫葉天士開出細單,裝船隨行,叫陳氏過去隨皇后伏侍。朕這就要出去,你去告訴皇后安神定性,萬不可急躁,從她鑾輿出來順利上船就是大禮告成,一切有朕,不必心裡慌張。」他從懷裡取出錶看看,又補了一句:「離辰正時牌還有不到一個半時辰,要快。」說罷便向外走,王八恥小跑看到垂花門外高喊一聲:

  「萬歲爺啟駕了──!」

  頓時便聽鐘鼓之樂大作。乾隆徐步跨出垂花門,這才知道一夜之間正宮正院已經全然換了面貌。從垂花門逶迤斜向東南居高而下的石甬道邊,移來不計其數的盆花,月季、玫瑰、百日紅、水仙、東洋菊、西番蓮、夾竹桃、春海棠──左手一帶萬花叢中用萬年青擺佈成「萬壽無疆」式樣,碧綠青翠油潤欲滴,右手一帶全用小葵花盆嵌在花間,繪成「丹鳳朝陽」圖畫,都有四丈餘闊。融融艷陽中,花海一直漫漾到正殿大院西偏門,萬紫千紅鮮亮不可名物。甬道兩邊是二十四名當值侍衛,一個個挺胸凹肚按刀侍立,釘子般紋絲不動。六十四名太監早已列成方隊兀立在垂花門前,見乾隆出來,王禮一個手勢,太監方隊抽絲般列成兩行按序沿甬道徐徐而出。黃鐘大呂之中,太簇、夾鐘、姑洗、仲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各按節律悠揚沉渾而奏,守在正殿西側門的供俸也是六十四名,齊聲莊肅唱道:

  皇心克配天,玉琯葭灰得氣先。彤廷臚唱宣,四海共球奏天寰。珠斗應璣璿、金鏡朗、麟鳳騫,人間福景全──

  樂聲中乾隆款步而行。這樣的丹陛大樂,他向來十分留心的,但此時卻有點神思不寧,聽到兩處節律不合,站住想說什麼,又接著往前走,心裡只是惦記皇后,臨離江南百官萬民送駕,將成大禮之時,她突然犯病,這太不吉利了!昨日精神健旺,一夜之間能受什麼驚氣引發疾作?久病纏綿,忽然見好,難道是迴光返照?──胡思亂想間已經走過那片花海,從正宮西側門踱進丹墀之下,兀自神情迷惘。聽得王八恥抖擻精神「啪、啪、啪!」連甩三聲靜鞭,鐘鼓絲弦之音戛然而止。乾隆方神思歸舍,定神看時從正殿丹墀階下一直蔓向東南儀門,臨時設的品級山兩側早已站得擠擠挨挨都是趕來送行的官員。從孔雀翎子珊瑚頂到素金頂戴黃鸝補服依次按序由近及遠,都是簇新的官袍靴服,在暖融融亮晃晃的日影下燦爛放光,見他出來,馬蹄袖打得一片聲山響,黑鴉鴉伏地叩頭高呼:

  「乾隆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隆掃視了眾人一眼,只點頭「嗯」了一聲,這裡居高臨下,他的目光透過伏跪的人群和兩廂偏殿向外眺望,行宮外運河一帶蜿蜒碧水上已是泊滿御舟,黃旌龍旗彩樓銜接,像煞了是一條臥在行宮外巨大的黃龍。夾岸桃李競芳黛綠粉白林間樹下,每隔數丈都搭有彩坊彩棚,也都是披紅掛綠,結著「皇帝萬歲」「太后千歲」「皇后千歲」各色幔帳,中間紛紛如蟻的人都依地勢或疏或密夾岸遊移,已是一片湧動不定的人海──他滿意地收回目光,近前幾位大臣,一個是莊親王允祿為首帶著大阿哥永璜、病骨支離的三阿哥永璋,還有一群黃帶子近支宗親跪在左手,右手為首的是軍機大臣。因見劉統勛也在,乾隆怔了一下,竟上前一步親自用手去攙,笑道:「特特的有旨給你徑直上船,不必陪朕的,怎麼還是掙扎來了?──扶劉公到廂房休息!老三身子骨兒不好,也去暫歇,離著發駕還有一個時辰呢!」說著,早有幾個太監過來扶了二人去。乾隆目送劉統勛進了東偏殿,這才轉過臉來,輕咳一聲道:

  「諸臣工!」

  滿宮中官員低垂著的頭立刻又向下伏了伏,偌大的庭院裡頓時寂靜得一聲咳痰不聞。

  「朕即將回鑾北京。」乾隆說道。這是臨別訓詞,未出北京已經打好了腹稿,如此莊重場合,每個字都要原話載入詔誥,又要文藻毓華,又要能聽得懂,又不能像背誦文章,因此說得很慢,「朕法聖祖之法,以孝治天下。江南督撫等,以該省紳耆士庶望幸心殷,合詞奏請南巡──仰稽聖祖仁皇帝六巡江浙謨烈光昭,允宜俯從所請,恭侍皇太后鑾輿南來。朕巡幸所至,悉奉聖母皇太后遊賞,江南名勝甲天下,誠親掖安輿,眺覽山川之佳秀,民物之豐美,良足以娛暢慈懷。南巡以來,朕軫念民依,省方問俗,不憚躬勤鑾輅。江左地廣人稠,素所惦念,其官方、戎政、河務、海防,與凡閭閻疾苦,無非念存一意,而群黎扶老攜幼夾道歡迎,交頌天家孝德,慕仁慕恩之情浴化彰明。」他頓了一下,突然一個念頭驀地生出來:講孝道,巡省官方體察民情,無論寫到哪本書上都是堂而皇之的體面事。然而這次實是親眼所見,花的錢是太多了,「萬家膏腴奉一人」這個名聲不能擔當。但原來打的腹稿裡沒有顧及到這頭話說,要現編現說,因更放慢了語調,悠悠說道:「朕擇吉臨行之前屢屢降旨:前往清蹕,所至簡約儀衛,一切出自內府,無煩有司供應。徇來視察,仍有過於崇飾之嫌,浙閩之地過求華麗,多耗物力,朕甚弗敢,已經降旨申飭──」乾隆講著,倏地又想起竇光鼐,在儀徵以頭撞槐血流被面搏死一諫,不就為的自己這個「見識」?

  望著宮外浩大的恭送回鑾儀仗,結彩連綿團錦十里的場面,乾隆的心忽然亂了,原來預備的訓詞,現編的誥諭一句也想不起來,怔著不言語,紀昀尹繼善和跪在第二排趕來送行的幾位外省督撫,聽著突然沒了聲音,下意識抬頭看時,被乾隆一眼看見王亶望,二人四目相對,王亶望忙低伏了下去。乾隆的目光幽地一閃,轉眼回頭尋卜義,卻一時尋不見,便看紀昀。紀昀方才在外宮候駕,見王亶望也翎頂輝煌列班等候,心裡已是詫異,見乾隆盯自己,略一定神,已明白卜義傳錯了旨意!他心頭猛地一提吊起老高,驀地出了一身冷汗,十指變得冰涼,緊緊攥著,卻不敢迴避乾隆的目光,臉色煞白癡望著乾隆腰間的臥龍袋。

  「朕來江南觀閱風俗體察吏情。」見眾臣子已經覺出異樣,相互交換目光,剎那間乾隆鎮定下來,就有天大的怒火,此刻送駕大禮,萬不能妄動無明。遊移著目光,已經完全撇開文謅謅的訓誥文詞,說道,「江南百姓傾心沐浴聖化感恪君恩共慶舞鶴昇平,踴躍感戴之情隨處可見,可見官吏平日教化有方,辦差尚屬努力。一枝花巨匪殄滅,渠魁蔡七就擒,俱是兵不血刃,劉統勛劉鏞父子功勞固不可沒,但若吏治毀敗治安不靖,焉得如此順利?朕觀『以寬為政』之道成效顯著,甚慰中懷。」他嚥了一口唾液,「但『以寬為政』並非放縱弛政,吏治整飭斷不能一日疏忽。乃有身為朝廷大員開府封疆朕所倚任之重臣,行為卑污貪瀆婪索肥己病民誤國之徒,爾自思量,朕之手創盛世,豈容爾隨意作踐?即科道州府諸縣守令,食君之祿牧愛一方,亦應中夜推忱捫心自問,朕方燃燭勤政不遑寧處,寧臣子宴樂遊悠,縱慾享樂之時耶?」這一頓訓詞說得鏗鏘有節擲地有聲,前頭已經聽「懶」了的官員們被一下又一下的話語敲得悚息營屏心中顫慄。聽得遠遠西邊隱隱傳來細細鼓吹樂聲,乾隆便知太后鑾駕將到。他放緩了語氣,勉強一笑,說道:「朕別無叮嚀告誡,回京自然還有恩旨。諸臣暫跪,十六叔陪朕去接慈駕。」

  聽得大氣也不敢出的官員們悄悄透了一口氣。

  ※※※

  ──泊在瓜洲渡口的御舟一滑,啟動了。從送駕碼頭沿運河北上,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才駛出夾岸歡呼的人海,乾隆一直站在艦中黃龍大纛旗下,身後設的御座挨也沒挨。倒退著的如蟻人流,紛華迷亂的彩坊,青鬱鬱如煙柳堤和萋萋芳草上點綴的野花──無限春光好景,他都沒有怎樣留神觀賞,心中只覺得一陣迷惘一陣惆悵,一時想到陪太后和皇后在靈隱寺進香,又轉思在廿四橋觀賞夜月,從儀徵觀花和汀芷會面,又悠然思及桃葉渡和一枝花邂逅傾談,走馬燈似的轉換不定。隨著思緒,臉上時喜時悲。只偶爾一個醒神,轉身顧盼微笑向岸上搖手致意而已。直到港汊已盡,運河直北而流,岸上沒了人,他才覺得兩腿站得膝間發痠,才聽王八恥在旁道:「主子,也好歇歇兒了。從沒見主子站這麼一晌的──」

  「唔?唔──」乾隆憬悟過來,除下頭上的蒼龍教子緞台冠,肩上的海水潮日瑞覃也解下來遞給太監,一頭往艙裡走,轉臉看見卜義站在舷邊傻呵呵看岸邊景致,頓時陰沉了臉,卻沒言聲──進來逕自坐了窗邊,由著宮女沏上了茶,抽過一份奏折看,是勒敏的請安折子,醮了朱筆批道:

  朕安。你好闊,明黃緞面折嵌壓金邊!此皆養移居易之故,朕豈是崇尚侈華之君?辦事宜留心,事君惟誠而已,此後不可。

  寫了「欽此」二字,又抽過一份,卻是高恆的供辯夾片,已經看過一遍了的,隨意翻著道:「叫卜義進來!」

  卜義進來了,他不知道傳喚他是什麼差使,也想不出單叫自己是什麼緣故,有點像一隻怕落進陷阱裡的野獸,左右顧盼小心躡腳兒進來,打了千兒跪下,「奴才叩見萬歲爺!」

  「你可知罪?」乾隆皺著眉頭,像在看一隻掉進水缸裡的老鼠,問道。

  「奴才──罪?」卜義一愣,張皇四顧,膽怯地看了一眼王八恥,忙又連連叩頭,碰得艙板砰砰作響,「是是是──奴、奴、奴才有罪──昨晚那拉貴主兒宮裡的琉璃聚耀燈壞了,蟈蟈兒叫我過去幫著修,裡頭油煙子膩住了,奴才用銀簪子捅,把聚耀燈底座兒給捅漏了。怕主子責罰,又沒法給主子交代,只好去皇后娘娘宮裡把用廢了的聚耀燈拆了個底座兒換上。這就是偷東西。求主子責罰──還有,侍候主子晚膳,失手把個琺瑯碟子碰剝了邊──」他偏著頭還要往下想,乾隆一口打斷了他:「失手碰碟子、修壞聚耀燈,這不是罪,是過失!朕問你,王亶望的旨意你是怎麼傳的?!」

  卜義頓時張大了口,僵跪在地愣了半日,叩頭道:「──當時皇上說要辦他。尹大人和紀大人都說查明實據再辦,『不必打草驚蛇』──接著皇上叫奴才傳旨,奴才就去說『賞收你的宋版書,你回去安心供職』──別的奴才一句也沒敢多說,他送奴才五十兩銀子,奴才也沒敢要──」說著,頭已經碰得烏青。乾隆憶想當時情形,已知錯誤有因,原是自己沒有話說明白,但他如何肯向太監認這個錯?因冷笑一聲問道:「朕叫你傳旨。尹繼善和紀昀的話是旨意麼?」卜義一臉的沮喪,欲哭無淚地看一眼乾隆,那是一張絕無情義的面孔,冷得像掛了霜,帶著蠻橫和輕蔑──半晌,他忽然雙手掩面「嗚」地一聲哀哀慟哭起來,俯伏在地懇告:「奴才罪該萬死──奴才知道傳錯旨意是死罪──不敢有意兒的──不念奴才老實侍候主子的份兒,皇上最是惜老憐貧的,奴才家裡還有個七十歲瞎眼老娘──」

  乾隆處置太監誅戮殺伐從不皺眉,心腸之狠曠代罕有,太監與外吏小員偶有口角,也素是個「有理扁擔三,無理三扁擔」的章程。但「君子不近庖廚」,此刻在舟上,無法迴避他絕望的哭聲,也不能就地打死,聽到「七十歲瞎眼老娘」不禁心裡一動。臉上顏色已和緩下來,看著蜷縮成一團的卜義說道:「朕熟讀經史,寺宦內監禍亂國家的事枚不勝舉,亡秦、亡漢、亡唐、亡明都因太監擅作威福、浸淫放縱秉持國柄。所以太監犯過決不輕恕,因為太監是小人!你自思量,今日你無意傳錯旨意可以不糾;明日有人假傳聖旨何以為法?你就哭出三江淚,能擔起這個干係?」他把話說到十二分無望,踅身取茶,見王八恥口角帶笑,知道他幸災樂禍,厭惡地轉過臉來,接著說道:「所以什麼無意、什麼初犯、什麼侍候多年,這些由頭不能恕你一死。但朕看你此時念及老母,尚是一個孝子。衝這一條饒你,皇后病重,也算放生為她祛災。但有罪不能不罰──你進京途中在王恥手下聽招呼。內宮事務是皇后作主,回京娘娘身子大好了,自然有個發落。」說罷站起身來,也不管顧搗蒜價磕頭謝恩的卜義,吩咐道:「停舟!朕要去給太后請安,順便看看皇后。」

  一百多艘御舟上的水手都是太湖水師裡精中選精的強壯兵丁,前後聯絡白日打手旗夜裡掛號燈,饒是如此便當,浩浩蕩蕩的舟艦也好一陣子才停下來。橋板搭岸,允祿紀昀劉統勛尹繼善四人早已趕到岸邊長跪在草堤上,看乾隆時,已從艙中出來,頭上戴一頂明黃貼邊青緞瓜皮帽,一身醬色湖綢袍套著雨過天青套扣背心,青緞涼裡皂靴在橋板上橐橐有聲下來。幾個人仰視一瞬忙都伏身叩頭請安,雖然只能看見乾隆一擺袍角,都覺得有一股威壓氣勢,逼得人不敢抬頭。

  「都起來吧。」乾隆淡淡說道。

  尹繼善和紀昀都是懷著鬼胎,心裡忐忑著站起身來,見乾隆並沒有不豫之色,才略放了些心。紀昀摸得乾隆稟性熟透的人,情知不能葫蘆提蒙混過關,見尹繼善猶豫,忙又跪了說道:「臣有錯誤之處要請皇上降罪。王亶望處分,昨日奉旨,『你已東窗事發,今日就有旨意。與勒爾謹革職聽勘,由劉統勛派人查看家產。』但今日接駕他也列班參與。臣與尹繼善背地私議,也許皇上另有敕命,但問王亶望,他說皇上賞收了他的書,臣等才知道傳旨有誤,把臣的芻蕘之見誤傳出去了。臣是當值軍機,疏於查實,自有應得之罪。」說罷垂下頭去。尹繼善這才知道事情不小,一提袍角也跪了下去。劉統勛原見紀昀和尹繼善在班裡私下嘀咕,此時才明白這檔子事,皺眉說道:「其實就是現在下旨,捕拿起來也很快。不過既是傳錯了旨意,眾人都知道賞收了他的書,此刻拿人抄家,倉猝之間容易引起誤會。臣可以立刻擬票,著山西陝西臬司衙門撿看過往驛傳私人函件,如果有通情串意的信,倒事先有了證據,將來審理起來容易得多。還要防著他得知消息,暗地藏匿財產,這件事卻要著落在尹繼善身上。」尹繼善忙道:「我送駕到高家堰快馬返回,立刻著手布置!」

  「這才是補過之法──已經錯誤,請旨處分何益?一切等回京再說吧。」乾隆抬手示意二人起來。看了看後邊的船,皇后的座艦也已搭了橋板,岸上停著一乘四人抬明黃亮轎,轎旁還有隻黑不溜丟的大叫驢在堤上啃草,便知太后和葉天士也去了皇后船上。他收回目光,又問道:「阿桂那邊有沒有信?」

  「阿桂有信。」紀昀肅恭回道,「阿睦爾撒納已經到了張家口,他遵旨在北京給他找了一處宅子,是郡王府規制。來信說北京今年溫暖,阿桂他飲食不留心,痢瀉不停,接旨御駕返鑾,已經安排禮部和順天府籌辦迎駕事宜,他自己要到保定接駕。請旨是由潞河驛入京還是朝陽門碼頭。信中還說睞主子和小阿哥爺子母健康,請聖躬放心。」說著將信函雙手捧上,「還有盧焯也有請安折子。附來的折片說清江口黃河疏浚正在緊要關頭,要趕在桃花汛來前完工,恐來不及趕到高家堰迎駕,疏浚之後要補高家堰到清江口一帶堤岸,防著菜花汛決潰,甘陝多雨,下游要萬分警惕,不能迎駕事出國政,請皇上恕罪。」

  乾隆駐足聽著,滿意地一笑,說道:「這何罪之有呢?告訴他,只管用心辦差。他讀陳璜的《河防述要》,『河口清沙一丈,河床沙落三尺』,朕推詳道理,可以一試。傳旨──賜盧焯人參一斤,飛騎賜阿桂續斷(註:醫治痢疾良藥。)二斤。寫信給他們,著意留心身子骨兒──」說著便走,允祿忙率眾跪送。

  皇后的座艦規模格式和乾隆一樣,只少了一面纛旗,其餘旌旗麾幟除一面丹鳳朝陽之外,俱都是孔雀仙鶴黃鸝錦雞諸多種種瑞禽朝鳳圖象。船舷邊繞舟迴廊上一色站的宮女,有本船的,也有太后隨身帶過來的,靜靜侍立著,乾隆也不理會,親自挑簾進艙,頓時一股濃烈的藥香撲鼻而來。滿艙的人,除了太后坐在後艙屏前木榻旁的椅子上,那拉氏汪氏陳氏一干人都垂手站在艙窗旁邊,看葉天士給皇后行針,還有兩個御醫也躬身在榻前捻針,見乾隆進來,不言聲一齊蹲下身去。乾隆望著母親趕上一步,雙手一揖剛要打千兒行禮,太后便擺手示意他免禮,指指皇后又搖搖手。

  乾隆這才正眼看富察皇后,只見她仰在枕上合目昏睡,眉宇微蹙臉色蠟黃,鼻息也時緊時慢,咬著牙關緊抿著嘴,隨著葉天士不停地抖動銀針,頰上肌肉也時時抽搐。她如此病態,這已經是第四次了,見症候並不十分凶險,乾隆略覺放心,小心地透了一口氣,坐到船舷窗邊,伸手撫了一下皇后的鬢角。彷彿著了什麼魔力,皇后嘴角顫抖著翕動了一下,睜開了眼,遊移著目光盯住了乾隆,又看了看太后,聲微氣弱地說道:「我──起不來了。」

  「好媳婦──」太后也湊近了床,顫巍巍拉住了皇后的手,聲音顯得蒼老又帶著淒涼,「你是勞乏著了力──其實不出來扶我的輿輦,天下人誰不知道你賢德孝順?好生作養──」皇后閉了閉眼睛,又看乾隆,只目光一對便垂下眼瞼,略帶喘息說道:「皇上外頭大事多──南巡以來──我瞧著比北京憔悴了些似的──不用在我身上多操心──你自己比誰都要緊──」

  「你也要緊──你得明白這一條──」乾隆要來手絹,食指頂著,輕輕替她揩著沁出的淚撫慰道:「萬事不要動心,不急不躁緩緩作養──我看你其實是個太仔細──」

  他們一邊說話,葉天士在旁跪著運針,兩個從太醫院專門派來跟葉天士學習醫術的太醫,看樣子早已傾服了這位「天醫星」,在身邊給他當下手,遞換銀針,觀看他作用行針,恭敬得像三家村的小學生看老師作文章。葉天士腦門子上沁著細汗,目不轉睛看著皇后手上、小腕上、項間髮際上插著的針,眼神有些憂鬱,似乎連乾隆母女夫婦間的對話都不留意。過了移時,擺擺手道:「撤針罷。慢著一點兒,用拇指和無名指旋著,行針容易到火候──」兩個太醫低聲答應一聲「是」,輕輕用拇指無名指一根根旋著從泥丸、太陽、四白、風池、睛明──諸穴位抽拔銀針。彩雲在旁捧著盤子收接了。一時拔完,太后在旁問道:「方才先生說是火痰、熱毒攻心。要不要晚間艾灸拔一拔火罐?」

  「不行!」葉天士聲音大得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忙磕頭道:「虛補實泄、火痰祛火,風痰祛風,那都是表象醫法。老佛爺您最聖明的,譬如燒紅了的鐵鍋,萬不能用涼水去澆。皇后娘娘是虛極返實陽極生陰的症候,不是尋常偶感風寒。她本就熱毒不散,再用艾灸,熱性相激更受其害。小的以為可以用輕量白參沙參丹參輕補,再加細辛白芷荊芥薄荷少許泄熱,待內熱稍散又不致傷了元氣,再作下一步打算。」說完再覺得是和太后皇帝回話,忙又叩頭,「小的見識淺陋、請皇上示下!」見乾隆點頭不語,膝行至案邊寫了醫方呈上,乾隆看時,上面寫著:

  通草一錢、魚腥草一錢、銅絲草葉兩片、白參五分、沙參一錢、丹參二分、甘草一錢、山楂片一錢,緩火慢煎半時辰加白芷荊芥薄荷各一錢,砂糖一匙為引,熱服。

  因道:「方子也還罷了。還有沒有別的醫囑?」葉天士看一眼太后,說道:「不敢稱醫囑,用藥之後,娘娘如若內熱,可以稍用一點生茶葉茶水也就緩散了。」說罷呵腰卻步退了出去。乾隆見太后只穿了件蜜合色旗袍,外頭套著醬色金錢萬字滾邊大褂,陪笑說道:「老佛爺穿的似乎單薄了些兒,白天日頭暖還不妨,夜裡河上風涼,兒子問過這裡的地方官的。您要再有個頭疼腦熱的,兒子就更不安了。」

  太后笑著點頭,捻著佛珠說道:「我身邊這幾個丫頭經著心呢,該添減什麼比我自己想得周到。這些事你甭操心,只照料好自己就是了。現下已經啟行回京,皇后又這樣弱,我想你不如搬到她船上,這裡內外用紗屜子一隔,見一見軍機大臣也還使得,要有會議回你船上去,我就在後邊大船上,兩船搭上橋板就過去了──你看這一停是多久?這就走得慢了不是?」那拉氏便道:「我閒著也是白閒著,皇上既在這船上,我過來侍候。娘娘精神好時候,也能陪著說話子解悶兒。」乾隆笑道:「如今皇后病著,你是貴妃,雖說在道兒上,裡裡外外約束宮人太監都是你的差使。留下陳氏在這裡,嫣紅小英跟你作幫手,汪氏李氏她們跟老佛爺。這樣著請安辦事就都方便了。」太后道:「皇帝說的是,就是這樣辦了。」因起身到皇后榻前,拉起她的手說道:「葉先兒醫道是高的,他說無礙畢竟就無礙,只不要躁性兒,萬事都撒漫不在心,你的病早就好了。如今宮裡宮外還是祥和熏灼,不要總是掛記那些雞毛蒜皮小事兒不是?先帝爺在時,宮裡三天兩頭丟磚打瓦七事八事,夜裡鬧鬼不安靜。他那脾氣你也知道,殺人都不撿地方兒的,我起初也怕,見慣不怪了也就罷了。叫皇帝和你住一處,也為借他的威氣給你壯壯膽兒。自己養得身體結實了,咱娘們樂子的日子長著呢!」又撫慰了許多言語,才帶著眾人出艙下船。

  乾隆聽著母親的話,皇后畢竟還是受驚了,當下心裡惦惙著送下來,相陪在身邊沿堤向太后的座艦散步走著,問道:「皇后不寧,敢情是瓜洲行宮裡鬧鬼?兒子竟一些兒也不知道。」

  「揚州這地方開國時候殺人太多,陰氣重。我也是揣度出來的。她不肯說,追問急了,才說『有鬼』,她是個深沉人,你別逼問她。」太后望著一壟壟蔥蘢無際的稻田。眯著眼說道:「葉先兒的話沒錯,皇后真的是受了驚嚇。膽小氣怯的直犯忡怔。唉──撥我的分例銀子,在行宮裡作法事,超度超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