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雅氏一手提壺半身屈著,站不是坐不是跪也不是,輕輕抽手,卻被乾隆握得緊緊的,奪手不出。頭垂偏在一邊通頸都羞紅了,半晌才低聲道:「皇上……別……看人瞧見了……」乾隆嘻笑道,「瞧見了又什麼相干?她們誰敢胡言亂語?把壺放下──怎麼這麼忸怩?」烏雅氏不由的輕輕放下了壺。乾隆一把便把她攬在懷裡。見她滿面嬌羞閉著眼,已是慾焰升騰,輕輕在她腮邊吻了一下,小聲笑道:「什麼嬸子?說是小姨兒差不多……真真是人間尤物,二十四叔大約就是禁不起你這容色,才得的癆疾吧……」那烏雅氏原就不是安分女人,丈夫久病形同居寡,乾隆雖說年歲大些,養護得好,比允祕看去還要小了十幾歲,碩身玉立淵渟嶽峙的偉男子,這麼著揉搓,早已情濃如飴,已是軟得一團柔綿也似,羞得頭埋在乾隆懷中,喃喃說道:「皇上,這麼著不好……就論娘……娘家輩分……您還叫我……小姨呢……」
「朕就說過你是小姨兒嘛……」
「皇上……您這個也不老成的……這麼硬邦邦頂人家腰眼……這是啥子東西?……」
「這個麼?這是龍根!」乾隆淫兮兮偎著她在腮邊笑道,「你不是說『渴了』?它要喝水呢……」說著,如掬嬰兒般抱起烏雅氏到北牆大春凳上,一手緊緊抱著她肩,一手撕擄著胡亂解縛,「朕這陣子忙得這上頭沒半點興頭,和誰也沒這麼著親切過。你能叫朕解乏,功不可沒……」說著,全身壓了上去……
一時事畢,斷雲零雨未絕,二人猶自相抱不起。乾隆見她腮邊有淚,用舌尖輕輕舐著,問道:「怎麼,你不高興?是怕?」
烏雅氏搖頭,說道:「都不是……一個女人,能得皇上這麼親愛,死了也值了……」
「那為什麼?」
「唉……您不知道,沒法說,怕您聽了說我輕佻……」
「怎麼會呢?你說罷……」
烏雅氏在乾隆頰上輕印一吻,說道:「起來說話,沒的白叫人瞧見。我倒沒什麼要緊,皇上體面名聲兒上不好……」說著二人起身整衣,乾隆見她敞著懷,髮髻散落下來半遮著一對白生生的乳房,輕輕替她掩著手指兒撥弄著笑道:「『軟溫新剝雞頭乳』,你還真和處女似的……」烏雅氏打落他手,笑著一啐,扣了襟上鈕子,十分利麻地綰好頭髮,又搓了搓臉,儼然又復是個端莊俏麗的貴婦人,顰眉嫣然一笑,向乾隆蹲下身去,「謝謝皇上雨露之恩……」
「雨露之恩!」乾隆哈哈大笑,「這倒也不是應酬套語。」手讓著,二人又回窗前坐下。烏雅氏替乾隆換了茶,端端正正坐了側面,已變得低眉順目。乾隆道:「方纔說了一半,你接著說。」烏雅氏低垂了頭,半晌才道:「您知道,二十四爺前頭福晉是我堂姐,四十歲不到歿了,我才進的王府。我當時才十八歲,王爺大我三十多歲,起初待我真是『放在手裡怕破了,噙在口裡怕化了』,親得沒個白天黑夜的……」她頓了一下,「男人都這樣兒,日子久了,他又買了個妾侍叫燕兒,一里一里的就淡了我,任是怎麼也不能教他回心轉意……」乾隆笑著頷首,說道:「朕明白了。你是怕朕也厭棄了你,是麼?」
烏雅氏搖頭,說道:「今兒跟做夢似的,到現在好像還沒醒。沒有想也來不及想皇上將來怎麼待我──後來不知怎的,又厭了燕兒。或許是想起我昔日什麼好處,又待我好了些。」她咂了咂口兒,不言語了。乾隆原想她不知怎生難為,見她冰冷無味住了口,不禁詫異道:「這有什麼難過的?他待你好了,不是很好麼?」烏雅氏通臉一紅,低聲道:「待我好了,他的那……也不中用了──我起初以為是燕兒這蹄子狐媚的,後來才知道他有了男寵,是戲班子裡幾個殺才誤了他。得了──唉,其實是色癆,任是吃什麼藥,都潑到沙灘上一樣兒……皇上您這麼著……我又歡喜又難過,難過是覺得對不住他……就這麼一次,好麼?多了,有了身孕,也是不得了的……」乾隆笑道:「還道怎麼難為的事呢,原來為這個!自然是貝子貝勒,有出息就封王,就制度也虧負不了他。」「皇上別忘了大世子弘暢,現今就是貝勒。」烏雅氏帕子在手裡絞著,說道:「他曉得他父親的病兒,我再產……鬧起來就甭過日子了。」
弘暢是允祕的長子,乾隆怔了一下,笑道:「你慮得太遠了,哪裡一度露水風流就招出許多麻煩呢?這種事出來,家裡也只有掩住,再沒有張揚的道理。爹娘的事兒子管那麼細麼,子不言父母之過,他敢胡來,朕就能懲治他!」烏雅氏下意識地撫了一下腹部,她已經兩個月沒有來經癸了,很疑是肚裡已經有了,聽乾隆這般說,自然心裡暗喜,口裡緩緩說道:「皇上這麼說我也就放心了。我盼有個兒子比誰的心都切呢──只您這麼忙,宮裡又這麼大規矩,也不知哪年哪月才得再見皇上一面……」說著,垂下淚來。
「看看,又來了不是?」乾隆笑道:「你進宮盡容易的,來了告訴秦媚媚一聲知會了,朕就能安排見面的事兒。朕惦記著你,沒聽人說『侄兒想嬸子,想起一陣子』,哪陣子想起來,也有旨意給你的。」烏雅氏流著淚「噗哧」一聲笑出來,說道:「皇上可真逗──那叫『外甥想妗子,想起來一陣子』!說的也不是這種羞人事……」她凝眸望著乾隆,輕聲輕語說道:「我聽人家說隨赫德在西邊帶兵,逮了個標緻大美人兒獻給皇上,是回回人,人叫『香姑娘』,就要送進京了。說是比一比,宮裡這些女人都成了燒火棍,皇上可別……忘了我這爐子外頭的煤核兒罷?」
這件事是有的,只乾隆想不到外頭是這般傳言說話,思量著慢慢說道:「說朕多情是有的,說朕好色朕斷然不受。你與朕來往不能犯妒忌,這些話定必是宮裡那些妾妃們添油加醋說出去的。這個女子確是西域人,論起來和霍集占兄弟還沾親。她父兄都是深明大義的人,隨赫德打到葉爾羌。她的叔叔和哥哥舉兵協同官軍平叛,立了不小的戰功,朕封了台吉的。她進宮不同於其餘嬪妃,是他父兄表明心向中央不肯割裂中華疆土的赤忠心跡。朕還沒見這個女子,但無論妍艷,進宮就要封貴妃,表彰她族部這份忠敬,朕也用的是懷柔仁愛之心,這和其他女人不同。后妃們誰敢妒忌,說三道四,朕不但不受,也是不容的──要有人再和你說起這話,你就把朕這話傳出去。」「皇上一說我就明白了。」烏雅氏道:「是和親的意思,有點像昭君出塞?不過這是昭君入塞。蠻好的一件事!」乾隆一笑,說道:「說的好!昭君入塞──那和出塞大義一樣,意味有點不同,斷不至於孤雁黃沙飄萍淒涼,那麼悲悲切切的。」
這幾句話說得意味深長,烏雅氏聽得似懂不懂,合掌笑道:「阿彌陀佛,堪堪的我才明白了。這個娘娘進來,是朝廷的大喜事嘿!我還聽人說要立太子了,這可不是雙喜臨門!」
「立太子?」乾隆本來已經要走,在椅上一跌又坐了回去,問道:「你聽誰說要立太子,立誰當太子?」說著,恰見王廉在外佛堂門口一探頭,擺手道:「有事再等一會奏!」
他言語雖不是厲聲厲色,這麼著鄭重其事,烏雅氏已經吃了一嚇,臉上帶著笑容,已是加了警覺,說道:「主子,是不是我說錯了話?就錯了我也是無心的……我是聽家裡下人說的,問他們哪裡聽來,他們說是老公(太監)們往府裡送藥閒聊帶出來的言語,有時也派人進宮領賜接賞,風言風語說哪個阿哥爺要升太子……我都不大留心──」「哪個阿哥?」乾隆截住了她話問道。大約因心裡震驚,說話得突兀,乾隆自己也覺得了,一笑道:「啊──你別驚慌。你並沒有錯。這種話本不該傳到你那裡,你聽見了奏朕,朕還要賞你呢!」說罷面帶微笑凝視著她。
「我真的就知道這些。」烏雅氏咬著下唇,認真地回想著說道,「只說是閒話,這耳朵進來那耳朵出去的,並沒有認真──當時我也問家人,是哪個爺要升了?他們也都稀里糊塗的,只說有這個風兒。我傻里叭嘰的也不曉得干係大,方才信口就說出來了。萬歲爺要查,我回去一個一個拷問他們!」乾隆搖頭道:「朕在宮裡也聽到了這個『風』。不要查──一查就叨登得滿城風雨,皇阿哥就誰也不用想安生了。要是偶然聽到是誰造作謠言,密奏朕就是了。不言聲見怪不怪的,慢慢和息了也就罷了。」說著起身來,轉到烏雅氏身邊,擰了一下她臉蛋,笑道:「不要想這件事了,『傻里叭嘰』的人就最有福。勤著點進宮給老佛爺請安說話,啊?」烏雅氏一笑,緩緩下跪,看著乾隆出去了,恍惚之間,猶如做了一場奇怪的夢。
乾隆在小佛堂與烏雅氏春風一度,出來但覺渾身鬆泰腳步輕快。見王廉兀自守在鍾粹宮外門口,便問:「是外頭有什麼事要奏麼?」王廉哈著腰道:「方纔軍機上頭紀昀送進來幾份折子節略〔註:指臣工奏事,為皇帝閱讀方便,將文件摘要錄出備覽。〕。皇后娘娘也有懿旨,問皇上在養心殿不在,說有事要奏皇上裁奪。」乾隆問道:「你怎麼回話的?」
「奴才說萬歲爺在小佛堂給二十四爺、王爺和傅恆拈香求平安。」王廉陪了小心回道:「未初燒好了高香就出來。」乾隆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嗯」了一聲,一頭往翊坤宮走,一頭說道:「朕去見皇后,叫王八恥他們過來侍候。你去軍機處叫高雲從把節略送過來。」說著,已到體和殿前詡坤宮門口,見那拉皇后的貼身侍女菁兒迎了出來。乾隆不待她行禮,一笑入內,經過琉璃照壁,又穿一帶花草暖房,便聽皇后說話的聲氣,都像是正在給皇子們告誡什麼:「……指的這幾個丫頭,都是上三旗裡選出來的。你們不是尋常王子公孫,金尊玉貴天下第一。皇上常說人惟自重,夫然後人重之,人惟自侮,然後人得侮之。福晉就是福晉,側福晉就是側福晉,和一般人家一樣,講究的是各安其分各就其位。你們除了福晉、側福晉,下頭姬妾少的也有五六個,還沒有個饜足,除了丫頭老婆子,還有叫戲子,弄那些事我都說不出口!一則是壞了自己名聲兒,叫人瞧不起,一則也傷了身子骨兒,幾下裡不落好兒,何苦來!」乾隆聽著後頭幾句,像煞是數落自己,一怔之下,才想起那拉氏昨天奏過,要從入宮秀女裡選幾個穩重些的指給阿哥們作側福晉。這是阿哥們進來謝旨的說話了。只一笑,跨步進了殿中,果見除了顒琰,顒琪、顒璇、顒瑆、顒璘幾個都在,一個個微笑拱立在正殿偏柱下,恭敬聽皇后訓話,見乾隆進來,幾個阿哥收起笑容提袍跪下了,皇后從座中款款立起,笑道:「皇上來了。」就請乾隆坐了自己座兒,自坐了側邊雕花磁墩上,說道:「昨個兒告訴過您的,指那幾個丫頭給阿哥。這都不是尋常人家姑娘,都是上三旗老人家的,怕他們委屈了人家,叫進來叮囑幾句。」
乾隆接了宮女捧過的參湯呷了一口,把碗放在桌上,隔門見王八恥一干人已趕到,叫進高雲從要過奏章節略放在案上,這才說道:「皇后的話朕在外頭聽了,都是一片婆心,諄諄至理名言。裡邊說的『自重』二字,更要著意體味。有句俗話說『籬笆紮得緊,野狗鑽不進』,你們生在皇家,與生俱來的福,只要自家慎獨守禮,再沒有什麼無妄之災招惹得來。」他覺得順這個話題,很可以說說謠傳太子的事,想了想只能點到為止,因放慢了話說道:「既然各自都分了差使,就要把心思都用在讀書和辦差上,少和外官有那些不三不四的來往,少聽些不三不四的風言風語,外頭和宮裡有些個希圖富貴黨援攀結的小人也就收了非分之想。務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縱觀古今宮闈中父子間離群小倡亂,你不要怪小人撥弄是非,仔細體察那父子相疑兄弟鬩牆的緣由,都打不能持正而來。你籬笆紮得不緊,野狗進來狂吠咬人,就上下不得安生。」
幾個阿哥聽著,這已經和皇后的訓誡題目岔出十萬八千里,顒璇、顒瑆料必還要拿他們「遊玩荒唐」發作一頓,各存著一份躺倒挨捶的心思,卻聽乾隆道:「阿哥們從大節上說朕看還好。顒璂在病中還抄《古文觀止》,給太后抄《金剛經》這就是持正。顒琪、顒璘、顒琰不但辦事謹慎,文章也很可觀。顒璇、顒瑆的詩詞朕也賞識,在部裡理事認真又不張狂,很好,很有分寸嘛!」顒璇、顒瑆都覺得意外,伏著身子想偷看乾隆神氣,動了一下,沒敢。乾隆這才意識到要和皇后的話接印對榫,口風一轉說道:「皇后給你們選側福晉,也是宜爾室家裨益身心的意思。你們都是家國一體的天璜貴胄,『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是孔子的話,可不好好思量?──去吧!」阿哥們齊叩了頭,心裡如蒙大赦,腳底下規矩蹈步出去,那拉氏道:「還是皇上說得堂皇明白,我滿心的話,說出來口不應心,言寡尤呀什麼的,乾脆就聽不懂。」
「那是聖人特為士大夫說的,貴族說話言語不過分,行動無錯誤,就能安享祿命。」乾隆笑道:「原本過來進晚膳的,說你有事見我,從這路過,就進來了。」要了筆硯,就盤坐在皇后榻上便看紀昀送進來的奏章節略。卻見都是紀昀一手抄寫的小楷:
一、榆林廳糧道奏,通往銀川道路為風沙掩埋約九十里,請調駱駝馱運軍糧,應支民伕腳力費至明春需二萬兩;
二、河套保德府奏,今冬氣寒,黃河結凍比往年為早,為防明歲凌汛之患,請調炸藥八萬斤備用;
三、兆惠軍已至黑水河歇馬渡,請調二百架牛皮船應需;
四、福建按察使高鳳梧奏,一枝花易瑛餘黨林爽文潛入大陸傳教籌銀;
五、劉墉已至德州(另發請安折)
六、緬甸國貢進馴象八頭;
七、英咭利國使臣柯馬利攜貢物為太后獻壽,請求大皇帝接見;
八、……
密密麻麻折頁縱一扯老長,都只簡捷三言兩語註解明白。乾隆指著第二十六條對高雲從道:「奉天府尹海寧的一件,這上面註明是彈劾李侍堯的,密封留存,告訴紀昀不再傳閱。把英咭利國貢單送老佛爺挑選,選後全部繳禮部入庫。其餘請安折子,除劉墉的留下,都送養心殿放著;晴雨表也不要留這裡。稍停一刻朕就過去。」說完,抽出保德府的折片看,便伸手取筆。因見皇后不言聲遞筆,笑道:「你有事只管說,我聽著呢。」
「我是說和卓氏的事。」皇后捧著硯往乾隆手邊挪挪,「這事不急,只想問她幾時入宮成禮,封什麼位號,園子那頭和宮裡要給她要置住的地方兒。」乾隆迅速瀏覽著保德的奏章,下筆在敬空上寫道:「所奏甚是,著該府知道。然地方民工炸凌,易招火藥流失浪費。使用不當,歷年皆有傷人等事,且有取火藥炸石取利者。著就近移文河曲綠營,責成軍伍熟手士兵辦理。該府能預作綢繆防患於未然,朕甚嘉悅焉。已著河南、安徽、江南及河道總督衙門有所預備矣。」寫完,對皇后說道:「這位和卓氏與別的嬪妃有所不同,她叔父堂兄現在烏魯木齊打仗,包抄霍集占兄弟,她家在回部裡位分極高,素著威望,要給足面子,就封貴妃吧。圓明園依照伊斯蘭格式蓋寶月樓,就是給她修的。這邊禁宮把儲秀宮指給她,你們來往也方便些,成麼?」
人還沒進宮,是阿修羅天女或是黑醜番婆兒面都沒見,就有這麼大的鋪張!那拉氏打心裡泛上一股說不清的滋味。但她跟從乾隆幾十年了,知道他的秉性,這種事萬不能擾他的興,且是昔年為棠兒的事「犯妒忌」幾乎翻身落馬,至今心有餘悸,見乾隆疾筆批榆林廳奏折「知道了,著由兵部軍費支用,欽此」,小心取過晾那墨跡,說道:「萬歲這麼著安排最好!我也盼著她住的離我近些兒,我們姐兒們說話解悶子方便。我看就把新選來的四十八個秀女補到她跟前侍候。女官、嬤嬤、燈火上人、針線上人、答應、常在,這些近身的人,就從各宮調配。原來預備放出宮的四十個宮人,且就留下再用幾年,就是耗費,也很有限的。這麼著可好?」
「你想得已經很周到了。」乾隆凝視著劉墉的請安折子,批了「朕安。天氣寒冷,倒惦記卿等羈旅在外……」覺得有許多話要叮囑,一時竟想不出頭緒,索性放了筆道:「可以再選四十個歲數小點的進來。回頭叫宗人府、吏部、禮部把未婚的旗員名單送進來,朝夕侍候老佛爺和你的,能好就配給侍衛,其餘你指婚就是。不為幾個錢,人家姑娘一進宮就十年八年,這裡再好也不及在家當小姐姑奶奶。都過了二十五歲了,再磨幾年,珠子也黃了。加增了人,錢自然緊,叫王廉他們和內務府商量著,從關稅和贖罪銀子上挪借一點。等和珅回來回奏了再說,千萬不要從戶部庫銀那頭打主意。開了例不得了。」
皇后請見,真心想問的是顒璘「立太子」的傳言的事。她自己懷胎,生一個殤一個,已是絕了指望,見乾隆滿腹心思都放在外頭公務上,倒不好開口的,想想難得夫妻單獨相處說話,因加了小心,笑道:「皇上方才說阿哥們,又是父子相疑、兄弟鬩牆什麼的,我聽著有些驚心呢!還有說小人們有『非分之想』──難道有人作怪不成?」
「宮裡有謠言說顒璘要封太子,名字都注了金冊,放在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後頭。」乾隆笑道:「你甭試探,我料你已經聽見了。一件,這是沒有的事;二件,不能張致得成了『事』;三件,查到這叢起風青萍,不能留情,尋個別的由頭殺一儆百!」乾隆語氣很重,那拉氏聽見「殺」字竟唬得一個哆嗦,已是臉色蒼白,聽乾隆接著說道:「我還十旺八旺,立什麼太子?立太子早了,又像聖祖爺倦政那會樣兒,你摳我鼻子我挖你眼,一個個盼著老子兄弟早死快死,有甚麼益處?這事於你日後很有干係,不可掉以輕心。」見那拉氏聽得發怔,受了驚似的臉上沒點血色,乾隆放緩了口氣,又道:「十七阿哥是我們最小的兒子,人品學問待人處事都好。大約小人們因我在位日久,從這幾條裡頭揣擬出來的。這麼一傳,本來就是能,也斷不能立國儲了──宵小奸徒壞我大事,想起來我就恨極。就是這些,你心裡有個數,年關前敬事房、慎刑司他們召集太監時,你也不用多說,只重申一條,太監宮人有妄言國事、議論主子是非者,舉報人有功升賞,拿住這些混蛋我生剝了他皮!」
皇后已聽得心驚神悸,不勝其寒地打了個噤說道:「我原是想打聽一下,看是哪個孩子要晉位,我得多關照些給自己留步兒。皇上這麼一說,忒是個驚人!這裡頭的學問道理恁麼大的──要真的他哥兒們鬧起家務,人也甭想過安生日子了。皇上這麼一說,我倒真的得多長個心眼子呢!」「就憑你這幾句話,足證你是老實人。」乾隆笑道,「也不必失驚打怪的,現今這些閒話掩過了也就拉倒。后妃們常在一處,言來語去暗地提醒她們些個就有了。」說著起身,「紀昀他們只怕已經在養心殿等著了,我這就過去,今晚我住你宮裡,有話儘能說的。」說罷去了。
※※※
紀昀傍晚散朝回府,已是天色麻蒼。今天是他夫人四十整壽,雖然嚴加吩咐不得張揚,但他位極人臣,主持學宮科考不計其數,門生故吏們誰肯靠後?三進大院中女眷在內鶯聲燕語,男賓在外揖讓寒暄笑語聯翩等他回來。他一進門便都圍了上來,「紀公」、「中堂」、「親翁」、「老師」、「太老師」,少說有一二十種名目亂叫一氣,打躬的作揖的行堂參禮的執手說笑的行禮也是五花八門。紀昀但見滿院紅燈映著,張張笑臉綻得花一般看得眼花繚亂,好一陣子才定住神,才留意到老狀元王文韶、同年探花王文治、親家盧見曾、翰林院過去一房辦事的陳獻忠都來了。皇商馬二侉子混在一群門生堆裡和綽號葛麻子的內務府筆帖式、劉保祺等人大說大笑,也趕了過來笑道:「紀老相公,方纔我數了數,好傢伙,單是春闈十八房考官、老相公的門生、門生孫兒就佔了十個:這一回春闈過後,門生玄孫兒您都有了呢!」
「沒聽說過還有『門生孫兒』這一說。」紀昀笑著又點頭又擺子八方應酬,對馬二侉子道:「聽說你要到爪哇國給內務府採辦東西,你可要小心,你那銀子都從圓明園工程裡來,那裡頭有冤魂──小心翻船了!」馬二侉子雖已年過五十,鬍鬚都蒼白了,卻仍是紅光滿面,精神矍爍得像個頑童,頭搖得撥浪鼓價笑道:「人說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到我這是皇銀出在皇身上!萬歲爺的福氣我托著呢,採辦的東西又是老佛爺八十聖誕用的,不但不得翻船,陞官發財桃花運如潮滾滾來,不廢江河萬古流──也未可知!」紀昀聽得呵呵大笑,說道:「那好那好!有什麼火雞、燒豬之類的好吃的,裝船帶回來給我!」因見葛麻子幾個人交頭接耳嘀嘀咕咕的,便踱過去,問道:「葛華章,你們幾個小子,說什麼呢?鬼鬼祟祟的?」
葛華章轉臉見是紀昀,皮臉兒一笑,說道:「聽說師母病,我們家裡的原都去了大覺寺燒香許願的,馬師母如今康泰,當得還願,我們商量著湊份子叫一台大戲,過年時候帶上家人來吃老師大戶兒!」旁邊王文治對王文韶道:「老前輩,你瞧瞧!這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紀曉嵐是個滑稽詼諧的,就帶出這麼一群賴皮學生!」王文韶已年過古稀,論起來紀昀還是他「門生孫兒」,一臉莊重慈和,聽著又是拈髯微笑。劉保祺卻是個活寶,對王文韶道:「太太老師,您甭聽王老師的。紀老師那年拿王老師名兒調侃,他是報一箭之仇呢!」王文韶有點重聽,側耳問道:「什麼?」
「雍正爺賜給張衡臣老相爺的春聯,」劉保祺怪里怪氣大聲笑道:「紀老師有一回對王老師說『尊夫人近日新封「光華夫人」可喜可賀!』王老師說『哪有此事?』紀老師說『雍正爺親筆寫的「皇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文治日光華吶,還不是光華夫人?』──王老師多年都耿耿於懷啦!」旁邊人聽了片刻方大悟過來,於是一陣嘩然大笑。王文治道:「劉保祺你別說嘴,我們都是你老師呢!一會兒少不了你得磕頭。對了,我有一聯,『門生今日頭磕地』──你們誰對個下聯?」盧見曾是紀昀的親家,在旁笑道:「這有何難──就對『師母昨夜腳朝天』,可好?」
這是連紀昀也掃進去了,眾人頓時跌腳鼓掌,哈哈……嘿嘿……嘻嘻……有的前仰後合,有的蹲身捧腹,有的掩口葫蘆,有的背身噎嗆……已是一片笑得東倒西歪。紀昀道:「昨晚親翁親母過來,看皇上賜給我的新袍子,走了之後我忽然來了詩思,唸給你們聽如何?嗯──」他故作莊重地沉吟片刻,眾人止笑聽他吟道:
昨夜親母太多情,
眾人都一笑,紀昀接著又詠:
為看新袍繞膝行。
看到……三更人靜後,
吟到這裡打住,說道:「今兒來的不是老師就是門生,熟不拘禮親不形儀。是我上輩老師平輩同年的和我同桌,其餘散坐自便。門生們送來酒肉一概不拒,也快到過年了,作一夕暢飲也不為過──大家請,上房廂房隨便,涼菜已經上來了!」他詩沒吟完,忽然安排座席,眾人都不免詫異,盧見曾問道:「這詩難道只有三句?」紀昀道:「第四句沒什麼說的,無非『平平仄仄仄平平』罷了。」
於是眾人又復一哄而笑,隨紀昀進上房安席,雖說不拘禮不形儀,各人台面兒自己了然,說笑歸說笑,該有的儀節誰也不肯僭越苟且,須臾間已是各自就位。這頭家人忙得穿梭價似,高燒絳燭啟封開樽,四個筒子爐燒得滿屋暖融融的,肉香酒香四溢撲鼻。因王文韶等老宿儒在座,馬氏夫人不便出來受禮,門生同年也有二十多個,分撥兒進內拜壽出來,嘻嘻哈哈談天談地。有的一副饞相盯著席面,有幾個饕餮的便試著想動箸。陳獻忠是個黑矮粗墩胖子,綽號「栗子」,袖子捋得老高雙手撐桌,滿頭油光閃閃,瞪著一雙小眼睛滿桌骨碌碌亂轉,鼻子嗅著道:「咦呀──老師的菜真香啊!」馬二侉子是唯一沒有進士身分的人,因賜著三品頂子,坐在首桌,笑謂王文韶道:「您老狀元出來,做到文華殿大學士,也是桃李滿天下。我也去吃過您的筵席,哪有恁麼不斯文的學生!」王文韶莞爾笑道:「一個人一個秉性,我其實也愛這份融洽熱鬧,只是學不來。勉強做作反倒透著假了。」
一時舉酒共賀「夫人壽比南山!」接著便是觥籌交錯,下面桌上門生們行過了禮,更是不拘形跡,有拇戰猜枚的、行酒令的、說笑話的滿堂喧鬧。紀昀在桌首把盞勸酒,一一雙手斟了,給盧見曾使個眼風,說聲「方便」便出院來,接著盧見曾也徜徉著出了天井,問道:「春帆,有甚麼事麼?」紀昀沒言聲,轉過一道角門,聽聽廁房裡沒人,站住了腳問道:「你原來在鹽道上有多少虧空?」
「有個十四五萬兩吧?」盧見曾偏臉看天想了想,「這裡頭連高恆手裡的呆帳都窩著呢,前任鹽道有個五萬多,其實我手裡只有三萬多銀子的賬──怎麼,又要查了麼?」
紀昀沒有回答,又問:「從信陽府調運茶磚在古北口換三百匹軍馬的事是你經手吧?有沒有茶引〔註:清政府規定,與蒙古以茶葉交換馬匹,必須執有內地地方官政府出具的證明。即「茶引」。〕?」
「有。」
「馬匹茶葉數目和兵部、信陽府交發的數目相符不相符?」
盧見曾一聽就笑了,說道:「你道還是康熙初年,茶是茶、馬是馬瓜青水白的?單茶葉就分著精茶、細茶、粗茶、茶磚、奶茶……十幾個等次呢!不給蒙古王爺的管家塞飽了,誰給你征馬?一路關卡一路剝皮,從信陽到古北口或到山西馬坊,你算算是多少路?腳伏騾伕的工銀也漲了,不打虧空誰能辦下這差使?」
「我不問情由,虧空是多少?」
「也有個一兩萬罷!」
紀昀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今兒遇到榮王爺,他到兵部戶部勘查,司官們回事兒說起了你虧空的事,榮王爺問起了我,『盧見曾是不是你的親戚?』」盧見曾道:「五阿哥他懂得個屁!叫他跟我走一趟差看──真是不生孩子不曉得肚子疼──」「王爺是關心!」紀昀一口截斷了他牢騷,「都是因為自家人,特意的關照,你反連他也怪上!司官們要回到軍機處,我敢不如實奏明?老弟,不要在京泡了,趕緊回任上把差使理清白。出了事我壓根護不了你!別看軍機處似乎多大的神氣,軍機大臣是什麼?是皇上的狗!不管是狼狗獵狗看家狗叭兒狗,一個失勢就是喪家狗!」說著,聽見遠處有腳步聲,便住了口。
二人「解手」回到正廳,屋裡依舊熱鬧得笑語歡騰,只首席桌上幾個老宿儒顯得矜持穩沉,時而和上來敬酒的「門生孫兒」們碰杯沾唇,說說場中闈墨文卷,講講哪家子弟放了什麼缺,近日得了什麼詩詞。見紀昀二人進來,忙拉他們入座,紀昀便問,「哪位又有什麼好詩了!」王文治微笑道:「王老師正在批評拙作。記得前年你在圓明園當道,三天沒回家,眼都腫了,皇上問起,你說你有個隱疾,不能鰥宿──三天不沾女人,因此眼睛赤腫──你那兩個妾,藹雲、卉情不是那次皇上賜你的?我有一闋《浪淘沙》單詠此事──大家都說不才是佳作呢!」說著曼吟道:
昨夜遇神仙,天賜姻緣。分明醉裡亦醒然。今宵做得同床會,連舉烽煙。
「這是上半闋了。」王文治接著詠:
眼疾已癒否、卿卿相憐?兩柄快斧砍連連。傳於春帆紀學士,此是鹽罈!
紀昀聽了笑道:「這是實詠,算得你回敬了『文治日光華』了!」待要細品月旦,葛華章冒冒失失湊過來問道:「老師們有好詩,怎麼不叫學生們都鑒賞鑒賞?」盧見曾笑道:「是太老師說起『煙鎖池塘柳』,是鰥對〔註:煙鎖池塘柳因偏旁帶有「金木水火土」五行,因此極難對應。〕,曉嵐公說世間無鰥對,當年伍次友老先生對的是『燒坍鎮湖樓』,你倒耳朵長,就聽見了!」
「盧公這話不對!」葛華章已經有了酒意,搖著通紅的麻子臉道,「兔子才耳朵長呢──就是『燒坍鎮湖樓』,也含的金木水火土五行,照搬上下,也並不見好──」說著聽見陳獻忠在偏桌上說笑,晃晃發暈的頭,說道:「對了,我有更好的了!獻忠是冀州人,又叫『栗子』,我出『冀栗陳獻忠』如何?!」說著端起桌上門盅「嘓」地一口嚥了,「──東西南北中給他對上!」他酒帶半醉憨態可掬,如此風趣調侃,一時悟過來,連王文韶也禁不住呵呵一笑。一片嘩笑中早已有人把話傳給了陳獻忠,陳獻忠也有三分微醒,晃著過來,笑著給紀昀等人一一斟酒相敬,說道:「老師們別太寵著他,沒聽說過『麻子不是麻子,是坑人』!」眾人粲然展笑間陳獻忠一拍手道:「甭說嘴,我也有了,就以麻子華章為題我也有佳句!」因拿腔作勢踽步詠哦:
猶似明月逢中元,
如何星光更璀璨?
若非尊範恰同好文章,
老天因甚亂圈點?
詠聲甫落,立時一片鼓掌喝采哄堂大笑。連葛華章也笑得直噎氣兒,回桌上夾菜,哆嗦著手夾不起來,一時紀昀轉過來到劉保祺這一桌,給陳獻忠葛華章等人勸酒,問道:「你們方才嘀咕的什麼?我聽著,似乎也在說文章上的事?」「這也沒有甚麼避諱的。」劉保祺笑道:「我們在猜今科春闈的考題。」說著,畢恭畢敬雙手給紀昀捧上一杯酒,「來,恭祝老師師母白髮齊眉壽比南山!」
「恭祝天子萬年!」紀昀笑道:「你們這一桌大都是春闈房官,要好生留意給皇上遞選人才!」團團照應著都飲了,又道:「保祺今晚老實,平日這場面上葛華章、陳獻忠都顯不出來,倒是你今夜像個隱士。」陳獻忠道:「他?今晚木訥得深沉!他要調到四庫書編纂房去了,和老師是對頭兒上下司,自然不敢隨便放屁。」劉保祺道:「老師別聽他胡扯。換了他,這會子比老師的跟班還老成呢!」他看看周匝各桌仍在熱鬧說酒令罰酒敬酒,沒人留意這邊,壓低了嗓子說道:「方纔黑栗子問我,不知老師族裡有沒有進場的,我說紀老師是咱們大清第一才子,族裡子弟們學問自然都是乖乖了不得,少說也是第二才子第三才子罷!還用著你們幾個措大關照?──再說,這也不是說話地方兒呀!」紀昀笑道:「怪道的你們幾個交頭接耳一臉曖昧之色!今科主考不是我,在這裡議議考題也無妨。我沒有要囑託的人,就有,我也不敢──我自己是夾著尾巴作人,子弟和族裡我更不許他們飛揚跋扈。上次我一個族侄來給我看他的文章。我指著裡頭一個『也』字教訓他:『這個字是最常用的,加水能養魚蝦,加土能種莊稼,加入不是你我,加馬走遍天下──這麼中平的字,你像是畫了一條狼,尾巴翹得老高!』從此他寫文章,『也』字連勾也不敢挑了。」說罷亂語又道:「你們隨意吃酒,就是家常些的好。這又不是公廨,那麼拘謹的反而不得。」說罷笑著去了。
這其實已是將作弊的暗號都說了,卻是絲毫形跡不露,他的這些門生都是精明透頂的人尖子,誰也不再提這事,劉保祺只攛掇著葛華章,「你方纔的故事兒沒講完,老師來了打住了。還接著說──難道和珅和這位王妃還有一腳不成?」葛華章喝得滿臉放光,噴著酒氣說道:「有一腳沒一腳咱不敢說。這事是二十四爺戲班子裡葵官跟我說的──其實王爺後來買的這個妾侍,模樣兒遠不如福晉標致……」旁邊一個叫田漢光的笑問:「有你家三太太漂亮不?」陳獻忠道:「你別打岔兒,聽葛麻子說!」
「那不能比,我是什麼人?王爺是什麼人?眼光尺碼兒分寸都不一樣。」葛華章道:「──小家碧玉,另有一番情致。撒嬌弄癡小意兒溫存,王爺的正配福晉萬萬不能及,就哄得二十四爺朝朝暮暮捨不得離她寸步──卻說福晉,聽了和大爺的妙計,御掉了鳳冠霞披,洗去了鉛華脂香,一身淡素青衣荊釵布裙,只閒常料理家務,督責侍候王爺,每天誦經念佛,絕不再來兜攬王爺。王爺偶爾來房,小坐片刻,就催王爺去小妾那邊……如此這般三月過後,正值孟春季節,花香鳥語柳拂青絲艷陽天氣,王爺照樣的要踏青遊春。闔府人都集齊了,請出福晉來,你們猜怎麼著?」他瞪著眼環周掃視著這些同年朋友,人們也都直著眼盯著等他下文,葛華章一拽桌子道:「變了!變出一個新福晉來!只見她穿一件棗花蜜合色大褂,月白繡金梅鑲邊兒,石青撒花褲合歡鞋子,漢玉墜子蔥黃纓絡,刀裁鬢角喜鵲髻兒,一頭青絲梳理得光可鑒人,配著一張杏子臉桃花腮,眼含秋水眉黛春山,笑一笑暈生雙頰,走一走步搖生香……」他嚥了一口口水,「真個是施朱則太赤,施粉則太白,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滿府裡人眼都直了,這是那個穿著靛青市布褂子,每天指揮眾人掃地擦桌子、盤膝坐蒲團容顏枯槁對古佛的福晉?真是秦可卿蓮步天香樓,嘿!洛神女乍還洛浦!哎呀呀……」
此刻所有的人都已止箸停杯聽得入神。葛華章說得得意,撫案又道:「諸位,這就是易舊移新之計!我學生昔年聽說鄔思道老先生有過『登龍十二術』之說,哪裡想得到被和珅大人運用之妙如薪火之傳,放在情場上,勃谿紛爭上竟一樣的管用!我敢斷言,和珅大人功名赫奕,在座無人能及。」他忽然覺得有點失口,又補了一句:「當然我們老師另當別論!」
紀昀隨眾人一笑。他沒有聽前頭的張致,只聽了一個尾,大致是說二十四福晉夫婦失愛,這婦人著急,求和珅幫著出主意,用「易舊移新」之計重得新寵。但和珅烏雅氏一男一女,外言何由入內,烏雅氏怎樣以退為進韜晦待機,如何欲擒故縱消弭反側,終得夫婦重歸於好,都沒有聽得詳細,和珅現在深蒙乾隆器重青睞,在軍機處行走,其實和軍機大臣一樣使用,和紀昀列在同行,這種場合議論他,無論如何也覺得有些不妥。因笑著轉圜亂以他語,道:「說人家家事這麼津津有味的?還說酒令罷!」
「是!不說了不說了!」葛華章笑道:「罰我一杯酒,我起一個令!」爽然舉杯一飲而盡,說道:
青枝綠葉開紅花,
我家庭院也栽它。
有朝一日花事盡,
樹上結滿大疙瘩!
「這是石榴。」葛華章道:「該『栗子』說了。」眾人鼓掌喝采中陳獻忠唸道:
青枝綠葉不開花,
我家庭院也栽它,
有朝一日大風颳──
他忽然打住,想不出詞兒了,旁邊劉保祺推他:「說呀說呀!怎麼悶住了?」陳獻忠脫口而出:
格羅格羅又格羅!
「這是什麼?」上首席中王文韶笑問道。
陳獻忠取酒一飲,說道:「是竹──颳風時候就這樣。」眾人立時又一陣嘩然笑語。王文治笑得彎了腰,舉著杯道:「我今晚笑得一肚皮抑鬱都沒了,回去準能睡個好覺。來,為『格羅格羅又格羅,乾一杯!」劉保祺笑道:「我也有了」──
青枝綠葉勺兒花,
單棲鳳凰不落鴉──
王文韶道:「這是梧桐了。」盧見曾笑道:「不過借意而已。梧桐樹上也是什麼鳥都有。」劉保祺道:
有朝一日大風刮,
卡嚓!
唸完便飲酒,陳獻忠便問:「怎麼了?」劉保祺道:「這樹太大,蟲蛀了,折了。」
眾人方要月旦評講,忽然一個家人匆匆進來,在紀昀跟前耳語幾句。大家都靜了下來,紀昀已經緩緩起身,先向王文韶一揖,對眾人道:「傅恆病情極危,皇上有旨命我到傅府訣別。歡會有時盛筵終散。今晚老師和眾位賞臉,很盡興。就此請回步,來日還當奉謝。大家回去要好好辦差,忠勤王事,哪個門生都要爭口氣,不要掃我體面。」
他說著,眾人已經起身,紛紛辭行間,劉保祺兀自問葛華章:「王爺出去踏春,你故事兒沒講完,好歹跟我說說……」葛華章隨著紛紛人流往外走,笑道:「說盡就沒意思了。回去被窩裡和你太太研究──總而言之是──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