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八號,星期五。山岸尚美繃緊神經站在櫃檯。下週一是國定假日體育節,因此明天開始連休三天。而且剛好是結婚旺季,預約爆滿。再加上有幾團外縣市的團體預約,尚美在心中禱唸,最好不要發生甚麼事。
東京柯迪希亞飯店的住房登記從下午兩點開始。時鐘的針擺稍微過了兩點,這些男人便出現在大廳。看到他們的瞬間,尚美有種不祥的預感,在心裡嘀咕,真討厭,幹麼來我們飯店嘛,我最怕這種的。
他們一共五人。其中兩人明顯超過四十歲,其餘年齡不詳。但他們散發出共同的氛圍。將這種氛圍極端具體化的,是走在最前面的男人。他穿著格紋厚外套,每一顆釦子都確實扣上,揹著咖啡色背包,頭髮凌亂、臉色蒼白,戴著黑框眼鏡。尚美想起某知名女性偶像團體的握手會,他們像是會出入那種地方的人。雖然她從沒去過那種地方,對實際情況不瞭解。
他們停下腳步不曉得在談甚麼,不久後終於開始移動。而且非常不幸的,他們正走向櫃檯。尚美不由得身體僵硬。這時還有其他櫃檯人員在,尚美在心裡祈禱,拜託不要走到我這裡來。
但是她的祈禱落空了,這些男人全部聚集在她前面。迫於無奈,尚美只好出聲打招呼:「歡迎光臨。」
「我姓目黑。」黑框眼鏡男說。
尚美操作終端機一看,他確實有預約。
「您是目黑和則先生吧?」
「對。」黑框眼鏡男點頭。
黑框眼鏡加上目黑──這是想搞笑嗎?
「您訂的房間是,從今天起兩天,禁菸的標準雙人房一間,禁菸的豪華三人房一間,沒錯吧?」
「沒錯。」目黑漠無表情地回答。即便和他面對面也猜不出他幾歲。看起來像高中生但又像大叔。
尚美將兩張住宿登記表放在櫃檯上。
「麻煩在這裡填上姓名和住址等資料。」
結果目黑貌似困惑地向後轉,和其他四個人嘀嘀咕咕不曉得在說甚麼。看來是還沒決定誰住哪個房間。
「一起住的話,只要代表的人填寫也可以。」
尚美這麼一說,他們又開始討論誰要當代表。
結果由目黑和一個肥胖中年男子填寫住宿登記表。目黑的住址在栃木縣,姓犬飼的中年男子則是靜岡縣。他們究竟是甚麼關係?
「您訂房的時候,好像說要現金支付,沒有變更嗎?」
男人們面面相覷,然後互相點頭。目黑說:「付現。」
「好的。本飯店在辦理住房手續時,會請現金支付的客人先付押金。這次住的雙人房是五萬圓,三人房是七萬圓,因為住兩晚,所以各乘以二,這樣沒問題吧?」
「要先付錢啊?」目黑不滿地問。
「這是押金。當您退房結帳時,會把多的還給您。」
男人們又開始嘰嘰咕咕談了起來。因為住的房間不同、押金也不同,一群人開始爭執了起來。
尚美在心裡碎唸,有夠麻煩。
最後他們竟花了至少五分鐘,才決定將總計二十四萬圓按人數均分。這要是在人多擁擠的時段,別的客人大概已經抱怨連連了。
尚美將房卡交給一旁待命的門房小弟後,向男人們行了一禮:「請好好休息。」
但有個男人動也不動。那是中年發福的犬飼。他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看著尚美的臉。尚美問:「有甚麼不清楚的地方嗎?」
犬飼開口說:「橘櫻。」
「啊?」
「就是橘櫻呀。她今晚住在這家飯店吧?」犬飼羞紅了臉,淺淺一笑,以沙啞的聲音說:「是哪個房間?反正現在沒人在,可不可以告訴我?」
尚美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橘櫻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裡聽過,可能是哪個偶像明星之類的吧。
「對不起。我們規定不能回答客人這種問題。請您諒解。」尚美再度鞠躬。
犬飼嘖了一聲。「幹麼呀,這麼小氣。告訴我又不會怎樣。」
「哎喲,人家就說不行了嘛。」目黑回來抓住犬飼的手,「飯店的人是不會告訴我們的。我們只能自己想辦法找。」
「嘖,沒辦法了。」犬飼忿忿地瞪了尚美一眼,帶著不甘願的表情走向電梯廳。
但並非五個男人全去房間了。有個戴紅色毛線帽、身材矮小的男人,和一個瘦如骸骨的中年男人留了下來。他們沒有交談,只是靜靜坐在大廳的沙發。紅帽男盯著櫃檯,骸骨男望著正門玄關。
尚美低聲問一旁的男性晚輩:「你知不知道橘櫻是甚麼人?」
晚輩偏著頭說:「不知道耶,要不要上網查查看?」
「好,我來查。」
尚美退到後面的辦公室,用電腦上網查「橘櫻」,馬上就找到了。
原本以為是地下偶像明星甚麼的,結果截然不同,意外地竟然是作家。除了性別是女性與出生年月日外,其他都不公開。橘櫻是用片假名表記,代表不是本名。今年春天出道,榮獲知名的新人獎。看到這裡,尚美也想起有人說過她的書很有趣,似乎賣得不錯。基本上屬於青春小說類,但其實也有很多香豔刺激的性愛描寫,這也是她受歡迎的秘密。從出生年月日來算,才二十七歲。
那些人的目標,是這位女作家嗎?
尚美用終端機查了預約的客人。沒有橘櫻這個名字。不過他們好像確定這位小姐會入住這裡,所以才會縱使要付高額的住房費,也要入住這間飯店吧。既然如此,橘櫻說不定真的會入住這裡。
但話又說回來,只知道性別與出生年月日,為何會如此著迷?難道她的作品真有那麼動人?
關閉電腦後,尚美回到櫃檯往大廳一看,嚇了一跳。目黑和犬飼也來了。他們散坐在各處,眼神相當專注。看來是在等待橘櫻出現。可是他們不知道橘櫻的長相吧?究竟要怎麼找她呢?
再仔細一看,他們全都拿著手機,但不是操作手機,而是當年輕女人經過時,對比手機裡的畫面。
隨著時間經過,來辦住房手續的客人也變多了。但尚美依然很在意目黑他們。他們偶爾會交換地方,就這樣持續監視兩個多小時。
尚美將櫃檯交給晚輩看著,退到辦公室,然後迂迴地走工作人員專用的通路,繞到大廳的一角。這個位置,對盯著櫃檯和正門玄關的男人們而言,是個死角。
尚美假裝在巡視大廳,慢慢走到紅帽男的後面。他坐在沙發上,依然拿手機盯著櫃檯。尚美站在他後面,看他手上的手機。手機螢幕顯示的是女人的臉。而且是令人驚豔的美女,有一張瓜子臉,鼻梁很挺,看似有歐美血統,但又帶著幾分樸素的感覺。
尚美悄悄離開紅帽男,接著來到犬飼的背後。犬飼悠哉地蹺腳坐在沙發上,手機拿得跟臉一樣高。站在他的背後,很容易就能看到畫面。
這裡出現的畫面也和紅帽男的一樣。他們一定是在找畫面中的女子。不曉得這個畫面是怎麼入手的,想必是橘櫻的近照吧。如此令人驚豔的美女,難怪他們會如此著迷。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尚美回櫃檯前,看了一下辦公室。櫃檯經理久我在裡面。他是尚美他們部門的年輕負責人。現在他正站著翻閱文件。
「久我先生,可以跟你談一下嗎?」
「怎麼了嗎?」久我柔和的表情裡,浮現些許警戒之色。
「是這樣的……」尚美說明了大致的情況。說到一半,久我就開始歪起嘴角。
「搞甚麼啊,又有麻煩的傢伙坐在大廳不走啊。」
「這該怎麼辦?」
「真是傷腦筋,可是我們也不能對他們怎麼樣。他們並沒有給其他客人帶來困擾吧。總不能因為長時間坐在大廳,就去跟他們說甚麼。」
「可是,那位小姐出現的話,他們會做甚麼呢?我實在難以想像。」
「包圍那位小姐,要求簽名,或是要求握手?」
「這也是有可能。」
「如果是這樣的話,到時候再看情況處理。只有五個人吧?再怎麼吵鬧應該也有限。」不愧是現場的負責人,沉著穩定。
「我明白了,先靜觀其變。」
「但是,」久我一臉思索地說:「要是有我們能做的事,事先做準備比較好。」
「比方說?」
久我在終端機前坐下,開始迅速操作。畫面出現預約名單後,一邊瀏覽一邊按著滑鼠滾輪。
不久,他的手停了。「哈哈,可能是這個吧。」
「甚麼?」
久我指向畫面的某處,預約的人是「望月和郎」。他訂的是豪華雙人房,從今天起入住四天。
「妳看他的付款方式,請求付款的單位是『一橋出版』。」
「這是大型出版社耶。」
「而且住宿者的名字是『玉村薰』,和訂房的是不同人。以前也有好幾次,出版社像這樣跟我們訂房,連續好幾天。我無意間聽清潔人員說過,好像是作家在這裡閉關趕稿,房間裡放了很多稿紙和資料。」
「嗯。」尚美點頭:「我聽過這種事。」
「最近這種情況很少,我還以為妳可能不知道。查一查這位作家橘櫻的著作,看她和一橋出版社的關係深不深。」
尚美立即上網查尋。果然如久我所言,橘櫻獲得的新人獎就是一橋出版社主辦的文學獎。
「這就沒錯了。」久我交抱雙臂:「不知道『玉村薰』這個名字是不是本名,但橘櫻這位女作家應該在趕稿吧。」
「這樣該怎麼辦?」
「剛才我也說過了,基本上只能守護她。像這樣連續住好幾天的客人可是貴客。我們要給橘櫻這位作家留下好印象,要是以後她也必須閉關趕稿,希望她能繼續利用我們飯店。至於那些人,不曉得是不是她的書迷,但若引起甚麼騷動,造成她以後不再光臨我們飯店就傷腦筋了。」
「同感。」
「為了避免引起騷動,最好別讓橘櫻小姐出現在那些人面前。這位望月和郎,可能是負責人甚麼的。住房手續可以請他來辦吧。這段時間,請橘櫻小姐在別的地方等。」
「找望月先生商量看看吧。」
「這樣比較好。可以拜託妳嗎?」
「當然可以。」
「好吧,就朝這個方向做。拜託妳了。」久我說完起身離開辦公室。
尚美決定立刻打電話給望月和郎。訂房時,他有登記電話。看起來是手機號碼。
電話響了好幾聲,終於接通了。「喂?」話筒傳來困惑的聲音。
「您好,這裡是東京柯迪希亞飯店,我是住宿部的山岸。不好意思,請問您是望月和郎先生嗎?」
「是的,我是望月。」
「非常感謝您這次利用本飯店。是這樣的,有件事想先跟您說一下。不曉得您現在方便嗎?」
「方便。是不是有甚麼問題?」
「沒有。只是有件事,希望您先知道比較好。」
「哦?……那我當面聽妳說吧。我現在剛抵達飯店。」
尚美不由得「咦?」了一聲:「您現在在哪裡?」
「在櫃檯附近。」
尚美慌了。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
「我明白了。那我立刻也去櫃檯。」
「我只要直接去櫃檯就行了吧?」
「是的。」
「我知道了。」
確認對方掛電話後,尚美也掛掉電話。急忙趕到櫃檯,環視周圍,看見一位穿咖啡色外套的男性正走向櫃檯。
「請問您是望月先生嗎?」尚美問。
「是的。妳是剛才打電話給我的人嗎?」
「是的,真的很抱歉。」
「妳說有甚麼事要先跟我說?」
「是的,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跟您確認一件事。這次住宿的是玉村薰小姐,她沒和您一起來嗎?」
望月嘴巴微張地點點頭,宛如在說,搞甚麼,是這種事啊。
「她晚點會來。我想先幫她辦理住房手續,這樣不行嗎?」
「不,這沒問題。請問,玉村小姐大概甚麼時候會來?」
「應該快來了吧。」望月看看手錶:「因為我們約好在那邊的咖啡廳見面。」望月指向開放空間的休息區。
糟糕,尚美心想。目黑和犬飼他們一定會發現。
「有甚麼問題嗎?」望月狐疑地問。
「沒有……那麼望月先生,您預約的是從今天起入住四天的豪華雙人房,但是是單人使用對嗎?」
「是的。」
「那麼請您填寫住宿登記表。」
尚美遞出住宿登記表時,心頭一驚。因為在大廳的目黑他們正盯著尚美這邊看。
尚美霎時明白了。他們知道望月是橘櫻的負責人。
她在腦海裡快速尋思後,拿起便條紙振筆疾書。
「這樣可以嗎?」望月出示住宿登記表。住宿者的欄位寫著「玉村薰」。
「謝謝您。望月先生,那能不能請您幫忙確認一下這個?」語畢,尚美將便條紙遞到他面前。
上面寫著「請不要回頭看,聽我說話。」
望月驚愕地睜大雙眼。
「住房的玉村小姐,是不是這位?」尚美在便條紙一角寫上:「橘櫻。」
望月有點嚇到,身子稍稍往後仰。
「如果不是就沒問題。但如果是的話,我必須先跟您說一件事。」為了不讓目黑他們起疑,尚美一直保持櫃檯人員應有的笑容。
望月一臉迷惘,眼神飄移,然後舔舔嘴唇:「是甚麼事呢?」
「果然是這樣啊。」
望月露出為難的表情,眨眨眼睛:「我一定要回答這個問題嗎?」
意思是,在他的立場上,他不能回答。
「我明白了。不回答也沒關係。那麼我先跟您說一下。現在,有五位男性在大廳。他們兩小時前就來了,目的可能是為了見她。」尚美指著便條紙上的「橘櫻」。「而現在,他們都看著望月先生您──請不要回頭。」
望月正想轉動脖子,但停止了。「這實在傷腦筋……」
「當然若是沒有出甚麼問題就沒事。但是為了慎重起見,想先跟您說一聲。」
「謝謝妳。可是,這該怎麼辦呢……」望月開始思索。
尚美辦著住房手續,一邊心神不寧地暗忖,為甚麼望月不趕快打電話給橘櫻?再拖下去的話,萬一橘櫻出現在咖啡廳不就糟了?
「房卡要不要現在交給您?」
「也好……不,先不要。」望月輕輕搖頭:「請本人來拿吧。若有人報上姓名說是玉村薰,請把房卡交給那個人。」
「交給本人……這樣好嗎?」
「不要緊。呃,妳是山岸小姐是嗎?」望月看著尚美的名牌問。
「是的,我姓山岸。」
「妳會在這裡待到幾點?我指的是櫃檯。」
「我嗎?大概會待到五點左右。有甚麼事嗎?」
「有件事,我想跟妳談一下。能不能找個地方談一談?」
「跟我談嗎?」
「是的。」望月點頭,然後從外套的口袋掏出名片。「五點以後也沒關係,等妳有空的時候,能不能打這個號碼給我?」
看來好像有甚麼重要事情。於是尚美回了一句「好的」便迅速收下名片。
望月離開櫃檯時,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他是想打給橘櫻吧。目黑他們以目光追著望月的行動。不久消瘦中年男人與紅帽男站了起來,前去跟蹤望月。
但過了一會兒,兩人便回到大廳,表情悶悶不樂,可能是跟蹤失敗吧。
再過十分鐘就五點了,這時一名男子走近櫃檯。戴著金邊眼鏡,有點胖,看起來約五十歲前後,拎著一個大包包。他看看尚美的胸口,又看看她的臉,膽怯畏縮地說:
「那個……我姓村……」
「啊?對不起,我沒聽清楚。」尚美將手放在耳邊,稍微探出身子。
「玉村。我是玉村薰。」
這次聽清楚了。但尚美花了幾秒鐘才把這位玉村薰,和望月幫忙辦理住房手續的房客玉村薰對起來。
「您是玉村薰……先生,是嗎?」
「嗯。」男人點點頭:「我有接到望月先生的電話。」
看來應該沒錯。尚美招手叫門房小弟,將準備好的房卡放在櫃檯。「感謝您入住本飯店。」
「打掃房間,請在上午十一點到中午之前完成。因為除了這個時間以外,我都在房間裡。」
「好的,我會轉告相關人員。」
「那就拜託妳了。」
玉村薰在門房小弟的帶領下走向電梯廳。尚美目送玉村薰離去後,心頭一驚趕緊窺看目黑他們的情況。
他們沒甚麼動靜,依然只是盯著正門玄關與櫃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