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沙鍾

或許是過路的人罷。

陶瑾並未上心,領著將軍往府裡走。將軍體型龐大,把二房三房的人嚇倒不少,尤其那一口鋒利的牙齒,一張嘴便讓人心肝俱顫。一開始她養的時候沒感覺,如今將軍越長越大,放在府裡實在太嚇人了。

陶瑾思忖一番,讓人把重齡院後面的小院子擴建一下,再把圍牆修葺一番,當做將軍單獨的院落。

豹奴牽著將軍回重齡院,陶瑾則跟著眾人來到正堂。

陶松然坐在上位,底下依次是陶臨沅和二叔三叔,對面坐著兩位嬸嬸,小輩們分坐兩旁。陶瑾坐在陶臨沅右手邊,旁邊緊挨著陶靖,對面便是陶妘。

一年不見,陶妘也有了大姑娘的模樣,對上她的目光時微微笑了笑,她很少笑,是以笑時有些不習慣,帶著些靦腆與寡淡。

陶瑾大方地回以一笑,行將開口,只聽上方陶松然問道:「叫叫這一年在松州過得如何?」

陶瑾斂起笑意,在阿爺面前十分規矩,「有魏王照顧,我在松州過得很好。松州民風淳樸,風景宜人,委實是個靜養身心的好地方。」

丫鬟進來添茶,陶瑾小啜一口,忽而想起什麼,「臨走時魏王托我給您帶句話,希望您保重身體,萬福康健。」

陶松然笑了笑,「魏王有心了。」

陶瑾含糊地點頭,這一路她刻意避免想起江衡,回來之後卻不得不提起。蓋因他確實把她照顧得很好,撇開他對她的情意不說,他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好長輩。

說起松州,難免就要問到松州的風土人情,二嬸張氏對松州有點興趣,便多問了幾句那兒的環境。陶瑾去的地方不多,便挑了幾個風景好的跟她說了說,「那裡滬江的風景很不錯,上巳節魏王帶我去看過,江水奔流……」

三嬸王氏咦了一聲,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道:「聽叫叫話裡話外的意思,魏王似乎對你很照顧。你常跟他一塊出去,莫非住得很近麼?」

豈止是近,他們兩個院子就差沒面對面了。十幾步的距離,在門口說話都能聽到。

陶瑾當然不會說這些,她斟酌一番,避重就輕地答道:「魏王原本給我安排了一個別院,但那院子戒備不嚴,夜裡曾經闖入過劫匪,險些傷了我的性命。此事被魏王舅舅得知後,後來便把我接到王府居住了,他讓我單獨住在一個院子裡,平日有人把守,出了什麼事也方便。」

她句句屬實,此行的丫鬟們都能作證,前因後果合情合理,就算她住在江衡府上也沒什麼。誰都沒往那方面想過,王氏了悟,「怎麼會遭賊?你當時有沒有事?咱們家是該好好感謝魏王,這一年多虧了他的照顧。」

其他人也露出關懷,陶瑾笑著搖頭,「彼時受了驚嚇,還有一點皮外傷,現在已沒事了。」

話雖如此,陶臨沅還是心疼,「一會讓府裡的大夫看看,順道再為你診斷診斷。」

末了一歎,「多虧了魏王,咱們陶府欠他的恩情,改日定要找機會還上。」

三叔陶臨泊頷首稱是,「等魏王回長安後,再好好款待感謝他。」

二叔也表示贊同。

陶瑾默默地不說話,心想等你們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後,恐怕便不會對他這麼客氣了。

*

正堂許久沒這麼熱鬧過了,全家聚在一處,有說有笑,融洽和樂。陶松然讓人準備家宴,多做幾個菜,今晚定要好好熱鬧熱鬧。

陶瑾點了幾樣愛吃的菜,正跟陶靖說話時,一個重齡院的僕從走進來,行了一圈的禮後問陶瑾道:「姑娘,所有行禮都歸置完了,只有一個沙鍾不知該放到何處,您看該怎麼處置?」

陶瑾一窒,差點忘了這回事。

她本想讓家僕悄悄地送進重齡院,找個地方藏起來的,未料想一個沒注意,他們居然問到堂屋來了。一時間眾人目光齊齊看來,陶嫻好奇地問:「沙鍾,什麼沙鍾?」

陶瑾一陣頭大,沒想好該怎麼解釋,摸了摸臉頰道:「是魏王送給我的沙鍾。」

此言一出,大家更好奇了,送什麼不好,為何偏偏送個沙鍾?

二嬸張氏掩唇輕笑,「不就是個沙鍾麼,能占多大地方,為何還要特特請示瑾娘?說起來,魏王送叫叫這個有什麼含義麼?」

那僕從面露為難,撓著腦袋道:「二夫人有所不知,那沙鍾巨大,裡面裝了能流一年的沙量,委實不好放置。」

張氏露出詫異,「一年?」

整個長安都找不到這麼大的沙鍾,魏王是從哪裡弄來的?送這個做什麼?

陶瑾頭皮發麻,若是再不解釋,恐怕他們會察覺什麼,「是……我在松州住了一年,與魏王舅舅關系融洽,臨走時他捨不得我,故讓人打造了這個大沙鍾,以作紀念。」說罷對那僕從道:「你把它放在將軍的院裡,隨便找個角落放著就行了。」

原來如此,這個理由倒也讓人信服。陶松然不大贊同道:「既然是魏王的心意,豈能跟畜生放在一起?依我看,直接搬去重齡院罷,偌大的院子,還找不到一個放東西的地方麼。」

陶瑾無法,最終讓人把沙鍾放在左廂房耳房裡,那屋子是她平常擱雜物的地方,為了放這東西,還得給它騰地方。

沙鍾的事總算解決了,陶瑾長長地鬆一口氣。

*

傍晚時分與家人在前院用膳,陶松然很高興,跟三個兒子多吃了兩口酒。陶瑾路上勞累,到現在沒顧得上休息,很有些疲憊,但還是強撐著坐了半個時辰。

末了陶松然由下人扶著送回了院裡,陶臨沅和二叔三叔都有醉意,一場家宴總算散了。

陶瑾跟陶靖一起回去,一年不見,兄妹倆總有許多話說。

陶瑾勾著他的臂彎,歪頭喋喋不休:「哥哥,你這一年有跟孫府來往麼?啟嫣姐姐怎麼樣?你見過阿娘沒有,阿娘和外公都好麼?」

長長的廊廡下,燈籠光線昏昧,照得陶靖臉上神情很是柔和。

他笑著回應:「孫大人壽宴我曾去過一次孫府,她很好,你就別操心了。外公近來身體也好,聽說很久不曾發病了。倒是阿娘……」

陶瑾一聽,著急忙慌地問:「阿娘怎麼了?」

陶靖凝睇她,故意跟她賣了個關子,「你還記得瑜郡王麼?」

怎麼不記得!

陶瑾嗔道:「哥哥快說!」

陶靖不再吊她胃口,笑了笑道:「這一年瑜郡王常去楚國公府,聽說他誰的臉都記不住,獨獨記住了阿娘的模樣。」

一開始陶靖並不知道瑜郡王臉盲的毛病,得知真相時還唏噓了好一陣子。正擔心阿娘改嫁他後,會不會轉頭就被他忘記,沒想到他居然記住了阿娘的臉。

說來也奇怪,這算不算是緣分?

陶瑾雙眸熠熠,好奇地追問:「他記住阿娘什麼樣了?阿娘見他時,貼著花鈿麼?」

陶靖仔細回想了下,「似乎是戴著的。」

也不知道他究竟記住了花鈿,還是記住了人。無論怎麼說都是好事,可以慢慢引導,一步一步來,陶瑾笑吟吟道:「那下回讓阿娘不戴花鈿見他,看他能否記得住,若是記住了,我也就放心了。」

父母不能圓滿,雖然有些遺憾,但只要阿娘過得好她便知足了。

這一世能救回阿娘,是她做過最不後悔的事。

陶靖不知這兩者有何關系,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前面就是重齡院,快到跟前時,他猶豫了一下道:「叫叫,有一件事,我想提前同你說。」

陶瑾嗯了一聲,轉頭看他,「什麼事?」

月色迷蒙,她小臉皎潔,一雙眸子晶亮通透,唇邊含著綿軟笑意。陶靖攏了攏她的斗篷,狐狸毛滾邊斗篷簇擁得她臉蛋更加小巧,還沒他的巴掌大,「你走後不久,阿爹便納了一個姨娘,目下安頓在南月閣中。」

果不其然,他剛說完陶瑾就變了臉色。

提前告訴她,是不想讓她明天見了不高興。陶臨沅以前也納過妾,但畢竟是在殷歲晴離開以前,自從殷歲晴離開後他把陸氏趕出陶府,本以為會有所改進,未料想沒撐多久,又本性畢露了。

陶瑾眉心擰成一個疙瘩,她最不喜歡陶臨沅納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進門,要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也好,偏偏一個個都不安分,讓人看了就煩。上輩子如此,沒想到這一世還這樣,陶瑾方才對阿爹那點同情,頓時消失得一乾二淨。

有一句話叫做本性難移,說得還是有些道理的。

陶瑾與陶靖告別後,回到重齡院,院裡已經打點完畢,除了一些小地方沒布置好,基本已經沒問題了。夜裡陶瑾洗漱一番,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有點慶幸阿娘跟阿爹和離了,否則誰知道會不會有第二個陸氏,第三個陸氏。

實在太累了,她想著想著便睡了過去,一覺睡到翌日天光大亮。

這一覺睡得很好,她起床更衣,正接過白蕊遞來的巾櫛準備擦臉時,秋空走了進來道:「姑娘,陳姨娘求見。」

陶瑾抬了抬眉梢,府裡沒幾個姨娘,大清早巴巴來看她的,她只想到昨晚大哥跟她說的那位。

她沒找她,她倒自己送上門了。

陶瑾彎唇一笑,繼續洗臉,「讓她進來。」

秋空應了個是,退出門外。

白蕊好奇地問:「姑娘,咱們府上何時多了位陳姨娘?」

她睫毛上掛著水珠,輕輕一眨便順著額臉蛋流了下來,拿著巾櫛蘸了蘸,勾起一抹譏諷的笑,「她是阿爹在我離開松州之後納的,你當然不知道。」

正說話間,秋空領著一個穿蜜合色軟緞衫裙的婦人過來了,她二十上下,暗地纏枝牡丹紋短襖外面罩了一件短斗篷,打扮得十分精致。想來這一年日子過得不錯,連腳上的鞋緞面都不是尋常人家能穿得起的。

陳氏進屋時,陶瑾剛洗好臉,吩咐白蕊道:「把水倒了吧。」

白蕊哎一聲,端著銅盂便往門外倒水,恰好陳氏在門外,險些被潑了一身的水。

她面上僵了僵,邁過門檻,聲音柔婉:「陳氏見過姑娘。」

陶瑾看到她的那一霎,微微一愣。

她面容光潔,明眸皓齒,眉眼有些上挑,平添幾分媚意。這麼看來,竟然跟阿娘有六七分相似。

陶瑾似有所悟,冷聲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