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他真的好瘦,好像只剩一層薄薄的皮,包在臉上。

  才三個多月而已,一個人怎麼就能被摧殘成這樣?當然,不包括他堅定的笑容。

  她有偷偷觀察過,每一個來探望他的人,他都會露出溫淺的笑容,別人問他的每一個問題,他都堅定回答。

  好像,他真的沒有殘廢掉,好像,他只是得了一場小病。

  好堅強,堅強到有點不真實。

  為什麼這麼奇怪?他為什麼不吼不叫不頹廢?電視上,不是都這樣演的嗎?

  她又再一次踏入醫院,細細觀察他。

  事實上,這之前,她在這間醫院出現過好幾次,每次,都會待上幾分鐘,觀察著他。

  他喜歡滿世界趴趴走,但是,他的雙腿卻廢了。

  他說男女之間維繫感情,性很重要,但是,他卻不能人道了。

  她不知道聽到這些,自己該有什麼反應。

  也許該說,這世界很殘酷吧。

  她恨他的,她真的很恨他,但是,她從來沒有希望是這種結局,她沒有詛咒過他。

  即使,他不愛她了。

  即使,他不要她了。

  就在她以為自己快把這個人忘記了,但是,他卻笑著隨和招呼,「變漂亮了很多呀!」那種熟悉的糾結的恨意,又飆到了最高點。

  她站在病房門口,看著裡面。

  他在房間裡睡覺,可能是體能已經大不如前的關係吧,她好幾次來,都看見他睡得很熟。

  而他的小護工,正背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娃娃,在醫院的走廊上輕哼著歌。

  聲音,特別好聽,特別柔和,害得值班的醫生路過時,盯著女人的臉,也逗留了好久。

  真是個長得漂亮的女人。

  她轉動門把,乘著小護工轉身時,踏入了病房。

  他睡得好熟,安詳而平靜。

  這殘酷世界給他多重的傷,他居然沒有喊痛,沒有要死要活,他只是沉默,每一個笑容,都那麼淡定與沉默。

  翎翎說的沒錯,他很堅強,像一個世間最堅硬的容器,從容淡定,命運給他什麼,他就接受什麼。

  「阿依,水。」他半夢半醒之間,啞著聲音,不舒服的喃語著討水喝。

  她上前,把保溫杯打開,自己先喝了一小口,溫度剛剛好。

  那個叫阿依的女人,果然很細心。

  她坐在床上,使出全身力氣扶起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因為身體不好,累極了的他,特別能睡,現在整個人迷迷糊糊,有杯子遞進他唇邊了,他就著杯沿,就咕咕咕大口喝下去。

  喝這麼快,胃受得了嗎?

  她蹙眉,把杯子推遠一點,他的唇馬上追逐而上。

  「阿依,我渴!」他不滿地抓住她的手。

  她低頭看著,有注意到,他抓著她手腕的力度,軟綿無力,只要一揮,很容易就能揮開。

  但是,她沒有,才一抓,指間的熟悉感,讓他幾乎虛閉著的眼斂,馬上警覺的闔開,吃驚地回頭。

  「你——」太意外,所有話語梗住。

  果然。

  更意外的是,他背上軟綿綿很舒服的「靠枕」不是醫院的枕頭,而是她的身體。

  曾經兩個人太過親密,該看的,該摸的,早就看光摸光,現在如果去難為情的話,實在太矯情。

  「寧夜,幫我把床搖起來,我坐一會兒。」於是,他淺笑著吩咐她。

  他現在可以不依靠外力小坐一會兒了,只是,會疼,腰錐骨會很痛。

  但是,想要好好活下去,未來再多的疼痛都必須咬牙忍耐。

  他喊對名字了。

  剛才他阿依阿依的喊,讓她心房,居然很不舒坦。

  「嗯。」她拿枕頭先把他腰部塞住,讓他不至於這麼疼痛吃力,然後去床尾,把床頭搖起來。

  以前的他,身子很精壯,但是剛才,他靠在她身上,她差點被那些骨頭烙得生疼。

  怎麼能瘦成這樣?

  他吁了一口氣,這樣舒服多了,主要是,這種太過親暱的距離,讓他不自在。

  「這個時間,怎麼來了?」他看了一下牆壁上的時鐘。

  晚上十點多。阿依呢?

  哦,對,這個時間,日則那頑皮的小子該睡覺了,阿依一定是去哄他了。

  但是,她怎麼這麼晚過來?

  「來看看你。」她語氣平淡。

  「其實,你不必來的。」他看著她,靜靜道。

  他很奇怪,並不是第一次來看他了,反而,每隔一兩天,她都會出現一次。

  每次來,她都不說話,在病房裡靜靜站著,等他實在有點忍不住了,想和她打招呼時,才一抬頭,她已經走掉了。

  每次,都只逗留幾分鐘。

  剛才,也許他不討水喝的話,她也是就這樣默默走掉了。

  其實,他也有發現,她變了很多。

  不喜歡說太多話,不喜歡對人笑,變得……冷豔。

  不像過去那個單純帶點傻拗的小女孩。

  不必來?他就送麼討厭看到她?!

  「醫院是公眾場所,我想來就來。」她故意板著臉,冷聲道。

  他被嗆得有點無語。

  他錯了,她還是那個就喜歡傻拗的女人。

  「我給你帶了夜宵。」她淡轉話題。

  夜宵?他總算眼睛有了點神采。

  但是,他一打開她遞過來的保溫罐,才一掀開,聞到熟悉的味道,就有種快暈倒的感覺。

  「唉,又是藥膳……」而且,味道還很熟悉啊。

  「醫生不是說,無論油膩的食品,還是海鮮,對你的腸胃負擔都太重?!」雖然,她也很懷疑醫生的話。

  「你怎麼知道?」他驚訝。

  當然——

  她特意去問過!

  「翎翎說的。」她隨便搬出了一個人。

  但是,他信了。

  她曾經想過,如果重遇他,她一定要給他一個高傲的背影,但是,原來真實遇見時,居然會這麼平和。

  有點象老朋友。

  雖然,她還是很恨他。

  「吃吧,我媽燉的,是她的心意。」她淡淡開口,催促。

  事實上,她昨天在家裡吃飯,無意中說了他的現況以後,母親當場就哭了。

  因為他,母親至今還對馭辰這個準女婿不冷不熱,更因為她要結婚的事,母親也尷尬到不敢去醫院探視他,於是,這藥膳今天熬了一天,母親送過來讓她去醫院。

  她都這樣說了,他只能硬著頭皮,相當認命地慢慢喝。

  她又開始觀察他,她發現,他拿著勺的手,微微有點不穩,很無力的樣子。

  「要我餵嗎?」她覺得自己很賤,特賤。

  「不用。」他搖頭。

  果然,她被拒絕了。

  她有觀察到,即使再艱難,除了阿依和他母親,他不讓任何人餵食。

  「醫生說你的手會好嗎?」於是,她克制住小小受傷的情緒,淡轉話題。

  他淡淡一笑,「凍傷了一點神經,但是只要定期做復健,手會慢慢恢復正常。」但是,他的腿就不行了,已經被宣判了死刑。

  「哦,那就好。」她面無表情應了一聲,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繼續去追問他的腿。

  事實上,她一直覺得,某個部分的自己,早在三年前就死掉了。

  麻麻木木的不成人形。

  小磊的死,讓她好悔好恨,只能通過對全世界強烈的恨意來代替絕望。

  幸好,現在,都好了。

  大家,都活過來了。

  「聽說你要結婚了?」突然,他問。

  她僵了一下,「嗯——」

  「恭喜。」他笑了一下。

  她抬眸,直勾勾地望著他,發現,他是真心的。

  真心的在恭喜她。

  就好像,老朋友之間那種道喜,雖然客套,但是絕不會言不由衷。

  三年前,離開的時候,他說過,他會忘記一切。

  他真的成功了,好成功。

  只有她一個人,還在過去的回憶裡掙扎。

  「謝謝恭喜。」她勾了勾唇。

  幸好,歲月能改變一個人。

  明明胸口早就暗潮洶湧,還能做到面不改色,這就是歲月教會她的道理。

  她發現,他是真的不在意了。

  至少,她看不出來一絲一毫。

  他繼續在有一口沒一口的強吞著藥膳。

  這次,他很乖,也許是想急急打發她走吧,他居然把一大罐的藥膳都硬熬著喝了下來。

  他把幾乎見底的空罐還給她。

  「以後別來看我了,你的心意我心領了,但是,這樣影響不好。」

  她來了那麼多次,連他的姑姑們和父母都注意到了。

  她為什麼不像別人一樣,來探望過一趟盡過禮節就算了?她快結婚了,這樣真的不好。

  「有什麼影響不好?我只是來看一位老朋友!」她很拗。

  故意,把老朋友三字咬得極重。

  不在意了的人,不止他一個!

  「如果我是他,我會不舒服。」他乾脆直接挑明瞭,「我們曾經不是普通朋友,以後也不會是,你沒有繼續出現在這裡的立場。」

  她的臉色,開始發青。

  她只是想看看他,她見不到他平安,連睡覺也不安穩,這樣,也不行?

  她翻出皮包,從裡面,拿出一疊現金,遞給他,「給。」

  他愣住。

  「那三十萬,一個月的利息。」她不耐煩地提醒他。

  他都差點忘記,自己曾經借過她一筆錢。

  「我現在只有這麼多,下次見到你,我再多還你一點!」她裝作理所當然的樣子,「我以前說過,我一定會還你錢,下次見你,我把所有積蓄都提出來!」

  她現在薪水很不錯,雖然錢花得很快,買衣服買化妝品,但是,她一直有在努力攢錢,準備還給他。

  她……

  無話好說,畢竟,她還他錢,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錢我收下了,你該走了。」他催促她。

  「……」她提起皮包,轉身就想走。

  反正,他好像一秒也不待多見她!

  迎面入內的阿依,與她擦身而過。

  「咦,你醒了,還吃了宵夜?」阿依抱著已經熟睡的娃娃,進來時驚奇。

  難得展岩有吃東西的胃口。

  「是啊。」他無奈點頭。

  他能不吃嗎?寧夜的存在讓他不自在,他只想早點吃完,早點打發她。

  「日則睡著了?」他問。

  「嗯,應該是。」阿依點頭。

  他努力挪了挪身子,才稍微一動,他已經冷汗淋漓,「讓他睡我旁邊吧,睡你的小床,他不安穩。」

  阿依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娃娃抱過去,「好。」

  睡得酣甜的小娃娃,被送入他暖暖的被窩,不安穩了幾秒,睜開眼睛,蹭了蹭他,「爸爸、抱、抱——」喃語,又睡著。

  已經站在門口處的寧夜,整個人錯愕到驚呆了。

  但是,他一點也不意外,「日則,乖,睡覺。」他摸摸娃娃的頭。

  小娃娃伸手,抱住他,沉睡。

  他用行動並不是很方便的手,替小娃娃拈了拈被子,一抬眸,見她居然還沒有走,整個人驚呆在那裡。

  「日則是我這三年助養的小孩。」他終於開口解釋。

  不是怕她誤會,而是不解釋的話,總覺得,對不起小磊。

  ……

  入夜的醫院,很安靜,她獨自走在走廊裡。

  心,覺得荒蕪一片。

  其實,她來過好幾次,發現,他對這位女護工特別特別好,還有,她的孩子。

  這好像一家三口一樣溫情的一幕,突然,讓她覺得眼眸好刺痛。

  其實,有關於他、她、還有小磊,這段記憶,應該已經隨著時光流逝而淡忘了,直到幾分鐘前,那聲「爸爸」,讓那些過往記憶頓時像山洪爆發,紛紛亂亂地衝擊著她的腦袋。

  原來,她討厭,有其他孩子喊他爸爸!

  那聲「爸爸」代表著,那段甜蜜與淒楚到不成形的記憶。

  有笑、有淚、有幸福、有絕望,所以,她拒絕讓任何一個孩子有叫她媽媽的可能,但是,他卻——

  心,微微地痛了起來,起初是小小一點點,如針扎般,再接著是被揪住似的悶痛,好像有人用力捏著她的心臟,不讓它搏動。

  為什麼,會痛成這樣?

  護士站,兩個值夜班的小護士,在竊竊私語著。

  「V3的病人,才31歲而已,聽說,出事到現在,他一直沒有生理上晨勃的自然反應了呢……」在醫院工作的人,果然什麼都敢聊。

  剛好經過的她,有點生氣了。

  她討厭別人這麼八卦,這讓人她很想打人。

  她改變方向向不遠處的護士站走去,偏偏兩個小護士,還一無所覺。

  「我告訴你個秘密!」護士壓低聲音,「聽說V3病房的親戚們,打箕替病人做試管嬰兒,一直在秘密籌備中。」

  她頓住腳步。

  「啊,他不是還沒有老婆嗎?雖然聽說,他家庭條件很不錯。」另外位護士很驚訝。

  「現在還有誰肯嫁給他?家庭條件再好,也不是嫁過去做護工?!聽說他自己也不打算結婚了!所以他那些親戚們才急了,不結婚可以但是不能斷了後啊!」

  「只要他本人同意,他的情況可以睾丸直接取精做試管嬰兒或人工授精,現在科技這麼發達,有什麼成不了的?」護士不以為然。

  「但是,他找誰生啊!」小護士就是想不明白。

  「笨那,有錢能使鬼推磨!」護士把聲音壓得更低了,「聽說他親戚們已經開始著手,準備花錢找人替他生個孩子,據說有很多人都願意賺這筆錢,甚至有名校大學生,但是他不願意呢,每天她們就過來勸個不停,一直在做思想工作!」

  她的小磊,原來,她的小磊是這麼輕易就可以被取代。

  她想笑,卻笑不出來。

  「其實,我覺得他的親戚太咄咄逼人了,醫生說過,他沒有大小便失禁,不能太絕望,也許萬事都有個恢復期呢?!畢竟,他當時被冰塊壓到的時候,人體方向是背朝上,可能還是有希望的——」

  「喂,你們很閒嗎?!」她凶狠地敲了一下桌子,嚇了兩個女人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