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幾天青田都惶惶不可終日,卻到底沒見攝政王那邊有什麼動靜,慢慢也就定下心來,每天裡照舊過著高車寶馬、衣香鬢影的紅牌倌人生活。相比起來,那些低等的流娼們就悽慘得多,一到傍晚便得在窮街小巷間穿梭浪笑,笑含悽楚,倘若拉不到客,等待著的就是老鴇的鞭子。而二等妓館的娼妓們則個個光鮮亮麗,在百盞紗燈的高樓上美酒酣宴。至於頭等小班反不見這份招搖的熱鬧,京城頂級的妓院全扎堆在槐花胡同,這槐花胡同直連著棋盤街,棋盤街則直連著皇城根,是寸土寸金的地界,默默出入的權貴們就是一只只整元寶,毫無聲息地便勝過了亂響的萬串銅錢。
今夜此時,懷雅堂的當家段二姐就盯著一隻十足成色的大金元。
段二姐曾是紅極一時的藝妓,年長色衰後便置房產、蓄館徒,江湖中浸淫多年,一雙慧眼盡透著老辣。但看這一位來客的氣度與出手,十分不敢怠慢。她的段家班裡數名養女,當中最紅的青田、惜珠兩個都是一人各占著後樓的好幾間房,來客大多被撂在偏房裡乾等,只有少數極要緊的客人才會被直接引入閨房。
「馮公爺府上有牌局,青田出局去了,不過應該很快回來。王三爺您少坐。」
「王三爺」恰便是齊奢,高聳的鼻峰,五官沉著,神色卻不比當日無情,反帶著幾分若有似無的笑意。一襲流雲紋縷金衣,象牙盤螭束帶,一看即身家不菲。他在擺放著古銅爐的香幾邊落座,隨口發問道:「青田姑娘現在做著有幾戶客人?」
段二姐擺手讓丫鬟們退下,親自動手擺上十碗時鮮果品與兩架攢盒糕點,「也就三四戶老客人。」
「平日裡忙?」
「怎麼不忙?忙得不得了。就說這兩天,前兒被馮公爺的一班清客請去賭棋,昨兒是在裘御史府上陪酒,晚上連翻了兩次台,今兒大早上才回。噯,尚書府的柳衙內數日前下了東道要起畫社,到現在還沒排上呢。三爺今兒是趕巧了。」
其實說的聽的各自有數,若不是才進門那一兩黃金的茶錢,和一對寶環珠釧的見面禮,怕是挨到下輩子也趕不上這個「巧」。齊奢暗自一笑,將佩著一枚白玉扳指的右手往下一壓,「大娘坐吧。青田姑娘是打小跟著大娘的?」
「是,提起這孩子——王三爺您用茶,這是新下的峨眉雪芽。」段二姐在客人腳下的一張矮杌上坐了,侃侃而談,「惜珠跟她前後腳到的。惜珠是罪臣內眷,像這種姑娘我們不大敢多管,怕是日後家裡平反。青田呢,就是自個親娘賣進來的,從小又性子死拗,沒少挨打,好幾次差點兒就被活活打死。」
齊奢接過了鏤花銀茶托,卻一口也不碰,只用手指撥弄著托子裡的小玉盞,露出了頗感興味之態,「哦?」
段二姐把掖在手鐲裡的一條帕子抽出來往外一招,「胡同口原有個裁縫鋪,裡頭有個小裁縫是同爹媽逃荒逃到此間的,七八歲上爹媽死了,裁縫鋪就把他收養下來做了學徒。這小裁縫十三歲那年,他師父領著到我們懷雅堂給青丫頭裁衣服,說來也是幾世的緣分,兩個娃兒竟一見如故。後來青丫頭開門做生意,但凡客人私下給她些值錢東西,全背著我這個當媽媽的悄悄當掉貼補那小裁縫,供他吃穿行住、聘師求學,被老身發現以後狠抽了她一頓,又把她嚴格看管起來。誰想這鬼丫頭拿戲文上的缺德把戲來教那小子,讓他把兩隻大錢箱裝滿石頭,說發了注橫財,堂而皇之地帶進來,再把自個的金銀細軟換給他帶出去。東窗事發,恨得老身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自免不了又將她一頓好打,扔到柴房裡活活餓了三天。這犟丫頭,小命也快沒了,就是不服一聲軟。多少年,老身打也打、罵也罵,實在沒法子,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她做生意精明能幹,其他地方要犯傻就由著她傻吧。可最後,嘿,不得不說我們青丫頭的眼光。這流民出身的小裁縫,十來歲還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幾年間居然就考中了舉人老爺,今年春闈更是得中第一甲第一名,御筆欽點的狀元,榜名喬運則!」
讀書人須過童生試、鄉試、會試,才可入禁宮參加決選狀元的殿試。主持殿試的考官叫「讀卷大臣」,中意哪本捲子便在其上標個圈,最後選出十本,以畫圈最多者為壓卷之作,一起進呈御前。今年共設有八名讀卷大臣,由於皇帝還未成年,所以由攝政王代行其權。故爾正是齊奢本人挑開了畫有八圈的第一本捲子的彌封,用點狀元的御筆點中了喬運則。
之後,他接受了喬運則的座師祝一慶的再三邀約,出席了謝師宴,就在那兒,他遇見了青田。齊奢覺得奇妙,一支帶著血腥色的硃筆是如何拐彎抹角地輾轉著,最終於命運的考捲上,點給他一個叫「青田」的答案。他清楚地記得第一眼看到青田時的悸動,誠然,在過往的生命中,他不止一次經歷過當男人面對美貌的女人時的那種特有的悸動,但當他面對青田,那不是男人面對女人,而像是凡人面對造化的神秀,驟見火山與海嘯、沙漠的日出或冰川的風暴。她帶給他的衝擊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她或許認為自己的美麗並不曾打動他一分時,他只是正為難以自持的狂熱而感到深深的羞恥,不得不在一席華筵後避開了目光。而當她在一籠血光中把痴情的顏容向著他仰起,齊奢明白,他已避無可避。那一夜,他終夜不成眠,自十六歲後,頭一回在枕上想著誰默默地微笑——他不停地想起她那個「蹩腳」的笑話。
花門柳巷間,齊奢再一次露出了微笑,垂望著段二姐,「聽明白了,大娘意思是說,不做在下這筆生意。」
段二姐「嘿嘿」一樂,又將帕子塞回了鐲內,「三爺真是個在行的。說句大實話,青田養了喬公子這些年,槐花胡同裡人人曉得,可在外頭硬是沒漏過一絲風,連喬公子的老師、同年都當他的錢是外地一戶富親戚資助的。便有誰聽見了傳言問到青田自己,她也只說喬公子就是她一位普通的客人,沒什麼特別交情。這倒為什麼呢?就因為倌人倒貼從來都是堂子裡的大忌,倌人拿錢養恩客,那簡直就是自個砸自個的招牌,叫其他正經花錢的客人知道,誰還肯做這個倌人的生意?所以青田和咱們喬家狀元這一出《玉堂春》
,她幾個多年的客人哪個也不知情,之所以一上來就告訴給三爺聽——呵,眼瞅著這一對苦鴛鴦是熬出頭了,只等喬公子放職拜官,閨女就贖身去做狀元夫人。老身已應承過她,幾位經年的老客人她還得再應酬一陣,新上門的客人她可斷斷不肯再接了。老身倒是想做三爺這筆生意,可兒大不由娘,一會子青田回來,做得成您別喜,做不成您莫怪。」
有道是「姐兒愛俏鴇兒愛鈔」,段二姐雖答應過青田不再接客,可遇到齊奢這般大手筆的客人如何割捨得下?故此先收了茶禮兜進來,再把醜話說在前頭。正著聽是有心維護,反著聽則意在炫耀養女的卓爾不群,以高身價。
對段二姐的面面俱圓,齊奢單微微一笑,「青田姑娘倘若說個『不』字,在下立即抬腿走人,絶無二話。」
「那可不成,您人都來了,哪能就走?老身的另一個閨女惜珠也是響噹當的名頭,花榜的榜眼,三爺只移去她屋裡聽上兩首體己曲子,慢慢地吃上一回茶,也不算白跑了這一趟。」段二姐的兩手正大起大落地比划著,忽地一擰頭喜叫了出來:「呦,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