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占春魁·04

  青田出局甫歸,身著簇新的刺金掩襟衫、青靛如玉的採蓮裙,帶著幾名侍婢呆立在門外。她看到屋內的齊奢,只覺「嗡」一下冒出一脊背冷汗,正欲跪拜,卻見他把手指往嘴唇上壓了一壓。青田立即領會,便僅僅屈膝為禮,喚他道:「王、王三爺。」

  當日一宴,禮部尚書祝一慶早就下過封口令,事乃絶密,連巴不得四處宣揚青田出醜的惜珠也不敢與誰講起,因而段二姐一無所知。此時看二人一副舊相識的樣子,不覺一愣,「呦,原來認識啊,那老身就不多囉嗦了。」一頭向齊奢堆笑告辭,另一頭就板起臉喝弄著,「暮雲你傻啦,杵在那兒幹什麼,還不攙姑娘進屋?汪嫂,送兩碗蓮子雪花羹上來。那三爺您坐,一會兒若是餓了,只管叫青田喊幾道菜,服侍您在這兒吃就是。」

  屋子裡亂過一陣,雜人散去。齊奢這才將打量金粉珠樓的眼光收回,由壁上一副米元章的書法立軸轉向青田。一和她四目相觸,他就又一次感受到那種迷心攝神的情愫,但這一次他並沒有掉轉視線——他根本就無法把視線從她那裡移開。望著她驚魂未定的樣子,不由自主就笑起來,「嚇你一跳?」

  青田原本極其忐忑,可是看微行登門的攝政王竟渾不似人前那一派倨傲冷淡,而且這樣盯著她的眼神——她當然清楚自己的美麗,也清楚美麗所擁有的力量——立刻暗暗放下了提到喉嚨口的心,面上做出了十分的嬌憨來,遞上一碗甜羹,「比起前兩次的魂飛魄散,不算什麼。」

  齊奢驚異於她的慧黠,不亞於驚異於她的美。他伸手接過了瓷碗轉放在一邊,儘量讓自己別總死盯著她看。「你可知道我的來意?」

  「總不會是——來聽笑話的?」

  「所差不遠,來講笑話的。」

  青田抿嘴一樂,兩朵金絲點珠的桃花掩鬢

  光暈波動,明妍襲人,「三爺的笑話,青田代您來講,可好?」得到了默允,她便字句清脆地啟齒道:「還是那兒子不學無術的河南員外,有一回家裡宴客,員外在席間問一女子最愛讀什麼書,這女子只說了三個字,就把滿堂逗得捧腹,她說:『《烈女傳》。』——原來這女子是個青、樓、娼、婦!」

  自嘲既畢,瞧對方忍俊不禁之態,青田也笑著退半步拜下去,「賤妾負荊請罪,三爺大人大量,容聽跪稟。素來在懷雅堂出入的皆為東黨人,禮部祝大人也一向依附於王家,當日又說三爺姓王,賤妾只道三爺定是首輔王大人家的三公子。原本東黨黨徒在席間談謔玩笑便屬常事,王家又素與三爺不睦,故爾賤妾也就不知避諱,想起什麼就脫口而出,實乃思慮不周,絶非有意譏諷王爺。多有得罪之處,懇請王爺海涵。」

  樓下傳來一陣陣的管弦絲竹,齊奢的音調卻如一尾夜泊近酒家的客船,淡漠而孤清,「內閣首輔王卻釗,共育五子:么女為當今東太后,二子早殤,長子王正浩為吏部左侍郎,三子王正廷為工部尚書,四子王正勛為戶部右侍郎。三人科考之年均位列一甲,分明是王卻釗動用關節、貢舉不公。眼下除了王正勛年紀太輕,其餘兩子王正浩、王正廷皆已入閣。四位閣臣,三位是王家人,朝廷內閣竟變成了王家的『家天下』,亂政之舉昭然若揭。我身為宗親,維持綱紀責無旁貸,至於祝一慶等朝臣先前不過是含垢忍辱,時機既到,自然棄暗投明。」

  青田諾諾而應:「賤妾雖不懂國事,可只瞧三爺的恩澤上庇喬公子這樣的棟樑之才,下及青田這樣的卑賤之軀,就知道大勢所趨、天下歸一。」

  齊奢動容一樂,「你給我灌的這碗米湯濃雖濃,但有點兒餿,不中吃。你見我貿然造訪,生怕我是看中了你的美色心生邪念,便搶先說我有恩於你們二人,把我抬得這樣高,我便不好意思再做那等欺男霸女、棒打鴛鴦的下流事了。」

  心事被一語道破,便有兩片顏色從青田的額際直貫腮頰,紅若流霞。她低低地囁嚅:「三爺取笑。」

  齊奢在上高高地俯視著她,軒昂的面目被樑上的幾盞宮燈染得泛黃,似貼了金箔的巨像,有一種不動聲色的、華美的慈悲。他無緣無故地嘆一聲:「你既肯為喬運則身受千刀萬剮之刑,自不是以一般的客人待他的。你們間的過往我也聽說了一二,其實他這狀元全都是靠你以身供養,他能修成正果自也是你的福氣,不過,『福兮,禍之所伏』,你可曾想過,你二人眼下的地位已是天懸地隔,他一旦辜恩忘情,你當如何是好?」

  徹耳的通紅在青田的面上漸漸褪卻,餘下了薄薄的胭脂色,濃淡相宜,「非是青田斗膽,三爺此話差矣。喬公子天賦英才,不管有沒有我,他都絶不會久居人下,我只不過是略盡綿力,免除了他一點兒生活上的困頓而已。倒是我自己本就身在這煙花之地,反而該感激喬公子厚賜我一番情由,令我自覺迎來送往、倚門賣笑之舉,還不至於不堪到極處。故爾,說到『恩』,是他有恩於我,而非我有恩於他。至於『情』,男歡女愛原出自本心,若我對他十分,就要他還我十分,那與這地方一手交錢一手交情的荒唐又有何不同?我雖『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亦知『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以前怎樣待他是我自願,他以後怎樣待我——」她嘴邊浮現出一絲惘然笑意,稍縱即逝,「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既然勘破無常世事,何苦一往情深?」

  「三爺是明白人。好比人生在世終須一死,也沒見誰因為總是要死的,就不拚命活著。」

  齊奢似有所思,未曾得語,忽聞「喵」一聲,一隻雪白的波斯貓不知從哪裡鑽出,一眼海藍一眼碧綠,直直踅過來,豎起了尾巴來來回回在他小腿上擦蹭。青田忙噓聲去趕,貓兒轉了個圈,竟「噌」地直接跳上了齊奢的膝面。青田又慌又驚,訕訕堆起笑,「這鬼東西自來不親生面孔的,想是見了貴人了。它倒有眼力見兒,不像我,有眼不識泰山。」

  齊奢笑了,翻開一手往上抬抬,「好了,事不過三,陪了三遭禮了,不必再提。起來吧。」他手掌長大,掌心佈滿了膙子與擦痕,一看就是弓與刀留下的印記。就用這只粗糙的手,他細緻地、輕柔地擦過了腿上的白貓,「你的?」

  首飾碰撞的淅瀝聲中,青田提裙起身,發窘地點點頭。

  齊奢笑意不減,專心致意地撫著貓,「我以前也有隻貓,跟了我七年。最後它老病的時候水都喝不下一口,結果那晚上它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一下蹦到我床上,頭抵頭跟我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死了,回回想起來都叫人難受。以後,我也就再沒養過貓了。」

  青田聽後,清音闌珊道:「一人可賀,一人可嘆。」

  「此話怎講?」

  「三爺身為天潢貴冑,成日價所談的皆是國計民生,偶爾一段閒情雜事,青田有幸聆聽,謂之可賀。然而政治之爭風波險惡,須得步步為營,三爺的身邊雖從者千萬,人心叵測間,也只好將唸唸不忘寄託於一隻畜生,謂之可嘆。」

  靜靜地,齊奢望向她。如果說一直以來女人帶給他的誘惑都像是一間密閉而曖昧的房,讓他只想進去好好地睡一覺;面前的女子則是一扇窗,總有一天那窗兒一推開——他確定——窗外的風景就是他內心。

  青田嫣然一笑,「我伺候三爺一套曲子吧,三爺想聽什麼?」

  齊奢也微笑一笑作答:「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來段《思凡》吧。」

  青田回身取了琵琶,入座,轉軸撥弦三兩聲,開口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了頭髮。每日裡,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遊戲在山門下。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覷著他。他與咱,咱共他,兩下裡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碾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裡去炸,啊呀,由他!則見那活人受罪,哪曾見死鬼帶枷?啊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鶯音巧囀,雲凝冰噎。不知是楚館佳人去到了古佛前,或是緇衣尼跌落進月地花天。

  一曲終,齊奢由衷讚歎:「『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花魁之名,名不虛傳。」頓了頓,卻又自己把頭一擺,「不妥,這首《琵琶行》引得不妥,『老大嫁作商人婦』——後事悲苦。」略為沉吟後,他清越一笑,「不瞞你說,我是個領兵打仗的粗人,詩詞上頭一概不怎麼通,一時竟也想不起什麼,只記得金人劉迎有一首《烏夜啼》,牌名雖不甚好,裡頭有兩句倒很貼。但願『青衫記得章台月,歸路玉鞭斜』,任你『相逢不盡平生事,春思入琵琶』。

  」

  錦墩上的青田琵琶半抱,一時竟怔住了。第一次,有這樣出身高貴的一個人,真摯地祝福她這樣一個卑賤者。她垂望著款放於膝頭的右手,手指上的碎寶戒指晶光耀動。「多謝三爺金口吉言。」

  檐外有柳枝輕掃著窗楣,齊奢望瞭望那影兒,也不知究竟是何種神情,只把貓兒摩挲著,「有名字嗎?」

  青田含笑頷首,「在御。」

  「琴瑟在御?」

  「莫不靜好。」

  那一刻誰也不知曉,當《詩經》裡的古老可以如暗號般在無意間對上,對得不能再對的什麼,就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