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奢走後,段二姐馬上就對這神秘豪客的身份大加盤問:「噯,這王三爺到底是哪位?才我問了半天他也只含含糊糊地說是首輔王卻釗大人家的內侄。我看他官威不小,腰裡頭又掛著把短刀,腿還稍稍有些跛,該是個有戰功的武將。可想來想去,王家中有頭有臉的又都對不上,或是才從外省進京的督撫?但年紀又太輕。死丫頭,你們到底是在誰的局上認識的,你別糊弄我。……」青田自不敢妄言,只扔下一句:「還有個酒局,待我先去應酬一下,改日再與媽媽說。」就搪塞了過去。
一場酒又到了近四更,次日一覺醒來日頭已老高。青田朦朦朧朧地聽見屋外有動靜,遂伸了個懶腰坐起,「暮雲?進來吧。」
就見她貼身的侍婢暮雲掀開門簾張了一眼,嘻嘻笑了,「我就不進來了,有人進來。」
暮雲往邊上一讓,斜照而來的日光就一閃,恰好給她背後的修長身影燙上了一道金邊:瓊枝璧月,人爭擲果之姿;鬥酒百篇,光照生花之筆——正是狀元才郎,喬運則。
青田笑了,那與她昨夜面對齊奢時的笑容全然不同,沒有任何多餘的、用力的嫵媚,只有清澈見底、澄澄明明的歡和喜。她兩手撐著床板,微微地仰起臉,散亂的長髮直拖在枕上,「壞了,我還沒梳妝呢,就這麼黃著臉,喬大狀元可別嫌。」
喬運則笑著來床邊坐下,替青田攏起她半垂的寢衣,把額頭同她碰一碰,「我最喜歡瞧你不施脂粉的樣子。」
「我也只敢在你面前才素著一張臉,」她粲然地露出一排潔白的齒,「連牙都沒擦呢。」
喬運則低下頭吻進了青田的嘴,他闔著眼,側臉的輪廓細膩的像一針一針綉出來的繡像。終於,他重新張開了眼睛,近近地睇著她,「什麼事急著找我?」
青田懶懶地抽身,用如釋重負的輕快語氣說道:「攝政王爺昨兒晚上來過了。」
喬運則的面色一緊,眼光即刻往疊在床裡頭的另一條綉被望去。
青田揚手就在他的胸口一拍,語帶薄嗔,「偏你會瞎想,沒住局。不過打了一回茶圍,仍舊假托姓『王』,同我聊了幾句天、聽了一支曲子,連茶也沒喝一口就走了。我聽他說話間竟是一點兒也沒把那天我失言的事放在心上,必也不會遷怒於你,只管安心。」
喬運則沉思了一時,溫柔的聲音徐緩地響起:「這才叫我難以安心。攝政王爺手掌鎮撫司,整肅異己、睚眥必報,就連對親兄弟也不手軟,聽說就在那一天,他親手逼死了自己的四弟德王。你當著他的屬官出了他那樣大一個醜,他卻豁免重罪,現在又微服探訪,只恐怕心上對你甚為喜歡。你那幾位客人裡,建國公馮公爺身份貴重,御史裘謹器手攥實權,尚書公子柳衙內身家豐厚,儘管個個財勢傲人,可也各有顧忌,只要你不肯嫁,誰也不能把你強抬進府裡。但攝政王卻大不相同,他若起了垂涎之心,說句話就能霸佔了你去,那時咱們倆……」
青田用一聲輕嘆截斷了喬運則,「我也慮到了這一層,所以昨兒直截了當地同他表明,我雖沉淪風塵,不得不逢場作戲,但心中所愛只有你一人。朝堂黨爭,你死我活是一定有的,不過私底下瞧著,攝政王爺頗具悲憫之心,並不像是那種以勢壓人的人。設若我看走了眼,他果真在那裡打我的歪念頭,我也有把握應付。我天天從睜眼到閉眼都在應付男人,攝政王再怎麼了不起,也是個男人。總而言之,萬萬不會因為我的緣故,而對你的前程有分毫的損害。」
「我的前程?」默默半晌後,喬運則同樣嘆了一聲氣,「我的前程難道不是你給的?三月會試那天你為我送考,一直送到了貢院
考場。考場大門外有三道牌坊,東為『明經取士』,西為『為國求賢』,正中為『天開文運』,穿過大門、二門,就是天下寒士十年一爭的『三龍門』。我就站在龍門下回過頭,望著你心裡想,此一去鯉魚躍龍門,不為經義、不為國家、也不為天下,只為你。一路走來,我的每一步都靠你提攜扶持,供我生計讀書、助我結交攀附,你對我傾盡所有,我又有什麼可給你的?捫心自問,我甚至連你的那些客人都不如。他們為了奉承你,送你整套的柴窯酒具,用十里不斷的長綢鋪街,或是制一雙銀底鏤空的龍涎香粉鞋,一踩就在地下留一朵馨香的紅花,讓你步步生蓮……而我,我枉稱什麼『大魁天下』、『天子門生』,到今天,連填裝鞋底的香料都買不起。」
青田的一對眼珠子兩邊搖動了幾下,就直直地定在喬運則的眼睛裡,「他們送我這些玩意兒,因為他們也只把我當成個玩意兒。他們愛看我唱、看我跳、看我七步成詩、看我艷冠三界,看我一下子惹人憐惜、一下子逗人開懷……就像人人都愛看角兒在戲台上虞姬舞劍、天女散花,可等散了戲,戲子累得一動不能動地倒在戲箱子上,又有誰愛看?」她盈盈地凝著他,忽而一笑,垂目執住他雙手,「只有對著你,我能乾乾淨淨地素著一張臉,不用粉墨登場、千面迎看客,只有對著你,我才是我自己。沒有你,我就什麼都不是,只是個『玩意兒』罷了。阿運,我整個人都是你給的,相比起這個,其他又算什麼?你可別生出這樣的拙念頭。」
青田的床前掛了一副鴛鴦,重台蓬密葉下二鳥交頸。喬運則向這畫痴望了一瞬,目光又重回到青田洗淨鉛華的臉上,「相信我,很快你就再也不需要過這種生活,不用成天周旋在不同的男人間,再忍一忍,好日子馬上就來了。」
青田細著眼笑出來,上下眼睫纏綿地交織在一處,「傻子,我五歲被我娘賣進來,過得是壞日子,可打我十一歲遇見你,每一天就一直都是好日子。」
喬運則也笑,眼睛黑沉沉的,裡頭卻像藴著全世界的光,「你這些年做生意愈練得有口齒了,跟我也來這一套,也不知你哪句真哪句假。」
青田笑得直靠在他肩頭,膩膩地打了個呵欠,「快到端午盤賬的賽花酒,過幾天做生意可真有的忙了,我也少不得應酬一下,你就甭過來了。」
喬運則點點頭,又看向了那畫上的鴛鴦。他展開雙臂,像展開一副無法飛翔的翅膀,把愛侶擁入了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