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占春魁·06

  時近端午。

  端午節與中秋節、年節並稱為三節,因槐花胡同中的頭等小班皆有「開市」之說,一開市,客人們就要替相好的倌人擺牌酒撐場面,稱之為「做花頭」,而所有的花賬就在這三節結算,嫖客們卯足了力氣比闊自不必多言,妓女們也是憋足了勁頭一較高下,看看每一節中誰的花酒最多、誰最紅。眼瞅著又近結賬之期,懷雅堂成日間高朋滿座,忙得掌班段二姐好似熱鍋上的螞蟻。這一日剛入夜,便在華燈煌煌之下對一位年逾半百、三綹髯鬚的客人大陪著笑臉,左一句「馮公爺」,右一句「馮公爺」。

  馮家是京城望族,世代公侯,馮公爺少年時就承襲了祖上建國公的爵銜,一輩子過的是豪奢浪蕩。這幾年新迷上了青田,仗著家世富貴任意揮霍,是堂子絶不能開罪的衣食父母。可偏生上門訪艷,竟趕上青田在接待其他客人,不由得大發脾氣,「去,把人給我叫出來!」

  「人」,指的當然是青田。段二姐賣力地揮動起手中的一柄紈扇,指望把財神爺的火氣扇滅,「哎呦公爺,這不就因為也是您老的朋友,我們青丫頭才不得不出面應付一下嗎?」

  「哼,我沒這樣的朋友,背過臉就來割靴腰子。」

  「割靴腰子」是行話,意指相好的倌人遭他人染指。而就在馮公爺破口大罵的同時,二樓東頭青田的客室內,則正有一隻手掏進了自個的靴腰子。

  裘謹器彎著腰摸索一陣,打靴筒裡摸出兩張銀票,「怎麼樣小乖乖,說了今兒給你送錢來,沒哄你吧?」

  青田淡妝素裹,藕荷色的輕羅衣僅下襬綉著一脈竹,髮間幾星銀插針,半笑不笑地望著那人。她對這裘謹器厭煩透頂,此人官居右都御史,堂堂二品大員,回回給錢卻都這麼不痛不快。青田當場就哼一聲,把俏臉一冷。

  裘謹器的年歲也有三十五六了,頤方面豐,頦下一點黑鬚,他將那須梢抖一抖,也有些不高興,「怎麼,嫌少?」

  青田暗應,少,少得給姑奶奶塞牙縫都不夠!話說出,卻是另一番柳暗花明:「前腳才進門、後腳就拿錢,一句體貼人心的話都沒有,倒好像我盼著七爺就為了錢似的。」

  這話說得裘謹器好生喜歡,一張臉全笑開了花,「好乖乖,原是我的不是,你別惱,不看我裘七的面子,也看在錢的面子上。」

  青田「嗤」的一聲轉嗔為喜,卻只把春蔥一般的手搖一搖,「這錢你拿去給班子,結這一節的局賬。」

  裘謹器忙搖頭,「那不成,局賬是局賬,一文錢落不進你手裡,這是我單給你的。」

  青田拿著手絹,把絹頭在手指上左一道右一道地纏繞著,「說你不明白人心,你是真不明白。且不說你們家那母夜叉鎮日防著你來我這兒,把你口袋管得牢牢的,就這大過節有多少人情要送?你又是官場上的紅人,打點各位上司的『冰敬』

  要費多少銀子?進宮給兩宮太后和皇上請安又有多少太監等著伸手要門包?這節下的開銷比什麼時候都大,我這兒可不能再讓你多破費。你只管把賬結清了就是,至於我自個的開銷不消你操心,我自會找個冤大頭弄來。」

  裘謹器只覺一股子醋氣直衝腦袋,當機立斷又自靴內另掏出一張票子叫道:「我好歹也是位朝廷大員,若竟勞你一個做生意的倌人替我省錢,那成什麼話?你放心,錢我有的是。喏,這還有整一百,連這些總共是三百,你拿著,明兒我再叫人給你送二百來。你缺錢只管告訴我,不許找別人,聽見沒有?誰也不許找。」

  青田喜上心頭,卻只蹙緊了兩眉一推再推,「不行,我真不要你的。」

  裘謹器只悶著頭把錢硬往她手裡塞,「我給你你就拿著,別人想要我一個大錢也是不能,只有你,只要你肯,我什麼都肯。拿著,嘖,不拿可真就是嫌少了。」

  「你這麼說,我就只有拿著。」青田一臉勉為其難地接過,其實心裡頭早就笑不可抑,都明說了找個冤大頭弄錢,這冤大頭就引頸就戮。正待再慰勞他兩句,卻聽得簾外有人喚了聲「姑娘」,她信手把銀票一卷,提聲道:「暮雲,什麼事?」

  婢女暮雲急走了進來耳語兩句,青田點點頭,這邊就對裘謹器賠出了笑容道:「七爺,不好意思,馮公爺突然來了,我得去敷衍一下。」

  裘謹器的臉色登時就難看極了,「哼,這頭從我這兒拿了錢,那頭就奔你親親的乾爹去了。怕得罪他,就不怕得罪我?」

  「裘七爺,您怎麼這麼說?」

  「暮雲!」

  青田喝斷了侍婢,回身就往邊上一張大榻上穩穩地坐定,「那我就在這兒陪七爺,讓馮公爺等著去吧。暮雲,你叫汪嫂子把新蒸的咸甜粽子各送一打上來,七爺坐了這些時候也該餓了,先墊補墊補。去呀!」

  弄出這個架勢,倒叫裘謹器有些拘束了,再看人一去,青田就又把脅下的手絹抽出來往臉上擦擦抹抹,更後悔了起來,「好了,我不過隨便說兩句,你就哭開了。」

  青田拿帕子印著淚,故意做出索索有聲的鼻響,「我是吃千家飯的人,這個客人不來自有那個客人來,我怕得罪誰?往日裡我也不是沒叫馮公爺等過,可為什麼偏你在這裡我卻要急著敷衍他?還不是怕你得罪人家嗎?我就這麼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得罪不起人家。難道我放著你年富力強、知情識趣的不愛,倒愛那老不休的?我陪他還不是為了周全你,你倒拿我撒氣!」

  見青田這樣地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裘謹器早已是身心服貼,忙攏過了女人的楊柳纖腰,貼住了她的梨花白面。青田放出手段來和他膩了一陣,等粽子送上來親手布碟子擺碗,又再三留裘謹器吃夜飯,這才退去小套間,把臉上被哭殘的胭脂補一補,就往馮公爺那裡亮相。

  懷雅堂內進是一座走馬樓,青田一人就占了小半層,足足有八間屋子之多,因此客人來各有坐處,互不衝撞。裘謹器在緊東頭,馮公爺就被讓在了西屋。這時見青田進屋,滿屋子的丫鬟娘姨都鬆了一口氣,段二姐把手內的扇子大招特招道:「來了來了,這不是來了?公爺,那叫我們青丫頭陪著您,你們都同我下去吧。」

  一架楠木泥金滿床笏的五屏風前,馮公爺手持一隻犀角杯歪坐在椅上,氣焰洶洶地端詳了青田一番,「口脂是新擦的!說,你才跟那姓裘的小子怎麼廝混來著?」

  青田也不接茬,項上瓔珞圈的銀絲花珠在豐鼓的胸脯子上一敲一敲,人已風姿嬝娜地走上前,將馮公爺手中的酒杯一奪,擰身坐去他大腿上,「叫爹爹在偏屋裡乾坐了半天,閨女給爹爹賠罪,自罰一個皮杯。」

  「皮杯」乃妓院中的狎褻伎倆,就是以口渡酒。真就見青田仰首含了半口酒,雙手捧過馮公爺滿是褶皺的臉,嘴對嘴地餵給他。

  馮公爺半含香舌,氣已消了大半,又見青田唇邊帶著清清瑩瑩的一滴酒對他盡態極妍地一笑,「爹爹不生氣了,氣壞了身子不是白叫閨女心疼?」

  馮公爺的喉嚨裡癢癢得直要笑,到了嘴上卻依舊還罵罵咧咧的:「心疼?怕未必吧,氣死了我,你不正好心安理得地跟著那小子?」

  青田頓顯出滿面的委屈來,一根染得紅脆脆的指甲往馮公爺額際一戳,「說這話,你良心可是被狗叼了。你自己算算幾天沒來瞧我?三天!要不是你把我丟著不管,哪兒就叫那吊死鬼纏上了?一聽見你來我拔腳就走,他現在還在那裡拍桌子呢,我才懶得理,自有班子裡的人去哄,反正我是沒好臉子給他的。」

  見青田的怒容,馮公爺反倒開顏,乾笑了一聲,「這時節過來,怕是偷偷給你送節錢的吧,你倒好意思乾晾著人家?」

  「有什麼不好意思?他送錢是他的事,跟我什麼相干?反正我沒要他的錢。」

  「哦?為什麼?」

  青田將老者的一縷長鬚柔柔地繞在指上,又放在自家的鼻尖前撩弄著,「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那裘七倒有幾個錢,可他家奶奶有個名頭叫『茶壺錢罐』,摳他摳得厲害,故此他每回給個仨瓜倆棗,都好似就他的錢分外值錢,要我承他的情。那份煩厭自不必說了,只說像今天這樣碰上爹爹來,我若拿了他的錢,怎麼好意思掉身就走呢?反正局賬的錢自有當家的跟他結清,我是不願意多使他一點兒、多欠他一分。有爹爹疼我,諒也不至於少了我的,輪得著他來賣好嗎?」

  馮公爺滿意地顫動著身子笑了,手一晃,就晃出了一張銀票來,「這才是爹爹的好閨女。來,拿著。」

  青田展開來一看,竟是巨額一千兩,立時歡叫了起來:「好爹爹,親爹爹,我就說爹爹最疼我了。」

  馮公爺哈哈大笑道:「小鬼頭,瞧把你樂的,那就再敬爹爹一個『皮杯』。」

  青田「噯」一聲,就將香酥欲滴的紅唇往馮公爺枯皺的老臉上摁下去。

  小半個時辰後,馮公爺離開。青田再一次修飾了殘妝,正往東屋去,半路卻叫段二姐給截住,「我的兒,那瘟生又來了。」妓院裡罵人「瘟生」是極貶損的話,是說這客人不識高低不辨好壞,是最好哄騙的傻瓜。

  青田聽了這一句,雙眸立時間寒涼映人,「誰?杜寶祥?」

  「除了他還有誰?」二姐的臉上透出一股滿滿的嫌憎之情,大手帕往樓下小茶廳的方向戳戳,「我才瞧他給大姐兒打賞,摸了半天一共才掏出兩錢銀子,真是連個屁都不剩了。我說乖女兒,怎生使個法子打發了這破落戶,好讓他以後再不來糾纏?」

  「我有什麼法子?我的法子不都是媽媽傳授的?」青田面帶薄怒地剪斷了二姐的話尾,「行了,我曉得媽媽早有錦囊妙計,要做哪齣戲女兒演就是了,好聚好散。」

  二姐將手絹往青田的肩膊一撩,「真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一點就透,不枉媽媽偏疼你一場。」說著湊近了低低躡語一番,又把人伸手一搡,「去吧。」

  青田下了樓走一小段,便來在大廳外的茶室。一腳還未踏入,包鑲炕上坐著的一人便「嗖」一下起立。守在一邊遞煙斟茶的兩個小婢互使個眼色,相約而退。

  青田纖纖一身,飛投入懷。「祥哥!」她叫一聲,把面前人看了又看,哽噎道:「幾日不見,你又瘦了。」

  杜寶祥生得虎頭燕頷,印堂間卻帶著重重的霉氣,恰如其身上的衣衫,原本的好料子一殘舊,更顯出落魄來。他一面捏著青田的雙肩,發狠一頓足,「青妹,我,我,唉……」

  青田忙橫過手掌摁住他的嘴,手心裡散出隱隱的清幽麝香,「別,別總這麼唉聲嘆氣的,我最不忍瞧你這個樣。」

  「不這個樣,還能怎樣?」杜寶祥又嘆了一聲,退幾步跌回到炕上,握拳朝炕幾上一擊,「都是段二姐那老賊婦,哄得我今兒典地、明兒賣房,等我百萬的家資統統都敗盡就馬上翻臉不認人!眼下不要提拿錢來贖你,就是我自個的前程還不知在哪裡。」他突然一下抬起了頭,瞪圓的兩眼又紅又腫,嗓音也變了調,「青妹,我杜寶祥雖說不算個多大人物,可當初從白手起家做到數一數二的富商,也不是白來的。一會兒我就到前頭尋二姐那老賊婆再問她一問,她若還不肯兌現諾言把你給了我,我索性一刀捅死她!再提著刀上來問問你!我杜寶祥為你把偌大的一個家業折騰得精光,弄得妻離子散,我究竟是不後悔的。你當初也親口答允過嫁給我,我得問問你,瞧我今天這個情形,你是後悔不後悔?你要反悔,哼哼,好,我也就照著你來一刀,再自己抹脖子!生不能在一起,死在一塊,我也值了!」

  「祥哥,瞧你說的是什麼話?」青田又一次堵住了杜寶祥的嘴,暗自心驚的同時,她倒真不禁佩服起養母段二姐的洞事精明,再不打發了這走投無路的傢伙,看架勢真要闖出大禍來!她穩了穩心神,拿手撫一撫男人冷汗涔涔的額頭,款意柔聲道:「你要說死,我現在就跟你死。可我的傻哥哥,你本領這樣大,怎麼遇到這麼個檻兒就動起了這樣沒出息的心思?我一心想著好好地跟你過一輩子,你倒傻得說死。唉,為了你,我真是把這顆心都活活揉碎了。」

  杜寶祥牛瞪著眼珠子,他瞅見青田走去到門口很謹慎地掀開門簾往外探了探,似在瞧瞧有沒有誰偷聽,又快步折回牽住他的兩隻手,「哥哥,我早都想好了,你聽我說……」

  青田又快又利索地說了一大串,一說完,杜寶祥就愣住了,他難以置信地哆嗦著嘴皮子,「青妹,你這是說真的?你可別冤我。」

  「怕我冤你?怕我冤你,你就甭來。」

  「不不,我,我只是——」杜寶祥呆望了青田半天,猛一把向前箍住了她,男兒淚就落上了香粉肩,「青妹,我就知道你是真心待我,我杜寶祥的一顆心總沒有白費。我、我……」

  「好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青田替他抹了抹眼淚,也把自己的眼睛逼出了幾點淚光來,「祥哥,我從第一次見你就認定一輩子跟著你,窮也罷、富也罷,你只管放心。」

  杜寶祥被引動了真情,手和嘴巴也就跟著動了。青田還急著應付被半路撂在屋裡的裘謹器,不願與他多纏,滿口子推拒著:「哎呀,好啦,等以後踏踏實實在一起,你什麼時候纏不得?偏趕這當口兒,我哪有心思?好啦,放手,打你了啊,討厭,打重了我又心疼,行了,噯!吶,這樣規規矩矩的我才喜歡。你快回去吧。記著,辰時一刻,張家灣碼頭北邊,船家劉百塘,萬不可耽擱了。」

  她連挽帶推地把杜寶祥弄出房,目送他穿廊而去。送客的龜奴很不帶勁地懶懶拖著腔:「杜大爺您這就走啦。」

  杜寶祥仍轉頭來看,青田衝他揚了揚手,手腕上盤著只孤鸞戲鳳的赤金鐲。等杜寶祥的背影消失,青田滿面依戀的笑意也消失,而且消失的速度是那樣快。沒有整天笑到晚的人不會知道,笑,是多麼累人的一件事。

  回到樓上的東屋時,裘謹器已等得打起了盹,口涎亂淌。青田動手絞了毛巾替他擦臉擦手,蜜語相慰:「對不住,要你等這麼久,可委屈壞了吧?」又很使出腔調來詰責下人們:「都欺負七爺沒脾氣,就敢這麼怠慢,回頭我挨個揭你們的皮。這粽子能吃嗎?放這麼半天,早都涼了,去,換兩碟新的來!」

  裘謹器迷迷吞吞的,還當著丫鬟們就把手往青田的胸口裡亂摸,「那老東西走了?嗐,粽子有什麼好吃?爺留著胃口就等著吃熱乎乎軟蓬蓬的白饅頭呢。」

  青田身一歪就跌坐在人懷,滿室的燈綵之外,窗下半沉著一彎冷月,相嘲紅粉,劃破蘭香。